“少爺,屋裡還亮著光,老爺和夫人興許還未歇下呢。”
一隻手打起車窗處的帷幕,少女探出頭,瞧向不遠處那個其貌不揚的小宅子。她很快放下帷幕,朝車廂裡另一個人嘰裡咕嚕說了許多話。
“您此次落榜,雖說是故意為之,然而夫人恐怕是要替您難過的。”
對方沒有應答。他抱著雙臂,仍在閉目眼神,聽聞“夫人”兩個字時才忽而睜開眼。
“凝冬,回去記得改口。”
他眼尾上翹,眼珠黑白分明,如同雪白的宣紙上暈開兩滴漆黑的墨汁。
倘若他如現在這般麵無神情地、直勾勾地注視著旁人,便使對方本能蘊生出一種他不知何時便要撲上來,扼住自己脖頸的恐懼來。
“是,小姐,都怪婢子一時疏忽。”
凝冬隨身伺候她已有不少年月,心頭仍然顫動了一下。她低下頭,暗自哀歎,這三年間,每每回荊城,主子分明出發前還算得上高興,越是臨近,脾性越發陰晴不定。
車前的馬夫輕咳一聲,他將頭上的蓑笠摘下,一張熟悉的臉露出來,他朝後道:“小主子,到了。”
凝冬先行跳下車,她性情活潑:“多謝田伯,勞煩你不遠百裡接我們回來!”
另一人也從車廂走下來,馮喜安自小到大都不需要奴婢的攙扶。雙腳落地後,便見其身形頎長,墨發深眉,好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隻可惜這張俊俏的臉上神情淡淡,辨不出喜怒。
秋意漸濃,夜涼如水。她向馬夫點了點頭,話音裡帶了一絲可貴的熟稔:“田伯,麻煩你了。”
田泰伺候崔家正經十來年了,算是崔淨空身旁實打實的老人。他笑一笑,忙道:“小姐和凝冬姑娘都言重了,奴才分內之事而已。快些進門罷,夫人與老爺都日夜盼著您回去呢。”
老爺這兩個字……怕是田泰自作主張加上的。
她難道還不清楚崔淨空到底盼不盼著他回來?馮喜安兀自譏諷,邁開步子。庭院中守夜的奴仆先是上前喚了一聲,請她原地稍等片刻,立馬敲門,通報老爺與夫人。
是了,自從阿娘同他成親後,夜裡她想要見阿娘一麵,總因為屋裡有夫妻兩人,免不得這個通報、那個通報。通報的對象也並非是她阿娘一人,而是“老爺與夫人”——她的阿娘和這個人緊緊粘在一塊,無法分離片刻。
一旁的凝冬眼尖,瞟見她這副陰沉的神情,頓感棘手,遂低聲道:“小姐,婢子先去燒水,伺候您待會兒回房入寢罷。”
馮喜安眼珠一瞥,心知肚明她的小心思,也不為難她。
凝冬如獲至寶,腳底抹油走開了。她如同逃跑一般遠離正房,得益於之前留下的教訓:去歲她們也是半夜回來,可敲開門,卻隻有老爺還醒著。
父女倆站在門口,跟較勁兒似的對視片刻。老爺硬是攔著,沒叫小姐進正房看一眼夫人,小姐又怕驚擾了睡熟的夫人,薑還是老的辣,最後敗下陣來,憋了一肚子火回屋
。
凝冬在一旁瞧得心驚肉跳,甚至聞到了隱隱的火藥味。雖說類似的場麵見過不少,但她還是生怕他們就為了這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徹底翻臉。
她有些無奈地想,也不知道天下還有沒有一家的父女能處成仇人一般,若沒有夫人夾在中間左右安撫,恐怕父女倆半日也呆不下來。
凝冬前腳才走,後腳正房的門便打開了。開門的婦人青絲披散肩頭,她已經宿下了,半趿繡鞋,隻潦草披了一件輕薄的外衫。
這些年間,她略微豐腴了一些,屋內的燭光將她的身形勾上一層淺淡的金邊。
“安安,怎麼又是半夜才到?”馮玉貞快步走向站著的女兒,到跟前,先是愣怔了片刻,女兒竟比她要高多半個頭了。
去歲還隻是高出半指呢。馮玉貞如今想摸摸她的臉,都要抬高胳膊去探了。
隻好退而求其次,拉起對方的手。掌心發涼,她蹙起眉,吐出柔軟的斥責:“我方才遠遠便瞧你穿的少,手這樣涼,快隨我進來罷。”
馮玉貞甫一出現,馮喜安的眼睛便定在她臉上。她輕喚道:“阿娘。”
她攥住馮玉貞的手,由她牽回溫暖而明亮的屋裡去。
這間從前屬於她和阿娘,現在屬於阿娘和另外一個人的屋子。
從嶺南搬回來後,礙於這間宅子實在太小,崔淨空住進來後便顯得捉襟見肘了。之後兩年陸陸續續擴建了一倍,以供奴仆與偶爾上門拜訪的客人所用。
正房的陳設一如從前。除了西麵擺置了幾個盆栽,並非那些名貴的花草,多是馮玉貞見之欣喜,從山間或是路邊挖出來,移栽於盆中,放屋內,驅散秋冬的沉悶之氣。
來到桌旁,兩人挨著坐下後,馮喜安總算牽了牽嘴角,流露出一抹笑意,適才道:“田伯來得早,前日午後我們便出發了,傍晚突降驟雨,直到今日上午才重新啟程。”
“趕了一天的路,擔心著涼。”
馮玉貞一麵聽著,一麵伸手觸碰桌上的茶壺。壺身還是溫的,她倒一杯溫水,推到女兒麵前:“先喝點熱水暖暖身子。餓了嗎?我去給你下一碗掛麵罷。對了,怎麼沒見凝冬?趕明兒叫她去看看李疇。”
凝冬是李疇的小侄女。當年北方大疫,凝冬一家自北向南逃難,趕來投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