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人(1 / 1)

不如去死 京極夏彥 10807 字 20天前

亞佐美怎麼了?這個沒禮貌的男人是怎麼回事……我心裡異常火大。怎麼可能有不疼愛自己孩子的父母?這小子在說些什麼?反正他心裡肯定在想著這老太婆的家裡真臟之類的吧。那有什麼辦法?我很累!這麼辛苦賺錢卻過不上半點兒好日子。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好不容易長大了就離開家了,然後被人殺死了。死了才回來。葬禮花費也很荒唐,家裡欠了這麼多債,這麼窮,真不明白為什麼還非要幫小孩辦葬禮。這種事不是應該由國家來出麵幫忙的嗎?對殺人案的受害人家屬居然連這種補償都沒有?就算什麼也不做,家裡死了人,花費也會一下子多好多,難道他們不知道這對窮人會造成很大的經濟打擊嗎?“請問……”年輕人開口了。這種表情,這種舉止,肯定是靠父母養著整天混日子的啃老族吧!“乾嗎?”我不想給他好臉色。他肯定心裡笑話著我這個寒酸的老太婆。給這種人好臉色看一點兒好處也沒有,什麼也得不到,真想讓他快滾蛋。“唔……這種時候——那個,我是不是應該向你要根香來上個香?”“什麼?”這家夥在說些什麼東西!“不是,我是沒有這種經驗,覺得好像有點不太禮貌。”“經驗?”聽不懂。“什麼經驗?”“就是沒有拜訪死者家屬的‘技巧’。”年輕人答道。“你是笨蛋嗎?”我說。男人答道:“我是很多東西都不懂,真是抱歉了。”“我也……”我也沒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技巧”!開什麼玩笑!“你走吧!”說完這句話,我正要關門,男人卻把半個身子探進來,卡住門要阻止我。“你乾嗎?再這樣我報警了!”“我讓你生氣了嗎?”“還用說嗎!你這人怎麼回事啊……”這人怎麼回事?比起這個問題,更讓人在意的是我為什麼會這麼生氣,似乎沒有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啊。不,不是。我現在很累,精神狀態應該不太平常,雖然裝出很平常的樣子,但其實並不平常。因為,我的獨生女被人殺了。凶手也還沒抓到。都已經過了幾個月了還沒抓到。不,不對,是“才”過了一年不到,說什麼“都已經”比較奇怪吧。我的心情好不容易才剛剛平複了一些,但隻是剛剛才平複下來,並不是完全平複了。“不是我說你,你這人說話太不知輕重了,你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嗎?”“唔……我不是說了我不懂嗎……”男人答道。這是順著我的話說嗎?我把男人往外推。“等等,等下,喂……”“你給我出去!”“鹿島女士。”年輕人的口氣似乎有些不耐煩。讓人冒火。“彆叫得好像我和你很熟一樣!”“這樣都不行的話要怎麼稱呼才行?我沒有直呼你的名字啊,還是應該叫阿姨才對?”真是個沒禮貌的男人!火氣直往我腦門上衝,我抓起堆在鞋櫃上的成遝的電視雜誌往年輕人身上打,應該說是砸過去更對。那些雜誌在砸中的瞬間離開了我的手,掉在狹窄的玄關裡,散落一地。“太狠了,你等一下啊。我沒打算惹你生氣,因為怕被說性騷擾什麼的,我都特彆注意過叫法的,不太好稱呼啊,那個,對年長的人的稱呼……”年輕人說著。二十五歲不到吧。三十歲以下的男人在我看來都是孩子,怎麼也沒辦法當成異性來看待,隻能當孩子看待。以前我並沒有這麼覺得,但是這種生活——這種悲慘的生活,讓我的心變老了。真恨啊!而我也不想讓這種男人看到我過的這種生活。我遮擋住男人的視線,感覺男人想越過我的肩膀往房間裡偷看。隨著我身體的移動,年輕人的頭也在動。果然,這家夥想往房裡看。“你在乾什麼?我說了,請你離開。就像你說的,我女兒已經死了,已經不在了!”“我知道她不在了。”“你真的是在耍我玩嗎?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明知道我女兒被殺了,說什麼要上香就要進來,算什麼?你是打算在背後笑話我這個老太婆看到年輕男人就笑眯眯地讓人進屋嗎?”“等等,”男人一直盯著我的臉,“你是不是誤會了?”“沒有誤會!你快給我回去!”我推他。男人肩膀很硬。“等等,等等……”男人踉蹌了一下,似乎想要站穩,伸出了手。我又推搡了他一下,把他往外趕。男人想伸手碰我的肩膀。“不!”我叫起來。彆碰我。在被抓住前我甩掉他的手,男人一屁股摔在地上,坐在玄關上。雖然不是坐下去的,但看上去像是坐在那裡。“好凶啊……”原本半開的門因為男人的背靠著,完全打開了。“是啊,我就是凶老太婆!你快點兒給我滾出去!”我撿起散落在地上的電視雜誌往男人身上扔去。男人護住臉,身子向後退去。“我還有事呢。”“有什麼事?你找我乾嗎?你是來做推銷?”“我不是來推銷東西的。”“那來乾嗎?報社的?傳教的?我不會聽你的勸說推銷,也不會捐東西的。”“不,我是……”外麵傳來了動靜。是鄰居。住在隔壁的是一個姓藤川的老人,名字我不知道。大概是60年代中期出生的,現在一個人住,是個人挺好挺會關心人的老婦人,對我也挺親切的,但是我非常討厭她,煩死人了,和她是一點兒辦法也說不到一塊去。“鹿島女士,怎麼了?”果然是她。外麵傳來尖細的老人的聲音。她人是很好,不,我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她總是擺出一副關心人的樣子沒禮貌地打擾彆人的生活,是想帶著好意吧,不,就是一番好意吧。但是,卻無比地讓人厭惡。一和她說話心情就會變糟。真希望她一輩子都彆來找我。最討厭看到那種老好人的臉,總是不害臊地發表著幼稚的大道理。世間認為正確的事毫無疑問就是正確的,所有人想的都應該一樣——這種人說話時都以這個為前提。但是,並不是誰都活得那麼順利,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對,但人卻被逼得非要這麼做——這種事情多得數不過來。“沒事!”我大聲叫道,一邊瞪著男人。“真的嗎?好像聽到有人吵架啊?”老太婆越走越近。要是被她看到現在這情形的話……“沒事沒事,真的沒事。”說著,我小聲叫男人快站起來,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強行拉起來。“快走。”“但是……”“哎呀,這位是?”彆過來啊老太婆!鄰居探出頭來。“沒事沒事,都說了沒事了。”“真的?但是剛才聲音很大……”“啊,我是亞佐美的……”“哎呀,原來是亞佐美的朋友啊。”鄰居說著,眉毛皺成了八字。這老太婆很自以為是,對她來說就沒有其他可能性了。什麼朋友?又不是小孩子了,還這麼亂說話。不!就是因為程度不同,我也一直把這男人當成小孩子對待。仔細想想——不,不用想也知道,比起這男人,我和鄰居的年紀更相近。我看著鄰居的臉。“唉,亞佐美真是可憐啊。”乾嗎要擺出一副那麼傷心的表情,你隻不過是個外人吧!鄰居那張臉好像真的要哭一樣。煩死了,比這個男人還煩得多!你和亞佐美還沒熟到要為她哭的地步吧!你和我女兒說過話嗎?連我都沒和亞佐美說過太多話,沒相處過太久。“怎麼?莫非你知道亞佐美的事?”“不好意思,事情有點複雜,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我和這個人還有彆的話要說……”我說著準備把門關上。鄰居還在舍不得走一樣叫著:“鹿島女士,真的沒事嗎?”一邊從門縫往裡看,我沒有回答,直接關上了門——非常粗暴地。不是說了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嗎,還不識趣點快走?怎麼不懂禮貌啊?真是不懂察言觀色!都說了我和彆人還有話要說!雖然這是說謊。我關上門,用更凶狠的眼神瞪著男人。男人露出“真無聊”的表情,也不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神已經這麼明顯表明我的立場了,一般人的話都會說“對不起”,然後回去的吧。這個人不看彆人的臉。“行了,你回去吧!”“你不是說現在說不清楚,還要繼續講的嗎?”“是啊,是說不清楚,就是你把事情搞複雜的!怎麼,你是亞佐美的誰呀?”“我和她認識,”男人說道,“葬禮我也來了。”“葬禮?”我不記得了,雖然來參加葬禮的人也沒幾個。唯一記得的隻有警察的臉和聲音,隻有那些沒禮貌的警察輕蔑的眼神。我是受害者的親人,我比誰都傷心難過,但是那些可惡的警察卻把我當成嫌疑犯——隻有他們那讓人無法忍受的傲慢態度我記得很清楚。“你是亞佐美的男人嗎?”我問。“男人?”雖然我把他當小孩子看待,但他確實並不是小孩子,那就肯定是那麼回事。不,正是這樣……也就是說他是女兒的男朋友。“我不是,”男人說道,“亞佐美的男朋友是黑道上的人。”“什麼?”原來他知道嗎?“那你是來要債的?”不。我沒欠那些人錢,應該說,我已經不再欠他們錢了。“上周不是已經全還了嗎?我已經沒欠你們錢了,你們討債討得還不夠嗎?”我依然很煩躁,每個清晨,每個夜晚,我都煩躁得幾乎就要抓狂。“就是你們這些人殺了亞佐美吧?那麼囂張地要錢,要不到就要我把女兒交出去。怎麼?要到錢了還不夠解氣,還要把我女兒殺了?如你們所願,我拿到保險賠款了,所以上星期……”“你誤會了。”“什麼誤會了?難道是另一筆賬?我不記得你們有要求我還啊!我不知道你是哪裡的,但我肯定沒有拖欠你們的。”“還有哪裡的?你還欠那麼多錢嗎?”“什麼?”不對嗎?“沒有,我還以為你拿亞佐美的保險賠款都還清了。”“這……”雖然這家夥看上去這副模樣,莫非……他們還對我……“你、你是警察?”“我說了你搞錯了。”男人斜著眼看我,並不正麵對著我。“你能聽我好好說嗎?我隻是認識亞佐美,想打聽她的事才來的。我不是黑幫的,也不是警察,我沒那份聰明才智能當上公務員,也沒那份膽量能入黑幫,我是個沒啥出息的人。”男人說道,“而且,我也不是亞佐美的男朋友。唔,而且,我和亞佐美並不是,並不是那種關係。”“哪種關係?”“就是那種……”“我明白的。”也就是說——沒有發生肉體關係,對身為父母的我很難開口吧,不過我也不可能知道真假。一想到這家夥可能曾經和我女兒上過床,我突然清醒了。“這些都無所謂了。”“反正,就是,算是認識的吧。”“那麼——你這個和她沒多大關係的男人來這裡到底有什麼事?”男人彎下腰撿起散落一地的電視雜誌,在鞋櫃上整齊地放好,一邊放一邊說:“請問,那個,上香……”本應該平息下來的怒氣又開始蠢蠢欲動地要躥上來。“沒那種東西!”“沒有?你們不是基督徒吧。葬禮是在寺廟裡辦的,不是信佛教的嗎?”“你自己看!”原本為了擋住房間不讓他看的我,移開身體讓他看清楚室內的情況,就算是恭維也沒人開得了口說房間乾淨整齊。穿過的衣服,吃過的碗碟,散亂的雜誌,胡亂晾著的衣服,亂七八糟的床……不能見人,糟透了!電視畫麵裡是眼熟的主持人與看上去很傻的藝人,發出白癡的笑聲。“上香上香,要往哪裡上香?我們家可沒地方放佛龕。我都說了沒有了,連墓碑都沒有,牌位和骨灰都寄在寺廟裡像超市儲物櫃一樣的地方!就連那個都要租金!想上墳的話就去那裡啊,這裡是我的家,不是亞佐美的家!”要燒的話連骨頭都燒掉就好了!也不需要什麼法名法號,就算做得再漂亮,已經死去的亞佐美也不會知道,那麼牌位什麼的都隻是浪費而已!什麼都貴得要命!“啊……”男人目瞪口呆。“怎麼?你看不起我了吧?看不起我這個窮人吧?還是說覺得我很冷酷無情?”藤川已經對我說了很多次,不,現在也還在數落我。——去買個佛龕,去買個佛龕,好歹也做個小的祭壇擺個牌位,旁邊擺盤花,給花澆澆水,去上炷香……真是多管閒事。已經死了的人會覺得孤單嗎?還活著的我,我這個做母親的都不覺得孤單。連在眼前的我的心情都不能理解,又怎麼能了解已經死了火化了的亞佐美的心情?像你這種人,你也一樣。明明什麼都不懂。“我沒覺得你冷酷無情,不過……”“不過什麼?”“你應該很傷心吧?”男人問道。“廢——話!”我怒吼起來。“你怎麼總說些廢話啊!怎麼會有人死了女兒還開心的啊?你什麼意思啊?”我拍打著男人的胸口。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歇斯底裡的歐巴桑,想起了從前靠男人過活的自己,我又清醒了一些。男人張著嘴,用一副很吃驚似的表情看著我。我現在的臉是什麼樣子的?連妝都沒有化。雖然不是剛起床,但除了睜開了這雙眼,其他的就幾乎像是剛起床的樣子。出去應門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快遞。如果真的是快遞就好了,隻要把門開一條縫讓東西進得來就行了,簽收後快遞馬上就會走人。這就夠了。人和人的關係,如果超出這個程度,就會變質。男人非常坦率地說了聲對不起。然後又很不禮貌地低下頭。“我來這裡前真的是挺猶豫的,在門口晃蕩了老半天。雖然可能會嚇到你,但我想總是能想辦法搞定的,所以就敲門了。嗯,雖然是沒搞定。”“總有辦法搞定?什麼意思?”“不是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想太多也沒用嘛,雖然我不相信‘心意相通’這種話。”“心意?”什麼心意……“我知道心裡的想法這種東西不是想讓人理解就能理解的,因為一直以來從來沒人能理解我的想法,一次也沒有。但是如果什麼都不想,又會招來許多人誤會。”誤會?“他們總是自以為是。我這個人真的是很沒自信,其實也不是想上香啥的。但是好像大家都會這麼做,電視裡不是也常演的嗎?所以我還以為這麼說的話會好些。話說如果在死人麵前上印度香怎麼樣呢?”誰知道。“不會怎麼樣吧。”我答道,“人已經不在了,都已經死了,而且這屋裡連骨灰都沒有。”“是啊。”男人說道,“如果屍體還在,還要防臭呢。啊,彆生氣彆生氣。前麵說過幾次啦,我很笨的,常常會說些得罪人的話,在喪女之痛的母親麵前還不小心就滿不在乎般地談什麼屍體,雖然我在開口前想過應該怎麼說,但好像還是講錯話了。”“沒什麼。”說實在話,我並沒有那麼難過。如果說難過的話,她還活著的時候我更難過。一直都很難過。也不是說她死了我不難過,但還不如說,女兒死了,我的心情才平靜下來,感覺肩膀上的重擔放下來了。突然,我的眼前浮現出亞佐美的臉,那是她還沒上小學前的兒時的臉。就像什麼東西劃過一般,一瞬間,我的心刺痛了一下。我開始覺得先前大吵大鬨的自己像個傻子一樣。“我還是回去吧。”男人說道。“你到底要打聽什麼?”“什麼都可以。我和亞佐美交情不深,對她不太了解,但是她本人已經不在了,所以……”“問我這個做媽的又有什麼用呢?你反正也上不了她了,就算你了解再多她以前的事——也再也抱不到她了。”“我和她真的不是那種關係,如果你不願相信那就不相信好了。亞佐美她找我聊了很多,不過我也沒厲害到能幫人出主意的地步,隻是好幾次都在聽著她吐吐苦水而已。”不管是真話還是謊言,現在都不要緊了。我向屋裡走去,沒有開口叫他進來。我不想做出主動邀請的舉動。我沉默著收拾散亂的衣服和雜誌,但也隻是在角落把它們堆起來而已,算不上是整理,隻能說是空出個落腳的地方。我把桌子上的杯子碗碟拿到洗碗池,把空掉的瓶瓶罐罐放進塑料袋。男人一言不發地站在玄關處。大概是因為我什麼話都沒說吧。想進又不能進,想走又不能走。我偶爾瞟了幾眼,隻看到男人在低著頭盯著鞋櫃。大概是不知道該往哪裡看吧。我就穿著一件舊T恤和休閒褲,連內衣都沒穿。我覺得自己這樣很丟臉。以前我是不會不化妝並且以現在這副模樣見人的,更何況對方還是年輕男子,簡直連想都不能想。我也絕對不會讓人看到房間這種樣子,估計門都不會開就打發人回去了。我在某個地方,放棄了某個東西。向前彎腰時我按住了開了大口的衣領。雖然不論從角度還是位置上都是想看也看不到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看到了。我的身體提不起力氣。感覺男人的視線落到我的腰上、腿上、胸部——我再次輕輕回頭。男人依然低著頭不知道做什麼。這家夥,準備那個樣子待多久。“你打算怎樣?”我起身,背對著他問道。“要走的話快點兒走行嗎?”我轉過身來麵對著男人。他不再盯著地板,似乎在看著我的腳邊。我一看,腳邊掉落著一件內衣,大概是抱著一堆要洗的衣服走動時掉下去的。“被你看到這些讓我很困擾啊。”我邊說著邊撿起那件內衣,身子故意向前彎,特意讓他不痛快。然而,我看不懂對方的反應。“我可以不用回去嗎?呃,這個,是表示我可以進去嗎?”“‘這個’是哪個?”“你不是在收拾屋子了嗎?”“我是因為房間亂才收拾的,並不是為了讓你進來才收拾的,而且我有說你可以進來嗎?如果知道有人會來就不會這樣了,看了就明白了吧,現在這個樣子!”我的態度突然強硬起來,“但你一直站在那裡真是讓人頭痛啊,莫非你喜歡看歐巴桑的內衣?”我揚起手上的內衣。我想我做得有點過火了。已經不知道是故意惹人討厭還是引誘了。“這沒啥關係吧。”“你這男人真囉唆。我隻是問你打算怎麼辦,喂,快點兒決定吧。”“能由我決定嗎?不,是應該由我來決定嗎?”男人終於把臉朝向我,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誰決定?不是你自己突然就跑來的嗎?”“確實是這樣沒錯啦……”“是亞佐美不要你了吧?你向她求愛被拒絕了?現在還放不下嗎?看你那張臉!但是……”我不會成為她的代替品。不,是無法成為吧。不,不是這麼回事。我似乎有些混亂了。這家夥不是我的男人。他是亞佐美的,是女兒的——男朋友。然後,我發現,在我心中已經不知不覺把這個人從小孩升級為男人了嗎?所以才變得這麼奇怪,腦子不清楚了。這家夥,是個小孩。我的年齡都可以當他媽了!這樣的話,我隻要命令他不就行了嗎?“你進來吧。”我說道。沒關係,這家夥是個小孩。“你進來是可以,不過好歹我這兒也是一個女人獨居的房子,你還是得注意些的好。就算是我這樣的阿姨也有廉恥心的,你禮貌點兒,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就當沒看到,坐那裡吧。”“那個……”男人還待站在玄關處不動。“乾嗎?”“我應該怎麼稱呼你好呢——鹿島女士?”不能叫阿姨吧。也不能叫——鹿島媽媽吧!要是這樣叫,我早把他趕出去了。“我叫——鹿島尚子。”我說道。我並不是作為亞佐美的母親才活著的。亞佐美才是我的孩子啊,但不管是警官、刑警還是報社記者,他們都叫我鹿島媽媽鹿島媽媽。沒錯,我確實是受害者的媽媽,但是錯了。不是這樣的。我的女兒已經被殺了。我不是屍體的母親!“呃……我總不能叫你尚子女士吧,還是叫你鹿島女士吧。我叫渡來健也。”男人——健也報上他的名字。“小健?”我故意調侃他。“這麼叫也行。”健也說道,然後他終於脫下了看似很難脫的靴子,“入侵”了我這間有點臟的公寓房,坐在了我叫他坐的地方。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很滑稽。“那麼——要談什麼?”我在床邊坐下,不可能當著他的麵換衣服,所以乾脆將錯就錯了。“亞佐美曾經在這裡住過嗎?”“沒住過。我搬到這裡的時候亞佐美已經開始一個人生活了,我隻和她一起生活到高中,再說這麼小的房子兩個女人也沒法過吧。”“是嗎?”健也掃視了下房間,馬上又低下頭,大概是因為我之前說過叫他注意點兒的緣故吧。“我經常搬家的,”我說道,“越搬房子越小。”“是嗎?”“不換小的活不下去啊。一個女人過日子可辛苦了,真是過不下去啊。”“這不是過得下去嗎?”“不是這個意思,我這個人找男人的運氣不好。”“那個……”健也一邊正襟危坐著,一邊聳了聳肩。“怎麼?”“不知道怎麼說好……唔……”“你要說什麼?”“就是亞佐美的,呃,應該稱伯父吧——鹿島女士的——丈夫,他……”“亞佐美的父親?”“嗯。我一次都沒聽她提起過,但是她常常提到母親。”“提到我?那孩子她講了我的事?”“嗯,說就母親一個女人辛辛苦苦把她帶大。她的父親,已經過世了嗎?”“她沒有父親。”亞佐美,沒有父親。“一開始就沒有?”“是啊,用以前的話說就是私生子吧,這種說法挺歧視人的。我是個單身母親,十八歲就生了她,我都沒有享受過所謂的青春年華。”“十八歲?真厲害啊……”健也喃喃道。“厲害嗎?厲害吧!像個白癡吧!”我想他不是稱讚我,但也沒覺得帶著責備或是輕蔑。“那你結婚了嗎?”——結婚。“結過好幾次了,都沒成,都長不了,大概是不合適吧。最長的也就兩年,都維持不了多久。”“是因為帶著亞佐美——帶著小孩嗎?”“和這個沒關係。”我並不是為了想給亞佐美找個父親才結婚的,隻不過我選擇的對象必定要成為亞佐美的父親而已。但是我挑的男人全都沒出息,彆說做個父親了,連做個伴侶都配不上。“我這個性子,就隻會迷上沒出息的男人。但沒出息就是沒出息,那種不像樣的人是不會翻身過上好日子的。我先說明白,不是那些人拋棄我或者跑了,都是我先不要他們的。”“哦?”健也慢慢地把視線移了上來,“其實,我想問的不是這個。我是說,你沒想過和亞佐美的爸爸結婚嗎?不是有奉子成婚這種說法嗎?”“我才不會和那種男人結婚。”“也是沒出息的男人?”“不是,是因為,對方——是父母決定的對象。”“什麼?”健也的表情像吃了大便一樣難看。“我以前不是什麼不良少女,還算是個大小姐吧。我父母也挺有錢的,上高中的時候我就有未婚夫了,簡直就像漫畫裡的情節一樣。”雖說是有錢人,但也不是非常有錢。父親開了公司,而且底下的公司好像還不止一家。但就算是那樣,我們家也稱不上是名門望族,而且公司的經營也似乎不是那麼順利。我的對象是合作企業的會長的兒子,雖然不是正式的未婚夫,但說好了我大學畢業就嫁給他們家,也就是所謂的企業聯姻。但是那也沒多要緊。和我沒什麼關係。對方是大學畢業的所謂精英階層,長相也不壞。而且那時候和現在不一樣,景氣很好,我們每天就過著開著名貴的車子到處玩樂的生活。對方很快就向我索取身體,我以為既然是父母許配的對象也沒啥關係,剛剛考完高考的我沉醉在紙醉金迷的生活裡。“然後就懷上了。”“那樣的話……”“不成啊,明明是自己決定的,腦子卻頑固得像石頭一樣,說什麼還沒結婚就上床還懷孕,太不像話了——爸爸氣得要命。”“爸爸嗎?”“以前我是那麼叫的,我也曾經是個小孩子啊,但也是我自己愛那麼叫的。然後就在煩惱是打掉孩子還是不打掉的問題,對方就隻是一個勁地道歉。我腦子清醒了,決定要打掉。”但是卻沒有被允許。大概這種處理方式是對對方有利的吧。既然連小孩都有了,就不能簡簡單單地斷絕關係了,對父親來說相當於保住與對方公司關係的一根救命稻草。如果那時候不上大學直接叫我們結婚的話也好。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沒那麼做。我以休學的形式推遲一年入學,生了孩子之後再重新上學。“為什麼要那麼做?”“誰知道。他們太專製了,按自己的想法隨便決定彆人的人生。他們那是以恩人自居,想讓人感激他們。”“感激?”是啊。父母說不管怎麼樣也要把大學讀完,然後再結婚。那四年裡,把對方傷害了自己的女兒,還害女兒生孩子的事實當作籌碼,想要以此對自己的生意起到幫助——他們肯定是把這個當作權宜之計來考慮。但是,事情卻並不順利。首先我已經完全沒有了熱情,對方好像也對我失去了興趣。既然兩個當事人都已經無所謂了,就算大人們說時候到了你們該結婚了,我們也不會乖乖地就去結婚的吧。而且,父親公司的情況比預想的還要糟糕。最後變成得用金錢來解決。那時候父親一定非常需要錢。對方賠了很多錢,但最終都在公司的資金運轉中被吞得一乾二淨。隻留下了一個小孩子。“很過分吧。”我說,“我都不明白那孩子到底是為什麼來到這個世上的。那男的付了分手費後就自由了,我都還沒畢業他就結婚了,所以亞佐美沒有父親。”她沒有父親。“所以在亞佐美上小學之前一直是我媽媽在帶她。我就像個普通的大學生一樣,亞佐美就像是我的妹妹,雖然她是我女兒。”“你沒有自己照顧她嗎?”“沒有啊。不是我不想哦,是他們沒讓。但也是正常的,是他們自己非要我生的,所以我也沒覺得有啥不對的,應該說我當時挺生氣的。”我覺得,還不到二十歲就有孩子,這算個什麼事啊!當時如果打掉的話,就隻不過是犯了個錯罷了。但是既然生下來了就沒辦法了。“亞佐美沒有罪,不能因為她是個麻煩就把她殺了。很奇怪吧,在生下來之前殺掉不算殺人,生下來就是殺人了。”“這很殘酷啊。”健也說道。“是啊,很殘酷,但是你們男人不懂。小孩子在我的肚子裡一點點長大,還在肚子裡的時候就已經是人類了。但是,也是自己的一部分。所以我想,還是自己的一部分時,殺掉也沒事。但是,一旦生下來之後就是彆人了。”“彆人?”“因為是彆人所以不能殺。”“你曾經想殺了她嗎?”“怎麼可能!這就是你們男人不懂的地方了。誰不疼愛自己生的孩子啊?就算不是自己親生的,小孩子都是那麼惹人疼愛的,更何況如果曾經是自己的一部分,肯定非常寶貝啊!那孩子……”非常可愛。小小的手。小小的嘴。小小的眼眸。那時候的亞佐美,真的是可愛極了,不管是走路、摔倒、睡覺、坐著、哭著、笑著,都可愛極了。我還記得非常清楚。“還有她那時候的照片呢,不過因為一直搬家,現在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但是過去真的非常可愛。”是過去式。人都死了,可以用過去式吧。“因為我喊我媽媽為‘媽媽’,所以那孩子也喊她外婆‘媽媽’,卻喊我‘母親’。雖然有點反著來的感覺,但那種叫法也非常可愛啊。”但是……當時應該讓她把叫法反過來的。“母親”這種稱呼本身就有點見外的感覺,那孩子不太黏人,是個對人有點見外的孩子。“但是,怎麼說……”光靠可愛也沒法過日子啊。“我父母的公司很快就不行了,那時候亞佐美剛上小學。他們利用我們拿賠償費,投到公司裡用掉,最終公司還是倒閉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要和解,就每個月拿養育費也好。但是,我們家的傻瓜父母想要現錢。”“傻瓜?”對,傻瓜。父親上吊自殺了。母親也隨後跟著他去了。“開什麼玩笑!留下我和亞佐美,那麼乾脆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算什麼啊!太自私了吧!你不覺得嗎?”“哦……”健也的回應很無力。“沒必要去死啊。而且,過了免責期可以拿到父親的保險賠款,母親在死前都處理清算掉了,基本沒有給我留下什麼欠債。既然這樣——你說為什麼還非要去死?”“我是不懂……”“如果留下點兒財產還好,但什麼都沒剩,而且我也拿不到母親的保險賠款。欠債雖說是不多,但還是留了那麼點兒。那兩人把孩子丟下就這麼走了。”是不疼愛我這個女兒嗎?遺書上寫著:對不起。真是的,既然知道道歉就不該去死!“那之後——就隻有我和亞佐美兩個人了,那時候我才二十四五歲啊!而且婚都沒結,卻帶著個上小學的女兒,這種事你能想象嗎?”“我不懂啊,我又沒小孩……”“我那時候和你現在差不多大,真的很慘,很辛苦,為了女兒我不得不辛苦賺錢。”“就算沒有女兒,一般人不也要賺錢吃飯嗎?”“要辛苦好幾倍啊!你有工作嗎?”“就打打零工。”“哦?”原來不是吃父母閒飯的嗎?“不過都乾不長就是。”健也說道。“是嗎?但是我沒有彆的選擇。那時候泡沫經濟還沒崩潰,日子還過得去,但是不久經濟就惡化了,我找不到什麼好工作,所以才結婚的。”“所以——才結婚的嗎?”“是啊,不然日子過不下去啊。”因為帶著小孩。“小孩很花錢的。初中、高中、大學……越來越花錢,還要花很多精力啊,所以那時候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那怎麼辦呢?”“所以結婚了啊。唔……二十六歲時,還有二十九歲時,最後是三十三歲,現在單身已經超過十年了。”“這麼說,亞佐美有三個父親了?”健也說著,換了個隨便的坐姿。“看戶口的話,可以這麼說吧,怎麼了?”“沒怎麼,原來我以為她父親肯定已經死了,所以有些意外。”“為什麼覺得意外?”“不知道。”健也攤開雙手,“唔,這種情況挺稀奇,挺少見的吧。雖然現代人總是分分合合,這年頭,結過兩三次婚也沒什麼……不過像你這樣從還沒結婚就帶著小孩的情況不太有的吧?”“或許吧。”“那麼亞佐美——小學二年級有了一個父親,上中學前又有了一個,上高中前又來一個?”是這樣的吧。已經記不得找了男人時亞佐美是幾歲了,因為我一直都很拚命。我想著,總之為了生存,我要找到男人,如果找不到就無法活下去。所以當時真的很拚命,很著急,所以——找到的全是垃圾。因為有亞佐美在,就不能有片刻喘息的閒工夫。“一著急就成不了事,本來我自身就沒有一點兒優勢,太急於求成了,結果,我找到的男人——全都很沒用。”“沒用?什麼意思”“沒用就是沒用的意思。”我說道。“那我也很沒用。”健也說道,“上班動不動就被炒,彆人常說我沒用。吵架吵不過彆人,腦子又笨,大學也沒上。”“和學曆沒關係,應該說是生活能力吧。就算頭腦不聰明,但是有乾勁,人也好的話那也湊合。我第一個老公還是東京大學畢業的呢,但是卻賺不到什麼錢。”沒有決斷力,吊兒郎當的。整天隻會苦著張臉抱怨自己辛苦。“沒有酗酒、花心、愛賭什麼的嗎?”不是這樣。“如果是那種男人,我一開始就看不上的。”“看不上啊……”“腳踏兩隻船,勾搭彆的女人什麼的,稍微相處相處就能看得出來吧?喝酒也是,隻要不是很愛喝愛發酒瘋那也沒什麼,發酒瘋的話我也知道。至於賭博……倒無所謂。”我也戒不了。“賭博無所謂嗎?”“小打小鬨的無所謂了。”“那不就好了嗎?”“才不好呢,一點兒也不好,問題不是在這些東西上。怎麼說呢——是沒有男人的魅力吧,怎麼說來著……不可靠?”“不正經嗎?”不。第一個老公的正經程度甚至讓人吃驚,正經到讓人喘不過氣。但是,也就那樣了。“沒有夢想,什麼也沒有。比如說,我說想買套房子——雖然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他也不會說什麼‘那就交給我吧’這種話,而是立馬就說要節約要節約,說什麼貸款買商品房都買不起,怎麼可能買得起獨門獨棟的房子。”“這說得沒錯呀!”“是啊,但是,我這隻是講講我的希望啊,然後他就開始抱怨了——啊呀,電話費太貴了,你彆買衣服了,不上班就彆買化妝品……我隻不過說些將來的夢想而已,他就會說些現實又小心眼的話。我被他抱怨,被他責備,特沒氣量的一個人,而且孩子的事他一點兒都不管。”“不過,你老公有工作吧。”“在外企的貿易公司上班。”“那不是挺忙的嗎?”“工作和生活要分開的啊。難道要上班就可以不照顧孩子了嗎?夫婦是平等的,不是嗎?並不是說他還要做家務,而是我要做家務,要帶孩子,不能出去工作,這樣不公平啊!”“你說得也沒錯。”健也說道。“沒辦法順利生活。”“是因為——亞佐美是障礙嗎?”“那孩子很會討大人喜歡,所以很受寵啊,哪一任老公都很喜歡她。她不會抱怨,又很會討人歡心。”眼神。眼神讓人討厭。那像在可憐父母的眼神。如果反抗或是厭惡也還好,但亞佐美從不還嘴頂撞,無論什麼時候都對我很溫順,這一點也很讓人討厭。不是鄙視。是可憐。那孩子可憐我的愚蠢,可憐我作為女人的弱點。“你們吵架嗎?”健也問道。“吵啊,心裡不滿,全是不滿啊,我一直在忍耐。”“你丈夫沒有在忍耐嗎?”“不知道。如果他也在忍耐,不就說明我們合不來嗎?雙方又不是為了帶著不滿忍耐而結婚的,那太奇怪了。”是啊。男人和女人是為了得到幸福才結婚的,至少我是這麼想的,沒有誰特意想追求不幸。“所以我找的第二個男人是拖拉機司機,然後這人都不怎麼回家的。”“這也沒辦法吧。”“不是沒辦法。”那個男人——說我很無趣。“比起上一個,這個賺的錢要多一些,但還是個沒用的男人,一到休息天就隻會睡覺。我也知道他累,但是我也累啊,這一點我真是不明白。那人真的是什麼事都不做,什麼都不做。”他不覺得我有什麼魅力。這是最讓人討厭的。“和這個人也吵架?”“吵啊。明明自己什麼事都不乾,我說一句他就還嘴,還動手打人,所以兩個人還會打起來。”沒錯,亞佐美她在一旁冷漠地看著。不,那不是冷漠。那仍然是憐憫。亞佐美對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我很好,那時候我還覺得高興,覺得心裡還有點兒底氣,但是現在想想……真可氣。“我們一直吵架,所以最後我把他趕走了。亞佐美是我的孩子,養育費自然是拿不到了,但是搶來了賠償金。”這是當然的,我被他打了。我的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甚至還流血了。“但你不是就由著他打吧?”健也問。“那肯定了,我會還手的。”“你不向對方道歉嗎?”“我又沒錯,道什麼歉?難道力氣大的人就永遠是正確的嗎?就算是打不過也要還手。”“那麼……”健也說道,“這不是扯平了嗎?”沒那回事。“先出手的人永遠都是對方,我是被打了才還手的,本來力氣就沒他大,不能算我對他施暴吧?”“對方會不會也覺得嘴上說不過你?”“那樣的話,當他說不過時就已經算輸了吧,因為不肯承認自己輸了才動手打人。我又不是動物,是會用語言交流的人,以為打我就能讓我明白,這種想法不奇怪嗎?他都沒把我當人看。”勃然大怒的男人興奮地叫罵著。雙眼充血,對一個女人拚了命般拳打腳踢。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為了去不去孩子的課堂參觀活動之類的雞毛蒜皮小事就要青筋暴起大吼大叫,而我也會叫回去,我們就為了這些無聊得要命的事情鬨得要死要活的。本來是為了能活下去才結婚,結果卻遭遇到生不如死的對待。當時我覺得真的沒法再過下去了。“我受夠了暴力男人的苦頭,覺得下次要找個為人溫厚老實的了。後來那個男人是處得最久的,是一家超市的店長,離過婚,帶著一個小孩。”“兩年嗎?”“我說了嗎?是啊。那時候亞佐美也長大了,讓她在店裡打工,也做得挺好的。也有房子,雖然還是在還貸,但是……”現在想想,這個人才是我最最討厭的。“怎麼?又有其他問題出現了?除了前麵說的,還有什麼讓人不滿的地方嗎?我可想不出來了……”“你那口氣什麼意思?”不滿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是因為小氣?還是家庭暴力?”“都不是。我也算是交了學費,領教過了,怎麼會再找那種男人。那個男人,非常擅長把自己放在沒有任何錯誤的立場上。”“聽不懂。”健也說道。“從道理上說,他都是對的,不對的永遠都是我。”“都是對的?”並非都是對的。“嗯,確實從道理上說,是我不對,他基本上都沒有錯。但這樣怎麼讓人受得了?我也是有情緒的。夫妻之間不是應該互相諒解的嗎?錯了就完全不能原諒,對的就沒關係,這樣就沒事了嗎?多彆扭多難受啊!”“但確實是你不對吧?”“是啊,所以我什麼辯解的話也說不出來。那家夥永遠都是對的,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正確的。而且他不吼也不叫,隻是不停地和你講道理,一套一套的。”“不是脾氣挺好的嗎?”“一點兒也不好。”隻會擺出一副諷刺人的態度。叫我反省,讓我反思,討厭我就直說好了,卻非說什麼“你的心情我能了解”……不管什麼時候,壞人永遠都是我當。“一天到晚我都是壞人。就算自己是有不對的地方,但誰受得了這種折磨,更何況我也沒犯多大的過錯,全是些沒啥了不起的小事。他偶爾也會有犯同樣錯誤的時候,隻不過我睜隻眼閉隻眼沒去計較罷了。然而隻有我單方麵被說個不停,我也會有忍受不了,反過來說他的時候,這樣一來,我又成壞人了。”“是嗎?”“是啊。‘你數落我所以我也可以數落你’……”這從道理上是說不通的。“就和過馬路時不能因為看到周圍人都闖紅燈所以我也可以闖紅燈一個道理,等我說了他的不是之後,他就會說‘那我以後會改的’,到最後還是隻有我的不對。這算什麼?我也會受不了的,而且還非把管小孩的事硬塞給我。那是他自己的孩子吧?那個小孩還在上幼兒園,而且和我一點兒也不親。”那小孩很惹人嫌,特彆不聽話。氣人的是,他和亞佐美卻很要好。但是他不喜歡我,也是沒辦法的事。不管我再怎麼努力,他就是不肯接受我。“他把這事全怪在我頭上,錯全在我了。這本來不是雙方都有責任嗎?他不教育小孩,卻光對我說這說那,叫我要有個做母親的樣子。”“意思是說你沒有做母親的樣子嗎?”“嗬,那兩年,我的確是那小孩母親,戶口本上的。”“不是有句話說什麼——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果是討人喜歡的孩子當然我也會去疼愛,但是不討人喜歡的孩子想疼也疼不起來。這很正常的吧,沒辦法的事。”那孩子何止是和我不親,簡直對我充滿敵意。他學著他爸爸一起看不起我。雖然我們夫妻是一天到晚吵個不停——不,那不能說是吵架,隻能算是我被責罵,受不了才反抗而已。也就是說,在那小孩的眼中,我不過就是被他爸爸罵了之後又喊又叫反抗他爸的瘋婆娘一個。他怎麼可能喜歡我?何況他本來就是個性格陰沉的孩子。“他兒子連笑都不會笑。不愛笑難道是我的錯嗎?然後你知道他是怎麼說的?居然問我:‘他在亞佐美麵前不是會笑嗎?’”“他會對她笑嗎?”“誰知道!但是那又怎樣?就算他會對亞佐美笑又怎麼樣?他那麼說意思就是我做得不對所以他兒子不會笑,還是說亞佐美做得對所以他兒子才會笑?”“隻是因為亞佐美比較討小孩子喜歡吧?”“就算是那麼一回事,但亞佐美不也是我一手帶大的嗎?既然亞佐美那麼好,那乾脆和亞佐美結婚算了!”我終於受不了,開始自暴自棄了。我開始不做家務,成天哭哭啼啼,吵吵鬨鬨,發泄心中的不滿。不是誰不對的問題,我隻是覺得那種日子過不下去了。“最後他說,有這種母親在對小孩不好,趁他還沒長大早點兒離婚,不然會對小孩的成長造成不良影響,說以前的老婆還更好什麼的。真不敢相信!這種人我才不要呢!”健也看著我,不出聲。“我的男人運可真差。”我隻能這麼想。“結了三次婚,沒碰到一個好男人。一個個都隻會考慮自己的事,就沒遇到一個懂得尊重妻子的好男人。不過,我並沒有放棄。”很好笑吧?但是,健也連嘴角都沒動一下。“怎麼?”“不是運氣的問題。”健也說道。“那是什麼問題?明明……”“隻是你喜歡所以在一起,不喜歡了所以分開了而已,都是自己選的。是你不要彆人還是彆人不要你我是不清楚,但選擇分開的是你自己,這些不都是你自己的意思嗎?”這……“我不是說過了,不是選擇不選擇的事,我根本沒有什麼能選的。因為有亞佐美,我必須想辦法帶著孩子把日子過下去。”“是亞佐美害的嗎?”健也說道,“這和運氣沒關係吧?”“就是運氣不好。如果運氣好的話就不會都那麼快就離婚的,又不是我想離所以才離的。”“哦?”健也把手撐在後頭,伸出下巴,“不過,亞佐美怎麼樣呢?”“什麼怎麼樣?”“那三個人都是亞佐美的父親吧,三個人都討厭亞佐美嗎?”這個不重要吧。“我說,那些人不是亞佐美的父親,而是我的丈夫,隻不過因為和我結婚了,才成了亞佐美的父親。”“那就是說……”健也的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滿,“亞佐美怎麼想的,都無所謂了?”她怎麼想的?“我不知道,那孩子什麼也沒說。我想她明白這是夫妻間的問題,她對我決定的事情從來沒有意見。本來就是,那是我的人生。”“但是……”健也又把腳伸了出來。“你不是說因為帶著亞佐美所以才急著找人結婚嗎?”“是這樣沒錯。”“也就是說,非得結婚是亞佐美的錯,婚姻不順利是亞佐美和丈夫的錯,鬨得離婚也全部是丈夫的錯?”“是啊。”至少並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原因也不在我。“你說你一點兒錯也沒有?”健也語帶驚訝地說道。“我沒有錯,錯的隻是——男人運而已。”“運氣嗎?”男人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乾嗎?就是運氣,我運氣不好。”“那麼,你是說你一點兒責任也沒有了?真是了不起啊,太了不起了!”“什麼了不起……?”“就是……”健也伸出手,指向我,“你很了不起啊。不過,我聽了你的話之後,你的那三個——男人?丈夫?也沒你說的那麼混賬啊。”搞什麼。“為什麼?怎麼不混賬了?至少混賬的人不是我,所以我才要離婚的,因為那些人混賬我才要離婚的。”“是嗎?不是還能過得下去嗎?而且你都沒提到亞佐美討厭或者被討厭。一般帶著一個那麼大的孩子,這才是最大的問題吧?你自己不也是因為這個才急著要找個老公的嗎?就算你著急,想怎麼樣,如果對方不樂意的話也不會娶你的吧。”“你煩不煩啊?討厭那種婚姻的人是我。就算我被打被罵,被當成壞人,也不代表我被他們討厭。是我討厭那些人,不是我被他們討厭。如果我是他們理想中的女人,如果我努力變成他們理想中的女人,那些人也不會有什麼怨言了吧?但是,這種非要把彆人按著理想模型套進去的做法不奇怪嗎?”“半斤八兩而已。”健也說道,“對方不也沒變成你心中的理想男人嗎?因為他們沒辦法變成你理想中的男人,所以都是混賬男人——不就是這樣嗎?本來最容易成為問題的是亞佐美,卻一點兒也不關她的事。一般說來,就他們可以接受亞佐美這一點來說,不但不能說他們混賬,還可以說你運氣好吧?”和亞佐美沒有關係。是我,和我的伴侶們的問題。“什麼運氣好?這不是很正常的嗎?首先帶著小孩就是我的條件,而且對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彼此彼此而已。隻有我單方麵要自認為不如人,要忍耐,那才不公平!”“可能你是這麼想的吧。不過從男人的角度來看,這可算是接受了一大包袱。反正在我看來覺得很了不起了。何況他們自己明明沒有小孩,卻還得承擔起養育的責任。”“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他們又沒有為亞佐美做任何事。亞佐美也是,隻是一直都跟著我而已。”“她是你的附屬品嗎?”健也說道,“就算把她當成附屬品,這個附屬品也沒有過怨言吧?帶著個附屬品也沒被當成問題吧?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理解有問題,我聽上去還覺得這附屬品挺受歡迎的。”“受歡迎?”“亞佐美不是挺討人喜歡的嗎?”是啊。被他這麼一說,那些男人確實從來都沒有說過亞佐美的不是,也從來不打罵她。最後的那個男人甚至還說過一些話,意思是說“雖然我想和你離婚但是我覺得亞佐美很可憐,由我來照顧她,你一個人離開吧”。開玩笑!“她是那種小孩。該說她是對人客氣,還是不會撒嬌任性呢——反正,外人看著覺得她很老實聽話,像個乖孩子。”“不是外人,是父親吧。”“就是外人。我都說了多少次了,那些人都隻是我的丈夫,對那孩子來說隻是外人,所以……”我甚至覺得她是不是暗地裡向他們賣弄風情。“隻不過是招老男人們喜歡而已吧。”“這個我明白。”健也說道。“明白什麼?”“這種,怎麼說呢,討好男人的做法……她其實是想靠這麼做生存下去吧。因為,從亞佐美的處境看來,她是完完全全處於劣勢的。她也知道是因為自己才讓你過得這麼辛苦,不能讓你因為自己結婚,又因為自己離婚,所以,才一直努力討好你的新老公吧?”“什麼意思?向他們賣弄風情,勾引他們嗎?”健也沉默不語。“什麼意思啊?”“你這個人啊……”什麼意思?這家夥的眼神是什麼意思?“孩子討好父親,和向男人賣弄風情會是一樣的嗎?向男人賣弄風情的人是你吧?我不知道對你來說他們是供你生活的提款機還是彆的什麼,但對亞佐美來說不就是新的父親嗎?不想讓父親討厭的小孩會向父親賣弄風情?你在搞笑吧?”“什麼?”“不是嗎?亞佐美當時還隻是小學生、中學生,根本還隻是個小孩子吧。”“但是,最後……”“就算她上了高中開始想找男人了,她自己也不會找不到吧,乾嗎還非得去碰自己老媽的二手男人?她討好自己的父親,不是因為希望對方能像父親一樣待她嗎?”“她”——不是那種小孩。而是一個更加冷靜的,與人保持距離的,不像小孩的小孩。所以……“你這是嫉妒。”健也說道。“嫉妒?不明白你說什麼。”“你根本就沒把亞佐美當自己的孩子看待吧?從一開始就沒這麼想吧?”“你在說些什麼鬼話?她可是我親生的,你知道生小孩有多不容易嗎?”“我是不懂。”健也道,“我是男人,不會生小孩,所以隻能想象,而且肯定也並非我想象的那樣,我想是很不容易吧。但是就算再辛苦,隻要生下來了就已經是另一個人了吧。”不一樣的。“不一樣的,不是那樣的。”“什麼不一樣?你不是說父親們不是父親而是‘外人’嗎?”“那些人本來就是外人,但是對我來說不一樣,我可是流著血生下她的。我是她的母親,母親——是不一樣的!”“是嗎?至少在小孩看來父母也是‘彆人’。”不一樣的!對母親來說……“原來你說的不一樣是這麼一回事。那既然不一樣,就得讓她明白才行。”要怎麼做才……“你養育過她吧?”健也問。“當然養育過。”“養育她的不是亞佐美的‘媽媽’嗎?”“我,我也有……”“你沒養育過她。亞佐美不會撒嬌任性,是因為你不讓亞佐美撒嬌任性吧。亞佐美不像個孩子,是你沒有把她當孩子對待吧。”“當孩子對待?”“你沒把她當孩子,而是當成一個女人看待,所以嫉妒她吧。”“你說什麼?”“你覺得亞佐美搶了你的老公所以心裡那麼恨不是嗎?看到亞佐美那麼受到彆人喜歡心裡不爽就亂發脾氣不是嗎?”“你彆太過分了!!”我伸手打了健也一巴掌。雖然是想打他,但也隻是手指頭掠過他的臉而已,還想再打一次,健也站起身來向後退了一步。“你不是說過,嘴上說不過彆人的人就已經算輸了嗎?”“少廢話!”我向健也猛撲過去,掄起拳頭揮向他的肩膀和脖子。“好痛啊,阿姨!”“你,你再說一次……”“再說一次?兩次三次我也敢說!因為你本來就是個阿姨。不是我故意要這麼說,到了四十多歲的女人還不覺得自己是個阿姨,真是搞笑!是阿姨又怎麼樣了?又不是歧視!又不是年輕就了不起了?彆人一叫阿姨就發火的人,腦子裝的是糨糊吧!”“和這個沒關係……”“怎麼沒關係?你一個勁地說什麼母親母親,你覺得你是一個母親嗎?還是一個女人?你連這兩種身份的區彆都沒搞清楚吧!就光聽你說的,你除了隻是把亞佐美生下來之外,從來就沒有儘過做母親的責任。”“你不要在那邊說風涼話!”我雙手抓住健也的肩膀,年輕男人的臉就近在眼前。“你覺得亞佐美很可愛——那也隻是你父母在帶亞佐美的時候的事情吧。你父母一死,亞佐美就隻是你的負擔而已,隻是你的附屬品罷了。”“不是這樣的。”“怎麼不是這樣了?那我問你,亞佐美不在了之後你的人生有變得不一樣嗎?”“那……”那當然了!這句話我說不出口。“養小孩當然很辛苦,我光一個人就覺得什麼事都很麻煩了。小孩子又什麼事都不會,又笨,又要花錢花力氣照顧,真的是麻煩死,連不久前還是個小孩的我也這麼覺得。我說得沒錯吧?”我回答不上來。我鬆開健也,靠在床上。年輕男人的臉拉遠了。“你說什麼很辛苦很辛苦——是沒錯,但就這點程度辛苦的人在這世上到處都是,阿姨。大家都很辛苦,你沒什麼特彆的。”“但是……”“彆但是。我明白人活著有很多煩人的事,所以你也有很多不如意,但是彆把原因都推到自己的孩子身上,不要把任何事都強加在亞佐美身上。就算亞佐美現在不在了——你的人生也沒有什麼變化啊,阿姨!”“太過分了。”憤怒、焦躁湧上了鼻頭,不知不覺中,我的眼眶裡已經蓄滿了淚水。不是因為難過,但是,也許是感情都湧上了鼻頭,憤怒也消失了。原本盤腿坐著的健也立起了一條腿。“我已經找了好幾個人打聽亞佐美的事情,但沒有一個靠譜的,不管和亞佐美的關係熟還是不熟,沒有一個人了解亞佐美,一個個都隻會講自己的事情,我又沒問他們那些。所以,我本以為你是亞佐美的母親,至少比陌生人更了解亞佐美。但是,到最後,你所說的事情——是和亞佐美最沒有關係的。”“沒有關係?”“我倒覺得你那些離婚了的丈夫們和亞佐美的關係更深一些,亞佐美的心裡沒有你。”“亞佐美心裡?”沒有我嗎?“沒有,亞佐美隻是把你當成有血緣關係的恩人而已吧,就像救命恩人一樣的感覺?雖然她常常說你養大了她,很辛苦什麼的,不過想想看,父母養育子女不是天經地義的嗎?為了養育小孩而辛苦不也是天經地義的嗎?”“什麼天經地義……”“對天經地義的事情就不要嚷嚷著好累好辛苦,你所做的事情沒有任何特彆的。因為你心裡沒有亞佐美,所以亞佐美的心裡也沒有你——我總算是明白了。”健也站起身來,從上往下俯視著我。“什麼,什麼亂七八糟的!你明白了什麼啊!”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沒錯。我是不想養那麼個女兒,但是又不能殺了她,又不能扔了她,所以沒辦法才照顧她而已!不行嗎?我又沒把她殺了把她扔了,就抱怨一兩句不行嗎?”“那就請你好好養育她之後再來抱怨,而且你的抱怨才一兩句嗎?”“我怎麼沒有好好養育她了?我還供她上學,拉扯她長大成人。”“然後就把長大成人的女兒給賣了?還不了債就把女兒賣給黑社會?搞笑,以為還是江戶時代啊?”“那是……”不。“有什麼不行?就那樣而已有什麼不行?辛辛苦苦養她到這麼大,就讓她回報點兒母親的恩情又有什麼不行!這是讓她儘孝道!”“不是說了你不算她母親嗎?”健也說道,“做母親的會二十萬日元賣了自己的孩子?”“不是二十萬賣了她,那件事是……”“你可真會狡辯啊。”健也用腳“咚咚”地踏了地板兩下,“從頭到尾都在給自己找理由,還真有你的!”“那,那是沒辦法的啊,又不是我自己想生才生的。是他們讓我生的,是我父母為了自己方便非要我生的孩子,要說有錯也是我父母的錯!”“不!”健也俯視著我,“也許你的父母也蠢,但父母就是父母。你自己想想看,亞佐美性格和你一點兒也不像,她也從來沒有怨過你。但是,你卻怨你父母,怨亞佐美,把自己的不幸全怪在彆人頭上。你的不幸,完完全全——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健也說道。“不!”我後背靠著床,站了起來,“我也是沒辦法啊!你彆在一邊說風涼話了!我有什麼辦法!又不是我想生的,但還是生下來了。簡直是笑話,那時候我才十八歲啊!我又不想生的!”“那你就彆‘搞’出個小孩來!”“但是我懷孕了啊!”“不是懷孕了,是‘搞’出來的!是你和男人在沒腦子的風流快活中‘搞’出來的孩子吧?你可彆忘了這一回事。你腦子裡裝的是糨糊嗎?都四十五六歲的人了,說出來的話還和小孩一樣啊,阿姨,你這不是和我沒什麼不同了?”“是沒什麼不同啊!”“你還真是搞笑。我說你活的歲數都快是我兩倍了吧。醒醒吧你!聽你說你那些老公的事讓我覺得很不爽啊。”“為、為什麼?我又沒有錯!”“哦,也許是吧。對方有對方的不滿,你也有你的不滿吧。我講了好幾次了,這都是半斤八兩,和雙方都有關係。不過你想想,覺得不滿也是你自己任性吧!”“為什麼?不滿意就直說有什麼錯?”“對方也一樣啊。”“這,也許是這樣沒錯。”但是那些人……“如果是因為做人小心眼或家庭暴力這些對方身上的缺點造成的,那還好說些。但是你剛才說什麼?什麼對方永遠都是正確的,錯的全是我?這算什麼話?就算完全沒有可以指責對方的地方,你還是滿心的不滿吧?那麼你一直以來的不滿,並不是對方的錯吧?”“就,就是對方的錯!”“這隻是把你心裡隨便產生的不滿怪罪到對方的缺點上而已。所以如果在對方身上找不到理由,就去彆的地方找理由。因為丈夫太認真了,所以怪到不和自己親近的孩子身上……你其實是把自己的不滿全都發泄到彆人身上。”“但就是不滿意,我有什麼辦法!”“對方心裡也有不滿意吧?”“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離婚了啊,和那種男人們怎麼可能過得下去?你彆在這裡說三道四的!”“選了‘那種男人’的不是你自己嗎?”“那是因為……”“什麼男人運不好?開什麼玩笑!那不是運氣的問題。你換了一個又一個男人是不是覺得很驕傲啊?我周圍也有幾個愛嚷嚷自己男人運不好,男朋友沒用什麼的,其實是在顯擺的女人。那種女人說白了就是一些明明自信過度又傲慢,卻又拚命隱藏這一點的低能自戀狂而已,你也是她們的同類嗎?”“彆說得太過分了!”“我就是想說得這麼過分看看。說什麼是因為亞佐美,是為了亞佐美——你所謂的為亞佐美所做的事,隻有勾搭男人這件事吧?然後又因為自己不滿意和對方大吵特吵最後鬨得離婚。說什麼忍耐忍耐,忍耐沒有忍到最後又有什麼意義?到一半就放棄了就彆提什麼忍耐。你既談不上忍耐也談不上辛苦!我倒覺得亞佐美對你來說還真是個不錯的負擔。”“你、你夠了!”這算什麼!這算什麼!這算什麼!突然就指著我的鼻子罵起來了,嘲笑我的人生,鄙視我,這算什麼這個男人!“你罵我又有什麼用?我這一路不管被人家說得多難聽還是拚命撐下來了,我也很愛亞佐美。沒錯,她被人殺了也不是我的錯啊!我沒有做錯……”我大聲叫起來。眼淚一滴滴往下掉。“我過得很辛苦啊,我的人生很辛苦啊!偷偷地生下小孩再去讀大學,你知道我心裡感覺有多羞恥嗎?不管再怎麼隱瞞還是紙包不住火,所有人看我時都帶著異樣的眼神,我真的很想逃啊!”“那你為什麼不逃呢?”“怎麼可能逃得掉?”“並不是因為疼愛孩子——吧?”這個——不是。“你說逃,但要怎麼做才逃得掉呢?”“唔,也不用離家出走什麼的,到一個地方重新開始不就行了嗎?都十八歲了一個人也能活得下去吧。”“你彆說得那麼好聽,太天真了,那是不可能的。”“你結了那麼多次婚,說到底也是一回事吧?”“什麼一回事?”“和亞佐美沒有關係吧。你——尚子女士,尚子女士,你隻不過是害怕一個人生活吧?如果不依賴誰,不從誰那裡得到些什麼,就沒法活下去吧?”自己什麼都不想做。這不就隻是單純的懶惰嗎?隻是一味依靠父母、丈夫、孩子。把什麼都推給彆人,自己什麼都不做所以就沒有錯嗎?還是說……“是啊!就是這樣!這又有什麼不對?我什麼都不想做,也不想工作,麻煩死了,我想一天到晚都躺著不動,想彆人討好自己。這麼想不行嗎?這世上誰不是這樣?不是嗎?一個個就會嘴巴說漂亮話,其實誰都是一樣的。”“那——這樣能活下去嗎?”健也問道。“活不下去啊。但是,就是想那樣做啊,想過那樣的生活啊,如果過不了那樣的生活,那是因為命不夠好。都是蠢蛋父母、麻煩的女兒和沒用的丈夫他們給害的啊!”是啊是啊是啊。如果不那樣的話……“如果不那樣的話,我不會幸福的。”“既然如此……”——不如去死吧。健也說道。“你說——叫我去死?”“沒錯。”“叫我去死?你叫我去死?”“我覺得沒有彆的辦法了。”“為、為什麼?因為我已經是個大媽了?因為年紀大了變醜了?”“你已經夠漂亮了,阿姨,這和年齡沒有關係,何況你還輕輕鬆鬆勾上了兩三個男人不是?但這也隻是一直重複而已。想要不勞動又能過上幸福的日子,可是相當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一般是做不到的。而且,你的不滿——也不會憑空消失的。”健也說道。“會消失的。”“當你這麼想的時候,就絕對不會,隻能去死了。”不想死。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才不想死。我,我活了這半輩子,從來就沒有幸福過,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你不想死——嗎?”健也背過身去,“亞佐美她……”“亞佐美怎麼了?”“說她想死。”“什麼?”“她對我這個不太熟的人說‘我想死’。”“想——死?”那孩子。那孩子想死嗎?“你不想生卻又生下來的亞佐美,說她想死。我這人雖然不聰明,沒什麼出息,但是我活到現在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死。所以,我很想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說出想要去死這種話來,她的母親可不想死……”健也說道。“亞佐美……”那小小的手,小小的嘴,小小的眼眸。背著雙肩書包,穿著小小的鞋子。紮著辮子,穿著校服。拿著自己裝的便當。突然咧嘴一笑。我和她相視而笑。這樣的、那樣的亞佐美,在我的腦海中一一浮現出來。那孩子,那個,可憐的孩子……“她覺得那麼不幸福嗎……”“不。亞佐美說,雖然生活也有很多不順利,但還是幸福的,她也沒有怨恨過你。她老是說,你養育她長大,對她有恩情。”“恩情——嗎……”不是母親嗎?“這不是很好嗎?沒有被她討厭,你不是幸福的嗎?至少你在還是孩子的時候過的是千金大小姐的生活,而且也隨你的意玩個夠了。父母死了之後生活也還是勉強過得下去,還換過三個男人。而且因為亞佐美,還拿到了保險賠款,而且,還剩下不少吧?一下子把欠的債都還清了,你還覺得不滿意嗎?”健也問道。“不滿意啊。”“那麼……”“不!我……”我其實,想和亞佐美做一對好母女的。但是做不到。做不到了。“已經——沒有辦法重來了。”“是啊,因為亞佐美——她已經死了。”“亞佐美……”我真正地哭了。大概,是亞佐美死了之後的第一次,我甚至想不到自己會流下這麼多眼淚。我哭著,大聲地哭著。我想再見到亞佐美,但是……等我回過神來,健也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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