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1 / 1)

不如去死 京極夏彥 10179 字 20天前

“對於亞佐美的死我感到很震驚。”眼前這個不知道是名叫健還是叫健次的小子,依舊擺出一副讓人不舒服的樣子,把半張臉掩在他那鬆垮夾克的毛絨衣領裡。“唉……”尾音上揚的語調,仿佛一個瞧不起大人的小屁孩。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啊!?我心想。任誰都會這樣想的吧,雖然我還不至於要教育對方要禮貌待人,要尊敬長輩,但麵對這種人肯定也不會有好心情。說白了,我就是不高興。麵對這樣一個人,看著就來氣。儘管如此,如果我開口說出“你小子真讓人火大”之類的話,那我豈不是和他一般見識了?這種情況下,作為長輩的我,隻能把怒氣往肚子裡吞,用告誡提防的態度,理性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所以我以表情提醒他:我現在正納悶呢,看不懂你要乾嗎。但對方沒有反應。沒辦法,我隻好反複強調“我很震驚”。也沒彆的話好說了,我隻是回答了他的提問,但是沒有得到回應,我隻好一直重複。“就這樣?”健次——大概是叫健次吧,反正就是叫差不多名字的小子這樣問我。一時間我不知道該作何回應。我已經很明顯地用表情提醒他“你這人真讓人覺得很奇怪”,但對方的態度卻一點兒沒變,姿勢也沒變,語氣聽上去比之前更加不屑,總之,我剛剛的表達完全沒起到作用。話說回來,健次根本沒在看我的眼睛,也沒看我的臉……不,應該說他根本沒在看我,而是看著外麵。“就這樣……什麼叫‘就這樣’?”隔了大約二十秒之後,我開口了。實在受不了了,我開始讓我的語氣帶點尖銳的聲調。健次總算把臉轉向我,並且還帶著不滿的表情和敵視的眼神。他那眼神是什麼意思?我豁然起身,抓起他的前襟,破口大罵。我想象著自己這樣做。但終歸隻是想象而已。我是不會做那種事的。那種像是老早前當老師的人會擺出的態度——我可不想學他們,一點兒也不。其實當自己還是學生時,有不少教師會對學生這樣說話,但沒有效果。學生隻會變得更加叛逆,或害怕退縮,或不當一回事。用這種威脅的言行並不會讓人有所反省、改過自新,最多隻是逼對方屈服於壓力而已。現在想想,這與那些嘴裡叫著“沒長眼啊你”,模仿黑社會的壞學生的言行其實性質相同。不是我自誇,我算是個品行端正的人,從小就沒做過不守規矩的事,對那些被稱為“不良少年”的人也一直是敬而遠之,雖然如此,我也曾對父母和教師這種專橫的說話方式有過激烈的反抗。就算長大了,就算地位提高了,難道自己就也要那樣說話嗎?所以我保持著沉默。“哎……”健次稍稍動了下靠在椅子上的身體,把嘴埋在衣領裡,用極度含糊不清的聲音歎了口氣。“喂,乾嗎?你這反應什麼意思?”“是我的態度不好嗎?”健次說。我繼續沉默,雖然明明回答“是”就好了。因為確實如此。他對於初次見麵的陌生人,而且還是長輩,卻沒有一點兒該有的禮貌。但是,不知道是覺得沒意思,或是失望,還是懶得爭論了——最終,我還是隻能拚命擺出一副“我不明白你要乾嗎”的表情。健次把臉從衣領中抬起,又說道:“你要怎麼樣?”“什麼怎麼樣?”“沒有,你好像有點不滿意……”“什麼不滿意?”我這麼一說,健次歪了下嘴,一眨眼之後,似乎是不滿地咂了下。頓時我的血氣一下子往上衝,拚命抑製住想拍桌子的衝動。健次好像看透了我的不耐煩,看著我的手。“你在搞什麼?”“那個……”“什麼啊?”“我是說……”“說什麼?”“你彆老是什麼什麼的,有事要問的人是我。”健次說。我的怒氣頓時癟了。的確是我一直在問“什麼什麼”的。“不是——是因為你說我不滿意。”“你看上去一臉不高興……”我的話被打斷了。“你在生什麼氣?其實我也不爽。是我請你來的,卻什麼都沒說就結束了?我從小就沒受到什麼好管教,也不太會說話,你是看我不順眼所以才不肯回答我吧?”“我不是回答你了嗎?”即使我並沒有回答的必要。下班回家時我被這個男人拉住,當下以為是酒吧在強拉客人,但如果是那樣的話又有點不對勁。對方問:“能耽誤你一點兒時間嗎?”說起來附近也沒有那種店,離熱鬨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邊上最多有幾家小飯店,如果是商家強拉客的話這小子就太不專業了。我又猜會不會是新興宗教,或是拉攏人去傳銷之類的,但也不是。重要的是,這個男人知道我的名字。他一雙眼睛四下張望,舉止可疑,嘴裡問著:“你是山崎先生吧?”眼睛卻沒看著我。“是,我是山崎。”如果我是女人的話,也許是遇到跟蹤狂被盯上了,但是很可惜,我隻是個年過四十沒精打采的老男人。總不會是被同性戀給纏上了吧?算了,這種想法就更不靠譜了。“你是哪位?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很正常的第一反應。對方自報說自己名叫健(還是健次來著)之後,就問我:“你認識亞佐美吧?”“亞佐美?是鹿島嗎?”如果是鹿島亞佐美的話,我確實認識這個女人。鹿島亞佐美是曾在我公司工作過的派遣員工,而且剛好是在我的部門上班。但是,亞佐美在三個月前死了,自殺還是他殺,不知道警察最後是如何判斷。當時我也被警察問過話,說了不少,但也不知道最後是什麼結果,也沒聽到什麼消息,好像報紙和電視上也沒有頻繁報道——不,也可能是因為我不看電視,所以並不知道,但是我隱約覺得是自殺吧。“是鹿島亞佐美嗎?”我向對方確認。“沒錯,是鹿島亞佐美。”健次回答。那這麼說……“那你是她家人?”我問。“不是。”健也答道,“算是認識的吧。”原來如此,認識的啊。是男朋友吧?我自顧自地下了判斷。不過也許不是,隨便了,反正和我沒關係。“我想打聽一些關於亞佐美的事情。”他說。“我沒什麼其他能說的了。”“就算你沒話說了,我也有話要問。”“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堅持說。“你總比我知道的多吧?!”他不死心地說。“她死去的前一天還在上班,就在你眼皮底下……”確實是這樣,那又如何?“我……我不太了解亞佐美的事情。”健也說道。才在一起沒多久就死了嗎?反正管他怎麼一回事,也不關我的事。所以我也沒特意問他。雖然不知道你什麼情況,但我沒興趣和你說話。我得表明這一點。“我說了好幾遍了,我也不了解她的事。”我不客氣地說道。我又不是她的上司,準確地說,我隻是她被派遣到的公司的一個普通員工而已,當然更不是她的親戚朋友。向和亞佐美交情這麼淺的我能打聽出什麼來?問了又有什麼用?是想知道她在工作時的一些情況吧,現在知道這些了又有什麼用,她已經死了。也不是不明白對方傷心難過的心情,但我可沒善解人意到那程度。真沒有。我可沒這閒工夫去沉浸在對一個隻共事過三個月的派遣員工的追思之中,也沒空去陪這個傻小子一起感傷,我很忙,非常忙,所以不會對一個人念念不忘……念念不忘……這時,我感覺到了周遭的一些目光。雖然我問心無愧,但還是介意路人的目光,真討厭站在大馬路上繼續和這種人說話。“我先走了。”我想甩開他時手卻被拉住。“乾什麼?”我提高聲調,更害怕路人的注意了。“難道你想聽她在公司令人感動落淚的偉大事跡?”我瞪著這個男人,語氣粗暴,想要甩開手。“那也行!隨便什麼都可以!”健次說。斜對麵的行人在往這邊看著,後麵的人也能看到我們。周圍的目光紛紛投到我的身上。我討厭在路上說話。而且外麵還很冷,結果,我還是和這個陌生的年輕人一起進了這家通往車站的路上的一家小飯店。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好心情。這也是正常的,因為我繁忙的時間被占用了。不對……其實我一開始想的是,得先問清楚這個人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雖然稍微一想會明白,這和亞佐美被派遣到我們公司有關,但是公司外部人員也沒那麼容易知道我的名字和長相。就算找到我們公司,如果不向公司裡的人打聽的話也不會知道我。是向誰打聽了?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還有可能影響到我的工作,就算還不至於那麼誇張。但是——不成!沒錯,這樣可不成!確實,之前我是想在街上閒逛。下班回家比上班更鬱悶,我不想直接回家,想到處晃悠打發時間。從公司到車站的路上也沒什麼熱鬨的地方,想喝點酒都還要跑到其他區去,而且也沒人能陪我去,一個人也懶得去。雖然如此,那時我的心中依然充滿著強烈的不願回家的情緒。不,其實那情緒現在還有,我就是不想回家。離末班車來的時間還很久,我隻是覺得和這個年輕人聊聊,打發打發時間也不錯。但是,我討厭被人察覺到自己的秘密,我不能做出什麼舉動,讓這個初次見麵,又像個小混混一樣的小年輕看出我的弱點。我得擺出該有的姿態——是因為你這麼苦苦哀求我才勉強和你說幾句的。由於這些原因,我的表情自然又更僵硬了幾分,這種情況下沒人能擺出一副特親切的笑臉吧,除非是瘋子。小飯店裡沒有什麼酒,如果有啤酒就好了——不,其實翻翻菜單也許還真有啤酒,但是就算有,在現在這種全身冷冰冰的狀態下也沒心情喝啤酒。沒辦法,我隻好點了杯熱咖啡。健次向服務員要了份自助續杯的飲料,原來這個也能單點的?那不是點菜時的附帶優惠嗎?能單點的話,要是客人就一直坐在那裡續杯不肯走,店家不是賺不了錢嗎?還是說隻是我無知?健次沒脫外套,大口大口地喝光後,沉默地站起來去取了杯類似綠色汽水一樣的飲料後,又彎著身體陷入沙發裡,開口道:“亞佐美死了……”這時,我的咖啡也上了。這種店總是太不懂得見機行事。我剛要開口,就被“您的熱咖啡”這沒頭沒腦的聲音打斷,剛要整理好重新開口,又被“請慢慢品嘗”的口齒不清又魯莽的服務性語句打斷。氣氛很不好。沒辦法,我隻好喝了一口像是煮過頭的咖啡,開口道:“對於亞佐美的死我感到很震驚。我不是回答了你的問題了嗎?你說亞佐美死了,是吧?所以我回答你我很震驚,這不是很平常嗎?很自然的對話發展啊。話不就是從這裡起頭才開始接著說的嗎?但你倒奇怪,擺出一副不想繼續的態度的不是你嗎?”“震驚……嗎?”健次說道。“當然震驚了。雖然打交道的時間不長,但畢竟是認識的人死了,當然覺得震驚。有問題嗎?”“你乾嗎一副要乾架的樣子?”年輕人說。“因為你的態度不好。”我說。“所以我這不是在道歉嗎?”“你這是道歉的態度嗎?”“抱歉了。”健次向前彎了一下身子,我往後退了一下。“我並沒有惡意,我平時就是這個樣子。也不是要責備你,隻是想問點事而已,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就算了。”“也不是……”“雖然你說不了解但也不是完全不了解吧?我說了你說什麼都可以。是你叫我到這裡來的,特意到店裡來,一般都以為肯定會有什麼要說的吧?結果你卻滿臉不高興的樣子,說句‘我很震驚’就沒下文了,這算什麼?亞佐美死了啊,所以我才會問你,‘隻有這些?’”健次用吸管吸了一口綠色液體。“那你要我怎麼樣?那是不是我說了‘請節哀’,或者‘我感覺很難過’,這樣你就滿意了?!”“這樣你就滿意了?”什麼?這小子似乎覺得很無語。這個與我沒什麼關係的男人覺得我很讓人無語。“說什麼‘這樣你就滿意了’……”健次小聲咕噥了一句,“不好意思,我這人腦子比較笨,不是太明白,這就是所謂成熟的成年人的一般態度嗎?你們這樣說話不會吵起來嗎?”“動手……你!”“要我的話肯定要打起來了。開什麼玩笑?就算不是自己的女朋友什麼的,可對於已經死去的人擺出這樣的態度未免太冷冰冰了吧!”“不是……”也許是這麼一回事吧。亞佐美確實死了。先不管我的感受還有現在這種怪異的狀況,也許我的講話方式的確不是談論他人生死時該有的語氣。居然被這種人說教,不過我確實也有些不對。我想,該道歉的時候還是得道歉。我又呷了一口難喝的咖啡。隻有苦味,煮過頭了,溫度也太高,不是剛泡之後該有的那種熱度,肯定是熱了又熱的。香氣散了,醇度也不夠,隻是一杯又苦又燙的黑色液體。“我的說話方式不好,我道歉。”我說道。但是,為什麼我得道歉?向這種第一次見麵的小混混低頭認錯的自己到底算什麼?我在做什麼?我明明……沒有做錯什麼事啊!想到這個,我說:“雖然我向你道歉了,但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雖然我是認識鹿島,但是我可不認識你。剛一見麵就說要找我聊聊,就問我誰誰死了你怎麼想什麼的,我該怎麼回答?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是怎麼回事,但是成年人做事要一步步來的,先一起聊聊,慢慢地才能放開來說話吧。不是應該有個這樣的過程嗎?”健次又咂了下嘴。“我說,你這種態度……”“我這人是不太禮貌,”健次挑釁般地說道,“所以我一開始就說清楚了,不好意思,我不懂什麼敬請之類的。那你說我該怎麼問才對?還是說,我應該先誇幾句部長真了不起真聰明,這樣才像話?”“什麼?”我又說了一句“什麼?”。是啊,我怎麼一直重複這句話!“我既沒有什麼了不起,也不聰明。雖然我不知道你了不了解我,但是我的公司很小,我的頭銜是叫部長沒錯,但底下也就三個人。部門下麵也沒有課室,所以連課長也沒有。其他就是派遣員工了,不過也全部都裁掉了,鹿島現在就算還活著也不在我那裡上班了。”“部長不是很了不起嗎?”“這個世上並不是用這種標準來判斷是不是了不起的。部長隻能說是管理層,而且還隻是中層。現在不是江戶時代,頭銜並不代表身份。”健次哼了一聲,也不知道那反應是表示敬佩還是輕蔑。“那你呢?”我問道,“你也該說清楚你的來頭吧,你是她的什麼人?”“我們認識,”健次回答道,“而且我也沒什麼來頭。我沒頭銜,沒工作,不想做,也做不來,就算在便利店打工也會被開掉。”“那你怎麼養活自己?”“實在沒飯吃的時候再去賺點錢啦。”“你是學生嗎?”他看上去也有可能是大學生。“我討厭上學,”健次說道,“我這人不會讀書,考了大學,但沒去。”“沒考上?”“不知道,”健次回答道,“沒去查成績。”“那為什麼還要去考?”“大概是不想上班吧。”我歎了口氣。雖然我不知道“啃老族”的定義,不好說什麼,不過估計指的就是這種人吧。不工作,不學習,隻是活著混口飯吃。對這種男人,我居然向他低頭認錯了?“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你這樣真不是正經過日子的樣子啊。”我說道。“不。”健次說,“我不是開玩笑,我也是認真考慮過才決定的。像我這種人就算上了大學,腦子不聰明,又不會好好讀書,指不定鬨出什麼亂子來最後還是要被學校開除,與其這樣,不如把機會讓給其他優秀的人。”“那就彆去考了。”我說。“一直到考前我還在猶豫,”他說道,“人笨的話工作也不好找啊。我就是這種笨蛋,最後工作也沒找著,而且也沒碰上想乾的活……”“這世上沒多少人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工作這種東西……”現在這種情況時有發生,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了吧?我心想。“不對。”健次說。“哪裡不對?誰不是為了生活而辛苦工作,做些不願意做的?”“不是沒辦法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是沒有。”健次說,“是沒有喜歡的事情。我不想出名,不想成為有錢人,也不想和彆人比。”“你沒有夢想嗎?”我問道,雖然我心裡對此並不感興趣。“夢想?我可不敢有什麼夢想。”健次說,“我隻有高中學曆,沒什麼單位肯要,我也沒什麼工作能選的。硬著頭皮上班又乾不來事,也不想給彆人添亂子,就算存了錢也沒地方能花的,那不如就打打零工混口飯吃。”或許說得不錯吧,像我也沒有什麼夢想。就算曾經有過,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實現了,我的選擇比這個小混混還少得多。至於前途,更是一片黑暗。“我說……”健次的態度仍然惹人討厭,“是不是如果沒有這些學曆或頭銜,就沒人願意搭理了?因為你一無是處,所以就不可信?這麼說有著部長或副部長頭銜的人,還是挺了不起的嘛!”“不是的……”我覺得有點厭煩,“唉……隨你便了。”隨你便吧,真的,隨便怎麼樣了。“反正我算不上了不起,也不厲害。”我補充說。還不如說是個廢物更恰當。下屬們都徹底把我當廢物看待,都看不起我——我隻能這麼認為。說到底,那群人根本就是看不起公司。確實,我待的那家公司是所謂的中小企業,而且還是“小”企業,員工沒幾個,也看不到半點發展前途。就算如此——他們不好好乾活,隻會天天抱怨工資低,公司業績不好,沒發展,工作環境不好,上班太累太辛苦……提醒他們一下就擺臭臉,責罵他們兩句就直接辭職不乾了。他們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最後受累的人卻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地位還不如他們。新人不乾了,擦屁股的事就全堆到我這裡來。不但留下來的雜事全部都叫我這個身為管理層的人來解決,而且上頭還會因此而質疑我的管理能力。那些人也很清楚這種情況,所以全然不把公司放在眼裡,順帶著也不把我這個死守著這家不知道何時就會關門大吉的弱小企業的人放在眼裡。善後的人永遠都是我。連我也覺得我們公司沒什麼前途,業務就那麼幾樣,上麵那些人根本沒有經營理念,能撐著沒有倒閉已經是謝天謝地了。這麼一來,連想努力的心思也沒有了。我們的老板是搞投資的,這個公司就是靠老板把資產變賣了才得以維持的三流公司,卻一直白白送給那些高管們高薪。每次都把“我從公司成立以來就為公司服務了……”掛在嘴邊的常務,整日裡就隻會打高爾夫,卻拿著我幾十倍的工資,什麼活都不乾,倒很擅長挑毛病發牢騷。部長級彆以下的人,工資就隻有一點點。然而普通員工還有加班費,稍微有點頭銜的就一點兒也拿不到。我永遠都在為公司“免費”加班,但是我不乾又不行,而手下那些人,就隻會抱怨著不要加班費了,早點兒回去吧。真不想乾了。那些下屬和這小子都是一路貨色,嘴裡說著“我對錢不感興趣”,沒錢的話怎麼活?還說什麼“反正日子也過得下去,還有父母在,也有存款,也不怎麼花錢,因為我不需要把錢花在陪客戶到銀座喝酒或打高爾夫這些蠢事上……”沒錯,這樣是挺傻挺蠢的,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能,我不能像你們一樣,就算不想乾,我也不得不乾。我有家庭。因為有家庭,就不得不去賺錢,就算隻是生活費我也必須去賺錢。不,光有生活費還不夠,完全不夠。要維持一個家庭需要支出更多的錢,隻有維持最低生活水平的錢是不夠的,完全不夠。換來“丈夫”和“父親”這兩個名號而所付出的費用可不便宜。不不不,應該說是個無底洞才對。所以我在乾活。心不甘情不願地乾活。一邊拚命壓抑著忍耐著上著班。那些人嘴上一邊說著不稀罕加班費,一邊又抱怨工資太低,說公司不重視自己。那公司又重視我了嗎?那來看看我的工資單吧!工作時間比你們多那麼多,工資卻不比你們高多少,你知道我有多可憐了吧?但是,我要是真這麼說的話,就是自找難堪,會讓彆人越來越看不起自己。我緊緊盯著手裡的咖啡杯。看著這杯黑色液體的表麵,我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原本是想歎氣,結果嘴裡發出的卻是類似嗚咽般的聲音。“怎麼?”健次問。“她……算是個不錯的女孩吧。不,不能用這種說法。”“哪種說法?”“不能稱呼公司裡的女員工為‘女孩’,不禮貌,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說法是對她作為一個職業女性的人格的否定。”“亞佐美說的?”“亞佐美——鹿島她沒這麼說過,而且,她還會給我衝咖啡。”“嗯?”健次睜圓了雙眼,總算有了像正常人的反應,“是我的話也會啊,隻要你說句話誰都會給你衝的。”“有人給我衝才見鬼了!”我故意用粗野的口氣回他。“沒人衝嗎?”“嗬,他們會說‘我來上班不是為了來端茶倒水乾雜事的’,如果非要他們那麼做就變成濫用職權欺壓下屬了。不過,這種事也算正常,倒也沒什麼好說。”“但是,端茶倒水這種事誰都乾得來吧,這不算工作嗎?”“就是不算所以不做啊。”“誰都不做?”“誰都不做,基本是自己要喝什麼就自己去倒。不過這樣一來也挺浪費的,咖啡一直保溫的話會煮過頭,泡茶也不好一杯一杯泡,所以……”是我,泡茶這事一直是我在乾。我作為部長,曾給他們分配了泡茶的任務。“我認為不能強迫女員工端茶倒水,這種事是不分男女的,所以希望大家輪流來做,但不是每個人輪到自己泡茶的時候都在公司裡,有時候正好出門辦事,有時候正好在開會,所以……”我對他們說那就靈活處理吧。我告訴他們,如果自己要泡茶的時候順便也給彆人帶一份好了,這又費不了多少工夫。不,應該說是舉手之勞,考慮效率的話這是最好的辦法了。這種辦法,剛宣布之後,就沒人泡茶了,也不能叫彆人泡,結果變成還要我幫下屬們泡茶。“部長——乾這種端茶倒水的事不覺得傷自尊嗎?”有個人這樣問我。我真想衝上去給他一拳,但是,在我動手前,說出這句話的家夥就辭職了。那是個連打招呼都不會的男人。我倒無所謂,但是那人連碰到高層領導都不會好好打招呼,說什麼這種像軍人一樣的行為他乾不來,說強迫彆人做這種沒意義的瑣事是不合理的。我對他說,你這樣是不會有出息的,上頭不會把重要的工作交給你這種人的……結果他說我是擺官架子欺壓下屬。我生氣地斥責他幾句,他就不來公司了,還寫了封信給上頭說我拿職權欺壓他,害我不但挨罵還被減薪。而且因為我一直幫人泡茶,還被常務他們笑話我是個了不起的、值得學習的“茶水間部長”。亞佐美她……“亞佐美她什麼也不說,卻默默地幫我泡茶,幫我衝咖啡。雖然這算不上什麼多大不了的事,但是……”我很高興。雖然如此,我也從沒誇過她機靈懂事。如果我這麼做的話,就變成暗示其他員工不懂事了。而且——“派遣員工的工作職責中也沒有泡茶這一項,本來不能這樣的。不過,既然不是強迫的……”“無聊。”健次說,“就這種事啊?是總經理泡茶還是派遣員工泡茶不都沒差嗎?”“是啊。”雖然是這樣,就算這種事很無聊,“就算覺得無聊又有什麼辦法呢?不管多無聊多沒意義,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啊!”我提高了嗓門。“你在發什麼火?又是因為我哪裡態度不好了?”“不,不是因為這個。”這不是無可奈何嗎?“你也不說謝謝的嗎?”健次說。“說句謝謝還是會的,這是基本禮貌啊。這事讓我覺得很高興。”“哦。”“所以,隻有在她來我們公司上班的那三個月,我才不是茶水間部長。”“所以,她死了你很震驚嗎?”“喂,你才是,沒有像你這樣說話的吧?!”“大概沒有吧,剛才那是打算刺激你一下。”“刺激?”“你工作很累吧?”健次把話岔開。“一直都很累。”“是吧,你好像有點煩躁,不太順心的樣子,雖然我不是太懂。”公司的經營情況非常糟糕,但上麵的人怎麼也不會承認是自己的錯,他們認為一切都是因為執行人的能力太差。就算那樣也無所謂了,無所謂,要推卸責任的話隨他們去了。“亞佐美很認真吧?”健次說。“認真?是啊,她是很認真,因為不認真的活不下去啊!”“那不是很好嗎?不像我這樣。”“是很好——的吧。”如果成功,就是上司的功勞,而失敗了就是我的錯——每次都是我幫下屬收拾爛攤子。事情成了的話,如果不表揚就會被說不合理對待下屬。要不是我手把手地教,他們什麼都不會做。不,如果不一件件地下指示,他們連垃圾也不會去倒。“那些下屬們,如果不吩咐辦事真的是什麼都不做。叫他們去複印文件,是會去複印,複印完了就扔在那裡也不拿過來,也不會分好裝訂好,叫他複印就真的隻複印。你覺得這樣對嗎?”“不知道。”健次聳聳肩,“不過說清楚複印完後要分好裝訂後再拿來的話,他們還是會照做的吧?”“是沒錯,要是這樣跟他們說的話倒是會照做。但這種事情,不用說就該懂的吧?”“不知道。”健次又聳了聳肩,麵無表情的臉一半掩在領子裡,“說了會做的話說清楚不就好了?”“話——是沒錯。”“對腦袋不靈光的人說了也不會做的,也比碰到被說幾句就叫著‘不要命令我’,然後衝上來打人的要強。”“想太多了,這不可能的,這種人根本就找不到工作。”“其實這種人很多的。”健次說。“你也是嗎?”“我是不會動手的。手疼啊,再說,我也沒興趣打人。”也對。這小子,也許沒有我剛遇到他時想象的那麼壞——我開始這麼想。當然不是說印象變好了,大概隻是習慣了吧。“不過你估計不明白的吧,我過得很辛苦。”“辛苦?”嗯,辛苦,苦得受不了了啊!所以,亞佐美非常平常的——我覺得是平常的——對待方式,讓我非常高興。本來算不上什麼值得高興的事,雖然我覺得這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但在亞佐美來公司上班的那三個月,我……“鹿島她知道工作是什麼,知道做一件事的目的是什麼。”“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就是我剛才說的。我確實是隻叫他們去複印資料,他們聽到了吩咐會去複印。但是,複印本身並不是工作,是為了準備開會時候用的資料,所以才要去複印,而複印本身並沒有任何意義。”“沒有意義嗎?”“也不是說沒有意義,但是,把紙張放在複印機上,蓋上蓋子,按下複印鍵,這麼簡單的事連小學生都會做,公司雇他們來不是要他們做這種事的。”健次沒有作出回應。“難道真的找小學生來做這些?”我開玩笑地說。“那倒不是。不過,像我這樣的也就小學生水平了。”“按開會的人數整理需要的資料,這樣會議才能順利進行——這才是意義所在不是嗎?不,再把話說絕些,開會也不算工作。”“不算工作?”“是工作的準備。開會本身不會得到任何東西,會議是為了讓工作順利進行才開的,會議本身並不是工作吧,幾個同事麵對麵地一起說話又賺不到一分錢。那些人中也有誤以為開會本身才是工作的蠢蛋,這種人隻不過是想玩‘公司’過家家遊戲的蠢蛋罷了。如果不用開會也行的話不開更好,都是浪費時間。”“浪費……”“就是浪費時間。對已經有了結論的事情老調重彈,一會兒又推翻先前說的,一會兒又自吹自擂,開會要是隻會重複這些事情,那這會議就是垃圾。”但是健次卻哼了句:“垃圾?”“就是垃圾。”“大概吧。”亞佐美能很好地明白我的想法。她不但老老實實地做好本分工作,還會提出有用的建議,已經做出了超出派遣員工職責範圍以外的事情,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所以我才這麼說:“總之我覺得她是個工作上很不錯的人。話說回來,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什麼?”“什麼什麼,你認得我的臉,知道我的名字吧?你怎麼知道我是她的上司山崎?”“你不是山崎先生嗎?”“我就是,所以才……”是問了彆人吧?是問了看不起我的下屬嗎?是問了瞧不起我的上司嗎?反正這個叫健次的男人肯定接觸了認識我的人,不這樣是不會知道我的事的。這真讓人不愉快。這個男人……這個沒工作的、連敬語也不會用的小混混……見了誰?我腦子迅速閃過公司那些人的臉,下屬、同事、上司,所有人的臉與聲音一個個地浮現了出來,對他們每個人的討厭的回憶也浮現了出來。最重要的是——“你和誰講了些什麼?”“講了些什麼?”“不是,唉——我是說鹿島。你小子沒講了什麼會招來誤會的話吧?喂!”“好凶。”健次說著身子向後仰,“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問題大了。要是讓人以為我和派遣員工有什麼私交,那就麻煩大了!就算不被人誤會我也……”一直受人厭惡!一直遭人鄙視!一直被人疏遠!“而,而且她人都已經死了。”我說。“已經死了不是更好嗎?”“你什麼意思?”我狠狠地問道。“什麼意思?死了就不用擔心了啊,我又沒去你家,和你老婆什麼都沒說哦。”“你……”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家?你怎麼會知道我家在哪裡?公司誰告訴你的?你要知道,鹿島不是隻和我有交往,我們部門的所有人都和她一起工作過,所有人都認識她。還有我的領導,人事部的人也認識她。為什麼偏偏找我?公司裡誰和你說了什麼嗎?把我的事……”暴露了嗎?我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誰?是誰?是誰叫你來找我?你為什麼就隻找我?喂,你說話啊!還是有人和你說鹿島和我關係好嗎?還,還是說……”不,難道——“我問你到底是誰說的!”“是亞佐美。”健次回答道。“開什麼玩笑!你耍我是吧!她……”不是已經死了嗎?我把手伸向咖啡杯,陶器發出嘩啦嘩啦的碰撞聲。我的手有點,顫抖。我低頭呷了一口,咖啡已經涼了,越發的苦,很難喝。要冷靜,冷靜下來。我不斷暗示自己。“健次——你是叫這名字吧?”“啥?”“唉,像你這樣過日子的人大概不明白的吧,一般說來,不,也許一般說來,反正差不多就是這樣,要知道,這個社會啊……”我在說些什麼?我想起了亞佐美,但現在並不是時候。“總之,流言蜚語有時候會要人命的啊。如果有人瞎猜我和她有什麼的話,或者——故意陷害我的話……對,如果有人想奪取我的社會地位的話……”“什麼?”“不,不隻是公司職位的問題啊,我的生活、我的人生都可能毀了!”不是可能。不是已經是一團糟了嗎?“如果連我的家庭也毀了那可怎麼辦?不是能不能出人頭地或者升職加薪的問題啊!是更敏感的問題,所以那個對你胡說八道的人……”“我說了,”健次皺起眉頭,“是亞佐美本人。”“你彆太過分了!”“這話該我說才對吧!你不是和亞佐美睡過了嗎?”他說。眼前這個與社會脫節的、沒地位沒職位的、對我來說無關緊要的年輕人,這樣對我說道。“你,你說什麼……”“你不是給她發過短信嗎?數量還不少。”“沒那回事。那是,是工作上的郵件。”“工作郵件?那會發到派遣員工的手機上嗎?而且還吩咐她全部刪除?”“不,不是。”突然一下,我頭腦冷靜下來了。衝上來的血氣,又退回去了。“不過,你剛才也說過,雖然是那麼吩咐的,但她做的要比吩咐的更多——她是全都刪除了,也沒有泄露秘密。但是,亞佐美確實是做了比吩咐多餘的事情,她把短信都轉到電腦裡保存了。”“你說什麼?”這樣的話……“我不是說了,你不用擔心。”健次說,“警察並沒有看到,我覺得留著不太好所以全刪了。不過,雖然刪了但是如果認真查還是能調出來的,但是警察也沒做到那一步。你也有不在場證明,所以他們完全沒有懷疑你。”“等等,你說什麼不在場證明?什麼凶手人……”“殺害亞佐美的凶手。”是他殺嗎?“你並不是凶手,卻要向你問東問西的肯定會讓你煩的,我原本隻是覺得那樣做比較好,如果給你造成麻煩的話我向你道歉。”“不,這個……”“一直到她死前,你們睡了五次吧?還是更多次?”“你!”這小子。“你想敲詐我嗎?”“什麼?”“你是來敲詐我的嗎?這就是你的目的,打算賺多少?你,你,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偏偏隻有我,隻有我,隻有我非要碰到這種事?“你這人真奇怪。”“奇,奇怪嗎?我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地工作很老土嗎?”“果然很怪。”健次說,“我又沒說過什麼老土不老土的,你怎麼總是自說自話?我不是說過我對錢什麼的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嗎,你剛剛沒聽到嗎?又不聽人說話,還動不動就發火,你把彆人的話聽進去啊!”“那……”那麼是什麼,是什麼?“目的是什麼?”“我——都——說——了——我隻是想知道亞佐美的事情。”健次一副索然的樣子,“你要我說多少次才明白,有沒有耳朵啊?”“這算什麼!”這算什麼這算什麼這算什麼,“這種語氣算什麼?你小子算什麼?”“我什麼也不是。”健次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我是隻個沒地位沒學曆的笨蛋,這也沒什麼值得發火的吧?倒是你怎麼回事?”“我?”“我從一開始就沒說過一句假話,沒隱瞞過什麼,也沒打算對付你,甚至可以說我做的事是為你好。我以為幫你刪除了記錄你好歹能讓我問幾句話,我哪裡做得不好你直說就是了。”健次說道,“我這個人不機靈,不懂得察言觀色,有些細微的東西我理解不了,讓你心情不好了嗎?”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都說了你沒必要發火。你不是想隱瞞這些事嗎?與亞佐美睡了那麼多次,亞佐美死了,你不是覺得正好嗎?我真不明白你乾嗎這個樣子。有必要因為我知道了這件事而大發脾氣嗎?我說錯了嗎?”健次問。“沒錯。”我回答道。“短信裡寫滿了‘我喜歡你、你真可愛、想和你在一起’之類的甜言蜜語,像年輕人一樣頭靠頭用手機拍照發彩信……居然說出什麼‘她的死我很震驚’這種話。如果你聽了不高興了,我道歉。”“不……”道歉的話,也許沒有必要,“你真的,不是另有目的嗎?”我說。“另有目的?什麼表麵一套裡麵一套的這麼高級的東西我學不來。耍心機什麼的我也玩不轉,我隻是想了解一下她的事而已。像我這樣小學生水平的人,隻會直來直去的。”“我真能相信你?”“不知道!”健次攤開雙手,“我沒有什麼……”難道不是受誰的指使嗎?以我現在的地位,還不至於要讓人做這種費儘心機的事情來讓我難堪。我隻有被人小瞧的份兒,沒有人會羨慕我。倒不如說是反過來才對,那些讓我這麼難堪、侮辱嘲笑我的人們……我把視線投向周圍。客人很少。鄰近的隔間都是空的,隻有很遠的位置有兩個中年女性,靠門口有三個大學生模樣的人,窗外隻看到一片黑暗。大片的玻璃上,映出我的模樣。那隻是個不怎麼樣的中年男人,而且還露出一副死人般的表情,甚至冒著冷汗——真是無藥可救了。非常——滑稽。映在玻璃上的健次和直接看到的健次沒什麼兩樣。傲慢,讓人不爽,對我而言無關緊要。——不,不是無關緊要了。這小子,對我來說已經不是無關緊要,隨便他怎樣都和我沒關係的男人了。我把視線投向健次——他態度傲慢地靠在椅子上,呆滯的目光盯著桌上的汽水。“你……”開口的瞬間,從右後方傳來“咖啡要續杯嗎”的刺耳聲音。難喝的咖啡不是還有三分之一沒喝完嗎?哪裡需要添啊?怎麼這麼不懂看時候啊!我瞪了女服務員一眼,打量了緊靠我那張麵無表情的蒼白的臉旁的咖啡器具之後,結果還是說了句“那麻煩你了”。難喝的、燙嘴的、黑色的液體被倒進杯裡。“我不是逢場作戲。”等穿著工作服的女人走到遠處的中年女人那邊後,我說道。“是不是逢場作戲,又有什麼區彆?”“這個,怎麼說呢……”“反正做了,或是給錢的?”“那不就變成賣淫了嗎?”我小聲說。“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逢場作戲難道是工作嗎?不是有人像牛郎一樣在外麵乾這個賺錢嗎?”“你是說我乾這個賺錢?開什麼玩笑啊。不是這回事……怎麼說呢,是感覺的問題。”“感覺——是什麼?”“我是說,某種程度上我是認真的。”“某種程度?我聽不懂。”“算是類似不倫吧!”“是類似嗎?”不,就是不倫。“我不懂什麼是不倫,和出軌或腳踏兩隻船有什麼區彆嗎?”“什麼?”不倫——“是不一樣的。出軌是說有了伴侶卻還和彆的異性勾搭——也就是僅限於性的往來,是用於這種情況的吧。腳踏兩隻船是指同時和兩名異性往來。”“不倫呢?”“不倫——是說違背人倫吧。”“違背人倫嗎?所以說是認真的嗎?認真地違背人倫?”“不是……”“也就是鬼畜(日文直譯。原意指像魔鬼畜生一樣殘酷無情,引申指有心理變態性虐傾向的流氓或淫棍。——譯者注)了?”健次說。“鬼畜?為什麼這麼說?”“認真地把人帶向歪路,不就是鬼畜嗎?”“不。”不是這樣的,我喜歡亞佐美。“我愛她。”我說。健次第一次笑了。不,是嘲笑吧?或許是失笑?“連這個也說出來了。”“不然我能說什麼?”“不就是出軌嗎?山崎先生你不是有妻子的嗎?是伴侶吧?那你和彆的女人做了不就是出軌嗎?我覺得這個說法最準確了。”出軌嗎?不想用這種說法來表達。“我是認真的,”我重複道,“我喜歡亞佐美。如果我還是單身的……”會向她求婚嗎?“哼。”健次用鼻子哼了一聲。“那這麼說,對山崎先生你來說,你老婆才是出軌的對象了?”“你說什麼?”“因為你真愛的女人是亞佐美的話,不就變成那樣了嗎?”“你胡說些什麼?我老婆……”是我老婆啊。“什麼?我也不是特意要打聽家務事之類的難搞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我還真搞不懂。”“搞不懂——嗎?”讓我意外的是,這小子對這方麵的道理倒是明白的,這男的也會認為結了婚的人和妻子以外的女性發生性關係是不好的嗎?這小子?居然也會有這種道德思想嗎?這也就是說,相當於我自己承認,我自身是不道德的嗎?“你覺得我不道德嗎?”“道德不道德什麼的我不懂。怎麼說呢,你討厭——你老婆嗎?”“說討厭……”不討厭嗎?心裡不是一直很清楚的嗎?“又不是中學生大學生了,不是說句喜歡或討厭就能完事了,所謂夫妻啊……”“不是因為喜歡對方才結婚的嗎?”“話是沒錯。”妻子,對我,已經……“怎麼?難道你老婆也紅杏出牆了,所以為了賭氣才和亞佐美好上?”“你彆說些有的沒的,我老婆沒有亂來。”如果那樣的話,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輕鬆多了。妻子——沒有做錯。說沒錯,就是沒錯。完全沒錯。就算有,也沒錯。那女人永遠都是對的。就算做錯了也是對的,在家裡她永遠都是對的。不管說什麼都是對的,是對的,隻要在我家裡。提出異議就要被指責,指出錯誤隻會被疏遠。明明說的是相同的意見還要說我說的是錯的,隻是有點微妙差彆,卻說不對。特意去討好她照著她喜歡的做,結果我還是要被責罵。錯了錯了啊。不是這樣的啊。你說什麼?說“你說什麼”,我就是很正常地在說話啊!我到底算什麼東西?在孩子麵前我也沒有什麼威嚴。明明沒說錯什麼,卻對我說:“你說什麼?”“你沒長腦子嗎?”“你這個沒出息的!”“你知道個屁啊!”什麼東西都要合她的意才行是嗎?孩子不在家的時候也不做家務光會睡覺。我卻辛辛苦苦地工作。還說孩子他爸在家裡什麼也不做,反正也不懂得體諒人的……反正什麼?我也在想辦法,也在拚命想擠出時間來。我也想陪孩子玩,想照顧孩子,為孩子的事操心,提出自己的看法、意見,但是我隻有一個身體啊!我過得怎麼樣都無所謂嗎?根本不想著體諒體諒我。她把我當什麼了?煩死了。為什麼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後還要微笑著聽她講她的那些興趣愛好啊?就是體諒她所以她想學什麼不都讓她去學了嗎?她以為那些學費很便宜嗎?為了讓她過得舒坦,我在外麵上班有多辛苦她知道嗎?她有問過我工作的事嗎?結婚十八年來,她一次都沒問過我的工作。我說了什麼她也就會擺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態度,什麼都沒聽進去。出差的時候也是一樣,明明前幾天都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就彆在出差前一天卻說什麼現在才說來不急準備,彆到時候還問我去的是哪裡。連襯衫和內衣都還要到了外地再買。如果抱怨,隻會讓自己更累,所以我才一直忍耐著!她彆以為自己多了不起了!她連我到底在做什麼工作都不清楚。雖然如此,我還是說,我老婆沒有錯。“是我不好,肯定是。”“哦?”健次仍然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樣。“我真搞不明白。老婆沒錯,但對亞佐美是認真的,那是不倫,不是出軌?真是一點兒也搞不明白,我腦子有那麼不好使嗎?”“不……和我老婆處得不好是事實,我們正好因為兒子的升學問題在吵架。”“你兒子要考大學嗎?”“是啊,明年考大學。我隻是說隨便孩子選擇就好了,沒有特彆要求。我當時是想,孩子都快成大學生了,也懂得為未來做打算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了,不用父母再指手畫腳地乾涉了。不,就算現在我還是這麼想。不過也不是說什麼都隨他,也不是說對孩子的事情無所謂,不想管,我本來隻是想說,首先要尊重孩子自己的意見。”開什麼玩笑?不負責任也要有個度吧?你看過學校對我們兒子的調查書(調查書,學校老師所寫的關於學生的學習和學校生活的文件,作為升學選拔資料之一。——譯者注)了嗎?“是我的錯吧。”“哪裡錯了?”“誰知道。隻不過是表達方式不太好而已,她就是要鬨彆扭,大吵一架,然後連話也不肯和我說了。”“她不和你說話了嗎?”“連露個臉都不肯。”“飯都不做了嗎?不是家庭主婦嗎?”“飯倒是會做,因為兒子也在。等會兒我回去之後——又得一個人吃剩下的冷飯冷菜了。”“他們已經睡了嗎?”“沒睡啊,老婆孩子都沒睡。不知道是在看電視、打遊戲還是上網,我也不能去問他們在做什麼。回家時沒人和我說‘歡迎回來’,出門時也沒人和我說‘路上小心’。”我做了什麼?為什麼……“這樣山崎先生你也不生氣啊?”“我也生氣過的啊,但是生氣又有什麼用?隻會讓自己更累。”喂……你以為……你到底是靠誰才不愁吃不愁穿的?我說出了這句原本打死都不想說出口的話。我曾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能說出這種話,我覺得這種自以為是的思想是最陳腐最沒有意義的。確實,賺錢養家的人是我。但支撐著我生活的卻是我的家人們,如果把家庭主婦所做的事換成錢的話就會明白這一點了。不是誰靠誰的問題。所謂生活,本來就是由所有生活在一起的人組成的。我一點兒也沒有自認為是我在工作賺錢養活妻子,養活家裡。一開始就沒這麼想。我一直很理所當然地認為夫妻是平等的,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家庭是由夫妻二人,還有所有家庭成員一起建立的。但是……我卻說了那樣的話。“爛人。”她說。確實是爛到底的結果。她衝我破口大罵,大喊大叫,還潑了我一身咖啡,連一直都無視我的兒子也說爸爸太自大了。說得有多了不起一樣。隻不過是三流公司的中層員工罷了。顯擺個什麼勁啊!家裡都被搞得烏煙瘴氣的。彆回來了。“兒子說,如果是為了回來吵架的話會妨礙他學習,叫我彆回家了。我確實是個礙事的,被無視,被冷遇,鬨彆扭,擺架子,被人嫌——像一個傻子。”“看到父母吵架誰都會不開心的。”健次說。“你說得沒錯,但在我家是隻有我被看不起——不,是被人討厭啊。”我又看向玻璃窗。玻璃窗裡,一個卑微的、邋裡邋遢的中年人駝著背坐在那裡。太醜陋了。而健次,這個讓人討厭的狂妄青年,不知為何看上去卻是一副儀表堂堂的模樣。“那又如何,因為你老婆不和你做嗎?”健次說出的話非常粗俗。一刹那我想起妻子的臉,還有妻子的身體。已經是非常遙遠的記憶了。“你這人……太粗俗了。”“本來就是。”“算了,我裝也沒用。反正從好幾年前起就已經沒有過夫妻生活了,不是最近才這樣的,是一直這樣。”“是嗎?”“我不知道彆人家是怎樣。或許在一起太久了脾氣變得合不來了,但是事情沒那麼簡單啊,不知道是總是錯過還是彆的什麼原因……這些東西本不該和你說的。”對。不該和這種不相乾的小年輕說這些東西。“所以對亞佐美產生了欲望?”“不是的。”“不是嗎?”不是,不是這麼回事。“人不是隻靠性欲而活的。雖然有不少厚臉皮的人,動不動就說搞婚外戀的人都是沒出息的,都是好色之徒,如果人人都這麼想就大錯特錯了。我不一樣。”“不一樣嗎?”“完全不一樣。都說了好幾次了,我是……”“認真——的嗎?”“嗯,沒錯,是認真的。”“也就是說亞佐美也是嘍?”“什麼?”亞佐美。“當然也是了。”“你怎麼知道?”“不是,因為……”一開始提出來的是亞佐美。“她也……”“問題就在這裡。你都沒想過,萬一亞佐美是騙男人的壞女人的話怎麼辦?”“沒想過。因為想想就知道了,我又不是有錢人之類的,長得也不帥,隻是個邋遢的中年男人,她騙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雖然我和她往來,但是也沒把太多錢花在她身上,最多請她吃吃拉麵而已。”“我覺得沒有關係。”健次說道。“什麼沒有關係?”“你剛剛不是才說過人不是隻靠性欲活著的嗎?我也這麼認為,但是人也不都是愛錢的,物欲也是同樣的道理。”“這麼說也沒錯。”“也許亞佐美隻是覺得好玩呢?”“好玩?你說她是戲弄我嗎?”“也許是戲弄,也許是覺得這種關係很有意思。”“不……”她不是這種女人。“亞佐美也是認真的。”“哦?是嗎?那為什麼不離婚?與你討厭的老婆離婚,和真心相愛的亞佐美結婚不就好了?”“哪有那麼簡單。”“就算我這麼傻的人也明白不簡單。”這種小屁孩明白個什麼。“我明白的,”健次重複道,“撫養費啦,打官司搶小孩的撫養權啦,麻煩事一大堆吧?還有很多要做決定的事情也很煩人的吧?還要考慮到麵子問題什麼的。你們這些大人啊……話說我也不算小孩了,這種事還是能想象得出的。我爸媽也離婚了,所以對這種事我還是很清楚的,確實不簡單啊。”“那……”“那什麼?要離婚也許確實很麻煩,但是你一直說認真的認真的,卻連這種事也說不出口?”“這種事——你是說離婚?”“不是。就算你不自己提起來,對方也不提嗎?如果亞佐美也是認真的,她就不會提出要你離婚嗎?”“亞佐美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女人。”我說。健次突然“砰”的一聲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嗎?就是說她是有分寸的一個人。”“開什麼玩笑?”健次說,“這隻是你的借口吧!有分寸?有分寸所以讓她隻做你情人就行了嗎?如果你說你覺得亞佐美是個厚顏無恥的女人,對她產生懷疑的話那倒還說得通。如果感覺被騙的話再討厭你老婆也不會離婚的吧。但是你卻說自己是認真的,是真心愛著她的。打算說一句我很震驚就混過去,談什麼愛著她?”“是,是覺得震驚啊,而且我和你是第一次見麵。”“在知道我知道你秘密之前你不是一直在裝嗎?裝出一副不知道的樣子,有什麼好裝的啊?”“搞,搞什麼啊!”“又說搞什麼?你一邊說著和她沒有關係,你什麼也不知道,一邊又對我這個初次見麵的人說亞佐美的死你感到很震驚。”“那又怎樣?”“一般人會對隻一起共事過三個月的派遣女員工直呼名字(在日本,一般是對關係親密的人不用姓氏來稱呼而是直接叫名字。——譯者注)嗎?鹿島小姐去世了我真的很震驚啊——如果你這麼說的話,我可能會想:是嗎,這人沒隱瞞啊。但是你卻說‘亞佐美的死我感到很震驚’。亞佐美難道是你的所有物嗎?”健次說,“你那種說法好像養的寵物死了一樣。最近不是常常有人因為寵物死了而哭天喊地的嗎?你倒是一邊說自己是認真的認真的,結果連葬禮也不來。就算不來參加葬禮,你心裡也不該這麼平靜才對啊!”“我是不平靜啊,我是很難過啊!”“真的嗎?”“你——你知道個屁啊!”我吼道。我的聲音回蕩在店裡,中年女性們望向這邊,學生們轉過身來。顧不上那麼多了。“我也很想哭啊,我也想放下工作到亞佐美身邊去啊。但是,我這也是沒有辦法啊,我又有什麼辦法啊!”“為什麼沒辦法?”“因為……”為什麼。為什麼沒辦法?“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想辦法吧?根本沒想過什麼要離婚,要和亞佐美結婚吧?”“不是你說的那樣。”我想過,雖然想過……雖然想是想過。“你最多不過想想要是正好老婆死了就好了吧?碰到什麼事故突然死了那就輕鬆了,最多想過這種白日夢吧?妄想罷了。你這也算認真的?”是啊!我也這麼想過,不知道想過多少次。“聽你說話,我打聽不到半點兒關於亞佐美的東西。每天都和她見麵,睡都睡了好幾次,但是你對亞佐美根本就什麼也不知道。隻會一個勁兒地說什麼真心愛著她啊這種肉麻話,說的不全都是你自己的事嗎?”健次揚起下巴對著我。“亞佐美在想些什麼,過得快不快樂,想做些什麼,從你說的話中什麼也聽不出來,隻知道你曾經和她睡過,亞佐美簡直就像你用來發泄欲望的充氣娃娃一樣。這樣的話,你不如說說你們做的時候感覺如何,身體感受如何,怎麼做才會爽,發出什麼樣的叫床聲——這些床上的東西倒更值得一聽,這方麵你比較懂吧?”健次站起來。“了不起了?問我懂個屁?沒錯,我是什麼都不懂,我隻知道你是個在公司裡被鄙視,在家裡被小看,整日抱怨自己活得好累、過得好苦、日子過不下去的可憐蟲。”這種人……連這種人……連這種人也要來笑話我嗎?沒工作、沒學曆、不思進取。“我,我做了什麼?我,我什麼也沒做錯。我有什麼不對!像你這種人憑什麼笑話我?像你這種人有什麼資格說我?像你這種……”像你這種。“因為我沒地位沒學曆?因為我沒禮貌?因為我不會說敬語?那當了什麼乾部當了什麼官的人是不是就能小瞧你了?有學曆的人就能笑話你了?”“不……”不是!那些所謂的領導全都是一群烏合之眾,都是一群無能的笨蛋。那些下屬也都根本派不上用場,就算學曆高,那些人也全部都隻不過是垃圾。“那你為什麼要搞得自己這麼賤?”“說我賤?”“不就是犯賤嗎,你不是說自己什麼也沒做錯嗎?”“是沒做錯啊。”我沒有錯。沒有不對。我沒有被稱讚或貶低。我沒有被感謝或責備,什麼都沒有。“那麼就全是你身邊的人的不對了?”“是啊,就是,什麼都是……”“那你辭職不乾不就成了?反正公司那麼垃圾。離婚不就成了?反正老婆那麼垃圾。為什麼不那麼做?嫌麻煩?”“我不是說過……”說過什麼?老是我說過我說過。“我說過,這個社會——不是那麼簡單的。活著不容易啊,有很多事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不要以為看上去很有道理的東西到哪裡都能行得通,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可沒說什麼道理不道理的。你又厲害又聰明,你說的話不就是有道理的嗎?”“我……”我說的。“像你這種人能明白嗎?你能懂得我有多辛苦嗎?就算心裡再不願意也不能辭職啊,就算過得再累也不能離婚啊,就算咬著牙一忍再忍,就算快撐不下去了我也不能就丟下不管了啊!你他媽的懂嗎!?”“為什麼?”“所以我說了你這種人是不會明白的!”“既然如此……”——不如去死吧。健次說道。“去死?”“是啊。你不是說活著很痛苦,很難過,很失望,很受不了,不是說自己已經沒辦法了嗎?如果真的沒辦法了,那活著也沒意思了吧?”“這……”“所以就去死吧。”健次說,“你不想死嗎?”“我……”不想,大概。“為什麼不想死?既然活著隻剩下痛苦,都走投無路了,為什麼不死?”“你以為死是那麼簡單的事嗎?”“你這個人啊,山崎先生,你所說的我也不是不懂,但是,沒有什麼沒辦法的事。這世上,沒有所謂的沒辦法的事。沒辦法辭職是因為你不想辭職,沒辦法離婚是因為你不想離婚,就這麼簡單。”“你、你這是什麼話,你又怎麼明白?”“笨蛋都明白。你好歹也在公司裡當一個部長吧,不是被人認可了嗎?”“被,被人認可……”才怪。“不是因為想更向上爬才這麼覺得嗎?也就是說——因為想得到更多人的認可想得到更多的稱讚卻得不到,所以才覺得痛苦吧?就是因為想得到老婆的好感,所以她對你擺臭臉你才覺得難過吧?不是這樣嗎?”“這……”“如果你今天回家,你老婆對你說‘歡迎回來’‘辛苦了’你會怎麼樣?她說一句‘一直以來是我不對,對不起’的話你怕是馬上就原諒她了吧?!雖然你嘴上總說她怎樣怎樣不好說有多討厭她,不就是因為你想要自己的地位淩駕於她之上嗎?公司也一樣,如果明天到公司就被提拔晉升了你肯定很開心吧?馬上心情就變好了吧?如果下屬對你畢恭畢敬地拍馬屁你的氣就消了吧?就是因為想要彆人捧你討你開心所以才不能辭職不離婚嗎,說白了不就是這麼回事嗎?!”不管有多痛苦……“不管有多痛苦多難過,有飯吃就覺得好吃,有女人抱就覺得爽——其實你一直是抱著這種想法的吧?要是你想這些東西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會怎麼樣?”“我活著不是隻貪圖這種享受的東西……”“也許不是。但要真是如你說的這樣,你應該不會覺得苦的。你自己覺得自己那麼苦,不就是貪圖這些享受嗎?”“什麼?”“我覺得你說的那些所謂不幸的事情,充其量隻能算是不是‘幸運’的罷了,那些都算不上是壞,人生什麼的一般都是不好不壞的。不好不壞的事情不是很普通嗎?你說的到底也不過是負負得正。因為沒碰上好事就抱怨自己不幸,這不是很奇怪嗎?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啊。”健次說道,“就算沒有人認可沒有人稱讚,把該做的事做好不就得了嗎?管彆人說什麼。你老婆也一樣,不管她怎麼對你,反正都賺錢讓她有飯吃,再多賺點錢供小孩上學,哪裡不行了?你不就隻是因為她給你擺臉色不讓你碰她,才鬨彆扭耍脾氣的嗎?亞佐美她……”健次繼續說,“不過隻是讓你發泄欲求的工具罷了。說什麼真心的什麼愛她,你這是在自欺欺人。你不就隻是把你的欲求不滿射進她的兩腿間嗎?還裝什麼裝啊!如果你真的是認真的,真有那麼傷心難過那你乾嗎不乾脆自殺追隨她去?你不會這麼做的。如果你心裡非常慶幸死人不會告密,不會被人發現自己出軌了,不如直說了如何?”“我——死了更好嗎?”“誰知道。不想死的話就繼續活著好了。”“唉。”“你至少比我聰明,比我了不起,比我有錢,老天不是已經對你挺好了嗎?”健次說著站了起來。“等一下。”我攔住他。“亞,亞佐美她是怎麼看我的?”“我不是說了,我不太了解亞佐美。”健次拿起了桌子上的賬單,冷冷地說道,“倒是你,不是和她睡過那麼多次嗎?你自己不了解嗎?”是啊,我不了解啊。“唉,我是不了解。不管是亞佐美,還是我老婆、兒子、下屬、上司,我通通都不了解。”“不了解彆人不是很正常嗎?”健次說。“你連自己也不了解吧?!不要假裝了解。我腦子不靈光,所以想至少了解下死人的事情,果然還是很難啊。”健次按下要站起來的我,說,“這頓我請客,這點錢我還是有的。”之後,他留下了一句話:“還有,我不叫健次,叫健也。”便轉身離去。隻留下我,和映在玻璃上的山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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