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自忠將軍的陣亡,標誌著日軍所謂“宜昌作戰”將不再遇到任何阻力,攻陷宜昌隻是早晚的事。這樣的勝利讓日軍華中派遣軍士氣大振。W基地停機坪旁一塊草坪上,丸川知雄和投彈手吉崗無聊地坐著。天空中烏雲低垂,草地也有些潮濕。他們也在議論剛剛知道的有關張自忠將軍陣亡的消息,吉崗的語氣裡充滿了幸災樂禍:支那軍隊真不知道怎麼搞的,一個集團軍司令竟然會身邊一個士兵都沒有,打成了真正的光杆司令!據說,他的屍體已經被支那人搶走了。依我看,村上啟作師團長當時根本不應該把他埋了,把屍體燒掉才好!讓支那人無法找到。丸川知雄不同意吉崗的說法:我看村上啟作師團長的決定是對的,一個級彆那麼高的將軍能夠戰死在自己的前線陣地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如果是真正的軍人,就應該對英勇的敵人表示尊敬!吉崗哈哈笑了:英勇的敵人?丸川君,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想法!丸川知雄:為什麼不?交戰的雙方都是人,都有勇者和懦夫。這時,幾輛轎車轟鳴著從機場的入口處駛來,在指揮部的建築物前停下。從幾輛轎車上,鑽出幾個看起來很重要的日軍將領,基地的軍官們列隊敬禮,然後簇擁著這幾個人走進了那棟建築物。在丸川知雄他們注視下走進基地作戰指揮部的,是日本海軍聯合空襲部隊司令官山口多聞少將和日本陸軍第十三飛行團司令官木下敏少將。根據載仁總參謀長和日軍大本營的命令,山口多聞和木下敏分彆代表陸軍和海軍正式簽署了共同對重慶展開更大規模轟炸的《101號作戰計劃》以及《陸海軍中央協定》。這兩個文件要求在去年轟炸重慶的基礎上,對這個中國的戰時首都進行為期三個月的更加猛烈的襲擊。在指揮部會議室裡,兩個人對所有的基地軍官下達了作戰令。然後,山口多聞代表海軍作了一個表態:此次作戰,海軍和陸軍的飛行部隊會更緊密地合作,確保完成這一具有曆史意義的任務!我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大本營這一次明確提出,我們的轟炸將是無區彆的,也就是說,對重慶和周邊地區的轟炸必須是全麵的,我們要集中兵力,摧毀一切可能的目標!等山口多聞坐下,木下敏也提高了聲調說道:我們的任務諸位已經明確了,我想補充的是,陸軍和海軍在轟炸重慶中並肩作戰,是我們大日本軍隊的共同榮耀,也是大日本帝國戰爭史上的一個重要裡程碑!我相信,在這次合作之後,必將會產生大日本帝國光榮的空軍,去完成我們解放全亞洲的曆史使命,請大家一定竭誠合作!拜托了!軍官們對他們的話報以了熱烈的掌聲。何雪竹被憲兵隊抓走以後,鄭先博急忙四處找人疏通關係、打探虛實。他心裡明白,說何雪竹參與了什麼偷竊倒賣軍用物資的案子完全是瞎扯,問題一定出在何雪竹為醫院買的那批黑市盤尼西林上。在一個軍界朋友的幫助下,他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來是幾個政府裡邊的人長期和奸商勾結,把分配給軍方的緊缺物資弄出來,再拿到黑市上販賣獲利。這一次不知道什麼環節出了問題,事情敗露了。何雪竹他們醫院買的那批盤尼西林,也正是這夥人供的貨。得到這個消息後,鄭先博找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關係,直至最終驚動了宋美齡。宋美齡大概對自己上次沒有幫助何雪竹感到略有不安,再加上何雪竹是被逼無奈,對藥品的來路也毫不知情,所以親自出麵替何雪竹說了話。終於,一個星期之後,何雪竹被憲兵隊釋放回了家。何雪竹回家的當天,鄭先博把子女們都叫了回來。一家人做了很豐盛的晚飯,算是給何雪竹壓驚。不過,等何雪竹洗了澡,換了衣服坐到飯桌跟前的時候,她那一臉依然洗換不掉的憤憤然的表情,卻讓所有人都高興不起來,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她。何雪竹終於拿起筷子,隻吃了一口,又突然把筷子重重地放下,說:我就不明白,我為了救人有什麼錯?!作為醫生,我的天職就是治病救人,可衛生署也好,其他地方也好,卻不能給我一丁點兒幫助!********,逼得我去和黑市打交道,到頭來還要以法律的名義把我抓進去,這簡直是豈有此理!鄭先博勸道:算了吧。咱們這樣的人受點兒委屈是經常的事情,你能平平安安從裡麵出來,我就很知足了。鄭琪也趁機勸慰:媽,你被冤枉其實隻是小事一樁。你看看《新華日報》上的報道,還有那麼多人受的冤屈更大呢。何雪竹還是氣鼓鼓的:你說得輕鬆!我怎麼可能咽下這口氣?!鄭明本來也想勸勸母親的,但他的話一出口,卻變成了牢騷:我算是看透了。日本人為什麼能那麼猖狂?就是因為我們中國人自己不爭氣!前方的將士浴血奮戰,為國捐軀,後方的這些混蛋們卻貪贓枉法,中飽私囊!在他們的眼裡,哪兒有什麼民族大義,國家存亡?!對付老百姓,對付共產黨倒是有一套辦法!這種政府非垮不可,我們的軍隊還不如早點兒繳械投降!鄭先博看了他一眼:話不能這樣說……鄭琪也表示認同哥哥的觀點:爸,我覺得哥說得對。安富耀也說話了:爸,鄭明雖然是說說氣話,但也有些道理。如果政府腐敗無能,任憑我們的軍隊怎麼拚命,也不是日本人的對手。鄭先博有些生氣了,他提高了嗓門說:********、腐敗,可能都是事實,但絕不能說我們應該繳械投降!難道為了自己所受的冤屈,就甘當亡國奴?這是什麼邏輯?自從甲午戰爭以後,都半個世紀了,日本征服中國的野心一直都沒有變,但他們為什麼至今做不到?就是因為中國人不願意成為亡國奴!民國建立之後,中國的內亂還少嗎?黨同伐異還少嗎?政府的腐敗無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當漢奸的,賣國求榮的,也遠不止一個兩個。但是,隻要中國人自己不失去信念,隻要民心不願意投降,我們就不會被征服!何雪竹突然怪異地笑了一下,看著鄭先博:光有信念就行了?你現在不是也被晾在了一邊,報國無門嗎?鄭先博突然站起來,把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在民族大義麵前,我個人的遭遇算得了什麼?!張自忠將軍能夠在戰場上為國捐軀,我現在卻碌碌無為,我心裡有的隻是慚愧!隻是無地自容!說完,鄭先博氣衝衝地走了出去。外麵天已經黑了,鄭先博一個人站在家門外的台階上,看著混沌的夜幕。自從停職以來,大半年過去了,他幾乎天天無所事事。在國家民族的危亡關頭,作為一個職業外交官竟然報國無門,這讓他實在難以忍受。剛才何雪竹和鄭明他們的那些話,真正觸到了他內心的痛處,而這恰好是他一直努力隱藏在內心的。他不由自主地深深歎了口氣,一回頭,卻看見鄭明站在他的身後。鄭先博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話。鄭明有些歉意地說:爸,我剛才……鄭先博打斷了他:你剛才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在他們聽來,你僅僅是在發牢騷,可我覺得你是話裡有話。鄭明看著他的眼睛,暗暗感到吃驚,他不得不佩服父親的觀察能力。的確,自己和老曾等人前往香港和日本人進行多次秘密談判之後,他對自己的工作感到了越來越深的憎惡,雖然他僅僅是個外圍人員。他憎惡老曾,憎惡蔣介石和日本人的接觸,更憎惡自己居然也是這個肮臟的談判團隊中的一員。此時此刻,鄭明覺得自己已經不需要對父親再隱瞞什麼了,便說:爸,你聽說過“桐工作”嗎?鄭先博看著他:什麼“桐工作”?鄭明:就是委員長和日本人的談判,日本人為這個秘密談判取的代號叫“桐工作”。鄭先博:就是章友三、陳超齡參與的那個談判?鄭明點點頭:不過代表委員長和日本人談判的關鍵人物,好像是我們軍統的人,我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隻知道他是老曾。據我觀察,老曾應該是直接向委員長彙報,章友三和陳超齡他們可能都隻是配角。聽說和日本人的秘密接觸從去年年底就開始了,所以,委員長和日本人議和的可能性極大。如果談判獲得成功,政府很可能會和日本人簽訂協議,賣國投降。鄭先博思索了一下問道:你能知道委員長的真實意圖嗎?或者,他有沒有這方麵的明確指令?鄭明搖搖頭:不知道。老曾這人很機警,不輕易說話。作為老外交官,鄭先博並不認為這種跟日本人的談判會有實際的結果,這倒不是說他認定蔣介石不會投降,而是他知道日本人在談判桌上的開價肯定會高到蔣介石難以接受,或者不敢接受的程度。因為蔣介石無論如何,也要顧及國內民眾的抗日情緒和共產黨的強大壓力。他理解鄭明的心情,但他更冷靜。鄭先博:你不要把這件事情看得太簡單。委員長和日本人談判,我認為不一定就意味著他想跟日本人議和,因為這會受到各方麵條件的製約。所以,也有可能這是委員長的一種策略。鄭明:你是說和日本人的談判隻是裝裝樣子?鄭先博點點頭: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外交是一種特殊的政治運作。我現在隻能作這樣的判斷。現在的關鍵,是不知道委員長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如果委員長不是在和日本人兜圈子,而是真的想談判,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就是真正的民族危機了。鄭明覺得父親顯然話裡有話,便問:如果我弄清楚了委員長對“桐工作”的真實想法,不管他是怎麼打算的,有什麼意義嗎?鄭先博認真地看了鄭明一眼: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鄭明:爸,你告訴我,有作用嗎?鄭先博終於說了:我想應該是有作用的。鄭明很乾脆地說:那我一定想辦法!鄭先博叮囑道:你要小心行事,這可非同一般,不是你以往的那種貓和老鼠的遊戲。也不要告訴任何人,直接跟我談。杜蘭香被父親催得沒辦法,在基地請了假,回到黑石子的家裡住了一天。其實,不用回去她也知道,父親無非又是要催她趕緊結婚嫁人。杜蘭香當然沒有答應。不過她不敢把實情告訴父親,她已經喜歡上了高大英俊的蘇聯飛行員基裡琴科。她不能想象,要是父親知道自己將要嫁給一個“洋人”會是什麼反應。好在哥哥杜治國這次正好也回家休假,杜蘭香便偷偷地把基裡琴科的事告訴了他和嫂子。哥哥畢竟是軍人,對她和蘇聯軍人戀愛表示了相當的理解,杜治國甚至說,人家是來幫我們打日本人的,本來就很可愛。這讓杜蘭香如釋重負。第二天一早,杜蘭香就和杜治國一起離開了黑石子。想到又可以和基裡琴科見麵,杜蘭香心裡便有了一種溫馨。所以,當她在早上明亮的陽光裡走進基地大門的時候,禁不住輕輕地哼起了一首俄羅斯歌曲的旋律,這還是基裡琴科教她唱的。但她的歌聲很快就被突然響起的戰鬥警報打斷。警報聲在空曠的機場上空回響著,一聲接一聲,中國飛行員們從宿舍裡衝出來,紛紛跑向停在停機坪上的飛機。杜蘭香停下腳步,朝蘇聯空軍的宿舍那邊望了望,卻沒有見到人影。一架戰鬥機前,顧國鬆幫助安富耀披掛上飛行裝備,安富耀正要爬進座艙,卻突然停住了,對顧國鬆說道:怎麼沒看見蘇聯人出來?顧國鬆這才詫異地發現蘇軍戰鬥機那邊一個人影也沒有:怎麼回事兒?安富耀已經鑽進座艙,然後朝下麵看看,開玩笑地說:大概他們還在睡覺吧,現在你有足夠的時間禱告了。顧國鬆:做不做禱告是我自己的事情!安富耀檢查著麵前的儀表:願你的上帝保佑彆出故障,阿門!顧國鬆不再理會安富耀的玩笑,仍然望著停機坪那邊的蘇軍戰鬥機。燦爛陽光下,那些戰鬥機靜悄悄地停著,仿佛正在休眠的大鳥。尖厲的警報還在響著,剛剛開完了會的蘇聯飛行員們從空軍基地他們專用的作戰室裡出來,三三兩兩地離開了,依然沒有一點要準備戰鬥的樣子。基裡琴科站在作戰室門口,看著正在準備起飛的中國空軍的飛機,為自己不能和他們一起升空作戰感到了一種悵然。剛才的會議上,指揮官宣布了新的命令,由於法西斯德國對蘇聯和整個歐洲的威脅日益加劇,他們這些援華空軍部隊最遲在今年年底就會離開重慶回國。從現在起,他們將儘可能地不再升空作戰。回國對於遠離家鄉的蘇聯軍人來說當然是件好事,但基裡琴科的心情卻要複雜得多。他也很想回到自己的祖國,但這個遙遠的空軍基地也有讓他無法割舍的地方,這兒有他心愛的姑娘,這兒有杜蘭香。看見基裡琴科愣在那裡,一個上尉拍了拍他的肩膀:基裡琴科同誌,你好像不太高興?有些舍不得餐廳裡的那個中國姑娘?基裡琴科淡淡地看著他:有什麼不對嗎,上尉同誌?上尉知趣地笑了: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而且,我還要表揚你增進了蘇中人民的友誼呢。警報聲停止了,但機場上沒有一架飛機起飛。登機待命的中國飛行員隨即得到通知,他們的戰鬥任務已經取消,因為日軍飛機在轟炸了梁平的機場以後已經返航。安富耀和顧國鬆離開飛機,和其他中國飛行員一起返回宿舍。看見坐在停機坪旁邊草地上的基裡琴科揚手朝他們打了個招呼,兩個人便走了過去。基裡琴科笑著:任務取消了?顧國鬆:日軍飛機已經返航,不來重慶了。安富耀問他:今天怎麼回事?你們為什麼沒有登機待命?關於將要回國的消息,蘇聯軍人得到的命令是對中國人保密,所以基裡琴科隻能敷衍地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們沒有接到命令。也許我們的上司早就知道日本人不會來重慶?反正沒讓我們到飛機上去曬屁股。安富耀:我們可是並肩戰鬥的同誌啊,要是日本鬼子的飛機真的來了,我們還指望你們的合作和支援呢。基裡琴科站起身來,聳聳肩:安,沒辦法,我也想和你並肩戰鬥,畢竟我們在一起作戰的機會也許不太多了。然後,基裡琴科便離開了他們,朝餐廳那邊走去,因為他看見杜蘭香站在餐廳的外麵,正朝這邊望著。顧國鬆看了看基裡琴科的背影,很疑惑地:他今天怎麼了?他剛才說,我們在一起作戰的機會不多了,這是什麼意思?黃昏,基裡琴科和杜蘭香駕駛著一輛摩托車出了空軍基地的大門。基裡琴科把摩托車開得很快,他們身後,摩托車卷起的滾滾塵土幾乎遮擋住了夕陽的光芒。一路上,坐在一側車鬥裡的杜蘭香沒有說話,故意把頭扭向一邊,不去看基裡琴科。這讓瘋狂地開車玩帥的基裡琴科很有些無趣。於是他把車速降了下來,問道:你好像不高興?杜蘭香不滿地看著他:今天拉警報的時候,你們為什麼沒有準備起飛?基裡琴科笑了笑:那又怎麼樣?反正日本人又沒飛到重慶來。你們中國的空軍不是也沒有升空嗎。杜蘭香:可起碼他們在準備起飛呀!基裡琴科依然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他們在飛機裡坐著和我在草地上坐著,有什麼不一樣嗎?杜蘭香固執地說:就是不一樣!基裡琴科猜到了杜蘭香的心思,也就不再說話。兩人沉默著,直到摩托車拐進了一個狹長的山穀,在一片茂密的樹林外停下。基裡琴科扶著杜蘭香從車上下來,然後鄭重其事地說:蘭香,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們可能要回國了。這個消息讓杜蘭香驚訝不已。一直沉浸在愛情中的杜蘭香並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她總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情,就像這場戰爭的結束一樣,仿佛永遠不會到來。此刻,這個自己無意識中一直在回避的現實突然之間就擺在了麵前,杜蘭香有些懵了,她的回答隻是一個重複的問句:回國?什麼時候?基裡琴科:不知道。正式的命令還沒有來。杜蘭香呆呆地看著基裡琴科,沉默著。基裡琴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叮囑了一句:不過這件事情,請你一定要保密。兩人都不再說話,基裡琴科輕輕地拉住杜蘭香的手,和她一起走進了樹林。夕陽的光線穿過樹葉間的縫隙,灑落在樹林中,留下跳躍的金黃色斑點。樹林裡的一塊空地上,排列著一些墳墓,墳墓前是略顯粗糙的,鐫刻著中、俄兩種文字的墓碑。在一塊墓碑前,基裡琴科從褲兜裡拿出一瓶白酒,和兩隻陶瓷小杯。他把白酒瓶子的蓋子用牙齒咬開,在兩個杯子裡斟滿了酒。然後,把一隻酒杯放在了墓碑上。墓碑上貼著一張有些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蘇聯飛行員。杜蘭香在一旁的草叢中采摘了一些野花,然後把野花放在了墓碑前。基裡琴科喝完了自己杯中的白酒,再拿起墓碑上的那隻酒杯,慢慢地把杯中的酒淋到墓碑上。這個滿頭濃密金發的小夥子在犧牲前經常到俱樂部來,因為是基裡琴科的好朋友,所以和杜蘭香也混得很熟。基裡琴科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來中國之前,我去過列寧格勒他的家裡。他母親還說,請他從中國帶一塊絲綢回去給她做披肩……他才22歲……杜蘭香沒說話,隻是握住了基裡琴科的手。基裡琴科把杯子放到墓碑上,伸手摟住了杜蘭香的腰,有些哀傷地看著她:蘭香,我有一個問題。杜蘭香看著基裡琴科,等待著。基裡琴科:你願意跟我一起回蘇聯嗎?杜蘭香搪塞地:你不是說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嗎?基裡琴科:但是我們早晚要走的。你願意嗎?杜蘭香有些苦澀地笑笑,不說話。樹林裡一縷微風穿過,讓杜蘭香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寒意,仿佛那些灑落在樹葉上的陽光都變成了積雪。她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隨即把身體貼在了基裡琴科的懷裡。蘇聯人要走了,基裡琴科要走了。雖然這不是明天就要發生的事情,但對於杜蘭香而言,卻仿佛成了一個無法逃避的魔咒。和基裡琴科一起離開了那片蘇軍墓地後,整個晚上,杜蘭香都受著這個念頭的折磨。軍人俱樂部裡,沒有了她盈盈的笑臉和來來往往歡快的步履。這種變化對彆人來說也許是難以發現的,但顧國鬆卻能準確無誤地感覺到。雖然杜蘭香與基裡琴科的愛情在一年的時間裡已經被這裡所有的人所認可,但顧國鬆的心裡卻依然割舍不了對這個女招待的單相思。軍人俱樂部裡已經沒有幾個人,隻剩下顧國鬆獨自一人坐在一張桌子旁,慢慢地喝著一杯啤酒。杜蘭香收拾起一堆酒杯從顧國鬆身邊走過去,有些神情恍惚,不小心被一把椅子絆了一下,手中的酒杯滑落下來,稀裡嘩啦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顧國鬆連忙走過去,幫助她收拾起地上的碎片。杜蘭香卻愣愣地站在那裡。顧國鬆抬頭問了句:你怎麼了?病了?杜蘭香搖搖頭,懶得說話。顧國鬆接著說:我看你好像有心事?杜蘭香蹲下來,從他手裡奪過那些碎片放在托盤裡,生硬地說:和你有關係嗎?顧國鬆尷尬地看著她:我隻是想幫助你。杜蘭香感覺到了自己有些過分了,低頭揀著地上的玻璃碎片,過了一陣才說:基裡琴科要我嫁給他,和他一起回蘇聯。顧國鬆驚訝地:回蘇聯?他們要走了?杜蘭香點點頭:我已經答應他了。我就跟他走!杜蘭香是一定會嫁給那個蘇聯人的,對這一點顧國鬆很明白,倒是蘇聯人準備回國的消息讓他突然明白今天蘇聯飛行員為什麼不升空作戰了。他不由自主地說道:難怪他們今天不做升空準備呢,原來已經決定要逃跑了。杜蘭香瞪了他一眼:你說話也太過分了。蘇聯空軍到中國來幫助我們打鬼子,已經夠仗義的。還犧牲了那麼多人,那麼年輕就死在一個和自己國家不相乾的地方。人家就是明天離開,也沒什麼對不起我們的。顧國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蘇聯軍人是好樣的,基裡琴科也是好樣的,他是一個非常棒的飛行員。但是,我不敢保證,他在感情和家庭問題上也是一個優秀的人。外國人我接觸過……杜蘭香打斷了他:你在說些什麼呀?我自己的事情我清楚,用不著你來教我。她的態度突然讓顧國鬆有些生氣了,他離開杜蘭香把自己的啤酒一口氣喝乾,然後掏出鈔票扔在桌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俱樂部。其實顧國鬆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在乾什麼,他在生誰的氣。蘇聯人要走了,杜蘭香要嫁給基裡琴科了,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他心裡早就明白。自己多嘴多舌又有什麼意義呢?他覺得自己實在沒什麼意思。國民政府運送張自忠將軍靈柩的輪船,逆長江而上駛往重慶。這個抗戰爆發以來戰死疆場的最高級彆的中國將軍,贏得了全國民眾的一致讚譽,盧作孚的民生公司提供了一艘最好的輪船,將張自忠的遺體運回重慶。一路上,長江沿岸的每一個碼頭都為張自忠設案焚香,萬縣更是傾城出動,到長江邊迎送張自忠的靈柩。張自忠陣亡的消息傳到延安,也引起了震動。這天晚上,在毛澤東住的窯洞裡,毛澤東和周恩來一起議論了這起事件。毛澤東還借著一盞晃晃悠悠的油燈,在鋪開的紙上用毛筆為張自忠寫下了“儘忠報國”四個字,準備讓報紙發表。寫畢,毛澤東在一旁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拿出一支香煙,就著油燈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直在一邊看著的周恩來拿起那幅題詞端詳了一陣,說道:這應該是對張自忠將軍一生很好的總結。毛澤東吐出一口煙霧:張自忠將軍是真正的抗日英雄,可惜,可歎啊。周恩來說:主席,張將軍的犧牲,對國民和軍隊是一個很大的打擊,現在我們麵臨的困難很大呀。毛澤東點點頭,不過他想的卻是更加深遠的問題。宜昌是重慶的門戶,宜昌失守,重慶就隻剩下長江三峽這一個天然屏障了,而且這個屏障還無法阻擋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他對周恩來表示,現在抗戰真正到了危急關頭,可以說是空前的困難。因此,蔣介石陣營也就可能有空前的投降危險。現在最擔心的,是老蔣在丟掉宜昌、痛失大將以後,會對時局采取一種悲觀的態度。周恩來讚同道:有關蔣介石和日本人秘密接觸的傳言,在重慶已經流傳了一陣了。毛澤東:所以我才擔心嘛。我們現在必須強調全民團結,給我們的委員長打打氣。隻有在全國上下團結一致的氣氛裡,才能阻止老蔣有任何投降談判的意圖,也才能激勵全國軍民堅持抗戰而不妥協。恩來,我們要在統一戰線上多下些功夫才行!我的意思,我們要在延安為張自忠將軍舉行一次追悼大會,在緬懷英烈的同時,也表明我們在這個關鍵時刻的態度,鼓舞一下士氣。周恩來完全同意毛澤東的看法。離開窯洞之前,他提醒毛澤東明天還要和陳嘉庚率領的華僑訪問團見麵。毛澤東笑了:好吧。見華僑領袖,我們都得樂觀一點,尤其是在這個時候。要讓他們知道,中國的團結抗戰不會結束,中國人民決不會向日寇投降。長江水麵上漂浮著一層淡淡的白霧,剛剛升起的太陽被霧靄纏裹著,透出無力的光芒,無法給剛剛蘇醒的重慶帶來什麼暖意。張自忠將軍的靈柩,在這樣一個壓抑的早晨回到了重慶。儲奇門碼頭外的茫茫江水向東奔流,發出低沉的嘩嘩聲。碼頭上一片肅然,岸邊站滿了持槍警戒的士兵。在士兵的背後,是排列開來的無數花圈和黑壓壓一大片肅立的人群。靠近岸邊,放了幾個祭台。祭台上供著張自忠將軍的大幅照片,燃著香燭,煙霧繚繞。搭載張自忠靈柩的,是一艘不算太大的輪船,此刻正停靠在碼頭的躉船旁。一張跳板把躉船和岸邊連接起來。臉色鐵青的蔣介石拿著手杖,在馮玉祥、孔祥熙、盧作孚等人的陪同下穿過人群和士兵陣列,沿著高高的石階默默地走下來。到了跳板跟前,馮玉祥等人都停下了腳步,讓蔣介石上前。蔣介石走上跳板,跳板搖晃了一下。跟在一旁的陳布雷連忙上去攙扶了一下:委座,小心。蔣介石卻把陳布雷的手狠狠地摔開,獨自一人快步走上了跳板。輪船的前甲板上用綢花和黃色緞子搭就的一個篷下,停放著張自忠的靈柩。旁邊站著四個持槍的士兵。衛兵們見蔣介石來到,立正敬禮。蔣介石走到了張自忠的靈柩前,脫下軍帽,深深地鞠了一躬。所有的人都默然無聲地注視著蔣介石有些抽搐的背影。蔣介石轉過身來,抬起頭,已經是滿臉淚水。
第十七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