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國民政府從南京遷都重慶的一年後,1938年10月的一個淩晨。從武漢撤退到這裡的《新華日報》記者夏新立和許多逃難的人一起,擠在一輛人滿為患的卡車上,朝宜昌碼頭緩慢地進發。由於日軍對武漢三鎮的圍攻已經進行數日,武漢陷落在即,由當時的中共中央長江局主管的《新華日報》人員已經分批開始向重慶撤退。夏新立是主動要求單獨前往宜昌,順便采訪大撤退的記者之一。不斷鳴著喇叭的卡車終於無法開動,司機罵罵咧咧地停了車,乾脆不開了。夏新立看看四周,隻好從車上跳下來,裹緊薄棉衣,緊拽著身上的照相機,和其他一些逃難的人一起爬上了高高的江堤。從武漢到宜昌,夏新立已經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相機和自己的鋼筆見證過、拍攝過、記錄過。但當他站到了長江大堤頂端舉目四望時,他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震動了。依稀的晨光下,浩蕩的人流中已經分不清哪些是老百姓,哪些是軍人和傷員,哪些是政府機關人員,哪些又是撤退企業的工人。大堤內側的一切都被裹挾進一個巨大無邊緩慢蠕動的混沌之中,喧囂著,吵鬨著,塵土飛揚卻又無法向前。大堤外長江岸邊的河灘上,燃起了無數篝火,擺放著一堆一堆等待轉運的物資。在篝火的映照下,可以看見無數的人影在晃動,或者圍著篝火取暖,或者急急忙忙奔向江邊。更有許多人抬著擔架,等候在人群當中。幾艘煙囪噴出白煙的小輪船停靠在岸邊,模糊的人影正通過浮橋擁向輪船,一些士兵揮動著手中的步槍,試圖控製局麵。有人通過浮橋到達了船上,有人被擋回了岸邊,也有人落入了被晨曦映照得微微發亮的江水裡。夏新立下了大堤,匆匆地跑過一大堆機器設備。一群在篝火映照下的工人正手拉肩扛地試圖移動一台龐大的機器。天氣已經有了相當的寒意,工人們卻大多赤著上身,在火光中,甚至可以看見他們赤裸的肩膀和胸膛上的汗珠。他們是那樣的專心致誌,四周慌亂的人群好像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夏新立停下來,抬頭看了看天,覺得光線已經足夠拍照,便取下肩上挎著的照相機,把鏡頭對準了那群工人。工人們卻仿佛沒有看見他一般,隻管奮力地吆喝著,推拉著。夏新立用自己的背緊緊靠住一台冰涼的機器,沉著地對焦,取景,輕輕按下了快門。江邊的一座浮橋前,穿著醫生的白大褂、挎著醫藥箱的何雪竹正滿頭大汗地和一個護士指揮著那些抬著傷兵的擔架,在篝火的映照下,白大褂和袖子上的紅十字標誌非常醒目。在她身邊,四五個士兵正竭力用步槍阻止著另一些想上船的老百姓。何雪竹本來是上海慧慈醫院的外科醫生,上海淪陷後,她便隨丈夫鄭先博到了南京,然後又撤退到武漢。武漢戰事吃緊,何雪竹參加了幫助武漢會戰的傷員撤退的工作,又一路匆匆地到了宜昌。雖然有些老了,而且風塵仆仆,但何雪竹的身上仍然可以看出年輕時的漂亮影子。當然,過去的大家閨秀現在已經是一個在戰亂中奔波多年的醫生,那張曾經風韻的臉上,現在留下的更多的是堅硬的線條和風風火火的表情了。這時,兩名士兵用一副擔架抬著在武昌戰役中受傷的中尉張旭明擠過人群,走到浮橋前。何雪竹迎上前去詢問查看:傷哪兒了?張旭明微微一笑,艱難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肩,卻沒有說話。何雪竹揮揮手,讓他們走上了浮橋。何雪竹的丈夫,在國民政府外交部工作的鄭先博這時匆忙地走了過來。儘管是在逃難的旅途中,鄭先博仍然保持著紳士風度。一身藏青色的厚呢西服有些舊了,袖口都磨得發了毛,但整齊乾淨,十分得體。頭發有些花白,甚至有段時間沒有修剪了,卻還保持著一定的發型。多年的外交官生涯,在鄭先博有些瘦削的臉上留下了一種彬彬有禮的含蓄和儒雅。濃黑眉毛下,兩隻深邃的眼睛似乎總是包含著各種複雜表情,卻又總是無法讓人解讀出具體的內容。和自己的妻子何雪竹相比,何雪竹是一團放射狀的光亮,鄭先博則更像一口裝滿了清水的井。水是清澈透亮的,但卻隱藏在規則而幽暗的井口之內。即便當這井水激蕩甚至混濁的時候,如果無法通過那井口的防線,是沒有人會知道鄭先博內心深處的情緒和想法的。鄭先博看著張旭明的擔架走上搖晃的浮橋,才來到何雪竹身後。兩個士兵看見他,立即上前用步槍攔住。鄭先博剛要解釋,何雪竹正好轉過身來看見了丈夫,臉上頓時露出一絲疲倦的笑意:先博,你到這兒來乾什麼?鄭先博有點兒優雅地推開了士兵的刺刀,來到何雪竹身旁。他憂慮地看了看已經擠滿傷兵的輪船:你們這艘船已經人滿為患了。何雪竹苦笑一下:那有什麼辦法?總不能把傷員留在這裡。船太少了。鄭先博再回頭看了看混亂不堪的岸邊:多虧了盧作孚先生的民生公司啊,否則,連這些船可能都沒有。你還是跟我上外交部的那條船吧,會安全一些。何雪竹一邊檢查著又一個擔架上的傷兵,一邊頭也不回地說:我是醫生,怎麼可能離開我的病人!再說,我也沒資格上政府人員的船。鄭先博:那,乾脆我上你們這條船?何雪竹這才回頭看了看丈夫,然後有些溫柔地笑了一下:說什麼呢。你快走吧,待會兒船開了。鄭先博還在猶豫,何雪竹卻推了他一下:走吧,不用擔心,我們在重慶見,好嗎?鄭先博無奈地離開了妻子,來到專門為政府工作人員準備的另一條船上。上了船後,他就急忙來到船尾的甲板,有些焦慮地朝何雪竹的方向張望。天色已經亮了起來,鄭先博看見夏新立走到了何雪竹麵前,向何雪竹和士兵出示了證件,又跟何雪竹說了些什麼。然後何雪竹和士兵放行了,夏新立走過浮橋上了船。輪船上的汽笛刺耳地響起來。隨後,何雪竹也跟著上了船。幾艘輪船的推進器開始笨重地旋轉,劃動著混濁的江水,機艙上方的煙囪冒出了滾滾黑煙。輪船慢慢地離開了碼頭,在已經被一絲朝霞染紅的江麵上逆水而行,離開了仍然亂哄哄的岸邊。何雪竹乘坐的那艘輪船,也是重慶著名的企業家、民生公司老板盧作孚主動提供的。輪船有些陳舊,但設施還算完整。說是專門為運送傷員準備的船隻,控製嚴格,但船上還是擠滿了各種各樣的人,亂糟糟地堆放滿了行李貨物。有些不知怎麼混上船的人,由於已經無法在甲板上船艙裡立足,乾脆就把自己捆在了船舷的欄杆上,隻要不掉進江裡,好歹也就可以過三峽到重慶。雖然擁擠不堪,人們都還相安無事。畢竟,大家都在一條逃難的船上,都有相似的回憶和期盼,也有相同的苦痛和安慰。所以,當躺在擔架上的張旭明看著自己旁邊的一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大腿受傷的士兵為一個座位爭吵時,便相當煩躁了。張旭明是重慶人,長著一副典型的重慶人麵孔。黝黑而不算寬闊的額頭,眼睛不大卻明亮有神,堅硬的顴骨,嘴唇的清晰線條周圍有些黑黑的胡髭。1937年入伍之後,張旭明就一直在張自忠將軍的33集團軍裡當兵,從普通士兵一直當上了中尉。武昌保衛戰中,張旭明在撤退時被日軍的一顆流彈擊中了右肩和胸部。他本來不願意回重慶的,卻因為武漢就要失守,宜昌的醫院也已爆滿,被上司強令上了去重慶的輪船。中年男人還在和那個傷兵不依不饒地爭辯著:這個座位就是我的!我告訴你,這條船都是我朋友盧作孚的!傷兵不滿地吼:那你去找你朋友,讓他再給你條船好了!中年男人:你怎麼這樣不講理?我可以叫人把你趕下去!傷兵揮了揮拳頭:你敢!躺在擔架上的張旭明終於忍不住了:你們吵什麼?!他媽的不就一個座位嗎,值得鬨半天?!都彆說了,你們一人坐一會兒!士兵看了看張旭明的軍階,不吭聲了。中年男人還想辯解:可是……張旭明一瞪眼:你沒看見他的腿受傷了?讓他先坐,你等著!士兵高興地給張旭明敬了一個禮,坐下了。中年男人氣哼哼地看了看張旭明:丘八,仗打輸了還蠻不講理!真有本事,你跟鬼子拚去!被中年男人這一罵,張旭明頓時憤怒起來,他想撐起身,卻引來了一陣猛烈的咳嗽,嘴邊滲出一些血沫,隻好躺下,用眼睛瞪著那個商人。周圍的傷兵們見狀,都狠狠地看著中年男人,甚至慢慢向他逼過來。這終於讓中年男人害怕了,他隻好不吭聲地退到一邊。武漢淪陷之前的一個晚上。中共中央南方局在武漢設立的《新華日報》就要撤離了。編輯部的走廊裡有些混亂,人們在忙著撤退的事情,搬運著資料文件。遠處不斷有隆隆的槍炮聲傳來。偶爾有炮彈在附近爆炸,把天花板上的灰塵震落下來。編輯部的一個房間裡,身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副主席,同時又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的周恩來正在向身邊的工作人員孫翔英口授《新華日報》撤離武漢前的最後一期社論。周恩來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年輕漂亮的孫翔英在桌前準備記錄。不時地還有人進房間來拿走打成捆的報紙書籍,他們都知道周恩來在忙著撰寫社論,所以都不吭聲打擾,隻管拿了東西就離開。遠處爆炸的閃光不時地映照著窗戶上的玻璃。周恩來看了看孫翔英:好了嗎?孫翔英點點頭。周恩來想了一下,然後說道:在這個悲壯的日子裡……突然一顆炮彈在離編輯部不遠的地方爆炸,爆炸的聲音很大,窗戶上的玻璃嘩地碎了,碎片稀裡嘩啦地掉在桌上地上,電燈也突然熄滅。黑暗中,孫翔英大聲喊道:周副主席!周副主席!周恩來在黑暗中鎮定地回答:沒事兒。我找到火柴了。一根火柴劃燃之後,孫翔英才發現房間裡已經彌漫著灰塵,天花板也掉下來一大塊懸在半空中,周恩來和孫翔英的頭上身上都撲滿了從天花板上落下來的灰塵。周恩來點上了蠟燭,端到桌前。孫翔英把稿箋紙上的灰塵吹開:周副主席,這太危險……周恩來安慰地笑笑:沒關係,《新華日報》在武漢的最後一期總不能沒有社論嘛。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猶豫的孫翔英看了看稿箋紙:“在這個悲壯的日子裡”……周恩來想了想:不,這樣的開頭不好。改了,改成“武漢的父老鄉親們”……又一枚炮彈在附近爆炸,把窗戶上殘存的玻璃震落。爆炸聲更加猛烈密集,還夾雜著或清澈或混濁的槍聲。周恩來根本不為所動,仍然鎮定地重複道:武漢的父老鄉親們……上海。離虹口公園不遠的樹叢中,隱藏著一棟孤零零的西式灰色二層樓房。這棟著名的房子已經陳舊,門上的牌子上寫著“東體育會路7號”。門口有兩個特務模樣的日本人在警惕地溜達著。這棟樓房後來被叫作“重光樓”,而現在在樓裡舉行的一次會談,在中國抗戰史中有著特殊的地位和意義。樓內的一個比較大的房間內已經粉刷一新,房間中間放著一張長條桌子。日本派出的談判代表,陸軍省參謀本部中國課課長影佐禎昭,以及侵華日軍總司令部副參謀長今井武夫少將坐在桌子的一側。他們的對麵,是汪精衛的談判代表,國民政府外交部亞洲司司長高宗武,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略部秘書主任梅思平。由於是背著國民政府和日本人的秘密談判,高宗武和梅思平的表情都有些神秘。一名翻譯坐在桌子的一側。在他們每人麵前,都放著一疊稿子,那就是臭名昭著的《日華協議記錄》。今井武夫沒有說話,而是有些傲慢地看著高宗武和梅思平。略顯得有些外交風度的影佐禎昭沒有表情地說話了:二位想來已經討論過了這個備忘錄的內容,我也相信,二位已經和在重慶的汪精衛先生商量過了。中國目前的局勢你們大概比我還清楚,所以,我不希望今天還會出現討價還價的事情。首先,把內蒙定為特殊的“防共”地區,這對貴國是大有好處的。我們可以在“防共區”內駐兵,保證把共產黨的勢力排斥在外。其次,承認滿洲國的合法地位……高宗武小心翼翼地打斷了影佐禎昭:關於這第二條嘛,我們認為,公開承認滿洲國,會引發國人的強烈不滿,對汪先生在國內的聲望損害太大,不利於他的政治前途。今井武夫蠻橫地:這個條件必須滿足。梅思平連忙接上:是這樣,我們希望在協議達成之後,不要采取公開的方式承認滿洲國,隻要事實上承認就行了,也算是滿足了條件。影佐禎昭想了想:這樣也可以,不一定要求文字上的表達。那麼,其他的條件呢?梅思平:其他的都沒有問題。高宗武有些猶豫地:在恢複和平以後,日本方麵是不是能夠保證在兩年內撤軍?影佐禎昭:沒有問題。高先生去日本的時候,已經得到了我們的保證。高宗武還是有些猶豫地看了看影佐禎昭:可是,根據我對貴國政治的了解,如果在內閣方麵出現變故……影佐禎昭打斷了高宗武:這個不會成為障礙!日本的政治是先進的,我們一旦作出政治上和政策上的承諾,它就會得到貫徹。今井武夫:實際上我們最關注的,是汪精衛先生是否已經下定了決心?梅思平:這沒有問題。今井武夫:那就好。我們希望汪精衛先生在同意了這份協議之後,立即安排離開重慶。當然,可以先去一個第三國,然後等待近衛首相正式發表聲明。最好是一個能夠立刻到達香港或者日本的地方。離開重慶必須是秘密的,不能引起注意。梅思平:這個我們會安排好。影佐禎昭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先生們,我認為現在可以在這個備忘錄上簽字了。來人啊。一個侍者走進來,為四人端來了四杯香檳,在一旁等著。高宗武和梅思平相互看看,然後掏出鋼筆,在麵前的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兩個日本人看著他們簽字後,也在自己麵前的文本上簽了字。一架飛機停在了重慶機場的停機坪上,飛機的周圍有士兵警衛。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飛機旁,前後還各有一輛負責護衛的吉普車。剛剛參加完在桂林召開的南嶽軍事會議的蔣介石從飛機艙門出來,轉身牽住時任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秘書長的宋美齡的手,一起慢慢走下舷梯。在舷梯下麵等候著的蔣介石侍從室第二處主任陳布雷連忙迎上前去。見麵後,大家並沒有說話。蔣介石對陳布雷點了點頭,就和宋美齡直接上了轎車,陳布雷等他們上車以後,也上車坐在了司機旁邊。車隊開動了。轎車行駛了一段距離之後,蔣介石才把自己的目光從車窗外收回來,慢條斯理地開了口,語氣有些疲倦:彥及,美國方麵有什麼回音嗎?陳布雷轉回頭來看著蔣介石:沒有。我問過外交部了,他們那邊也沒有得到任何消息。不過,據王寵惠部長說,羅斯福總統可以對國會施加一些壓力,但卻不能主宰對《中立法》的修改,對法律的修改畢竟是參眾兩院的事情。蔣介石感歎道:是啊,恐怕給羅斯福再寫幾封信也不能解決問題。要讓自私的美國人關心遠東的局勢,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宋美齡在一旁安慰地插話:達令,這種情況會改變的。蔣介石拍了拍宋美齡的手:是會改變,但要等到什麼時候?如果沒有觸及美國人自己的利益,他們是不會動心的。時間,時間對我們是太重要了。陳布雷:委座,南嶽軍事會議的最終結論是什麼呢?蔣介石:可以說有了最終結論,也可以說沒有。不過我的最終想法,是以空間換時間。不惜再丟掉一些城市,再丟掉一些土地,以拖待變。日本人急於結束在中國的戰事,我們必須抵抗,拖住他們,爭取更多的時間。陳布雷:這是唯一的選擇了?蔣介石:毛澤東寫的《論持久戰》你是看過的,他也認識到抗戰是長期的。你們都該認真看看啊。對了,彥及,你先回來兩天,見過汪兆明嗎?陳布雷:沒有。不過,聽說汪副總裁最近的行蹤有點兒神秘。蔣介石關注地:哦?什麼意思?陳布雷:有傳言說,“低調俱樂部”的高宗武和梅思平最近剛剛去過上海。蔣介石警覺了,聲音中的倦意頓時一掃而空:這是確實的嗎?陳布雷:隻是聽說,我會儘快去落實一下。蔣介石罵道:高宗武這個混蛋,悄悄地跑到日本去見什麼阪垣征四郎和影佐禎昭,現在又和梅思平去上海,看來真是在背著我搞什麼陰謀!陳布雷:會不會,他們已經暗中在和日本人談判了?蔣介石不說話了,又把目光移向了車窗外。公路下麵,長江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些光點仿佛在故意躲閃著他的目光,顯得搖移不定。三峽附近的長江江麵上,逆流行駛著大大小小的船隻,煙囪裡吐出紮眼的黑煙。江水奔流,船隻吃力地前行。遠處的山巒被雲霧遮擋著,崢嶸隱約可見。鄭先博乘坐的船和何雪竹乘坐的船也來到了長江進入三峽前最後的這一段寬闊江麵。他們的船相距不遠,鄭先博的船落後一些。鄭先博站在甲板上,有些茫然地看著麵前的江水。前麵輪船的黑煙拖在江麵上,翻滾著向後退去。一個同事走過來,在他身邊點上一支香煙。鄭先博看了看他,沒說話。同事:先博兄,嫂夫人就在那條船上?鄭先博點點頭。同事有些沒話找話地:離開宜昌之前,我聽說日本的近衛內閣又發表了一個聲明,好像口氣有些改變,說隻要國民政府放棄以前的政策,就可以同我們談判。鄭先博這才又看了看同事:近衛內閣今年一月發表的聲明還說不以國民政府為談判對手,現在又說可以談判了?日本人真是變幻莫測。不過他們的這些動作,最終可能還是和我們國內的動向有關。同事:你是說我們的政府……蔣委員長也許已經改變了主意?鄭先博憂慮地:很難說。去年德國大使陶德曼在中日之間協調談判的時候,委員長的態度就有些模棱兩可。現在的局麵比那會兒更被動……你看看眼前的大撤退,就不難想象日本人為什麼會發表這樣的聲明了。當然,日本人這樣做,也可能有其他的意圖。這時,從下遊的上空傳來遙遠而低沉的飛機轟鳴聲。兩人都努力地靠到船舷邊,向下遊張望,陰霾密布的天空上卻什麼也沒有。然而飛機的轟鳴聲卻似乎越來越大。何雪竹這時站在自己所在船上的前甲板上,也聽到了飛機的轟鳴聲。但從這裡,她無法看到輪船後麵的天空。在幾乎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何雪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她擠開已經騷動不安的人堆,朝後甲板艱難地走去。船艙裡,鄭旭明和那個大腿受傷的士兵仿佛沒有受到飛機轟鳴的影響,正在閒聊。士兵現在站立著,那個商人坐在了位子上,雖然有些驚慌,但又無可奈何,不經意地聽著他們說話。張旭明:傷養好了以後,打算怎麼辦?士兵咧嘴笑了:怎麼辦?好好吃幾頓飯,然後再回去打仗!總不能讓鬼子一步一步地打到重慶,打到家門口。張旭明也笑了笑:像個軍人。士兵:那你呢?張旭明:和你一樣。士兵:他們該給你升官了吧?張旭明:屁!再說,打鬼子是為了這個?飛機的轟鳴聲已經把舷窗上的玻璃震得丁當作響了。那個士兵把身體擠到艙外看了看,看到了列成轟炸隊形的飛機的黑影子。他回頭對艙裡的人大聲喊道:媽的,好像是鬼子的飛機!話音剛落,低飛的日軍戰鬥機就開始了對輪船的掃射,船舷外的江麵被子彈擊起一串水柱。第一輪掃射在船上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人們相互擁擠卻無處可逃。鄭先博所在的船上也發生著同樣的混亂,人們爭先恐後地逃離甲板,有的乾脆就趴在甲板上。鄭先博焦急萬分,往船頭的甲板擠過去。好不容易擠到了船首,鄭先博看見不遠處的另一條船上,何雪竹手裡高高舉著醫藥箱,正努力從前甲板往後麵擠。鄭先博使勁兒地喊她,但是在飛機的轟鳴聲和掃射聲中,她根本無法聽見。第二輪攻擊接踵而來,隨著日軍戰鬥機呼嘯著飛過,幾顆子彈穿透了船艙的頂部,將那個受傷的士兵擊倒在地。他痛苦地大聲喊叫起來。何雪竹終於擠到了張旭明所在的船艙,她剛探頭進來,張旭明便焦急地朝她喊道:大夫,快!何雪竹進來,蹲下身,查看了一下正在喊叫的士兵:彆急,我在這兒!你能看見我嗎?看著我的眼睛!士兵撕心裂肺地喊著:不,我不想死,我還……沒回家!何雪竹看見了他右胸上的一個彈孔,似乎還有些冒煙,急忙從醫藥箱裡拿出一把剪刀,敏捷地剪開士兵身上的衣服,一股鮮血噴出來,濺到了何雪竹臉上。她不管不顧地用力撕開士兵的衣服:動脈破了!士兵的手亂抓著,張旭明側過身子,抓住了他的手:兄弟,挺住啊!何雪竹拿出一團棉紗,大喊:壓住!誰來幫我壓住?!那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人連忙過來,用雙手壓住了已經浸透鮮血的棉紗。士兵已經散神的眼光落在了中年男人身上,居然微微地笑了一下:我……我,我還沒回家呢。中年男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是緊緊地壓著棉紗。何雪竹終於找到針線,她對中年男人說:你慢慢放開,我找到動脈後,交給你,你把它掐住,好嗎?中年男人點點頭。何雪竹:好,慢慢來,放開。中年男人放開自己的手,士兵胸腔裡的鮮血再一次噴湧出來,何雪竹費力地在血泊中尋找動脈:找到了!來,掐住!中年男人雖然有些膽怯,但還是過來使勁掐住了隱藏在血泊之中的動脈。然而士兵的眼睛已經呆滯,沒有了任何表情,死死抓著張旭明的手也放鬆了。張旭明:大夫!何雪竹:掐緊了!張旭明大喊:大夫!他……已經完了!何雪竹似乎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她看了看士兵的瞳孔,再摸了摸他的脖子,沮喪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中年男人也慢慢鬆開了士兵,有些恐懼地看著自己滿是鮮血的雙手。何雪竹無奈地伸手把士兵的眼睛合上了。這時,夏新立焦急地跑到了船艙門口:大夫!大夫在這兒嗎?何雪竹提起醫藥箱,站起身來:我在這兒。夏新立:快!這邊兒有一個受傷了。何雪竹回頭看了看已經斷氣的士兵,跟著夏新立擠出了船艙門。張旭明這才慢慢地鬆開那個士兵的手,把它輕輕地放在了士兵胸前。那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人一臉的肅穆。護航的日軍戰鬥機掃射過後,轟炸機開始投入戰鬥。因為沒有任何空中抵抗,日軍的轟炸機飛得很低,幾乎是貼著江麵俯衝投彈。炸彈的爆炸在水麵上激起了巨大的水柱。相繼有幾艘輪船中彈,江麵彌漫起了滾滾黑煙。鄭先博始終固執地站在船頭,看著另一條船上的情形。一片混亂之中,他終於又看見了何雪竹,她和夏新立抬著一具屍體正在走向船尾的甲板。鄭先博徒勞地大聲喊著:雪竹,何雪竹!快離開甲板!何雪竹似乎聽見了鄭先博的喊聲,朝鄭先博的方向看了看。她看見鄭先博正發狂地揮著手,叫喊著,但無法聽清。何雪竹沒有停下,繼續和夏新立抬著屍體擠到了後甲板。後甲板靠近船舷的一小塊空處已經堆放了幾具屍體,他們把那個士兵的屍體放在旁邊。何雪竹直起腰來,抬頭,卻驚愕地看見一架日軍轟炸機正對著自己這隻船俯衝過來。另一條船上的鄭先博也看見了日軍轟炸機的俯衝,他幾乎是絕望地再次大喊:快離開甲板!炸彈帶著呼嘯落下來,在離船尾很近的水中爆炸。何雪竹和夏新立被氣浪掀起,掉進了長江。鄭先博在這邊看見何雪竹落入江中,便不顧一切地想越過船舷跳下去救人。那個外交部的同事在後麵死死拉住了他。何雪竹在水裡掙紮著,夏新立在她不遠的地方抓到一塊木板,拚命地遊過來。而他們乘坐的輪船已經漸漸離他們而去。夏新立幾乎要夠著何雪竹了,情急之中他把掛在脖子上的照相機取下來,抓住照相機的皮帶,將照相機扔向何雪竹:抓住!抓住相機!何雪竹被水流帶著,想抓住夏新立扔過來的照相機,卻沒有成功。這時,又一顆炸彈在他們附近爆炸,水浪翻滾。夏新立躲過一個浪頭之後,再抬起頭,卻已經看不見何雪竹的身影了。另一隻船上,鄭先博看見了剛才的一幕。現在他已經不再喊叫了,隻是發呆地站著,眼睛裡充滿絕望。重慶。淡淡的暮靄在蔣介石官邸後麵的小樹林中悄悄地蔓延。吃過了晚飯後的蔣介石和國民黨副總裁、國民參政會議長汪精衛一起散步,他們之間保持著一定距離。蔣介石:這麼說,你對目前的時局是一種悲觀的態度?汪精衛:武漢淪陷以後,我們雖然退到了重慶,暫時保全了政府的運作,但形勢仍然對我們非常不利,這一點,你是應該清楚的。蔣介石並不讚同汪精衛的說法:依仗著長江三峽,看起來我們好像是偏安一方了。汪精衛:但是這種局麵又能支撐多久?我聽說在南嶽軍事會議上,你提出了要以空間換時間的戰略方針。可是你想過沒有,日本人已經占領了那麼大片的土地,我們還有多少空間可以放棄?蔣介石有些冒火了:兆銘,那以你之見,我們應該如何應對呢?汪精衛猶豫了一下,然後有些含沙射影地說道:自中山先生創立民國以來,我黨就一直肩負著國家和民族危亡的責任。我以為,我黨在目前的情況下,應該勇敢地站出來,承擔曆史的責任。蔣介石看了汪精衛一眼:哦,怎麼個承擔法?汪精衛:我們應該向人民表示,為了民族的生存,我黨不會逃避自己的錯誤。猜到了汪精衛的潛台詞之後,蔣介石不吭聲了。汪精衛:我們兩人應該一起辭職,以謝天下。蔣介石一點兒也不顯得吃驚:我們兩人辭職了,我黨就能夠承擔曆史的責任啦?這不是承擔責任,而是推卸政治責任!汪精衛:如果我們主動下台讓賢,也許還能找到一條挽救國家的生路!蔣介石:在這個國家危難的關鍵時刻,你和我能通過辭職來挽救國家?真是無稽之談!汪精衛:我知道,你不願意放棄權力。蔣介石:這不是權力不權力的問題!汪精衛:從東北到華北,從華東到華中,我們節節敗退,難道我黨沒有責任?難道現在不是考慮另外一種救國之道的時候?蔣介石:你是指什麼?汪精衛頓一下,才說:和日本人交涉……蔣介石用眼神打斷了汪精衛。但他自己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也不看汪精衛,而是不耐煩地揮揮手:好啦好啦,不談了。我不會辭職,我也不希望你辭職!說完,蔣介石轉身就走,把汪精衛扔在了一邊。日本東京,日本軍政首腦參加的禦前會議在皇宮的一間寬大房間裡舉行。房間裡擺放著兩張長桌,桌子的儘頭是一張相對短一些的桌子,桌子上統一遮蓋著格子花的桌布。長桌後麵,分彆坐著日本的政府和軍事首腦。他們是內閣總理大臣近衛文麿,海軍大臣米內光政,大本營總參謀長、裕仁天皇的弟弟載仁親王和陸軍大臣阪垣征四郎。自盧溝橋事變以來,日本對中國的全麵侵略戰爭已經進行了一年有餘。但是,戰局的發展卻與天皇和日軍首腦的預期相矛盾。按照日本人原來的計劃,戰爭打響之後,他們應該在幾個月內就解決所謂的“支那事變”。然而事與願違,中國軍隊雖然屢戰屢敗,卻沒有輕易地放棄抵抗。更令日本人感到惱火的是,中國共產黨及其所領導的軍隊在抗日救國的綱領下,大度摒棄前嫌,實現了與國民黨的合作,在全國範圍內組成了抗日統一戰線。隨著戰爭的進行,無論是在正麵戰場還是在占領區,日本軍隊都無法取得絕對優勢,而且還有越陷越深的跡象。所以,當陸軍大臣阪垣征四郎彙報了戰況之後,裕仁的臉色已經相當難看。天皇用冷冷的目光掃視了自己麵前的大臣們,然後緩慢地說道:我已經聽你們說了很多,但是我並不滿意。對支那的作戰已經進行了那麼長的時間,但是結果並沒有如人們所想象的那樣,直到今天,支那人仍然在組織積極的抵抗。難道你們對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嗎?負責軍事戰略的幾個大臣都沒說話。近衛文麿看看自己四周,說:為了儘快解決支那事變,內閣方麵和汪精衛的代表進行了接觸,希望能儘快地達成和平協定。原則上,他們已經同意了我們的條件。現在隻等汪精衛脫離中國政府的控製。裕仁並不感興趣地:這個,我已經知道了。我希望知道的,是作戰方麵有什麼新的戰略方針沒有?米內光政連忙說:根據海軍部和陸軍部的研究,我們認為有必要對敵人的後方,也就是支那中央政府所在的重慶進行打擊。運用戰略性的轟炸,破壞或者摧毀敵人的政府中樞,讓敵人陷入恐慌和失控。重慶現在已經是支那事實上的首都,如果我們的戰略轟炸獲得成功,蔣介石政權或者崩潰,或者迫不得已和我們談判,兩種結果,都對我們有利。裕仁:那麼,在戰略轟炸方麵,是可能的嗎?載仁把一份報告書放到了裕仁麵前:完全可能。如果我們集中陸軍和海軍的航空力量,以武漢為基地,就能夠對敵人的心臟實施致命打擊!裕仁迅速地瀏覽了一下手裡的文件:戰略轟炸的目標並不限於軍事目標,是這樣吧?阪垣征四郎:如果把政治和經濟中心作為目標進行轟炸,就可以說它們是軍事目標,因為它們直接和軍事行為有關。裕仁:嗯,我認為有些細節還需要認真研究。但是這種戰略轟炸的想法是可以實施的。這個方案,就先這樣定下來吧。我希望這一次,能夠如你們所說,儘快地解決問題。說完,裕仁也沒有宣布散會,冷冰冰地站了起來,文武官員們也一起站起了身,看著他們的天皇離開。武漢淪陷之後,日本侵華陸軍第一飛行團司令部也隨即在武漢建立了指揮中心,為可能對重慶進行的戰略轟炸做準備。這天下午,司令部的一間大會議室裡,日本陸軍第一飛行團團長寺倉正三少將奉命向自己的部下正式宣布了天皇剛剛敕令下達的“第241號大陸令”。正是這個日本天皇親自下達的命令,揭開了重慶大轟炸血腥曆史的一頁,也揭開了世界現代空戰史上無區彆轟炸的殘暴的一頁。寺倉正三麵前的桌子上擺放著一些飛行地圖之類的東西,他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張巨大的中國地圖,上麵的重慶已經被用很粗的紅筆畫了一個大圈。一群日軍軍官坐在桌子兩邊,聽著站在中國地圖前的寺倉正三訓話。寺倉正三提高了聲調:天皇的敕令已經明確,我們即將展開對重慶的戰略轟炸,這將開創帝國作戰史的新篇章!海軍和陸軍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戰略作戰中協同,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希望大家能和海軍方麵精誠合作,為儘快結束支那事變努力!眾軍官全部站了起來,情緒高漲地喊:是!寺倉正三:根據大本營的命令,我們將投入優勢兵力,展開激烈的航空攻擊。第241號大陸令要求,要特彆注意襲擊和消滅敵人的最高統帥和最高政治機關。針對敵軍,可以使用特種彈。但是要注意避開第三國人的居住區域。普通彈和毒氣彈混合使用,嚴守秘密,不得暴露!眾軍官再次喊道:是!寺倉正三環視了一圈,然後自信地笑了笑:從現在到霧季結束,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大家可以精心準備。不過,可以立即實施試探性的轟炸,為今後的作戰提供依據。然後,寺倉正三轉頭再次看了看自己身後的中國地圖。那個被紅筆圈上的地域,在他的眼中仿佛已經成了一片火海。霧氣彌漫。重慶朝天門碼頭外的江邊,停泊著幾艘剛剛到達重慶的輪船。許多撤退和逃難的人從船上下來,拖家帶口、滿臉疲憊地走上高高的石階。在鬨哄哄的人群中,剛剛到達重慶的鄭先博和前來迎接自己的女兒鄭娟、女婿江慶東見了麵。鄭娟在重慶市政府工作,是一名新聞官員,她的丈夫江慶東是重慶防空司令部的一個副參謀長。兩口子先前也在南京工作,1938年秋天到的重慶。鄭娟基本上繼承了鄭先博的遺傳基因,端莊,清秀,性格穩重,但也不乏一絲何雪竹式的乾練。丈夫江慶東雖是軍職,外表上卻更多的是讀書人的秀氣和羸弱。當然,他對防空係統的專業知識,加上他兢兢業業的工作態度,還是使他得到了防空司令部副參謀長的職位。沒有見到預期一起到達的母親,吃驚不小的鄭娟忙追問鄭先博。鄭先博竭力克製著內心的痛苦和擔憂,把何雪竹在轟炸中落水的經過向他們簡約地講了一下。聽完父親的敘述,鄭娟的眼睛裡有隱約的淚光閃動。仿佛是安慰父親也是安慰自己,她輕輕地說:爸爸……媽媽一定會被其他船上的人救起來的。鄭先博歎了口氣:我也希望是這樣。江慶東勸慰地:爸,我們還是先送你回去吧。鄭先博默默地點點頭。江慶東連忙把鄭先博的行李拎起來,三人一起朝陡峭的碼頭石梯上麵走去。剛走兩步,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攔住了他們:請問是外交部的鄭先博先生?鄭先博:是我。中年男人:請跟我來好嗎?雖然吃驚,鄭先博臉上卻沒什麼表情:發生什麼事了?中年男人:沒什麼,有人要見你。你們二位是鄭先生的家人吧?請你們把鄭先生的行李送回家。等事情辦完後,很快就送鄭先生回去。鄭娟和江慶東都莫名其妙地看著鄭先博,鄭先博鎮定地對他們微微笑了一下,示意他們先走,然後便跟著那個中年男人走上了階梯。他們一起穿過喧鬨的人群,來到一條並不算寬的街道,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街邊。那人打開後座的車門,讓鄭先博進去。鄭先博剛一伸頭,發現是外交部亞洲司司長高宗武坐在裡麵。鄭先博:高司長?高宗武:先博,快上車吧,上來我們再談。鄭先博狐疑地鑽進汽車,那個男人也坐到了駕駛座,發動了汽車。汽車響著喇叭,從擠滿行人的街道上慢慢通過。鄭先博:高司長,我在萬縣的時候,聽說你在香港治病……高宗武:我也是剛剛到重慶。鄭先博:你怎麼知道我……高宗武笑著擺擺手:因為有事要找你,所以就到碼頭來了。一路上都還好吧?鄭先博苦笑:高司長,到底是什麼事情?高宗武:最近我們要和法國人在越南搞一次秘密的會談,關於滇越鐵路。你知道,這是整個中國抗戰的一條重要的補給線。鄭先博:要我參加嗎?高宗武:不,但是需要你提供一個相對安全的地點。我聽說你有個親戚在河內,我們需要一棟條件好一點、同時又比較隱蔽的房子。鄭先博:我的叔父在河內。高宗武:可以聯係上嗎?鄭先博:一直有聯係,我可以寫一封信給他。如果很急的話,也可以先拍個電報。高宗武:是很緊急。我看這樣,你立即拍一個電報給你的叔父,同時再寫一封信交給我,由我來辦。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鄭先博點點頭,沒再說話。高宗武仿佛在揣度著鄭先博的心思:先博,你是外交部的老人了。這件事情很敏感,所以不要事先張揚出去。在沒有達成任何正式的協議之前,一定要保密。鄭先博:我知道了。鄭先博安頓好自己在重慶的住處,便來到國民政府外交部報到。鄭先博辦完手續,便決定去見外交部長王寵惠,因為高宗武那天跟他講的事情,讓他覺得有些蹊蹺。在王寵惠擔任部長之前,鄭先博就已經在外交部任職了。王寵惠上任後,很快便發現鄭先博是一個有智慧的外交人才,所以對他器重有加,兩人的關係也比較親密。不過,王寵惠並沒有給鄭先博安排一個具體的有權力的職位。他很清楚,鄭先博這樣的人才,最好是處在一個“不管部”的位子上,隨時可以調用,又隨時可以打發。遷都重慶後,外交部設在一座公園的灰色樓房內,樓房不大,也顯得很樸素。一走進二樓的走廊,鄭先博便碰上了幾個先期來到重慶的同事,幾個人都很熱情地和他招呼,大家免不了寒暄一番。過了幾個門,走廊最儘頭的就是王寵惠的辦公室。鄭先博敲了門。過來開門的是王寵惠的秘書:鄭先生,王部長正等你呢。鄭先博在秘書的帶領下穿過一個小房間,來到王寵惠的辦公室。王寵惠正坐在辦公桌前簽署文件,抬頭看見鄭先博進來,就幾筆簽完了文件,交給秘書,然後走到鄭先博跟前和他握了握手:我聽說你太太在宜昌撤退的時候出了意外?鄭先博點點頭,和王寵惠一起坐在了沙發上。王寵惠關心地:有消息嗎?鄭先博:沒有,恐怕凶多吉少了。王寵惠:不要往壞處想,你能找到太太的。如果需要我幫忙,就直接和我說。鄭先博:謝謝部長……不過,我來見你,並不是為了這件事。王寵惠:說吧。鄭先博:高宗武司長找過我,說是要在河內跟法國人秘密談判,關於滇越鐵路,要我把我叔父的房子提供給他。王寵惠疑惑地:是嗎?高宗武從香港回來了?這下鄭先博真的是有些吃驚了:你不知道此事?王寵惠思忖著,沒有回答。鄭先博:那……你得到過法國方麵的什麼消息嗎?王寵惠搖搖頭:沒有。這個高宗武!一貫如此。難怪委員長要罵他是個混蛋。但願他不是又在搞什麼陰謀詭計。鄭先博試探地:高司長會不會……王寵惠:和日本人談?我最近是聽到一些風聲。但如果是和日本人接觸,沒有必要去河內,在香港就可以進行……王寵惠不說話了。鄭先博見王寵惠這樣,就說:那,我就告辭了?王寵惠:好吧。你太太的事情不要著急,總會有消息的。你趕快把家裡安頓好,然後就來上班吧。第二天下午,鄭先博收到了叔父從河內來的電報,告知房子的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下班後,鄭先博便來到了高宗武在重慶的臨時住所。高宗武把鄭先博迎進客廳,一臉的嚴肅,居然沒有客氣地讓座。客廳裡很混亂,的確是一副臨時居住的樣子,甚至有一種立即要離開的氣氛。鄭先博把自己帶來的電文紙遞給了高宗武,高宗武看了看,很滿意地說:你叔父是一個很通情達理的人嘛。這麼快就安排好了。我得先感謝你,然後再感謝你的叔父。鄭先博:我們都是為了國家的利益。高宗武哼哼哈哈:說得好,說得好啊。環視了一下客廳之後,鄭先博便告辭。高宗武也不挽留。在離開房間前,鄭先博終於又停下來,有些欲言又止地說道:高司長……高宗武:還有什麼?鄭先博:我問過王部長了,但是他不知道河內談判這件事情。看著鄭先博疑惑的眼睛,高宗武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啊,你好像有些擔心?這樣吧,既然你也幫了忙,我就給你透透風。這件事是汪副總裁親自在運作,為了保密起見,隻告知了相關的人。鄭先博還是有些猶豫:是這樣?高宗武:先博啊,我建議你不要再去打聽什麼了。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到結果出來,大家不也就都清楚了嘛。至於你叔父那裡,政府當然不會無償地使用他的房子。對了,你沒有告訴你叔父我們此行的目的吧?鄭先博:當然不會。高宗武:那就好。幾天以後。已經接近中午,重慶機場上空還有一些薄霧在飄蕩,使機場遠處迷蒙一片。一架準備起飛的軍用飛機停在跑道上,螺旋槳已經轉動。飛機裡,汪精衛和妻子陳璧君、秘書曾仲鳴等人已經坐在座位上。汪精衛的表情有些焦慮,但沉默不語。陳璧君倒顯得有些急躁:都等了半天了,怎麼還不起飛?曾仲鳴:不知道啊,該不會有什麼差錯吧。說完,他不經意地朝舷窗外看看,卻發現有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了飛機旁邊。他更加緊張,回過頭來看著汪精衛。汪精衛:怎麼回事?曾仲鳴還沒來得及回答,飛機的艙門又打開了,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將軍和一個副官,再加上兩名衛兵走進了機艙。機艙裡坐著的這些人頓時愣住了,汪精衛更是神情緊張。周至柔一進來就看見了汪精衛,也顯得有點兒驚訝:汪副總裁?汪精衛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啊,是周主任。你也坐這架飛機?周至柔找了個位子坐下:是啊。汪副總裁這是……陳璧君連忙說:副總裁是去成都演講。周至柔疑惑地:可這飛機是去昆明。汪精衛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哦,我們先到昆明,龍雲邀請我去那裡巡視一下,然後再去成都。鄭先博的住處是一棟常見的重慶小樓,青磚烏瓦,上下兩層。房子前有一個小平台,平台下的石梯把房子和外麵不寬的街道連接起來。黃昏時分,霧氣再次偷偷地濃重了,把周圍的房子和遠處的長江都掩蓋在昏黃的紗幔後麵。鄭先博正蹲在小平台上,弓著腰在一隻爐子上忙著。他想給自己煮點麵條吃,可爐子裡的木炭卻怎麼也燃不起來,仿佛是受到了潮濕霧氣的影響,隻是冒出一陣濃烈的白煙。鄭先博用報紙當扇子使勁扇著,卻毫不見效。他試圖把爐子上的鍋端起來,不料鍋把已經很燙,他趕緊鬆手,鍋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鍋裡的水潑了一地。鄭先博惱火地站直身子,一腳把爐子帶鍋一起踢下了平台。兒子鄭明手裡拎著一包東西剛好出現在平台下:爸爸,乾什麼呢?看見兒子,鄭先博立即很好地掩飾了自己剛才的失態:啊,你怎麼來了?鄭明看了看翻倒在平台下的爐子和那口鍋:這是怎麼啦?鄭先博輕描淡寫地笑了笑:你媽媽不在,我連吃飯都成問題了。本來我打算煮點兒麵條吃……鄭明揚了揚手裡的紙包:我早就料到是這樣。我買了些鹵牛肉,還有兩個鍋盔,二兩江津白酒,這可都是四川的特產。鄭明是鄭先博和何雪竹三個孩子中的老二,老三也是女兒,叫鄭琪。鄭明和鄭琪都比大姐鄭娟長得漂亮,因為他們都更像何雪竹。不過在性格上,鄭明卻和鄭娟一樣,更像父親。三個孩子中,鄭先博最喜愛的也是鄭明,這倒不是因為鄭明是兒子,而是因為鄭明的智慧,是因為他超乎一般年輕人的冷靜和自控。鄭先博原來以為,兒子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律師,沒想到這個滿腔愛國熱情的高中畢業生,卻鬼使神差地在一個同學的唆使下考進了戴笠辦的特務學校。鄭先博雖然無奈,也隻好認了。鄭明畢業後,順理成章地被分配進了情報機關,和鄭娟差不多同時來到重慶。兩人一起走進了房子。室內的一切都顯示出這裡缺乏一個女主人。鄭明把食品從紙袋裡拿出來,鄭先博去廚房轉悠了一下,拿了兩個瓷碗出來。鄭先博:這碗就當酒杯了鄭明不在乎地把酒倒進了瓷碗裡,同時問道:我媽還沒有消息?鄭先博苦笑:沒有。這兩天我突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鄭明一邊攤開那包鹵牛肉,一邊勸慰道:爸,我媽肯定沒事兒。我堅信這一點。那天和大姐還有小妹一塊兒說起來……鄭先博打斷了他:我不是說這件事情。鄭明吃驚地:那你說的是什麼?鄭先博欲言又止,卻終於沒有說出來。鄭明:是外交部裡的事?鄭先博敷衍地笑笑:算了,我沒事。來,喝酒。鄭明看著父親,和他碰了碰碗,也沒有再追問。在情報機關裡乾的時間久了,他已經養成了一個潛意識習慣:不隨便追問彆人什麼。畢竟,在那樣的工作環境裡,知道的事情越少,自己就越安全,儘管鄭明不是一個明哲保身的人。吞下一口熱辣的白酒,鄭先博的喉嚨感覺像著火一樣。他對兒子誇張地笑笑:這是酒嗎?恐怕是酒精吧?四川人都喝這東西?鄭明:這可是真正的江津白酒。鄭先博呼了口氣,最終決定還是不告訴鄭明自己的擔心。他清楚,即便自己說了出來,兒子也幫不上什麼忙。其實,他現在自己都無法幫上自己的忙了。重慶陝西街的一家餐館裡,《新華日報》正在為歡迎最後一批從武漢撤退到重慶的員工舉行招待會。偌大的餐廳裡擠滿了來賓。在餐廳的中央,周恩來舉著酒杯正在講話:……我們非常高興地歡迎《新華日報》的同誌們到達重慶。他們經曆了千辛萬苦,克服了重重困難,終於在這裡和我們團聚了。當然,我也要借此機會,代表中共中央和我們所有的同誌們,對在“新升隆號”事件中犧牲的二十四位《新華日報》的同誌們表示最誠摯的哀悼!請大家舉杯!為了他們,為了《新華日報》,為了中國人民偉大抗日戰爭的最後勝利,乾杯!參加招待會的人們都舉起了酒杯,相互乾杯,然後熱烈鼓掌。夏新立和妻子餘南平,一個模樣樸實卻不乏精明的中年婦女一起,來到顧宏源和羅伯特·馬修斯這邊。顧宏源看見他們過來,立即熱情地迎了上去:老同學,沒想到在重慶見麵了!夏新立也熱情地和他握手:顧宏源!你這家夥,好多年沒音訊了!哦,這是我妻子,餘南平,這是顧宏源,菲律賓華僑,我們曾經是同濟大學的同學。宏源,還在乾記者?顧宏源點點頭:不過,我是在給彆人當助手。這就是我的老板,羅伯特·馬修斯,《泰晤士報》駐華特派記者。比顧宏源年輕許多的羅伯特也和夏新立以及餘南平握手,說著一口不太流利的國語:你們好,見到你們很高興。你們是老朋友?夏新立:對,老朋友。羅伯特:那麼,夏先生,你太太也是記者?餘南平笑笑:不是,我在八路軍辦事處工作。這時,站在另一邊的江慶東和鄭娟也走過來,大家都打了招呼。夏新立,顧宏源,鄭娟,再加上羅伯特都是熟人,隨便聊了幾句,便說起白天發生的一次轟炸來。轟炸的時間很短,再加上重慶的霧季還沒結束,所以日軍飛機投下幾枚炸彈後就返航了。顧宏源問鄭娟:親愛的政府發言人,今天敵機的轟炸沒有造成什麼破壞吧?鄭娟笑了笑:相信是因為大霧的原因,日軍的炸彈大都投到了江裡,沒有造成什麼傷亡和損失。顧宏源:為什麼中國軍隊的飛機沒有起飛迎敵?江慶東插了進來:沒有必要。本來我們空軍就處於劣勢。顧宏源:處於劣勢是真的,但過於輕易地放棄製空權,放棄對日軍飛機的起碼抵抗,哪怕是騷擾,這會讓日本人更加猖狂。夏新立見他們要爭起來,連忙說:宏源,你這家夥,這麼多年過去了,怎麼還喜歡抬杠?顧宏源笑著:我不是抬杠,這叫辯論。不是搞新聞的餘南平覺得沒趣,便找了個借口離開了這幾個人,到另一邊和《新華日報》的人聊天去了。江慶東:怎麼叫作輕易地放棄製空權?沒有能力對抗,情況就隻能是這樣。中國軍隊無論從飛機還是從物資後援,都無法和敵人對峙。難道中國士兵打得還不夠英勇?我弟弟就是在武漢空戰中犧牲的!顧宏源沉默了一陣:是這樣,那真是太不幸了。夏新立:我個人認為,雖然武漢失守,但中國軍隊在武漢等地的作戰仍然是有成效的,雖然也犧牲很大。如果能夠把這樣的勢頭保持下去,不讓日本鬼子進一步進犯宜昌,逼近重慶,那才可以實現蔣委員長以空間換時間的想法。羅伯特也加入了:夏先生,你認為在這樣一種困難的情況下,國共兩黨是否能夠真誠合作?在我看來,隻有國共兩黨真誠合作,才能保證中國不被日本人征服。夏新立:從共產黨這方來說,合作的意願肯定是真誠的,但是我不知道馬修斯先生注意到沒有,國民黨方麵卻不時地在製造一些摩擦。以我的看法,如果是真誠合作,這些摩擦是可以避免的。江慶東:我不認為國民黨在這個民族危亡的時候,還會有意地去製造兩黨之間的摩擦。夏新立:可摩擦實實在在地發生了!羅伯特見這兩人又頂了起來,便開玩笑地說:從我一個局外人的觀點來看,二位的立場也許正好代表了國共兩黨之間的某些分歧。鄭娟有些嗔怪地說著江慶東:你少說兩句好不好?餐廳的另一邊,周恩來和陳布雷、王寵惠也見麵了。陳布雷和王寵惠已經和周恩來比較熟悉,大家相互乾杯喝酒之後,又寒暄了幾句。陳布雷提起了話頭:周先生也參加了桂林的南嶽軍事會議,不知道對會議結果有何評價?周恩來沉吟了一下,才說:南京淪陷後我們又失去了武漢,開這樣一個會是很有必要的。至於說結果,我認為沒有更多實質性的東西。不過,我們黨的基本態度是一貫的,那就是必須要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王寵惠:周先生所言極是。周恩來:謝謝。我認為,我們應該把中國的抗戰放到一個國際的範圍內去看待,在堅持抗戰的同時,必須努力爭取其他國家的同情和支持,把中國抗戰變成國際反法西斯格局中的一個部分。陳布雷:周先生高見。這個方麵,恐怕王部長有更多的工作要做了。大家笑了起來。然後,周恩來壓低了聲音對陳布雷說:陳主任,根據我們的情報,“低調俱樂部”的高宗武和梅思平在上海的確跟日本人搞了一次秘密談判。陳布雷多少有些故作驚訝:是嗎?周恩來:可以相信他們是代表汪副總裁去談判的。王部長應該清楚這一點,對吧?王寵惠:肯定不是代表外交部方麵。周恩來:他們之間也許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不知道彥及兄最近有沒有見到過汪副總裁?陳布雷:沒有。不過,我聽說委員長和汪副總裁最近見過麵,但談得並不好。周恩來:應該注意一下汪副總裁的動向。王寵惠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不說話了。夜已經深了。昏黃的路燈在霧氣中朦朦朧朧地把燈光投下來,照在一輛黑色的轎車上。轎車裡,王寵惠獨自一人坐著,看著通向鄭先博家的石梯。過了一會兒,王寵惠的司機和鄭先博匆匆忙忙地走下石梯,來到轎車邊。王寵惠這才打開車門,從裡麵鑽出來。鄭先博詫異地:王部長,這麼晚了……出了什麼事?王寵惠沒說話,等司機進了駕駛座,才拉著鄭先博走到了車後麵:先博,我覺得要出事了。參加完周恩來的招待會之後,陳布雷才告訴我,汪副總裁和太太、秘書都在昨天一起到了昆明。鄭先博:事先通知了委員長嗎?王寵惠:問題就在這裡!他們是偷偷離開重慶的,在昆明,是龍雲接待的他們。鄭先博:汪副總裁是在背著政府搞什麼事情?王寵惠:那天你說高宗武要你提供一個在河內的住所,你給他了嗎?鄭先博:給了。我給我的叔父發了電報,那邊一切都安排好了。王寵惠頓了一下腳,焦慮地不說話了。鄭先博的預感終於應驗,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汪副總裁是要去河內?根本就沒有和什麼法國人的談判,而是一個秘密出逃的陰謀!王寵惠看定了鄭先博,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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