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長著兩個大鼻頭的黑色轎車“呼”的一聲衝出了二監,向東疾馳而來。不大工夫就一個急轉身,上了中山南路往北狂奔。大鼻頭轎車一邊左衝右突,一邊把喇叭按得“嘟嘟”直響,路上的行人、自行車、黃包車、各色汽車唯恐避之不及,紛紛躲開。隻片刻時間,“大鼻頭”夾著塵囂飛快地馳向保密局大門。站在門口的哨兵還沒有搞清是怎麼回事,車子已衝進了院子裡。隨著刺耳的刹車聲驟然響起,“大鼻頭”撅了一下屁股,停在了特情處機要科門前。車門開了。杜林甫率先走出車子,張懷文、華雄飛、杭蘇三人也一齊下了車。“敲門!娘希屁!”杜林甫指著機要科的鐵門,氣憤地喊道。華雄飛立即上前兩步,掄起拳頭,把鐵門敲得“砰砰”直響。“誰啊?狗膽不小啊!”裡麵傳出一聲不滿的斥責,鐵門被打開了。談嶽走出門外,他一眼看見華雄飛和他迎麵而立,就罵道:“你要死啊!敲這麼響!”正要繼續發作,一看杜林甫也在,就立即換了腔調,“處座,什麼事?”“馮儒這家夥在吧?”杜林甫邊咬著牙問,邊進了機要室。華雄飛等人也跟著走進去。“馮儒……今天不當班。”談嶽回答。“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嗎?在家裡?”杜林甫滿臉殺氣。“可能在家吧?要不我打個電話問問?”“嗯……不用了。他來了,你直接叫他到我的辦公室。聽到了嗎?”杜林甫的聲音幾近於吼叫。“是!處座。”談嶽誠惶誠恐。杜林甫在機要室打量了一番就出了門,向小紅樓走去。快要到小紅樓門口的時候,杜林甫停住腳,對幾個人命令道:“你們現在就去馮儒家把他抓來見我!實在不行可就地處決!馬上就去!出了差錯就‘把呼吸留下,身子回家’!聽到沒有?”“是!”三個人立即正步答道。“把我的車開去。”杜林甫說完就上了二樓。杜林甫這幾天的心情可謂時驚時喜,時恨時怒。他成功地解決了政治犯,殲滅了遊擊隊,又意外地抓到一個活口,這樣的功勞肯定會得到局長的嘉獎,那是鐵板上釘釘的事。隨後又撬開了陳言的嘴巴,起出了共產黨的臥底,還得知他們正打著“長江防禦計劃”的主意,更是喜上加喜。一連串的勝利讓他歡欣鼓舞。他看到榮華富貴在向他招手。可是,令他萬分沮喪的是,這個臥底竟臥在自己的身邊,還是自己比較信任的人,而且一臥就是四五年!這使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愚弄,也使他近期的戰績大打折扣。想想看,如果這個馮儒不在他特情處,而在保密局的其它部門,他此時又是何等心情?所以,他一聽完陳言的供述就急忙驅車回到保密局,唯恐事情有變。他恨透了馮儒,真想親自去他家抓捕。然而,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抓捕馮儒,華雄飛去就完全可以了。他抓起桌上的電話,然後躺在椅子上,把雙腳蹺在辦公桌上。“喂,接城防二營。”不一會兒,他對著電話說開了:“馬營長嗎?嗬嗬,你老兄在乾什麼呢?等著授勳嘛……這是遲早的事……不客氣……隻是你發跡了,彆忘了哥哥。哈哈……還有一樁好事等著你去辦。乾成了,你就等著數鈔票升少將吧……哈哈……是這樣的,我剛剛獲悉的重要情報,草場門外被我圍殲的是共產黨江寧遊擊隊二支隊,還有一支隊可能盤踞在牛首山沙子坳……我怎麼知道的?我是乾什麼的?把這麼好的事告訴你,你還……大概有50人……要快。兵貴神速!哈哈……我等你的捷報……”杜林甫之所以讓馬營長去“剿匪”是有原因的。保密局有的是特工,但沒有部隊,不能開展軍事行動。所以,這樣的事情杜林甫隻能通過上峰聯係到部隊,由部隊去執行。杜林甫放下電話,伸了一個懶腰。“報告。”門口傳來女秘書曉露嬌滴滴的聲音。“杜處長,你的電報。總台轉來的。”“哦?”杜林甫接過來,一看頁眉:020。“‘觀音’發來的。”他立時像注入了一針興奮劑。“最近這幾天怎麼了,刺激一個接著一個。”他暫時將心中對馮儒的憤恨拋在一邊了。曉露掩上門離開後,他馬上開始解密電文。一支煙工夫,電文內容出來了:馮儒是共產黨無疑!“‘觀音’,你真是出色的特工!唉,我早就應該重用你的。”杜林甫歎了一口氣。談嶽掩上鐵門,心想出了什麼事了,杜處長這麼急吼吼地要找馮儒。從沒見過他對馮儒生這麼大的氣啊!不好!可能是馮儒闖禍了,而且這個禍還不小。談嶽和馮儒共事將近3年了,沒有什麼矛盾。相反,倒是有點朋友之情、兄弟之誼。談嶽老家在太湖邊,自己一人在南京工作,他的工作性質和他不喜交遊的性格決定了他沒有什麼朋友。而馮儒也是孤身一人。他的老家在蘇北,父母前兩年相繼去世。他猶如一個孤兒。相同的境遇使兩人比較投緣。性格上的默契也是一個因素。談嶽很慈厚,馮儒很低調,所以兩人很是合得來。“還是提醒他一下。杜林甫問起來,他好有個準備。”談嶽心想。他當然知道這樣做不妥!假如杜林甫知道了不把他罵個臭死才怪呢。可是,他仍然覺得要告訴一下馮儒。一是因為和馮儒的交情,二是不會有風險。杜林甫根本不會知道他通風報信的事。主意既定,他就拿起機要室的電話撥到了馮儒家裡。“是我,談嶽。”“哦,什麼事?請我吃飯?”馮儒在電話裡開了一個玩笑。“你真自在!還吃飯?你快告訴我,你闖什麼禍了?”談嶽想知道馮儒究竟乾了什麼。“闖禍?闖什麼禍?”馮儒反問道。其實,他在聽到談嶽的這句話時,心裡著實吃了一驚。“杜處長剛才到機要室來找過你了,臉色不好看,還帶了華雄飛那小子。你是不是得罪處長了?”馮儒聽到這裡,他知道這幾天的擔心終於出現了。他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故作輕鬆地說:“嗯……我已經猜到是什麼事了……這不……前兩天閒聊的時候,我一時失言,說……杜處長如果胖一點,那就更有威儀了。本來這也不是說他的壞話,可一琢磨,就有點問題。我說完後就後悔得不得了……可能有人告訴處長了。謝謝你喲,兄弟。”馮儒握住電話沉默了片刻,接著說道:“好兄弟,我沒事的,你放心吧。嗯,你也要保重啊!”說完就掛斷了電話。談嶽放下電話後,心情輕鬆了不少。能為好朋友做一件事,感覺不錯。可是再一細想,馮儒的最後幾句話總讓他覺得有點異樣。他咂了咂嘴,一時想不明白,就又坐到辦公桌前,拿起了報紙……他沒有想到,杜處長信任的人、自己相處了3年的好朋友竟然是共產黨間諜。馮儒放下電話,慢慢坐下來。自己暴露了!他想到最近一係列奇怪的事:營救失敗、杜林甫頻頻到二監,尤其是那天晚上自己到秦淮河邊,那個悄無聲息的跟蹤者……肯定暴露了!趕快走!不能再待下去了!他馬上站起身,準備收拾東西。可是再一想,到哪裡去?在南京,甚至在江南,他不知道黨組織在哪裡。即使知道了,同誌們會馬上接受他嗎?回家?“家”在哪裡?他一時悲從中來。“先走再說。到江北去!慢慢聯係黨組織。江南的黨組織都是秘密的,很難尋找。就到江北去,江北已經解放了,過了江再說。總會有辦法的!”他果斷決定。於是他立即走進臥室,取出一隻半新不舊的手提皮箱。接著從抽屜裡拿出一把手槍和兩匣子彈。手槍是美國產的史密斯·韋森轉輪手槍,烏黑程亮。他把一匣子彈推上槍膛,另一匣子彈放進衣兜。當他正要把手槍插進腰間槍盒中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脫了這身軍裝。我不再需要它了。”此時,他已經想到,杜林甫肯定會派人追捕自己,穿著軍裝不正暴露了自己嗎?而且,一個少校軍官,拎著一個箱子,路上也好,投宿也罷,也太顯眼了,容易讓人生疑。想到這裡,他迅速扒掉了那身軍裝,又從衣櫃裡翻出一件黑緞長衫披在身上,把韋森手槍插在腰間皮帶上。“還有一樣東西!”他掀開被子和床單,抽開床板,床肚裡露出一個小木箱。他打開箱蓋,從裡麵拎出一部機器。這是一台便攜式的袖珍特工機,也就是小型電台。它是美國“援助”國民政府若乾物資中的一件。這台特工機是馮儒從保密局的倉庫裡捎出來的。當時,馮儒奉杜林甫之命進入倉庫,看看有無適合特情處的“美援”器材。馮儒發現,倉庫的登記簿上隻有器材名稱,卻沒有注明數量,管理也很鬆散,免費的東西總讓人不太珍惜。何況這是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免費”。馮儒有了這台特工機,但是並不經常使用,隻是在非常重要的時刻才使用它。而使用一次之後,十天半月內他不會再用。頻繁使用電台很容易暴露自己的方位。馮儒太謹慎了,他不想輕易暴露自己,他要把自己的價值發揮到最大。他一直在等待一個偉大的時刻,一個特工最驕傲的時刻。然而,令他感到悲愴的是,這樣的時刻好像沒有了。現在,他把這台唱片機大小的袖珍電台放進了手提皮箱。沒有其它需要處理的東西了,因為馮儒平時總是把重要的資料及時處理掉——他時刻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他提著皮箱,再次環顧了一下自己居住了三年的“家”,然後戴上墨鏡,轉身出門。“大鼻頭”氣勢洶洶,直撲馮儒的住處。“媽的,真想不到,這個規規矩矩的人竟是共產黨臥底。”杭蘇邊開車邊說。“哼!不是我說大話,我早就懷疑他了。”華雄飛用老大的口吻說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彆那麼多廢話。一會兒見到他彆婆婆媽媽的。我們是在執行任務。”“哎呀,你就彆操心了。處座說得那麼明白,誰敢婆婆媽媽的?”杭蘇說。“知道就好。”一會兒工夫,車子就到了馮儒的住處。華雄飛、杭蘇掏出手槍,打開保險,跳下“大鼻頭”,像兩隻猛虎上了二樓。門鎖著。“砰砰砰!”杭蘇邊拍門邊叫道:“馮儒!開門!開開門!”屋內沒有動靜。“快點開門!我是華雄飛!開門!”接著又是一陣“咚咚咚”的擂門聲。屋內還是沒有動靜。“不在家?”“跑了?”兩人對望了一下。“砸門!”華雄飛惡狠狠地說。杭蘇聞言,飛起右腳,對著木門一陣猛踹。“哢嚓!”門被踹破了。華雄飛乘勢又是幾腳,門被喘得稀巴爛。兩人進屋一看,知道馮儒已經跑了。“怎麼辦?”“趕緊報告處座!”杭蘇拎起電話。“處座。馮儒……馮儒他……”“他怎麼了?快說!”話筒裡傳來尖銳的聲音。“他跑了!”“跑了?你怎麼知道的?”“屋裡亂七八糟的。肯定跑了!”“飯桶!叫你們快一點快一點,你們總是慢他媽的一拍!”杜林甫胡亂地罵道。他知道這不能怪華雄飛和杭蘇,但他此時不罵他們又罵誰呢?“處座,我們……”杭蘇囁嚅著。“彆你們我們的了。趕緊去追!去車站!去碼頭!一定要抓到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杜林甫氣急敗壞地叫嚷著,“你們兩個就去下關碼頭。車站我會派其它人去的。”“假如他不去車站碼頭,躲在城裡怎麼辦?”杭蘇怯法地提醒。“娘希屁!你真會瞎操心!旅館、妓院我會和警察局聯係的!你們趕緊去碼頭!”“是!”杭蘇正色道。兩人立即下了二樓,鑽進“大鼻頭”,直奔下關而去。牛首山北麓山腳下是一大片油菜田,七八戶農舍散布在金黃色的菜花叢中。空氣中流動著芬芳甜蜜的味道,引得蜂蝶翩翩起舞,忙碌不停。傍晚時分,一戶農舍的屋頂上率先飄出了炊煙。農舍門口,一個姑娘穿著藍底碎花春秋衫,踮著腳尖,在竹竿上晾著衣服。她還沒有把最後一件衣服晾好,就衝著屋裡喊道:“嫂子,快點燒晚飯。我肚子餓死了。”屋子裡一個人搭腔:“剛做了一點事就餓了。哎,真是的。你先歇歇吧,我正在燒著晚飯,馬上就好了。”不一會兒,從菜花田裡的小路上走來一個中年漢子,一副莊稼人的打扮,胡子拉碴的,但是目光卻很有力,讓人印象很深。漢子剛進門,就對姑娘說道:“英蓮,晚飯做好了吧?我老遠就聞到油香了。一聞到油香就覺得肚子餓了。”英蓮撲哧笑了一下:“錢隊長,我半個時辰前肚子就餓了,也沒有像你這麼饞!”錢隊長憨笑了一下,坐在長條凳上。原來,18號傍晚,阿芳急匆匆地趕到沙子坳遊擊隊集合地,將情況告訴了一支隊的錢隊長。錢隊長果斷命令遊擊隊員立即疏散,隻帶了小林等幾個骨乾隊員來到這裡暫時安頓下來。阿芳同時跟隨他們一起來到這裡。第二天下午,孫英蓮也來了。後來,當城防二營的馬營長帶領部隊撲到沙子坳的時候,他們沒有見到一個遊擊隊員的蹤影,隻看到了幾間空屋子和廢棄的鍋灶。“晚飯好了,一起吃吧。”阿芳從灶口旁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圍裙,招呼著孫英蓮和錢隊長。說完她從灶間端出幾個碗碟擺在八仙桌上:韭菜炒螺螄、鹹肉燉豆腐、雞蛋醬油湯,還有幾碗米飯。“小林呢?在不在家?”錢隊長拿起筷子,在桌子上戳了戳,問道。“在後頭呢。我去喊他。”阿芳說著就往屋後的一個小棚子走去。她小心地推開棚門,看見小林戴著耳機,握著鉛筆,在全神貫注地記錄著電文。小林知道阿芳進來,但並沒有理她。此時,他沒有工夫。阿芳知道小林正在抄電報,也就沒有跟他說話,輕輕地走出了小棚子。“有電報了。”阿芳回到前麵,在八仙桌旁坐下。“哦。那我們等等他再吃。”錢隊長說著擱下碗筷。英蓮和阿芳看見錢隊長碗中的米飯已被他卷下去一大半,那盤韭菜炒螺螄也少了很多。兩個人都竭力忍住笑。片刻工夫,小林捏著一張紙片從棚子裡興衝衝地走出來,邊走邊說:“芳姐,今天做的什麼好吃的?我在後頭就聞著香味了。”“又是一個貓鼻子。”阿芳嗔道。“什麼電報?哪裡來的?”錢隊長急切地問小林,同時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手中的電文。“江北來的,剛剛收到,我還沒來得及解密呢。聞到香味,先過來看看。”小林挨著阿芳坐下來,伸手就要抓筷子。“小林,先解密吧。”錢隊長不苟言笑地說。“是!”小林霍地站起來,隨即就轉身向小棚子走去。“哎,小林,不必了。就在這兒解密,阿芳和英蓮不是外人。我們連她們都不信,我們信誰呢?英平都……”他說到這裡,似覺不妥,就打住了。“是!”小林又坐下。屋子裡一時靜靜的,靜得讓人不舒服。錢隊長掏出香煙,抽出一支,點著了。劣質香煙的味道在屋子裡彌漫。錢隊長的目光透過煙霧盯著小林的臉,好像能從他的臉上看到電文內容。卻見小林的臉色越來越嚴峻。錢隊長的香煙剛抽了不到半支,煙灰還掛在香煙上,小林就氣憤地說道:“出來了!”“什麼情況?”錢隊長追問。“是有叛徒!”小林氣憤地答道。“誰是叛徒?”錢隊長連忙將手伸向電文紙。可是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錢隊長不識字,或者說,隻認識一些簡單的字,看電報有點吃力。小林將電文遞給孫英蓮。孫英蓮接過一看,隻見電文上寫著:敵保密局南京特情處機要科少校、機要員馮儒原是我潛伏特工,現已叛變無疑。我遊擊隊中伏擊實因其叛變所致。現電令你部全力除之,免貽後禍。切切。孫英蓮還未將電文內容說完,就忍不住抽泣起來。阿芳更是淚流滿麵,咬牙切齒。錢隊長一聽,氣恨交加。他猛拍了一下桌子:“狗日的叛徒!害得我們死了這麼多人!我不殺了你,對不起陳書記和孫隊長!對不起……”阿芳一聽這話,觸到了她的傷心處,更哭得厲害。孫英蓮抬起滿是淚水的臉,對錢隊長說:“讓我進城!派兩個人給我!我要親手殺了他!為我哥報仇!為同誌們報仇……”話音未了,她已泣不成聲。難得做了一頓好飯,可他們誰也吃得沒有滋味。馮儒提著皮箱出門下樓,立即在街道上攔住一輛黃包車。“下關碼頭。”馮儒簡要地說。“500塊。”車夫說道。“好的。要快!”“半個時辰,包你到碼頭!你坐好了!”車夫猛踩了一下腳蹬,黃包車立即飛快地向西穿去。下關碼頭在灰暗的江邊顯得異常蕭瑟。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刻,外出的人很少,而且還受到嚴格的管製。一些商旅平民默默地買票,上船。軍警在碼頭上荷槍遊弋。江邊除了一些商船、漁舢以外,還有一些軍用船隻,十來個民夫在士兵的監督下搬運著貨物。馮儒在走下黃包車之前,警惕地朝碼頭張望了一番。“過了江就好了。”他向碼頭走去,黑緞長衫輕輕拂動。剛走了兩步,他突然看到碼頭廣場右側有一輛轎車。這輛轎車有點眼熟。再一細看,這是杜林甫的“大鼻頭”!他心中“咯噔”一下。“他們已經追到在這裡了!”儘管馮儒先往碼頭而來,但華雄飛開著轎車還是搶在馮儒的前麵到了碼頭。馮儒急忙掩在一堵花牆後麵。透過花牆的孔洞,他看見華雄飛和杭蘇正站在登船柵欄口。“在這裡走不了了!趕緊離開!”於是,他立即返身離去。華雄飛站在柵欄人口處,遠遠地看見廣場邊有一個背影突然轉身而去。這個背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對杭蘇說道:“你在這看著點。我到上麵去看看。”說完扔掉了煙頭,朝著這個背影而去。馮儒聽到了華雄飛急促的腳步聲。他左手提著箱子,右手摸了摸腰間的手槍,也加快了腳步。馮儒邊走邊思考著對策。自己提著箱子,靠雙腳奔跑肯定很難脫身。即使一時跑脫了,又能跑多遠呢?“實在不行,就扔了電台。”他回頭望了一眼,隨即奔跑起來。就在馮儒回頭的一瞬間,華雄飛隱約看見了馮儒的臉:“就是他!”於是,他連忙回過頭,揮手招呼:“杭蘇快來!他在前麵!”杭蘇一聽,應聲奔來。馮儒聽見華雄飛的喊叫,奔跑得更快了。華雄飛從腰間拔出手槍,朝馮儒直撲過去,口中大喊:“抓住他!他是共產黨分子!”馮儒提著箱子吃力地狂奔。雙方大概有100多米的距離。華雄飛對著空中開了一槍。槍聲一響,碼頭附近立時騷亂起來。馮儒正要扔掉電台往巷子裡奔去,隻見迎麵開來一輛敞篷警車。警車裡的人聽到槍聲急忙趕來。他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邊開車邊把頭探出車外張望情況。馮儒急中生智,一邊奔跑,一邊掏出手槍,對準車中的警察連開兩槍。警察應聲垂下了頭。警車失控衝向路邊的磚牆。馮儒連忙將電台扔進車內,然後跳上警車,推開死去的警察,點著火花塞,踩下油門,扭動方向盤,警車呼嘯著一個急轉身,向南而去。華雄飛剛要趕上馮儒,卻見馮儒搶了警車跑了,連忙返身奔向廣場右側的“大鼻頭”,拉開車門,跳進車內。車子抽搐了兩下,隨即朝著馮儒追去。杭蘇在後麵急得要上車,連連向華雄飛招手。華雄飛顧不得再等他了,他唯恐耽誤哪怕幾秒鐘,馮儒就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馮儒加大油門,警車呼嘯著狂奔起來。幾百米外,“大鼻頭”窮追不舍,恨不得一口咬住警車。馮儒心想,看來要想甩掉華雄飛是很難的,隻有想辦法殺死他。可是,怎樣才能殺死這家夥呢?他在自己身後追趕,時間一長,追擊的人會越來越多。相比之下,自己孤身一人,處境已十分危險,要想殺死追殺者,談何容易。兩輛車子狼奔豕突,在街道上沒命地疾馳。馮儒突然看見前麵是一個急轉彎道,角度很小,大約在90度左右。他立即扭動方向盤,敞篷車翹著外側車輪鑽進一條土路。這條路太窄了,隻能容一輛汽車通過,平時隻有行人、自行車、黃包車從這裡行走。馮儒慌不擇路,一頭衝進土路。進來後,他才後悔莫及。假如前麵來一輛車子,哪怕是黃包車,自己就無法避讓通過,隻能停下束手就擒。他心裡一邊祈禱迎麵彆來車輛,一邊希望儘快穿過這條土路駛上大道。正在焦急之間,馮儒在瞬間觀察到,路邊右側是一座小土山,大約有十來米高,一些石塊不規整地疊放在土山表麵,還有一條石徑伸向土山頂上。南京一帶是比較典型的江南丘陵地區,城區外圍山丘極多,如棲霞山、紫金山、牛首山、寶華山、湯山等。山雖不高,山頭卻不少。南京城內也有若乾十來層樓高的小山,如五台山、獅子山、清涼山等。至於那些無名的小土丘更是數不勝數。而且這些小土丘上總有很多的石塊,所以南京自古就有“石頭城”的美譽。馮儒一見這座小山,急中生智,作出了一個生死決定。他猛地踩住刹車,敞篷車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車身像劇烈咳嗽一樣抖動起來。隨即,在巨大的煙塵中,敞篷車橫著車身停在土路上。馮儒一腳踹開車門,跳下車,沿著右側小土山的石徑“蹬蹬蹬”一口氣上了山頭。做完這一切,他大概隻花了十來秒鐘的時間。華雄飛眼看著敞篷車消失在急轉彎口,心裡十分著急。抓到馮儒可能會立功,抓不到馮儒可能會受處分,甚至可能會掉腦袋。因為,毛局長經常用“把呼吸留下,身子回家”這樣的“名言”來訓誡那些處室頭頭們,並且每每兌現這些名言。而那些處室頭頭們也拿這句“名言”來教訓手下的特工,兌現的也不少,理由都冠冕堂皇。比如今天這件事,華雄飛如果不在碼頭上看見馮儒,或者看見了裝作看不見,結果馮儒跑了,他不一定受到處分。杜林甫也不是一點道理不講。可是,華雄飛恰巧看見了馮儒,他立功心切,飛車追捕。在這種情況下,讓馮儒從眼皮底下逃走了,他被杜林甫痛罵處分算是客氣的。所以華雄飛窮追不舍。此時,他用力扭動方向盤。“大鼻頭”也急速轉進那條小土路。華雄飛透過路上越來越淡的塵煙猛然看見眼前停著那輛敞篷車。他猝不及防,又喜又惑,連忙踩住刹車。“大鼻頭”差點撞上敞篷車。華雄飛迅速掏出手槍,正要舉槍下車……馮儒剛剛在小山頭站定,就看見華雄飛駕著“大鼻頭”拐進了土路。他彎腰搬起一塊石頭。當他直起身把石頭舉到腹部的時候,“大鼻頭”剛剛停在敞篷車的屁股後麵。他快速地將幾十斤重的石頭對準車頂砸了下去。華雄飛舉著槍,正要下車看個究竟。突然聽到“哢嚓”一聲巨響,大石頭砸在引擎蓋上,引擎蓋立即像一張黑色的紙板陷了下去。與此同時,車子抽筋般地震動起來。他大吃一驚,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趕緊去推車門,卻聽得又是一聲炸響!一塊大石頭砸在左側的副駕駛座頂篷上。華雄飛嚇得魂不附體,一使勁推開了右側的車門!馮儒站在土山頂上,拔出手槍。看見華雄飛鑽出車門外正舉槍抬頭仰望山上,馮儒扣動扳機。“砰!”手槍射出一顆子彈。子彈鑽進華雄飛的右臂。他感到右臂的肌肉被硬生生地撕裂開了。但他強忍著劇痛,不但沒有鬆開手槍,反而攥得更緊了。他明白,鬆了手槍,就鬆掉了性命。他咬緊牙關,對準山上的馮儒,用力收縮右手食指……“砰!”一聲槍響。這顆子彈是馮儒射出的。他居高臨下,對準華雄飛的腦袋,準確一擊。華雄飛應聲倒地。馮儒迅速下山,跳上敞篷車,像一陣旋風奔馳而去。不一會兒,杭蘇和一些警察趕到這裡。但是,路麵窄小,不能迅速通過。他們隻得清理路障,把華雄飛的屍體抬上車……鄭少青陪著汪碧茹在清涼街附近轉了好一會兒了。下午,他正在機要科坐班,沒事翻看《周易正解》,汪碧茹打來了電話,叫他安排好科裡的事情,然後立即趕到“大東酒樓”,說和公事有關。上司的話就是命令,他馬上趕了過去。可當他一腳踏進二樓小包間的時候,他就感到有點不妙。不是說他對自己的人身安全感到不妙,而是直覺告訴他,自己難以處理的事情可能就會發生。小包間格扇屏門,雕花窗欞,裡麵的裝飾典雅溫馨。桌椅幾架一律朱漆金粉;枝形吊燈發出的橘紅色燈光使房間裡洋溢著柔和的氣氛。正牆上,一幅《湘雲醉臥海棠圖》兼具藝術和香豔的意味。畫幅下麵,一盆肥碩的海棠花盛開在花架上。房間正中的小圓桌上,放著幾盤涼菜、兩雙筷子、一瓶酒。汪碧茹坐在桌邊,正衝著他笑呢。“坐吧。還愣著乾什麼?”汪碧茹的笑中既有一絲絲羞澀,還有一點得意和捉弄。“汪科長,你這是……”他不解地問道。“看你這樣!先坐下不行嗎?”她努力拿出上司的口吻。“好的。”鄭少青摘下大蓋帽,掛在衣帽架子上,然後坐在汪碧茹的對麵。“汪科長今天好興致。這地方確實好。”“你彆想歪了。叫你來確實是和公事有關。”汪碧茹說。“隻要不是鴻門宴就行。”“哼!我用得著費這個精神嗎?”汪碧茹調侃他,“還愣著乾嗎?難道要本小姐給你斟酒嗎?”鄭少青一聽她說“本小姐”三個字,再加上她的語氣和氣氛,心想:壞了!很可能今天要攤牌。我怎麼辦呢?“實話告訴你,今天這頓酒錢是你付賬。”汪碧茹邊說邊盯著鄭少青的臉。鄭少青心裡甚是不解:“憑什麼?”嘴上卻說道:“沒問題。哪有上司請屬下的道理!”“嗬嗬嗬,你倒會說漂亮話。隻怕心裡一個勁地在說‘憑什麼’吧?”汪碧茹抿了一口酒,說,“我讓你花錢花個明白。這頓酒錢在我口袋裡裝著呢,是你的,所以你喝完酒就不必再從你的口袋裡掏錢了。你明白了吧?”“汪科長……這是怎麼回事……”鄭少青越發糊塗了。“彆老是汪科長汪科長的。我問你,你同意不同意?”鄭少青被她逗得笑了起來。“錢在你手裡,我有什麼辦法?”鄭少青停下笑,故意裝得一臉無辜又無奈的樣子。汪碧茹也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兩人開始喝酒吃菜。“彆說我霸道!這錢雖是你的,但我給你花了,你一點都不冤。”“我的汪科長,你就饒了我吧。究竟是怎麼回事?”“那我告訴你,省得你心裡七上八下的,吃也吃不香,喝也喝不下,好酒好菜進到嘴裡沒滋味,心裡還直罵我。事情是這樣的,今年以來,你的表現不錯,特彆是在上個月陪處座訪美期間,為黨國掙了麵子。所以處座給你發了1萬塊獎金。但是,你的成績是在我的領導下取得的,沒有我的支持,你能拿到這1萬塊錢嗎?”“當然不可能!”鄭少青心想原來如此,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子。“你這錢花得不冤吧?”“不冤!”“我說跟公事有關,沒有騙你吧?”“沒有!”“我不是騙吃騙喝吧?”“不是!”“你就不能多說兩個字嗎?”“不能……”兩個人都會心地笑起來。說實話,鄭少青從心裡愛上了汪碧茹。他和她在一起感到如沐春風,神清氣爽。同時,他又對即將到來的銷魂時刻心懷恐懼。酒過三巡,汪碧茹似乎微有醉意,她紅著臉說:“那天,你到我家裡,陪我爸爸喝茶,態度還算不錯,畢恭畢敬的。”“敬老尊老嘛。以總裁和夫人號召我們開展‘新生活運動’,其中有一條就是‘尊老敬老’。總裁就是敬老的楷模。”“想不到你真會耍貧嘴。哎,那天我爸爸跟你嘀咕什麼啊,神神秘秘的?”“嗯……”鄭少青一時語塞。“這個呆頭鵝,一到關鍵時刻他就裝傻!非要等本大小姐把這事挑明?那也太沒麵子了!要想個辦法逼他說出口。”汪碧茹心想。於是,她仗著酒勁,鼓足勇氣,慢慢站起來,背著雙手,以調侃的口氣問道:“鄭少青,你向我彙報一下你的思想。你是不是談戀愛了?”“這……也要彙報?”“要!乾我們機要工作的,私人事務該審查的還是要審查。”鄭少青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嘴上說道:“報告汪科長,還沒有。”“哦。那你就沒有考慮過你的終身大事嗎?”她站在鄭少青身後,望著他寬厚的肩背,很想伏在他身上作片刻的休息。她需要寄托。心靈的、情感的,甚至是肉欲的。鄭少青沉默著。“你不是後悔今天來到這裡吧?”她的聲音輕下來。鄭少青聞到了汪碧茹清新的氣息。他的內心在掙紮。兩個勢均力敵的影子在糾結、搏鬥。一是真摯的愛情,一是自己的使命。“汪……”他囁嚅著扭過脖子,“我是喜歡你……可是我,不敢高攀啊!”汪碧茹一聽,心中一軟。她俯下身子,伏在鄭少青的肩上:“傻瓜!你真喜歡我嗎?”鄭少青感到全身快要酥化了。汪碧茹柔軟的乳房緊貼在他後背上,他的荷爾蒙在體內迅速而旺盛地分泌。他竭力控製著自己。他聽到了汪碧茹的問話,同時也聽到了自己內心急切的回答:“我真的喜歡你!我早就喜歡你了!”他抓住汪碧茹伸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轉過頭,直麵著她,堅定地點了一下頭,耳語般地說:“碧茹,我喜歡你!”汪碧茹一聽,她的大腦轟鳴了一下。她低下頭,吻住了鄭少青的嘴。鄭少青一把摟過汪碧茹,把她攬坐在自己的懷裡,口中喃喃說道:“你會恨我的。”“我早就恨你了。”汪碧茹閉上眼睛,等待銷魂的時刻。突然,外麵街道上響起了一陣劇烈的嘈雜聲。汪碧茹吃了一驚,連忙從鄭少青懷裡爬起來,羞澀地理了理衣服,隨後走到窗前,推開雕花朱窗。鄭少青也跟著來到窗前。隻見樓下街麵上,兩輛警車上的警察氣急敗壞地把喇叭按得山響,路上的行人和兩邊的攤販紛紛尖叫躲讓。緊接著,一輛軍用卡車拖著一輛“鼻塌嘴歪”的轎車開了過來,後麵還有很多軍警跟著。原來,這是追捕馮儒的人馬。馮儒一時走脫,他們就兵分兩路,一路順著馮儒可能的逃跑路線邊打聽邊追趕。一路就是樓下的這些人,鬨哄哄地將“大鼻頭”送回保密局。馮儒巧妙地殺死華雄飛後,就急忙駛上了大路。可是,條條道路,彎的直的,長的短的,寬的窄的,縱橫交錯,哪一條才是他的“歸路”?哪一站才是他的歸宿?馮儒很清楚,像這樣開著車在路上轉來轉去,很快就會沒有出路,等待他的隻有死路一條。他隻有逃出南京城才有生路。可是,在軍統和保密局潛伏這麼多年的經驗告訴他,現在出城幾乎沒有可能了。杜林甫已經派人在車站、碼頭檢查了,東西南北各個方向的12道城門也都會有人在等著他。倉促之下,自己化裝又來不及。如果在城裡找人化裝或找一些化裝用的東西,一時半會兒肯定找不到,隻得暫時在城裡找個地方躲避一下,也是一個權宜之計。但是,在城裡哪個地方躲避比較安全?旅館客棧?這幾乎等於將自己送給敵人。他對杜林甫太了解了,對保密局的那套追捕措施也太了解了。杜林甫肯定會聯係軍警挨家挨戶到旅館、客棧搜查,甚至酒肆澡堂、青樓妓院他都不會放過。“隻有到沒有人去的地方躲藏一下才會有生路。”這是馮儒得出的結論。敞篷車上了虎踞路。追趕的人現在還不知道他已逃到了這裡。“防空洞!那裡沒有人!”馮儒突然想到了這個絕佳的藏身之所,一時非常高興。“天無絕人之路。”抗戰即將全麵爆發時,國民政府在南京淪陷之前挖掘了不少防空洞,以應對不測。抗戰勝利後,除一些設施較好的防空洞有人管理把守外,大部分廢棄不用,無人管理,成為無家可歸者的寄身所。對這些防空洞的位置和情況,馮儒還是比較清楚的。於是,他立即往虎踞路南端的一處防空洞馳去。當他從虎踞路拐上一條偏僻的巷子時,他突然發現一座破舊的小廟,朽壞的牌匾歪斜著,好像隨時會掉下來。他想起了什麼,趕緊踩住刹車。透過墨鏡,他看見那塊牌匾上有三個顏體字:普渡寺。斑駁的廟門隨意敞開著,四周雜草叢生,垃圾遍地。片刻之後,他立即將車子開到三四裡外的一個偏僻地段,趁人不注意,棄了那輛敞篷車,然後提著箱子上了一輛黃包車,趕到“普渡寺”附近,然後再步行幾分鐘來到寺廟前,四下看了一番,見沒有人注意自己,就一閃身進了廟裡。就在他跨進廟門檻的一瞬間,一個人從巷子口伸出頭,注視著他的背影。馮儒進了小廟,看到如來、觀音、文殊、地藏等各路菩薩東倒西歪,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十八羅漢也不再威風凜凜,而是蓬頭垢麵,破損不堪。房梁立柱上到處拉著蜘蛛網,香案上滿是老鼠屎。後門洞開,門已不知去向。他穿過門洞來到中庭小院。院子裡,青草在磚縫裡鑽出來,長得有半人高。爛木頭胡亂地堆在院牆邊。院子的北麵有一座後殿,也是殿門大開。殿門口的台階上躺著一塊“大雄寶殿”的木匾。整個小廟,前後兩進,沒有一個人影,除了他馮儒。一股悲涼從心頭生起。自己從大名鼎鼎的國立中央大學畢業,意氣風發地投身革命,反日反偽,又在軍統局、保密局潛伏5年,身處敵營,與敵周旋,雖沒有奇勳,也算是對得起國家,對得起人民,對得起黨。可現在,卻落到這步田地。他的眼角有些潮濕。“林衝風雪山神廟,我馮儒是夜遁破叢林。唉——”(叢林,廟宇彆稱。)他歎了一口氣,在院子裡走了兩步。“但是現在,這裡是最好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馮儒在心裡輕輕地說。他覺得在這裡要比躲在防空洞安全多了。“防空洞裡有流浪漢。自己的這身打扮,再加上憐著這隻箱子,住在防空洞裡,肯定讓人起疑。警察雖不一定主動搜查防空洞,但有人起疑,事情就糟糕了。相比之下,這個廢棄的小廟裡就我一個人,安全多了。誰也不會到這個破廟裡來,誰也不會想到我到這個破廟裡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在這裡從容地用特工機和組織聯係。接上頭後,就好辦了。我就知道他們在哪裡了。”計議已定,他提著箱子,踏進後殿,在佛龕背麵放下箱子,隨後轉過身,來到後殿大門前,找了一根木棍將大門閂上。他打開箱子,取出電台。這部小型電台具有靈活機動、使用方便的特點,尤其適合特工在野外通訊聯係。而且功能強大,既可以收發報,也可以偵收無線電訊號。一般情況下用交流電工作,特殊情況下也可以用隨機應急電池。馮儒戴上耳機,打開電源開關。電台發出了一陣“吱”的蜂鳴聲。他把發報頻率調到62千赫,開始呼叫BFX18。一會兒,對方發來了一個縮寫簡語:“QRK”。(意即“你能聽到我麼?”)他的心裡一陣寬慰。“聯係上了。”隨即他立即回複了兩個縮寫簡語:GE、SOS。“GE”表示“晚上好”,至於“SOS”,它表示“緊急求援”。電台之間的電報收發人員用這種約定俗成的簡語傳遞信息,方便快捷,業內通曉。由於它不表示實質性內容,隻是普通的問候和谘詢,如“TNX”表示“謝謝”、“SRI”表示“抱歉”、“K”表示“再見”,所以,它無需加密,也就是明文。對方回道:“PSE。”(意即“請講”、“請發報”。)馮儒想了一下今天的日期:3月29號,然後發了一道簡短的加密電文:“我已暴露!速告我組織地點!歸路。”稍停片刻,馮儒又發了一個明文:“我急等回複。”對方用簡語答複道:“CUL。”(“請等候。”)馮儒知道,對方收報員不能夠立即知道他加密電文的內容,他或她必須要將自己的密電交給譯電員,甚至有可能要直接送交給那位首長親自解碼。至於那個首長究竟是什麼級彆,在哪裡,姓甚名誰,他一概不知。想到對方不能及時回複自己,馮儒心裡反而踏實一點。這說明,他和對方建立的聯係還在按程序進行。等了半個小時還不見回複,馮儒有點心焦,正要催問,對方回電了。馮儒解密後一看:“請用明碼和116千赫錢同誌聯係。呼號‘BXI5M’。他會妥善安置你的。祝歸路平安!”馮儒欣喜異常。他立即用明碼簡語發了兩個字:“K、F。”(再見同誌!)隨後,他把電台往116千赫調去,並著手立即呼叫錢同誌的電台呼號:BXI5M。正在這時,一段電波信號闖進他靈敏的耳膜。他凝神細聽。信號有點熟悉。他再看看示頻器上的頻率:10.9KHZ。“不錯,是那個電台。”馮儒聽見他正在用簡語和另一電台打著招呼。他的右手趕緊伸進黑緞長衫的口袋裡,掏出一支鋼筆。信號還在繼續。馮儒的左手迅速伸進箱子裡,取出一本灰色的筆記本。“不錯,這是國防部的電台。頻率不錯,他按電鍵的速度、節奏、輕重等習慣手法我也太熟悉了。”馮儒仿佛看見那個人正坐在電報機前,手指在鍵盤上跳著舞蹈。需要說明的是,那個人不是在向馮儒發電報,而是馮儒憑著敏銳的耳朵,在“普渡寺”的上空無意中捕捉到了那個發報人的電波信號。馮儒一手握筆,一手打開筆記本。筆記本的第一頁上寫了一些東西,他翻到第二頁,開始熟練地記錄電文。數分鐘後,一段莫爾斯電碼出現在筆記本上:1941 8013 5235 2356 9714 7620 9815 2603 1941 8013 4024 3356……1 2 2 2356 6038……剛記到這裡,發報台停止了操作。片刻之後,發報台發了一個Q短語“QRX”,意即“未完,請稍候”。馮儒大惑不解。當馮儒記下一開始的兩組密碼後,他的心裡“咯噔”一下,隨之一陣激動。但為了完整無誤地抄錄後麵的電文,他必須集中注意力,不能對此多加考慮。現在,他在疑惑對方為什麼突然停止發報的同時,也有時間想到了前兩組密碼——神秘而似曾相識的兩組密碼。“1941 8013……”他默念道。“這不是‘俯衝’二字嗎?儘管它加了密。該不會是巧合吧?我對這兩組代碼印象很深。肯定是這兩個字!”馮儒這樣判斷。他的判斷不是空穴來風。他收到過“俯衝一號令”。一般來說,任何一個人,對一些有著特殊意義的數字,或者說,對一些重要的數字,都會形成較深的印象。這符合記憶學的一條法則——越感興趣的,越容易記住。比如,你的生日,你經曆的特殊日期,你肯定會記住。甚至是你長長的身份證號碼,無須強迫你,你也會尋找技巧記住它。但是,對於那些無關緊要或者你不感興趣的數字,哪怕它很短,你也未必能記住。而馮儒是一個出色的諜報人員,對數字有著天然的敏感,“俯衝”二字及其代碼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但是,在這封密電中,他也僅僅能識彆出這兩組密碼。“這麼說,它可能和‘長江防禦計劃’有關?”馮儒自然想到了昨天二廳召開的情報會議上說的將“長江防禦計劃”隱稱為“俯衝計劃”的事。千裡之外,山城重慶。上清寺的一座彆館內,秀氣的女報務員正在一間小密室內發送電報,“滴滴答答”的按鍵聲清脆悅耳。這時,一位穿著軍裝的年輕男子推門進來,皮鞋在木地扳上發出有力的“咚咚”聲。“停止發報!發到哪裡了?”男子問道。女報務員繼續摁了幾個電鍵後,停下來,摘下耳機,指著加密電文:“發到這裡了。怎麼了?”她抬起頭問年輕男子。“沒什麼。有三組數字本來無法加密,所以我就按明文寫了,想稍後打電話告訴他們。現在,我想了一個變通辦法,可以加密了。你就跟那邊說,前麵的作廢,再重新發一份給他們。”說著,將手中的加密電文交給女報務員。“好的。”她接過電稿,看了一遍,纖細的手指粘住電鍵上,並富有韻律地上下跳動……馮儒正在思考之際,特工機上的信號指示燈由弱變強,對方又發了一組短語:剛才的電文作廢,重新發報。馮儒的心一涼。“莫不是要更換密鑰?”他想起了會議上要求各部門迅速更換密鑰的事。“即使是換密鑰,怎麼會在發報過程中突然想起更換?奇怪!”容不得他多想,滴滴答答的電波聲有節奏地傳進他的耳朵裡。他趕緊飛快地在剛才記錄的電碼下畫了一道橫線,表示隔開,以免混淆。然後在橫線的下方記錄新的電文。如下:1941 8013 5235 2356 9714 7620 9815 2603 1941 8013 4024 3356……3089 3501 9101 2356 6038……7710 9714 9982記完上麵的密電碼,電波出現了數秒鐘的停頓。而後,馮儒聽見對方發了最後一個明文短語:“sk end”,意即“電文結束”。馮儒摘下耳機,立即拿起筆記本,將橫線上下方的內容簡單對照了一下:1941 8013 5235 2356 9714 7620 9815 2603 1941 8013 4024 3356……1 2 2 2356 6038……1941 8013 5235 2356 9714 7620 9815 2603 1941 8013 4024 335……3089 3501 9101 2356 6038……7710 9714 9982“還好,沒有更換密鑰!”他舒了一口氣。“密鑰很快就要換了。隻不過他們雙方還沒有確定新的密鑰。”馮儒猜想。“抓緊時間看看這封密電。”馮儒仔細觀看密電。他發現,橫線上方的“1 2 2”在橫線下方的電文中變成了“3089 3501 9101”!“這是怎麼回事?”他一時想不明白。“不過沒有關係,我知道它的密鑰,隻不過不在身邊。這不是我匆忙中忘記攜帶,而是不可能隨身攜帶。況且,開過會了,這個密鑰很快就作廢了,會有新的密鑰替代它,所以我沒有必要……”馮儒在心裡安慰自己,“現在出去買?”他抬起頭,透過窗格向廟外望去。天漸漸暗了下來。夜晚馬上就要到來了。“算了,可能要關門了,而且敵人正在抓捕自己。現在出去太危險了,明天去買,化裝後去買……隻要有了它,破解這封密電易如反掌……看來,這封密電裡極可能有重要的東西!而且是我需要的東西!嗯,看樣子我還要在南京再待上兩天。”他在光線暗淡的後殿內踱了兩步。那部特工機模糊的影子進入了他的視線。馮儒心中一震!他這才想起趕緊用電台和錢同誌聯係的事!當他把手伸向電台調頻旋鈕,目光回到電台示頻器上的時候,他大吃一驚!隨後,他的心徹底涼了!電台上的紅色指示燈消失了——電池沒電了!廟門外,那個黑影又出現了。原來,錢隊長和孫英蓮、阿芳收到江北發來的電報後,得知馮儒肯定已經叛變,而且營救人員犧牲是馮儒叛變所致,一個個恨不得立即抓住他千刀萬剮然而,根據電文,他們三個人雖然知道馮儒在保密局特情科機要室,但誰是馮儒,他長什麼樣,他們誰也不知道。至於怎麼接近他,如何快速準確地除掉這個“叛徒”,又要儘量不犧牲自己的同誌,不重蹈上次的覆轍,他們更是胸中無數。這時,阿芳開口了,她說她認得“夜行”同誌,因為她在家裡和“夜行”見過三次,彼此有印象。而且,她還知道“夜行”在監察局機要科。這隻有孫英平和阿芳兩個人知道,也僅僅知道他的代號叫“夜行”,並不知道他的名字。於是阿芳主動請纓,要到城裡慢慢和“夜行”聯係上,然後再向“夜行”打聽馮儒是誰,並和他一起商量如何除掉馮儒。“都在國防部,‘夜行’打聽那個叛徒應該不會難。”這是阿芳的理由。“可是,你不知道‘夜行’的姓名,你又如何打聽到‘夜行’呢?”錢隊長反問她。“這個……到時候再根據情況想辦法。我見過他,認識他,這就好辦了。”阿芳說。最後錢隊長同意了她的行動方案。由於孫英蓮對城裡的情況比較熟悉,再加上她為了照應嫂子——嫂子有家不能回了,在城裡隻能住在她的那個“莫愁煙酒店”——也要求和阿芳一同回城裡鋤奸。錢隊長當然同意了。事不宜遲。當天晚上,兩個人就往城裡趕。半路上,阿芳提出想順道到家裡去看看。孫英蓮死活不肯,說太危險了,如果那個叛徒馮儒將這個地方告訴敵人,敵人派特務在這裡伏擊抓捕她們,現在回家不是送死嗎?阿芳說,她想把孫英平的一張照片取出來,回家的時候在路上小心一點,先看看有沒有什麼反常的,然後再進屋。再說了,她們和馮儒素不相識,他也不一定知道她們住在這裡。孫英蓮一時拗不過她,又見嫂子說的有點道理,就不再堅持了。兩人左顧右盼,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家門口那條長長的麥田土路。剛在路上走了幾步遠,就隱約看見迎麵來了一個黑影。兩人大吃一驚,心想不妙,難道真有特務摸到了這裡?於是,立即轉身,加快腳步往回走。兩人下了麥田的土路,上到大道上,緊張的心情才平靜了一些。上了大道,就意味著和自己居住過的那個屋子沒有關係了,更使她們輕鬆一點的是,那個黑影既沒有追趕她們,也沒有叫喊,更沒有開槍,這就說明自己多疑了。正在兩個人輕輕嘀咕的時候,那個人卻加快腳步向她們走來。兩人這回真的嚇出了一身汗。因為,黑影是明確地衝著她們兩個來的。阿芳剛跑了兩步,那個黑影喊道:“夜行不能太倉皇。”阿芳一聽,愣了一下,聲音好耳熟:“這不是‘夜行’嗎?聲音像,而且說了暗號。”於是,阿芳激動地回了一句:“月亮出來不心慌。”“嫂子,果真是你啊?”那人又驚又喜地輕聲說道。“夜行”還是穿著那件黑風衣,風衣的領子高高豎起,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夜行”就是鄭少青!他當然知道營救遭到重創的事情,但他並不知道陳言被捕。由於杜林甫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到目前為止,隻有張懷文等少數幾個人知道這件事。鄭少青想到阿芳家來看看,了解一下情況,也順便把監察局的電報新密碼等事情告訴同誌們。他白天沒有時間,就在今晚悄悄來到這裡,十分謹慎地走進了這條田間土路。在他意料中的是,並不太暗的夜色下,他沒有看見那隻空菜籃子。他立即掉頭就走。卻在這裡撞見了阿芳孫英蓮兩個。起初,他不知是誰,不敢聲張,還是按部就班地走著,手在口袋中攥緊了手槍。當他看到是兩個女子的步態,又聽到是兩個女子的嘀咕聲時,他放心地用暗語試探了一下。雙方在路上互相說了一下情況。最後,鄭少青在夜色中咬了咬牙,輕輕地說:“馮儒,我認識他。”馮儒剛剛升起的希望之火瞬間熄滅了。特工機的電池沒電了,廟裡又沒有電源插座,一部靈敏的電台立刻成了一蛇廢鐵。沒有了電台,怎麼和組織聯係?天亮後自己又要往何處去?他不由得喟然長歎。“天亮後的事等天亮了再說……眼前還有一個重要的事情。這封密電裡究竟有什麼秘密?先琢磨琢磨……”崇高的使命、專業的興趣,讓他等不及到明天再去破譯這封密電。他再度拿起密電,湊在眼前。黑暗正慢慢籠罩著石頭城,他幾乎看不清密電字符了。他想悄悄外出去買一支錯燭。可是一轉念,還是放棄了這種想法。一是外出增加風險,二是廟內的蠟燭光會引來注意。他隻得走到窗前,借著晦暗的暮色,把眼皮貼在信紙上。他再一次將橫線上方的電文和下方的電文對照了一下:1941 8013 5235 2356 9714 7620 9815 2603 1941 8013 4024 3356……1 2 2 2356 6038……1941 8013 5235 2356 9714 7620 9815 2603 1941 8013 4024 3356……3089 3501 9101 2356 6038……7710 9714 9982他發現:第一次發送的電文中三個明文“1 2 2”在第二次發送時被替換成了密碼“3089 3501 9101”。第一次發送的電文不完整,在可以對比的密碼中,兩份電文唯一的區彆就在這裡。其實,馮儒剛才就已經看到了這個區彆,隻不過特工機電池沒電讓他沒有繼續思考下去。“‘1 2 2’這三個數字是分離的,也就是說,它不是一組,而是三個字。從自己剛才收報的過程來看,發報人在發送‘1 2 2’三個數字時,明顯有間隔,而且每次間隔的時間都是一組代碼間隔的時間。這就是說,它不是發報人的誤操作——那個人的手法相當嫻熟。這也說明,‘1 2 2’表示三個特定的字節,這三個字可能沒有加密,‘1 2 2’就是‘1 2 2’。所以,他們在第二次的電文中用加密代碼替換了它。”分析到這裡,他忍不住又問自己:“為什麼第一次沒有加密?是加密人員疏忽了,還是無法加密?疏忽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不可原諒的錯誤,是致命的錯誤,是要被軍法處置的。關禁閉、槍斃,都有可能。無法加密?也不可能。第二次發送的電文不是加密了嗎?”他略一思索,禁不住笑了起來。他終於明白第一次的電文中為什麼會出現那個奇怪的“1 2 2”了。因為馮儒知道密鑰是什麼。準確地說,這個密鑰是一個係統,馮儒知道這個係統的載體,但根本不可能記住這個係統的任何一個細節——任何人都不可能記住。“而這個密鑰係統和‘1 2 2’有點……嗬嗬……可以理解。”他在心裡對那個加密人員表示了寬容。“那麼,‘1 2 2’是什麼呢?明天一切都會揭曉。電文中的所有密碼都會化為明確的意思。”馮儒滿懷期待地想著。頭頂上方,蜘蛛在網上爬來爬去;齷齪的牆角,老鼠瞪著賊亮的眼睛看著馮儒,還發出“吱吱”的恐嚇聲。這本來是它們的領地,馮儒是一個不速之客。馮儒把筆記本放在佛龕背後的香案上——光線暗淡得已完全看不見字跡了。時間在空冥中慢慢流逝。“反正沒事,想想看!打發一下時間,鍛煉一下思維。明天解碼後,看看我的分析和最終結果是不是一致。”馮儒繼續思考“1 2 2”的問題。“這是某人的代號?電話號碼?表示數量?門牌號碼?什麼門牌號碼?就算它是門牌號碼,我又怎麼知道它是哪裡的門牌號碼?再想想,和門牌號碼相類似的是什麼東西?122號房間?122號檔案?122號褸?”“對!”馮儒的大腦中驀地升起一座特殊的建築——國防部“122號樓”。122號樓位於憩廬(憩廬:蔣介石的起居室,總統官邸。)的東北側,建於1932年,高二層,磚混結構。平麵近似方形,南北東西各長60米左右。因初入該樓的人不易辨彆方向,所以又稱迷宮式建築。這幢樓還有一間神秘而巨大的地下室!想到122號樓,馮儒一陣興奮。他握起雙拳,舉向頭頂,然後雙臂同時用力往下一拉:“耶——”這個動作他已經好多年不做了。在中央大學讀書的時候,他和同學們經常做這個動作,這是模仿西方人表達激動的情緒。當時,他和同學們以此為時尚。此時,馮儒感覺自己已經觸摸到了一個最高機密,一個國家的最高機密。這個機密將影響或決定兩種政治力量的對比,影響或決定國家的前途和命運。獲得這樣的機密,那是一個特工最輝煌的榮譽,這樣的榮譽足以讓他彪炳史冊!這個機密就是“長江防禦計劃”!“‘長江防禦計劃’的存檔本很可能就在122號樓內!最起碼和122號樓有關!”馮儒判斷,“秘密明天揭磽!”“我要全部破解這封密電!我要親自得到‘長江防禦計劃’!這是我一生最有價值的時刻!我渴望這樣的時刻!我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時刻!”“我可能暫時不會離開南京。”最後,他喃喃自語。在馮儒走進小廟之後,一個人影從巷子裡探出頭來。他是鄭少青。鄭少青從孫英蓮、阿芳那裡聽到馮儒是我方叛變的特工,他就留心馮儒的行蹤,打算一有機會就堅決除掉這個叛徒。這既是組織交給的任務,也是他個人的強烈願望。因為叛徒存在一日,對組織的危害就增加一分,尤其是對自己這樣的潛伏者危害更大。馮儒是一顆定時炸彈,一旦爆炸,後果不堪設想。“其實,他不隻是一顆定時炸彈,更是一顆連環炸彈。他已經爆炸過一次了。”鄭少青這麼想。今天下午,汪碧茹將他約到“大東酒樓”,雙方之間的那層窗戶紙捅破了,他不必再為此費精勞神。他要忠實於自己的感情,他確實是愛她的,這就夠了。他在感情上沒有欺騙她,也沒有欺騙自己。至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這種事情不好規劃。有一點他是寬心的,汪碧煎不是壞人。國民黨內也不是個個如妖魔鬼怪一般。不是有很多國民黨的將領投誠起義嗎?還有很多人秘密掉轉陣營,成為我們的特工嗎?汪碧茹不像是窮凶極惡的反共分子。“隻能這樣了。以後的事隻能以後再說。”他再一次勸慰自己。所以,當他抱住汪碧茹耳鬢廝磨的時候,他感到生活還有另一種色彩。這是他第一次抱住女人,而且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他熱血沸騰,激情奔湧。後來,街道上那陣突如其來的喧囂聲掃了兩個人的興致。他們離開了“大東酒樓”。汪碧茹還想在街上逛逛,於是,鄭少青陪著她在清涼街上轉了好長時間。後來,他又把她送回了家。鄭少青從汪碧茹家出來,慢慢走在漢中路的林萌道上,心裡回味著和汪碧茹的歡愉時刻。就在這時,一輛敞篷警車從他的身旁呼嘯而過。由於警車速度太快,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看牌照,是警察局的巡邏車,也就沒太在意。剛要收回目光,那輛警車突然在他前方百十米的地方戛然而止,這使得他的目光繼續停留在那輛警車上。車門打開了,下來一個英俊的青年人,穿著黑鍛長衫,戴著墨鏡,提著一個箱子。這個人掃視了一下周圍的情況,然後快速離開警車。從警車上下來的不是一個警察,而像一個商人。鄭少青更加奇怪了。隻見那人走到一個巷口,手一招,攔住一輛黃包車,一腳跨上去,動作十分敏捷。鄭少青連忙微微低下身子,側過頭朝黃包車裡麵看去,想看看那個人究竟是誰。他為什麼開了一輛警車,又在這裡丟棄了警車?他要到哪裡去?可是,黃包車的塑料簷口擋住了他的視線。不一會,黃包車慢慢掉過頭,向自己這邊加速跑過來。這時,鄭少青終於看清了車內那個人。他竟是馮儒,昨天在會上見過他。我正要找他!他要到哪裡去?鄭少青不動聲色,等到黃包車從他眼前駛過不久,他立即上了一輛出租車(注:南京最早在20年代就有出租車了),用手指著黃包車,對出租車司機說道:“跟上他!但是要離遠點。”就這樣,他和馮儒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直跟到“普渡寺”附近。馮儒走進廟裡後,鄭少青出了巷子,正要穿過馬路跟進廟裡殺掉馮儒,突然他感覺到身後好像有一個人也在跟著自己。他猛地掉過頭,那個人猝不及防,一時無法躲避,隻得故作驚訝地說道:“喲!是鄭哥啊,你到哪裡去啊?”鄭少青一看那人,吃驚不小。原來那人是小高,寧默之的秘書。那天,寧默之發現有人潛人到他的辦公室,隨即叫來了當班門崗。他輕描淡寫地問門崗,昨天傍晚下班後,誰來過局裡。門崗略一思索,馬上想起來了,就如實回答說是鄭少青。寧默之又問,當時局裡還有其它人嗎?門崗搖搖頭,說肯定沒有。寧默之若無其事地說:“我知道了。”門崗走後,寧默之心想,這個鄭少青究竟是什麼人,膽敢偷偷進入到我的辦公室?而且用的是江湖上傳說的萬能鑰匙,一點痕跡都沒有。要不是我謹慎,做了一個暗記,都不知道發生過這樣嚴重的事情。寧默之之所以認為鄭少青用的是萬能鑰匙,並不是無端妄測,而是有充足根據的。因為寧默之的鑰匙從不離身。他的謹慎隻有他自己知道。於是,寧默之就要急於解開鄭少青的身份之謎。本來,他想把這件事告訴汪碧茹,並讓汪碧茹監視鄭少青,由她來做這事最合適,他們同在機要科,接觸最多。然而細細一想,汪碧茹和鄭少青彼此互有好感,她是不是能忠實地執行自己的命令要打問號。對於他們三人之間微妙的關係,以寧默之的閱曆和精明,他豈能不知,簡直洞若觀火。斟酌之後,他就命令自己信任的秘書小高,一有機會,悄悄跟蹤監視鄭少青,但不準動手,當然也不能讓鄭少青發現寧默之在懷疑他並且派人跟蹤他。為了麻痹鄭少青,寧默之一直沒有更換辦公室門上的鑰匙。因為,他所有重要的資料,從來不放在辦公室,要麼銷毀,要麼帶到家裡。這也是鄭少青那天一無所獲的原因。所以,今天下午,當小高在機要科門外偷偷聽到鄭少青接了一個神秘的電話就急忙離開監察局的時候,他也悄悄尾隨在鄭少青的身後。鄭少青進了“大東酒樓”,又和汪碧茹出了酒樓在清涼街逛了一會兒,直到鄭少青跟蹤馮儒到了破廟附近,這所有的過程,小高都在盯著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此之謂也。當然,鄭少青一直不知道小高在跟蹤自己,而小高也一直不知道鄭少青在跟蹤馮儒。他隻是覺得鄭少青形跡可疑:他到破廟來乾什麼?“哦,是小高啊,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啊?”鄭少青搭訕著。匆忙中,兩個人一時都沒有想到合適的借口,隻是問對方要到哪裡去。國人俗常的問候語有兩個。一個是“吃了嗎”,在家附近一般都用這個問候;還有一個就是“到哪裡去啊”,在路上碰見,常用這個。很快,兩人都擺脫了一絲絲困窘。鄭少青說道:“我要到先施百貨去買點東西,路過這裡。”“哦。”小高明知鄭少青說謊,隻裝作不知道。又覺得自己也要說一下怎麼到這裡來的才好,就隨口謅了一個謊:“我聽說這裡有一個廟,想進去看看,誰知是這麼一個破廟。”說著,臉上流露出幾分失望的表情。鄭少青一聽,唯恐小高一時興起改變主意要到廟裡去,攪了他的計劃,就順著小高的意思說:“是啊,一座破廟,都快要倒塌了,沒什麼看頭,走吧。”小高也說:“是啊。鄭哥,我們走,去喝兩杯。這麼巧碰見你!”“哎,不了,我還有事。”鄭少青重任在身,哪有心思喝酒。小高為了不讓鄭少青懷疑自己,索性熱情地說道:“走嘛,反正又沒有什麼大事。”“謝謝,不用了,我有點小事。”“怎麼?看不起兄弟?兄弟這點酒錢還是有的。”說著拍拍自己胸脯上的口袋。“不是這個意思。兄弟,我確實有事。我先走了,改日再喝酒。”鄭少青歉意地笑笑,說完便轉身向東走去。“鄭哥走好。”小高說完就反向離去。鄭少青走了好遠,出了巷子,估摸著小高看不見自己了,就又折回來,警惕地閃進廟門。此時,天快黑了,廟裡影影綽綽,陰森恐怖。他掏出手槍,躡手躡腳地在破廟前殿尋找馮儒的身影。一番小心的搜尋,他確信馮儒不在前殿,就輕輕地走進中庭小院。院子裡除了沒腳的青草,還有一些爛木頭,沒有其它東西。他明白了,馮儒肯定藏在後殿裡。馮儒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在偶然碰到小高之前,他還想過這個問題。或許是叛徒難做,兩頭不討好,杜林甫難以咽下一個共產黨特工在自己身邊這樣一口惡氣?馮儒已感覺到了這一點?現在,鄭少青已沒有心思考慮這個問題了。他如獵豹一般貓腰向後殿門口移去。後殿裡,馮儒正沉浸在即將破解神秘電文,從而登上自己諜報生涯最高峰的壯懷激烈的情緒中,忽然敏銳地聽到一個人的腳碰到青草發出的“窸窣”聲,儘管這個聲音很輕,很輕,連鄭少青自己也不易聽見。馮儒拔出手槍,打開保險。鄭少青貼近殿門,試著輕輕推動它。可是,裡麵有一根木棍閂著,殿門隻是微微動了一下。馮儒感覺到門外隻有一個人:“不會錯,隻有一個人。我聽出來了。來吧!隻有一個人能活著出去,隻有一個!”他藏在泥塑菩薩的背後,舉槍對準門口,目光穿過幽暗,緊盯著生死之門。鄭少青用左手食指在冰涼的槍管上走了一遍。“馮儒,你的末日到了!”他想。他運足一口氣,對準殿門猛踹一腳。“咯嚓!”殿門沒有被踹壞,門背後的木栓被踹斷了,殿門向兩邊敞開。馮儒在菩薩像背後一見門被端開了,對準門口就是一槍。可是,在門被踹開後,鄭少青並沒有立即進門,而是掩在殿門一側,等待裡麵的反應。馮儒沒有看清鄭少青就開槍,不是他愚蠢,而是一個處於劣勢境地的人在門被踹開、敵人即將進來時的本能反應。鄭少青沒有破門即入,也是利用了被困者的這一本能反應。從槍聲中,他聽出了馮儒的藏身位置。他伸手對著菩薩像的位置開了一槍。這一槍隻是一個開路動作,它並沒有擊中馮儒。借助這一顆子彈的攻勢,鄭少青立即跳進殿內。馮儒這一次看準了跳進來的身影,果斷地扣動扳機……“砰!”清脆的槍聲在沉寂的破廟裡再次回響。鄭少青感到左臂一陣劇痛。他中彈了。子彈帶著灼熱的火焰在左臂掘進、掘進……鄭少青一個踉蹌,隨即將身體閃在菩薩像的迎麵!馮儒躲藏在菩薩像的背後,他不能將自己的身體暴露給馮儒。馮儒心裡升起一陣戰鬥的快感。“他負傷了!我快要贏了!”他的嘴角浮起一掬酒窩,淡淡的微笑在裡麵搖曳。他乘勝追擊,再次扣動扳機……“咯嚓。”槍膛裡卻蹦出一個冰冷而無力的聲音。那個聲音是那麼的絕望,那麼的無情。馮儒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槍膛裡沒子彈了!原來,史密斯·韋森轉輪手槍一匣六發,打完六發子彈後,必須退膛換匣。作為手槍的主人、一個從事革命活動五六年也在刀尖槍口上遊走了五六年的馮儒,他豈能不知。所以,他在離開家的時候,就把所有的兩匣子彈都帶上路了。一匣上了槍膛,一匣放在黑緞長衫裡備用。在下關碼頭,他用兩顆結束了那個警察,在小山上用兩顆射殺了華雄飛,剛才一顆打空,一顆射中鄭少青的臂膀……鄭少青聽到了馮儒轉輪手槍空轉的聲音。他立即明白,馮儒沒有子彈了。這是絕佳的機會!於是,他飛快地跳到馮儒的對麵,對準模糊的身影就是一槍……馮儒此時剛剛把長衫中的那匣子彈掏出來,正要退膛換彈,鄭少青如閃電般地出現在麵前,一顆冷酷無情的子彈直刺他的胸口——右胸。他應聲倒地,全無還手之力,靈魂在胸腔裡翩翩欲起。“叛徒!我來替犧牲的同誌向你索命!”鄭少青一步跳到馮儒的麵前,正要揮手補射一槍,隻見躺在地上的馮儒向鄭少青伸出了手,嘴裡喃喃地問道:“你說什麼……我不是……你……”原來鄭少青的子彈擊中了馮儒的肺部。鄭少青槍法極準,他本想一槍打中馮儒的心臟部位。但是在光線昏暗的菩薩像背後,能一槍擊中馮儒的胸部已經是槍法精準了。此時,鄭少青見馮儒徒手仰臥,手槍掉落在一邊,就沒有立即開槍,而是用黑洞洞的槍口指著馮儒,厲聲說道:“我讓你死個明白!我是給同誌們報仇的!還有誰叛變了?快說!”“不——”馮儒吃力地發出一個痛苦的聲音。他聽清楚了鄭少青的話。他的大腦中湧現出一大堆話語。他想解釋。可是,靈魂已經在天靈蓋上盤旋,即將飛出肉體。他已經沒有能力說出他想說的話。他很想閉上眼睛,撒手人寰,踏上那條淒迷的歸路。可是,他死不瞑目!馮儒心裡已經明白,眼前的殺手是自己的同誌!無數的語言從他的大腦擁擠到他的聲帶。但他的聲帶已不能迅速響應大腦的指令。他想到了那封神秘的電文——那是他的夢想!是他的使命!他用彎曲的手指示意著香案上的筆記本,吃力地蠕動嘴唇:“長江……防禦……在……”他還想說出那個最最關鍵的東西——解碼密鑰!可是,他再也沒有能力說出半個字!他氣若遊絲,嘴巴張了一下,像離開水中很久的魚一般,隨即合上了流血的嘴唇。死神向他伸出了手。他用儘此生最後一絲力氣,用右手食指在身邊的木板上吃力地移動著。……當馮儒的右手頹然趴在木板上的時候,他的眼睛望著麵前這個模糊的身影,淺淺地笑了,笑得那麼苦澀,那麼無奈,那麼辛酸。隨後,他向這個世界閉上了他的眼睛。鄭少青蒙了。他知道,他誤殺了他的同誌。他的眼睛湧出了淚水。他掏出打火機。他想看看這個同誌最後的麵容。“嗒。”打火機照亮了破敗的佛殿。借著打火機的光亮,他看到了馮儒嘴角那個含血的酒窩,看到了特工機,看到了特工機旁邊的灰皮筆記本。他拿起筆記本,輕輕地打開。第一頁上是鋼筆寫的幾行詩歌:“不要再對我微笑”“我的心已蒼老”“紅顏和鮮花”“隻能下輩子去尋找”“不要對我說沉默”“我的劍未曾出鞘”“孤獨和隱滅”“是我注定的宿命難逃”“不要對我說殘酷”“我的血浸透征袍”“姐妹要站起”“我隻能夠選擇仆倒”“不要對我說名利”“我的歸路你可知道”“勳章和榮耀”“不過如墳上的小草”“不要對我說疑惑”“我的身份你應該知道”“藍天上的白雲”“是我的靈魂在飄啊飄”“不要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我要我要我隻要”“我隻要你說”“我是你身邊親密的小草”鄭少青將馮儒寫的詩歌和記錄的密電碼小心地撕下,然後用打火機點著了空白的筆記本。火光中,他發現了馮儒右手邊的一塊木板。木板上積滿了灰塵,上麵有幾個彎彎曲曲的手指印1 2 2……“砰!砰!”後殿內又響起了兩聲槍響。隨後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呃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