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1)

麻耶雄嵩 4846 字 16天前

“你的推理相當不錯。”麥卡托盤腿坐在寶座上,麵帶微笑替顆允鼓掌。乾燥的拍手聲空虛地消失在宮殿的天花板上。“你就是大鏡!”珂允大喊。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其他的言辭。這個男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不也是大鏡的犧牲者——因為出現鬼子而被排擠甚至滅門的龍樹一家——嗎?難道那是謊言?珂允果杲地望著麥卡托。“我一直在等你拉開簾幕。像這樣端端正正坐在這裡,還挺累人的。”“你是誰!”持統院在珂允背後高聲質問。看來感到驚訝的不隻是珂允一人。持統院的聲音仿佛來自音域狹窄的擴音器,高音部分不自然地扭曲顫抖。他之前勉強維持的自製力似乎已經失去作用。“我叫做麥卡托。”麥卡托將手放在大禮帽的帽緣,態度宛若一名準備交換名片的董事長,並緩緩站了起來。在場的人當中,隻有他保持著冷靜的態度。即使他不是大鏡,仍具有符合大鏡身份的從容風範。“你不是大鏡嗎?”珂允又問了一次。麥卡托搖搖頭。“很遺憾,我並不是大鏡,也不想成為那種東西。”“那麼真正的大鏡……”珂允探頭檢視簾幕後方,然而在這處過度清淨的場所內,並沒有其他人的影子。“在這裡。”麥卡托輕鬆地以拐杖指了指右邊的角落。一個身穿白色和服、腰上係著紅色腰帶的人偶,猶如巨大垃圾般被棄置在那裡。人偶沒有臉孔,右手隻有四根指頭。這個人偶就是大鏡……這是怎麼回事?在數分鐘之前,珂允還以為自己已經掌握所有事實,但現在卻仿佛再度被黑暗所吞沒。“沒錯吧?”麥卡托以毫不留情的眼神看著持統院。持統院的怒容已經消失,臉色蒼白,表情仿佛喪失一切而無能為力。他跪下來,雙手無力地伸向前方,像是要試圖止住散落的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珂允交百看著勝利者與失敗者的臉孔,提出心中的疑問。隻有他不明白這場勝負的理由。這讓他感到相當焦躁。但麥卡托沒有回答。他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簾幕。乾燥的簾幕起火後,火勢伴隨著白煙逐漸擴大。室內的木頭發出臂臂啪啪的燃燒聲。持統院隻是果杲地看著火化為灰的相生過程,空虛的雙眼已經失去光彩。“我們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裡,到外麵去吧。”麥卡托牽引著珂允的手。珂允任憑他帶領向前,白煙仿佛在後頭追趕著他們。兩人沿著走廊到了神殿。珂允回頭,看到大鏡的宮殿冒著白煙熊熊燃燒。雖然才剛下過一場雨,但火勢卻相當旺盛,仿佛已經連續好幾天乾燥的日子。大火像是要燃燒整座宮殿——不,整座山。神社境內,包括筐雪在內的一群禁衛呆呆站在宮殿前方,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完全無計可施,隻能抬頭仰望燃燒中的宮殿。沒有人想到要動手滅火。基本上火勢這麼大,他們大概也沒有能力滅火吧。這些平時受到神力保護的家夥,現在應該也認清了自己的無力。或者他們到現在仍舊認為這是大鏡的意誌和力量,而不願認清事實呢?……大鏡已經死了。“這才是最符合大鏡的祭典。”麥卡托非但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反而顯得相當心滿意足。他似乎終於消除了心中的宿怨,驕傲地挺直背脊,抬頭挺胸。珂允的仇恨自然也消解了一些,但這並不重要。他已經不在乎宮殿是否燒成灰燼。他現在關心的是麥卡托以及大鏡的問題。“你為什麼會在那裡?”他問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不自然地拉高。不知是為了麵前的謎團或是因為受傷,他的身體又開始發熱。他覺得腦部仿佛張了一層膜般模糊,身體也相當疲倦。“我們先離開吧,我待會再跟你解釋。”珂允在麥卡托的催促之下下了山。為了避入耳目,他們選擇沿著河邊行走,來到雜木林包圍的河岸。村民們似乎終於發現到這起火災,遠處可以聽到眾人叫喚的聲音。但河岸還是像平常一樣安靜,隻有潺潺的水聲支配著這處空間。寂靜形成一道牆,讓珂允的思緒再度回到大鏡身上。但麥卡托此刻就如觀光客一般沉默,凝視著眼前的鏡川。珂允迫不及待地再度問他——你為什麼會在那裡?麥卡托稍稍整理了一下衣領,說:“我是為了要讓你明白一切,替你的旅程劃下旬點。”“這麼說,你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囉?”“這種事隻要動動腦箭就可以知道了。即使是你也一樣。”他以高傲的態度嗬嗬笑了出來。珂允當然也動過腦筋,並自認找到了答案——直到麥卡托出現之前。而現在一切似乎又籠罩在濃霧當中。如果再多花時間深思熟慮,或許還能夠找到正確答案。但他想要現在就立刻得到真相。“請你告訴我,大鏡到底怎麼了?”“大鏡嗎?”麥卡托露出輕蔑的表情,或許是針對大鏡吧。“大鏡已經死了。”“死了?”這句話如果是在三十分鐘之前聽到,大概會讓珂允感到相當意外。他一直認為大鏡才是真凶。但在看到棄置於簾幕後方的人偶之後,他也察覺到了其中的含意。“大鏡是在半年前一個下雪的夜晚死的。你看到那個人偶,應該也已經發覺到真相了吧?”“難道……野長瀨就是大鏡?”“大鏡賜給你弟弟的名字——庚——是天乾當中的‘金之兄’。你認為這會是偶然嗎?”“可是野長瀨不是反叛大鏡嗎?而且這一來,到底是誰殺死了野長瀨一一也就是大鏡呢?”珂允原本一直相信,是大鏡殺死野長瀨並引發一連串殺人事件。也因此,他才會憎恨大鏡。但如果大鏡和遇害的野長瀨是同一個人,而且早已死了,那麼他之前心中確信的答案就如同大鏡信徒的信仰一般,隻是虛幻的假象。“大鏡早已發覺到,自己沒有任何力量。”“力量……?可是大鏡在這座村莊中,具有絕對的地位呀。”大鏡手中應該已經握有眾多野心家所渴望的力量及權力了。但麥卡托搖搖頭說:“乍見之下,這裡似乎是由神明在統治人類。但事實上神……大鏡隻是村民為了讓這個社會存續下去所創造出的機製。大鏡眾多的教誨和禁令隻是為了防止村民離開這座村莊。如此一來,他們才能夠與外部隔絕,永遠不去接觸真理。你現在應該也了解其中的含意了吧?當然,持統院等人的確是侍奉大鏡的使徒,而大鏡對村民也具有相當強大的影響力。但是長期累積的神性卻阻礙了大鏡本人的直接介入。持統院不是說過,大鏡不會去理會個人的問題嗎?這並不是出自大鏡的意誌,而是眾人對大鏡的定位。隱藏真實的姿態,才能確保絕對的地位。村民都以為大鏡隻是永遠鎮坐在簾幕後方。在大鏡標誌中,代表大鏡的中央菱形是倒反的形態。雖然有表裡之差,但大鏡的角色其實就和鬼子一樣。基本上,這座村莊中的大鏡其實就是被選中的鬼子。村民自己建構出這樣的係統,卻沒有人發覺隱藏於其中的直實結構。不,應該說他們刻意不想去發覺吧。不了解其中的結構也沒關係,隻要能夠正常運作就可以了。隻有大鏡了解其中的原理。簡單地說,就如同你是公司的齒輪一般,大鏡也是這座村莊的齒輪之一。和你不同的是,大鏡是受到所有村民粗暴而無意識的要求,被迫有意識地承擔這項責任。再加上大鏡被視作神明,因此沒有訴苦的對象,也無法泄漏秘密。曆代的大鏡雖然知道這一點,卻都能夠心甘情願地坐享神明的地位。但是這位大鏡——為了避免麻煩,我們就稱他為野長瀨吧——卻無法忍受這種膚淺的處境。就這點而言,他可以算是一名典型的現代人。或許他讀過外界的文獻吧。總之,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理由。”麥卡托的說明方式就仿佛曾聽過野長瀨本人抱怨一般。但他在描述這段引人同情的故事時,態度卻如同發表論文般冷淡。“轉變的契機大概就是在他不小心切斷右手手指的時候。他原本是絕對完美的存在——人類是四,而身為神明的自己是五——但在意外發生之後,他甚至無法繼續欺騙自己接受這個建構在沙上的理論——也就是說,他已經不能算是完美的大鏡了。但即使不完美,他仍舊得繼續扮演神明。於是野長瀨才會開始製造黃金。他對失去的存在抱持。憧憬,同時也想要自大鏡的枷鎖得到解放。藉由公開的示威行為,他試圖將村民心目中絕對的大鏡轉變為相對性的存在。”“請等一下。”珂允插嘴。麥卡托似乎為自己的演說被打斷感到些許不快,但還是很快地反問:“有什麼問題嗎?”“他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野長瀨的?這麼小的村莊,不太可能突然跑出一個原本不存在的人而不被懷疑吧?”“他從以前就是野長瀨了,隻是後來被選作大鏡。鬆蟲身為女性雖然不可能成為大鏡,不過像龍樹家的鬼子如果生在彆的時代,也有可能會成為大鏡。隻可惜村莊中隻需要一名大鏡。被選作大鏡的人必須隱瞞自己的身份,同時過著俗世的生活。當然也可能還有其他的製約,不過這些都可以藉由宮殿的力量隱瞞。這大概是為了讓身為大鏡的人能夠正常生活而研擬出的製度——如果被關在那座宮殿裡頭,隻能與一兩名隨侍見麵,難保不會讓人發瘋。然而對野長瀨而言.這種雙重生活反而助長了他的疏離感。”也就是說,大鏡的製度並不是像珂允生活的世界當中常見的世襲製。相反地,考慮到親子之情,大鏡也許都像野長瀨一樣無法成立正常的家庭吧。這樣看來,麥卡托稱大鏡為被壓抑的存在也是言之有理。“我們99lib.再把話題轉回野長瀨吧。知道他就是大鏡的恐怕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持統院,另一個則是你弟弟庚。持統院對後者想必不會抱持好感,但卻無從置喙。畢竟對方是神明=大鏡。相對地,庚應該是唯一能夠了解野長瀨心境的人。野長瀨之所以特地選他為禁衛,還以勸說的名義派他拜訪自己,也是為了這個理由。”“那麼弟弟是和他一起在製造黃金嗎?”生病的大鏡——弟弟之所以留在這座村莊,難道是因為憐憫而非信仰?或者這項行為本身就是弟弟所追求的救贖?“他具備現代科學的常識,應該也知道黃金是不可能被製造出來的。他大概是想要治療野長瀨的心理,並逐漸將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方麵。但是野長瀨卻不一樣。他無法製造出昔金,取代自己失去的手指。再加上鬆蟲被當作鬼子處決,讓他感受到強烈的失落感。尤其是後者對他的影響更大。因為對於了解一切的野長瀨而言,鬼子和自己是相同的存在。同樣身為異類,他大概很想救助鬆蟲吧。然而最終鬆蟲卻在自己的名義下被殺害了。大鏡除了本身的人格之外,同時也是村莊的保全係統。這個係統不容許變更規則,也沒有野長瀨個人情感介入的餘地……所以他才會選擇自殺。”珂允過了半響才發覺到,這正是針對自己剛剛提出的問題所做的答案。“自殺……他不是被謀殺的嗎?”“他是自殺。”麥卡托以強有力的口吻重申。“既然野長瀨就是大鏡,那麼庚不可能像你剛剛說的那樣,包庇殺死大鏡的凶手。”“可是那沾滿血跡的手印又怎麼解釋?”“野長瀨拿刀刺向自己之後,刻意在手上沾血,刀柄則維持乾淨的樣子。他想藉此讓彆人以為他是被人殺害的。那些實驗器具其實也是他自己打破的。鬆蟲的事件讓他充分了解到,大鏡的存在與他本人的意誌無關。他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意義。就算他死了,大鏡的製度仍舊會延續下去。但如果他被謀害之後,沒有任何人手上出現斑紋,那麼也許就可以喚起村民對這項製度的懷疑。即使隻是些微的懷疑,也能夠替這持續數百年的教義帶來打擊。就某種層麵而言,這可以看作是被選中的鬼子進行的複仇行為吧。”“但是為什麼他的手上沒有血跡呢?”其實不用問,珂允也開始察覺到答案。但他不想藉助於自己的思考——畢竟他曾經犯過一次錯誤——而想要聽到對方完整的說明。他想要得到可以取代所謂真理的解釋。“野長瀨的錯誤在於他不知道雪停之後,周圍沒有留下腳印。當然這是他不可能預期到的細節,但卻是最重要的關鍵。到了早上,庚前往拜訪,發現野長瀨已經自殺了。他立刻明白野長瀨意圖讓人以為自己是被謀殺的。因此他收拾了破碎的實驗器具,並洗淨野長瀨的手,使大家將這場死亡當作自殺看待。他也試圖擦掉地上的血跡,但是卻沒有成功,隻好留下它了。請你想想看,如果真的有凶手存在,那麼與其擦拭被害人手上和地上的血跡,倒不如在刀柄上沾血還比較容易一些。這樣大家就會認為血液是由傷口沿著刀子逆流,並沾到野長瀨握住刀柄的手上。但實際情形卻非如此。即使村民沒有識彆能力,留下地上的手印仍舊是很危險的一件事。這樣太不自然了。不過如果是庚,情況又不同了。當他早上到野長瀨家時,血液已經凝固,無法塗在刀柄上。所以他才會選擇將血跡洗淨。不,應該說他不得不選擇洗淨血跡。幸虧外麵隻留下他的腳印,要將偽裝成他殺的自殺屍體恢複原狀並不太困難。他雖然理解並同情野長瀨,卻不想要使村莊的製度——雖然他已經對此開始幻滅——崩潰。野長瀨是懷著疏離感的村民,庚卻是來此地尋求救贖的外地人。這就是他們兩人的差彆。但最終庚也離開了這座村莊。他經曆鬆蟲和野長瀨的事件,再加上野長瀨的自殺,更加深了他和持統院之間的鴻溝。而即使自己不幸被冠上殺人者的汙名,他仍想要守護村莊。”這座村莊有這個價值嗎……珂允不禁這麼問。但他立刻又改變想法。如果蟬子和頭儀還活著,他大概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他絕對不願看到他們掉入失望的深淵……“再來看看這次的事件吧。野長瀨是自殺的。知道這件事的有兩個人一一庚和持統院。庚離開了村莊,留下的持統院必須隱藏野長瀨——也就是大鏡——的死訊。他身為村莊的代表及法律的守護者,絕對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大鏡就是野長瀨,而且已經自殺了。他雖然沒有完全了解大鏡製度背後的含意,但也應該明白維持大鏡權威的必要性。大鏡平時隻接見持統院,因此不會造成太大的問題。然而在薪能祭典那天,大鏡必須隔著簾幕出現在眾人麵前。所以他才會要求乙骨製作人偶。”“就是那個沒有臉的人偶!”珂允想起被拋棄在角落的人偶。它原本應該代替麥卡托端坐在寶座上。“沒錯。持統院當然不能指定要製作成野長瀨的麵貌,但身體特征卻是依照大鏡的模樣製作的。畢竟這不是一般的替身,而是神明的代替品。對他而言,大鏡的敦義是絕對的,人偶當然也得儘可能做得相似。否則神聖的水祭就會成為鬨劇了。”持統院難道每天都對著那個人偶恭恭敬敬地行禮?想到這早珂允不免覺得有些滑稽,但是對持統院而言,這大概是證明自身信仰的重要依據吧。“人偶總算趕在薪能祭典之前完成。但這時發生了一場意外。那就是烏鴉。當烏鴉來襲、眾人陷入恐慌時,身為翼讚會會長的遠臣為了守護大鏡而接近了簾幕,結果得悉了真相。他發現絕對的神人大鏡竟然是名副其實的木偶。遠臣詰問持統院,持統院便要他在夜深人靜之後再到宮殿見麵。”“這麼說,殺死遠臣的是持統院?”“沒錯。你的推理方向還算正確,對事件的解釋基本上也大致符合,但你卻漏掉了一兩處重點。我想遠臣應該是在宮殿前方被殺的。你到宮殿的時候應該也看到了,大鏡的標誌上沾到了些微的血跡。”珂允點點頭。他也是在看到血跡之後才確信自己的假說無誤。“他當然不能在宮殿中殺人,但血跡卻留在綠色的菱形格中——沒錯,犯人沒有發現到這一點。如果大鏡是凶手,一定會命人將玷汙的標誌重新油漆——即使持統院無法識彆,但那畢竟是自己的住處,留下血跡總是會感到不舒服。另外,被殺害的少年是在目擊到犯人之後,心中才會產生懷疑。但是大鏡每年隻會隔著簾幕出現在眾人麵前,而曰還是在女人和小孩無法進入的場合。那名少年不可能會知道大鏡的長相。但如果是持統院就另當彆論了。”“可是手臂上的斑紋怎麼辦?持統院難道不相信大鏡的教義嗎?”即使身為隨侍,持統院仍舊是人類,不是神明。他應該無法克服大鏡的理法才對。“殺人者會受到大鏡處罰,手上出現斑紋。唯一能幸免的就是施加懲罰的大鏡。這個想法基本上沒有錯誤,但其中卻有附帶條件。當人類形象的大鏡不在位的時候,大鏡的懲罰就不會降臨人界。也就是說,對於知曉大鏡不在位的人而言,心理層麵上就有可能殺人了。而知道這件事的就隻有持統院。”“可是我聽說,下任大鏡即位後,殺人犯手上就會出現斑紋了。”“他大概打算當一名殉教者吧。對於持統院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要死守大鏡不在位的秘密。根據他的想法,隻要下一任的大鏡即位——也就是找到鬼子的時候——他就不需要再隱瞞這個秘密了。到時候他大概就會很乾脆地接受懲罰。當然他也可能認為自己能夠得到大鏡的諒解。總之,在擁有絕對地位的大鏡自殺之後,他的生活就逐漸錯亂了。接著他便找上了乙骨,命令他製作人偶。要不是因為發生了遠臣的事件,他大概也不會采取殺人的手段吧。但事件既然發生了,就有可能引來眾人的懷疑。人偶可以說是他的弱點。村人雖然不會想到大鏡已經不在了,但來自外界的你卻有可能想到這一點。所以他才會封住你的口,同時也打算把所有罪名推到你身上,並把你放逐。”“持統院是為了打采我的想法,才找我談話嗎?”“當然。”麥卡托將手放在帽緣點了點頭。“乙骨是在你初次拜訪持統院的那天晚上被殺的。持統院大概想知道你是否能夠像庚一樣成為合作者。最終他判斷這個可能性很小,並認為你的存在是一個危險,才會決定實行計劃。”“襲擊千本家也是持統院計劃當中的一環嗎?”“不,那應該是藤之宮策劃的。持統院應該沒有想到這一點。他隻是以開墾為名義,想要引發雙方的不合。”“也就是說,持統院的計劃比他預期的還要成功了。”都是因為那家夥——不惜製造人偶也要死守住權威的愚蠢家夥——害得頭儀和蟬子遭到殺身之禍。珂允很後悔剛剛沒有親手把他給掐死。“隻是他太小看你的行動力了。”麥卡托冷淡地看著珂允握緊的雙手。這時珂允的臉頰感覺到一陣冰涼。原來是下雨了。鏡山仍舊繼續燃燒,火焰與白煙包圍了大半的山。就連隔著一段距離的這個地點也能感受到輻射熱。但隨著上空的烏雲增加,白煙中逐漸混雜了蒸汽。對村民而言,這場雨來得正是時候。“看樣子,火勢應該不會波及村莊。但是失去神明之後,那些村民不知道會如何反應。這點倒是很讓人期待。他們會再去創造新的神明,或是將視野轉向外界呢?”“這就是你的複仇方式嗎?”麥卡托沒有回答,轉過身像是宣告故事已經結束。“請等一下。”珂允連忙叫住麥卡托。他必須留住對方——他心中有個不知名的聲音在慫恿他。“有一件事找還沒有問你。庚——弟弟——離開村莊之後,是誰殺死他的?難道也是持統院嗎?”麥卡托停下腳步,隔了數秒才緩緩轉身。他的表情一反先前,顯得相當嚴厲。“這點你自己應該最清楚吧?或者你是在考驗栽?”“……我?”“庚是在尋找死亡的場所。野長瀨明明知道庚早上會來拜訪他——也許是他自己下的命令——卻仍舊選擇那樣的自殺方式。這就表示他打算讓庚來決定要把自己的死當作自殺還是他殺。庚也察覺到了野長瀨的用意,但最終還是背叛了他。庚不但無法解救野長瀨,還使他的死亡失去意義。這座村莊原本是他最後的希望寄托之處,然而他找到的不是神明或救贖,卻是空虛的死亡。而且這一切還是他親手造成的。”“意識到死亡的人會對死亡事件特彆敏感。庚無法得到救贖而想尋死,但在親眼見到野長瀨的死亡之後,便因為恐懼而無法實踐無意義的自殺行為。就在這個時候,他發覺到你想殺他,便刻意驅使你殺死自己。他希望自己的死能夠對某個人產生意義。”“原來是這樣。”珂允垂下肩膀,雙膝跪在沙地上。他的膝蓋微微陷入潮濕的沙中。有一瞬間,他感受到沉重的麻痹襲來,仿佛再也無法抽身。“庚被殺的時候在微笑吧?”“……是的。”“這就是最好的證明。你應該不需要其他證據。”“原來我隻是依照弟弟的心願,親手殺死了他。”最終珂允還是沒能勝過弟弟。他癱坐在原地,逐漸失去站起來的力氣。他低垂著頭,雨水打在他的脖子上。“沒錯。”麥卡托冷淡的聲音繼續給他打擊。“你無法理解弟弟為什麼會九-九-藏-書-網甘願受死,並一直耿耿於懷,就像喉嚨裡插著一根魚刺。然而傷口化膿,疼痛便逐漸擴散。所以你才會來到這座村莊。”“我還以為是我自己想要殺死他的……”珂允低聲喃喃自語,倒在沙地上。潮濕的沙子跑到他的鼻腔裡。但是,但是——即使他無法勝過弟弟,不過既然弟弟想死,那麼他應該算是實現了弟弟的願望吧?“這個故事似乎很沒你的喜好。”麥卡托冷淡的聲音自上方傳來。“不過我這個人個性比較彆扭一些。很抱歉,我不打算依照你的願望行動。”“什麼意思?”珂允仍舊趴在地上,抬起沾滿泥沙的臉仰望麥卡托。“我剛剛所說的,隻是你為了自我滿足而在自己腦中建立的理論。”“我自己的理論?”“沒錯。你早就知道這個答案了,隻是因為想要得到外部的證據,才會來到這座村莊,意圖驅散幻影中的最後一塊碎片。”“騙人!”“死去的庚雖然是你的弟弟,但卻不是實際存在的人物,隻是你心中的另一個人格。因為你真正的弟弟已經在十五年前被殺了。不是嗎,櫻花先生?”“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麥卡托以理所當然的表情俯視珂允,似乎要他彆把自己當傻瓜看待。“我和你相識已經二十天了,自然有很多機會可以進行調查。我知道你的太太因為無緣無故被迫和你離婚而悲歎。話說回來,人格改變之後連麵孔都會產生變化的例子雖然不少見,但是要如此成功地欺騙所有人,也是相當不簡單的一件事。也許是因為我們外人在村民眼中看起來都差不多吧。反過來說,即使是同一個人,隻要氣質不同,就會被誤認為不同的人了。”“我不了解你在說什麼。”“你不懂就算了。不過你應該記得,自己的弟弟在十五年前不知被誰掐死了。犯人到現在還沒有找到——是你將弟弟丟到河裡的吧?”珂允腦中浮現遙遠的回憶。死去的弟弟露出安詳的笑容,眼神渙散……想要成為弟弟——這就是他的夢想。“你弟弟從那個時候就居住在你內心中——如你所期待的。但那並不是你本人。而你就在不知不覺當中,開始演起獨角戲了。”麥卡托的態度不像在指責,隻是淡淡地陳述事實,就如同冥府的使者。怎麼可能……滿身泥沙的珂允試圖站起來,但腦筋卻一片滕朧,使不出力量。他全身上下的細胞似乎都開始造反,他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連手臂都無法動彈。這並不是受到麥卡托糾彈的結果。他還沒有接受對方的說詞。是他的身體實際感受到疼痛,像是要被撕裂一般。“……好痛。”這時,恐懼似乎在他耳邊低聲吟唱著搖籃曲。“你恐怕是在遭到烏鴉攻擊的時候,罹患了破傷風。”麥卡托看著他右手的繃帶,冷酷地說。“破傷風……我會死嗎?”“在這裡大概已經來不及救治了。”“可是,我死了的話,鬆蟲怎麼辦……她還活著。”他以打結的舌頭拚命地說。“她在千本家等著我。”鬆蟲在等他。她在黑暗而冰冷的井底,等著珂允將她帶離此地。她不是在等弟弟或其他任何人,而是在等珂允。他必須完成任務,這是為了他自己,也是他最後的願望。這是唯一隻能由自己完成的任務。或許這會成為他重生的契機,讓他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憧憬成為其他人——他心中如此期待。他期待著希望之光,期待通往新生活的門。他要成為他自己,而不是弟弟。他渴望追求隻屬於自己的東西——然而……這一切卻逐漸消失。不知何時,他的聲音已經轉為嗚咽。他現在似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在朦朧的意識裡,他感到相當不甘。珂允握緊手中的沙。為什麼直到最後,一切事物仍舊都要與他作對?“她的事就交給我吧。”麥卡托說完,輕輕搖晃著拐杖離開了。他的腳步相當輕盈,仿佛他來此的目的隻是為了告訴珂允這句話。這回珂允不再叫住對方。他已經失去了叫住對方的力氣。山上吹來含著灰燼的風。風任意搖晃著茂密的樹林,綠褐色的葉子藩涼地飄落在水麵。和緩的水流將葉子帶往下遊,像是一艘小舟。一切都很自然地在珂允眼前進行。這是很普遍的景象,在平時絕對不會引起他的注意。持統院曾說,大鏡是自然界的理法。珂允當然不相信大鏡,但也許自然的常理真的存在。不論是在眼睛能見之處,或是在眼睛看不見之處。“……拜托了。”珂允微微露動喉嚨,說出這幾個字。說話的對象已經不在了。被雨水濺起的沙打在他的臉頰上。雨水很冰涼。但這樣的感常也隨著昏暗的視野逐漸稀薄。……在臨終前,他必須完成一件事情。珂允將剩餘的力氣集中在手上,像隻蛞蝓般緩緩前進。他的胸部、腹部、雙腿和臉頰在地麵摩擦,帶領他的身體往溪流前進。弟弟沉到水底之後,便流向了天國。是金色的光芒引導他離開的。這條河流不知通往哪裡。珂允知道自己不可能抵達天國。他的理想沒有那麼高。但他希望至少能夠回到自己的世界——如果上天能夠稍稍憐憫他……他的手接觸到冰冷的滴水,然而身體卻陷在汙泥當中。隻差一點,明明隻差那麼一點。……讓我到河裡吧。他想要大叫,但下巴已經麻痹,無法開口。即使想要掙紮,身體和腦袋也像經過攪拌一般逐漸朦朧,仿佛整個人都要蒸發了。微弱的光線,微弱的聲音。烏鴉的聲音。最後,他突然自重力得到解放。他感覺到柔軟的一層水膜包覆住自己,降低他炙熱的體溫。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得到滿足。他終於從牢籠中解脫了。然後……弟弟在蒼白的河底等待著自己,臉上帶著那不可思議的微笑。不久後,當蝴蝶的蹤影消失,原本沒有流水的河床中,河水開始潺潺地流動……珂允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隻聽到這段話在他耳邊回蕩。這是一首好詩……蟬子發出讚美。(全書完)引用文獻 中原中也“一つのメルヘソ(一個童話)”(《中原中也全詩歌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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