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回家若是沒有哥哥的陪伴,那便算不上是假期。她儘量一學期回家一次,但是儘管愛丁堡離家隻有一小時的公交車程,回家卻依然是一樁大事。她知道眼下她生活的世界裡的那些東西——上課、學生會、飲酒吸毒的舞會、比之在法夫郡老家豐富得多的聊天主題——正令自己與父母的距離越來越大。倒不是因為法夫郡沒有拓展智力的機會,但是那兒的閱覽室、工人教育協會的課程以及彭斯俱樂部服務的對象全是男人。女人們進不去,也沒有時間去那些地方。男人們輪班下礦井乾活,下了班的時間全是屬於自己的。但是女人們卻總有乾不完的活兒,尤其是那些受雇於老牌礦務公司或者國有化了的礦場委員會的地主的女人們。安吉的奶奶在六十歲之前家裡從來沒有熱自來水和浴室。因此,男人們也根本不會讓女人走出家門,接受教育。安迪卻是一個例外。他從礦場被調到工會裡工作,這讓他有機會接觸工會運動一直倡導的平等政策。儘管礦井下沒有女人,但是通過同其他工會的接觸使安迪明白,平等對待婦女並不會讓天塌下來。如此一來,兄妹倆走得更近了,如兒童拌嘴般的爭吵被真正的據理力爭所取代。如今,安吉還盼望著與哥哥一同度過星期天下午的時光,他們可以一同在林間散步,或者在火爐旁喝著熱騰騰的巧克力飲料。那天下午,安迪在通往密林小屋的道路儘頭接安吉下車。他們打算繞著樹林散步,一直走到海邊,但是天看起來就要下雨了,兩人隻得回到小屋。“知道你要來,我在屋裡生了火。”兩人往回走的時候,安迪說道,“花錢買煤讓我有罪惡感,所以平常我那裡沒有生火的煤,多穿件衣服就夠了。”“你真傻,沒有人會因為你現在還有工資可拿而責怪你。”安迪搖著頭說:“這一點你錯了。有很多人都認為我們應該把工錢退給工會。”“這樣做能幫得了誰呢?你這是在乾你的本職,支持罷工的工人。你應該得到報酬。”她纏住他的胳膊,理解他內心的那種掙紮。“是呀,也有很多罷工工人覺得應該從工會那裡得到一些補償。我聽說福利協會裡有幾個人說,假如工會一直發放罷工者的工資,他們現在也就不用如此拚命地把資產轉移到財產保管會的視線之外了。他們想知道,既然這些資產不是用來支持罷工期間工會會員的,那麼又是用來乾什麼的呢?”他歎了口氣,低下頭,仿佛是在頂著強風前行。“他們說得在理。”“我也這麼想。但是既然你願意把決定權交給你的領導,而他們又決定在沒有舉行全國性投票的前提下展開罷工,那麼你又何必為了這種你並不讚同的意見而怪罪自己呢?”安吉注視著哥哥,發現上次一彆後,他眼睛周圍由於壓抑而產生的皺紋更加深刻了。他的皮膚蒼白如蠟,好像一個在室內待了好久缺乏維生素的人。“如果你任由他們就這樣把你拋在一邊,那對誰也沒有好處。”“眼下我並不覺得自己對彆人有用。”安迪說,聲音輕得幾乎被腳底下踩得沙沙作響的樹葉聲蓋過。“你太傻了。”安吉反駁說,她知道這樣說於事無補,但也找不到更好的說辭。“不,這是事實。我所代表的那些工人,他們的生活已經不堪重負。他們正在喪失自己的家園,因為無力償還貸款,他們的妻子變賣了結婚戒指,他們的孩子忍著饑餓去上學,他們穿的鞋子腳下磨出了洞。眼下這裡看起來像是第三世界,可是我們卻沒有第三世界裡的慈善機構募捐來幫助我們擺脫貧困,而我對此無能為力。你覺得麵對這一切,我的感受如何?”“胡說。”安吉一邊說,一邊把哥哥的手臂摟得更緊了,安迪不做掙紮。“但是你也隻能儘自己的能力幫助他們,沒有人苛責由你來解決罷工中的所有問題。”“我知道。”他歎氣說,“但以前我總感覺自己是這片社區的一分子,我這輩子都是屬於這土地的。可是這些天,我感覺那些罷工的人站在柵欄的一側,而其他人則站在了另一側。工會裡的官員、安檢員、經理,還有該死的保守黨政府——我們都成了罷工者的敵人。”“你可真是在胡說八道了。你不可能和保守黨站在一起,大夥都知道這一點。”兩人靜靜地向前走著,雨已經落下,於是他們加快了腳步。冰冷的大滴雨珠傾瀉在身上。頭頂那些稀疏的枝葉無法遮擋這場傾盆而下的大雨。安吉撤下手臂開始奔跑。“快,我倆賽跑。”她說,渾身濕透卻讓她格外興奮,她沒有回頭看看安迪是否跟在身後。她一路猛衝,敏捷地在樹林中沿著小路左轉右拐。像以前那樣,瞬間她就來到了小屋所在的空地上。小屋令人聯想起了格林童話,這座低矮的屋子除了僻靜的處所之外彆無引人之處,石板瓦、灰泥牆、黑門窗,在孩子們的眼中就是女巫的老窩。小屋下是煤箱、柴堆和安迪的三輪摩托。安吉奔到門廊底下,轉過身子大口地喘著氣。安迪不見了。幾分鐘後,他才邁著沉重的步子從林中走出來,淺棕色的頭發黏在頭皮上。自己沒能讓哥哥打起精神來,這讓安吉感到泄氣。開門進屋的時候,安迪什麼也沒說。屋裡一乾二淨,陳設簡樸,猶如一座兵營。唯一的裝飾就是幾張野生動物的海報,那還是一些小報免費的派發品。書架的一層上擠滿了自然史和政治書,另一層是一些密紋唱片。這倒是像極了安吉在愛丁堡的大學宿舍,但是比起宿舍她更喜歡這裡。她使勁甩掉深黃色頭發上的雨水,把大衣扔在椅子上,蜷身縮在一張靠近壁爐的沙發上。安迪則徑直走進廚房準備熱騰騰的咖啡。等待的時間裡,安吉焦急地想著如何才能讓哥哥的心情好轉起來。以前,她總是講學校裡同學的故事和笑話來讓他開心,不過今天這方法看來行不通。這類笑話今天聽起來更像是那些養尊處優之人的取樂品。也許,還是應該安慰他,那些工人依然信任他。安迪托著一個裝有熱氣騰騰的大罐子的托盤回來了。以前,他們吃的是餅乾,可是今天,隻要稍稍有些奢侈的食品都不會被擺上食譜。“我已經把大部分的工資都捐給了救助基金。”安迪說,“隻留下付房租和基本的生活費用。”他倆麵對麵坐著,把手貼在杯子上,讓熱氣滲入冰冷的雙手。安吉首先說,“你不必刻意照顧他們。那些真正了解你的人不會把你當做敵人。你應該聽從像米克這樣的人,他們才真的了解你,清楚你的所作所為。”“你這麼想?”他痛苦地扭起嘴巴,“現在我已經不再了解米克這幫人了,他們又怎麼能了解我呢?”“這話什麼意思?你不再了解米克了?你倆二十多年來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我不相信罷工能把你們都改變了。”“你真這麼想嗎?”安迪注視著壁爐中的火焰,眼神暗淡無光,雙肩耷拉下來說,“住在這裡的男人都不談自己的感受。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同誌般的友情、忠誠和互相依賴,但是我們從不談論內心的感受。可我和米克就不是這樣,我們彼此無話不說,也沒有什麼是值得保密的。”他把透濕的頭發從高高的、狹窄的額頭前向後捋著,“但是最近,事情變了。我感覺他有事情瞞著我。好像的確有什麼重要的事是他不願意說出口的。”“但這有很多種可能。”安吉說,“也許是他和珍妮之間的事兒。也許是不適合與你討論的話題。”安迪哼了一聲。“你以為他沒跟我談過珍妮嗎?他倆的事兒我什麼都知道。不,事情與珍妮無關。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米克同意其他人的觀點,認為我目前對他們連裝點門麵的用處都沒有。”“你肯定自己不是在胡思亂想嗎?聽起來可不像米克的為人啊!”“我也希望自己在胡思亂想,可事實不是這樣。即便是我最好的朋友也認為我失去了信譽。我不清楚知曉了這事實以後,我還能在工作上堅持多久。”說到這兒,安吉真的開始焦急起來。安迪的失落與絕望顯然已經超出她能應付的範圍。“安迪,請彆誤會我的意思。我覺得你該去看一下醫生了。”安迪如嬰兒降生破啼似地爆發出一串笑聲。“什麼?要我吃阿司匹林嗎?你覺得我精神失常了?你覺得我有病吃藥就能管用?你想讓我和這兒一半的女人那樣吃安定藥嗎?吃了藥就覺得事情沒那麼糟了,是吧?”“我是想幫你,安迪,但又無計可施。你需要找一個能幫得上忙的人,不妨就從醫生那裡開始吧。即便是阿司匹林,對付抑鬱也比我管用得多。我覺得你有些抑鬱,安迪。並不是可憐,而是精神抑鬱。”安迪看上去仿佛要哭了。“你知道你剛剛說的那些話中最糟糕的部分是什麼嗎?就是:我覺得你也許說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