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Ⅲ(1 / 1)

在這周其他時間裡,喬治總是坐在法庭的後麵。他特意在每次開庭後幾分鐘才到,一休庭便悄悄地溜走。他知道這樣做很可笑,但是沒有辦法,他總是認為人人都在盯著他,因為懷疑他腐化墮落,或者更糟糕的是,不是懷疑,而是已經深信不疑。他最討厭彆人把自己當成一個不管證據充足與否一口咬定某人有罪的警察。但是他已身不由己。審判的第三天,來自斯卡代爾的證人出現了。像上次一樣,查理·洛馬斯表現得不慌不忙,他坦誠的心態和對表妹的失蹤表現出的痛心給陪審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下一個是馬·洛馬斯。她穿著一件已經褪色的黑色外套,領子上彆著一朵石楠花。她說,她叫海斯特·尤費米·洛馬斯。很顯然,麵對法庭,她並不感到肅然起敬。在兩位律師麵前無拘無束,完全就像當初在她家的客廳裡麵對喬治一樣。她執意讓人給她擺了一把椅子,倒了一杯水,卻既沒有坐下也沒有喝水。斯坦利對她特彆謙恭,但她卻表現得極度冷漠。“你看見一個人從地裡穿過去,你絕對確信那人是霍金嗎?”斯坦利問道。“我隻在看書的時候需要戴眼鏡,”老婦人說道,“我現在還能在一百碼之外分辨出茶隼和雀鷹。”“你如何確定那是星期三呢?”她惱怒地看著他。“因為那天是愛麗森失蹤的日子。出了這種事,那天發生的所有其他事情也都會永遠留在你的記憶裡。”斯坦利明顯覺得她的話無可爭議。接下來,他讓她描述了莊園主書房裡那本書上有關鉛礦方麵的情況。“老鄉紳卡斯爾頓經常和你談起當地的曆史嗎?”他最後問道。“噢,是的,”她立即回答說,“他還是一個小夥子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他從不對佃戶擺架子,不像我們現在都熟悉的這位鄉紳。我和他經常坐在一起聊天。我們經常說,等我們兩人都死的時候,這個山穀一半的曆史就會隨我們一起走了。他總讓我把這些都記下來,但我就是嫌麻煩。”“所以你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那本書。”“不錯。很多時候我們坐在一起看那本書,就是老鄉紳和我。在書架上我能一下就找到它。”“為什麼你早些時候不向警察說起那個舊鉛礦呢?”斯坦利顯然是很隨意地問道。她用因患關節炎而變形的手指頭搔了一下太陽穴。“我當時想得不對。我有時會忘記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對山穀這麼熟悉。從那以後,我常常睡不著覺,我在想,如果在愛麗森失蹤的當天晚上我就向貝內特探長提到鉛礦,會不會對可憐的愛麗森還有些用?”她歎了口氣,“這種想法已經成了我的一個沉重的負擔。”“我再沒有問題了,洛馬斯夫人。但我精通法律的同行海斯密施先生要問你一些問題。所以請您稍等一下。”斯坦利在坐下之前給老婦人輕輕地鞠了一個躬。這一次,海斯密施沒有馬上站起來,而是等了一會兒之後才開始提問。“洛馬斯夫人,今天看到你老朋友的侄子坐在被告席上,對你來說很難接受吧。”“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應該為卡斯爾頓鄉紳的死感到慶幸,”她小聲地說,“因為愛麗森的事會讓他心碎的。他愛愛麗森,就像愛麗森是他自己的孫女一樣。”“是啊。如果我能問你一些問題的話,我會非常感激。”她抬眼往上看去,坐在法庭後麵的喬治捕捉到了她的眼睛裡閃動著的狡黠目光。他趕緊把眼光移向彆處。“回答問題對我而言沒有什麼負擔,”她突然說道,“我要說出真相,讓魔鬼感到羞恥。我不怕你的問題,所以,儘管問吧。”海斯密施頓時大吃一驚。她回答斯坦利的問題時,態度非常溫和,所以他沒有準備以咄咄逼人的方式來對付馬·洛馬斯。“你怎麼斷定那天下午穿過田間的人是霍金先生呢?”“我怎麼斷定?因為我看見他了。因為我認識他,知道他的樣子、他走路的動作、他穿的衣服。在斯卡代爾你不會把彆人與霍金混淆起來,”她憤慨地說,“我可能是老了,但神經還很正常。”新聞席上不時發出一陣陣的竊笑,斯卡代爾村民的臉上也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他們想,馬·洛馬斯會向這位倫敦的律師道出事情的真相。“這是顯而易見的,夫人。”海斯密施好不容易擠出了這句話。“你沒必要叫我夫人,小夥子。叫我‘馬’就行了。”海斯密施使勁兒地眨了一下眼睛,筆尖在他手中的記事本上沙沙作響。“這本書放在莊園主宅第的書房裡。你說你很清楚在哪兒可以找到它?”“我記得很清楚,小夥子。”馬·洛馬斯冷冷地說。“所以它放在該放的地方?”“它還能放在哪裡?當然放在該放的地方。”海斯密施突然問道:“沒有人動過它?”“我不能那樣說吧?我怎麼能知道?將書放回原處並不困難——書架上堆滿了書。你取出一本書,就會留下一個縫隙,因此你可以把書放回原處。這很自然。”她輕蔑地說道。海斯密施笑道:“但沒有跡象顯示有人那樣做過。謝謝你,洛馬斯夫人。”法官向前傾著身子說:“你現在可以走了,洛馬斯夫人。”她轉向霍金,向他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喬治心想,幸虧她是背對著陪審團。“啊,”她說,“我知道的比他知道的還要多,不是嗎?”她像在村子裡那樣,帶著高貴的神情昂首挺胸地穿過法庭,坐在一把專門留給她的椅子上,她的家人圍在她的身邊。第二天,來了一批人員,對各種物證進行鑒定甄彆。霍金的裁縫從倫敦趕來,證實了藏在暗室裡的帶著血跡的襯衫是被告人量身定做的一批襯衫當中的一件,時間還不到一年。一名來自“博姿藥妝”(英國最大美容藥妝連鎖店。(譯者注))的店員證實,他曾賣給霍金兩卷膠帶,這與蒙在狗嘴上的膠帶以及在書房裡將保險櫃鑰匙固定在抽屜後麵的那較短的一塊兒膠帶完全一樣。一個指紋鑒定官員證實,保險櫃裡發現的照片和底片上有霍金的指紋,而韋伯利手槍上沒有留下指紋,而且從那本古舊書籍的封麵上已經無法提取指紋了。當天的最後證人是槍械專家。他們證實,在岩洞裡發現的兩顆子彈當中,有一顆直徑為038,是從魯絲·卡特爾發現的藏在她丈夫暗室裡的那把槍裡發射出來的。在聽取證詞的過程中,海斯密施很少發問,除了有幾次試圖說明控方的所有陳述都有另外的解釋。任何一個人,他爭辯道,都可以設法搞到一件屬於霍金的襯衫。他們甚至可以從他宅第的晾衣繩上偷到一件。霍金可能不是為他自己買膠帶,有可能是替彆人買。當然,他的指紋留在了照片和底片上——因為在他的律師趕到警察局之前,警察在審查室裡就已經讓他看過照片了,然後才裝進了一隻塑料袋裡。唯一一個將霍金和槍聯係起來的人是他的妻子,她不顧一切地要為她女兒的失蹤找出一種解釋,甚至做好了向她丈夫發難的準備。陪審員們板著麵孔坐在那裡,沒有向他表明他們的態度。法院宣布休庭,第二天早上將再次開庭。在這一段時間裡,喬治一直心無旁騖,但星期五早晨《每日快報》上的一篇報道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讓他深感痛心。“警犬參與搜尋失蹤男孩”“今天八名警察帶著兩隻警犬在鐵路的軌道旁、公園以及廢棄的建築物裡搜尋一名名叫基思·貝內特的學生,他眼睛近視,已從家中走失將近三天。一位高級警官說:“如果今天找不到他,我們將加大搜尋工作的力度。我們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目前我們還不認為是一起謀殺案,但我們找不出他失蹤的原因。””“戀家”“基思,現年十二歲,家住曼徹斯特市伊斯頓大街,星期二晚上在去看望他奶奶的路上失蹤。”“他家所在的曼徹斯特這一區域曾發生過幾起謀殺案和人員失蹤事件。”“留在家裡的是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一個鏡片已損壞——沒有這副眼鏡他看東西很模糊。”“基思的母親,溫妮費德·約翰遜夫人,三十歲,除基思外還有五個孩子,兩周後將生下第七個孩子。當談及失蹤的兒子時,她淚流滿麵。”“她說:“他以前從來沒有離家出走過。他是一個戀家的孩子,沒有眼鏡他幾乎看不見東西。””“他的奶奶,格特魯德·貝內特夫人,今年63歲,住在曼徹斯特市莫頓大街。她說:“我們非常擔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乾什麼都沒心思。””“搜尋小組由一名隊長、五名警員和兩名領犬員組成。他們正在距離基思家一公裡的範圍內進行搜索。”喬治盯著報紙,想著另一個母親正經曆著魯絲·卡特爾已經經曆的事情,他感到很痛苦。但他同時又禁不住地想,如果這件事注定要發生,那麼在此刻發生再合適不過了。對任何一個看過報紙的陪審團成員來說,溫妮費德·約翰遜的不幸隻會加重他們對魯絲·卡特爾的同情,減少對霍金的信任。突然,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羞恥感。他怎麼能如此無情?怎麼會想到利用另外一個孩子的失蹤來幫助自己呢?他對自己深感厭惡。他將報紙捏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裡。當天下午,正當他走上樓梯,向法庭走去的時候,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門口等著他。馬丁警司正站在那裡擺弄著他柔軟的黑色皮手套,製服一塵不染。喬治走過來的時候,他抬起了頭。“探長,”他招呼道,他的神情讓人看不透他的心思,“說句話,這邊請。”喬治隨他走下側麵的走廊,來到一個充滿汗味和煙味的小房間。他關上門,等著他發話。馬丁點了一支沒有過濾嘴的煙,突然說道:“我想讓你下周回辦公室。”“但是,長官。”喬治抗議道。馬丁舉手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我知道,訴訟今天就應該結束,下周將聽取被告方就案情所做的答辯。所以我想讓你回巴克斯頓。”喬治抬起頭看著他的頂頭上司。“這是我的案子,長官。”“我知道。但你我都清楚海斯密施會怎麼樣來辯護。他彆無選擇。我不會讓我的警官坐在法庭裡,讓狡猾的律師肆意中傷他的人格,這些人根本不在乎他們可能會對一個正直人造成什麼傷害。”他在地上走來走去,脖子漲得通紅。“長官,恕我冒昧,我能承受海斯密施對我的任何汙蔑和誹謗。”馬丁停下腳步看著喬治。“你這樣想,是不是?但是,即使你能承受,我也不想讓媒體隨便對你說三道四。如果你不願意為自己著想,也應該為你的妻子著想。如果她看到指控你為非作歹的有關報道,就像你在受審一樣,這對她很不好。”喬治用手捋了一下頭發,說:“我該走了。”“不行!”馬丁厲聲說道,“在審判結束前,你必須離開德比郡。這是命令。”喬治轉過身點了一支煙。看得出,這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因為他看見基思·貝內特失蹤的消息時,不該去那麼想。“至少讓我留在這裡等待判決。”他含糊不清地說。約翰·帕特裡克·哈蒙德教授詳述了他的法醫資曆,表明他是英國北部頂尖的法醫之一。他和伯納德·斯皮爾斯伯裡、西德尼·史密斯以及基思·辛普森齊名。在公眾印象中,他們能運用科學知識對零星的痕跡進行分析,從中找出確鑿無疑的犯罪證據。這次是應普理查德的要求,聘請高級專家參與本案的審理。他曾建議說:“如果證據不足,很難繼續進行下去,這時候我們就應該請這些重量級的專家出麵。”馬丁警司也表示同意。哈蒙德是一個瘦小、精乾的人,他的頭相對於他的身體來說顯得有點兒不成比例。他那嚴肅、矜持的舉止彌補了略顯滑稽的外表。陪審團很喜歡他,因為他能夠把晦澀生僻的術語用淺顯易懂的語言表示出來,而同時還不會讓人覺得他是在和外行交談。斯坦利很明智,他儘量少提問,讓哈蒙德自己去解釋。哈蒙德確信陪審團已經把幾個要點完全領會了。矮林中樹上的血、山洞裡撕破的內褲上的血以及那件襯衫上的血,都是來自一位血型為O型的女性,而愛麗森就是O型血。襯衫上的血量符合重傷的特點,上麵的精液是A型血的人留下的,而被告就是A型血。他還解釋道,經過檢驗,襯衫上的焦印與近距離開槍射擊的特征完全吻合。哈蒙德特意將襯衫在自己身上比畫了一番。喬治看到魯絲·卡特爾雙手緊緊地將頭抱住,凱西·洛馬斯一隻胳膊摟著她,將她攬在自己身邊。“您知道,法官大人,”哈蒙德解釋道,“右麵的袖口和襯衫的右上部有槍擊的殘留物。我們現在希望核實的是,穿著這件襯衣的人是不是在一個完全封閉的地方開的槍,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焦印和血跡。”海斯密施站起來開始反詰,他隱約地感到有些沮喪。這個案件到目前為止還不是他最成功的案例之一。他很難發現對方的漏洞,偶爾有一點不嚴密的地方卻也無足輕重。這時他終於發現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軟肋。“哈蒙德教授,你能告訴我A型血的人口比例嗎?”“大約是百分之四十二。”“有多少人的血型可以通過他們的其他體液檢查出來?”“大約百分之八十。”“請原諒,數學從來不是我的強項。A型血的人當中能夠通過其他體液查出來的占百分之多少?”哈蒙德聳了聳眉毛。“大約百分之三十三。”“因此我們可以說,這個國家三分之一的男性都有可能留下這些精斑。”“不錯,是的。”“因此最好不要專指我的當事人,你最多隻能說鑒定結果不能將他排除在外,”這不是一個問題,哈蒙德沒有予以回答,“我們說說有汙跡的襯衫吧。是否有證據表明被告就是發生槍擊時穿著這件襯衫的人?”“從法醫的角度講,不是。”哈蒙德不情願地回答道,就像每一次他不得不承認他的知識不能夠回答每個問題時一樣。“因此,任何人都可以穿著這件襯衫?”“是的。”“而且穿著這件襯衫的人不一定就是在其他衣服上留下精液的人?”哈蒙德停了一下。“我認為可能性很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其他衣服上的血量要少得多。這是不是因為處女膜破裂留的血?”“這根本無法判斷。有一些女的在處女膜破裂時會流很多血,而有一些根本就不流血。如果襯衫上的血跡是因為處女膜破裂所致,那就說明,這個女的當時血量很大,很有可能會致命。”“但在被認為是犯罪現場的地方卻沒有發現血跡。如果有人在那個山洞裡被槍擊致死,是不是應該到處都是血?地上、牆上、山洞的頂岩上?怎麼會除了濺在衣服上的血之外,再沒有其他血跡呢?”“你想讓我推測一下嗎?”哈蒙德語氣很乾脆地問道。“我想問的是,憑你的經驗,假如有人在那個山洞裡被槍擊致死,現場有可能不留下血跡嗎?”海斯密施問道。他說得很慢,很清晰。哈蒙德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眼睛看著上麵,仿佛是在回憶什麼。最後,他說:“有可能。”海斯密施皺起了眉頭。他剛要說話,哈蒙德又接著說道:“如果,我們設想,這個女孩兒距離凶手很近,槍口頂在她的肋骨下,開槍時槍口向上,子彈就會擊穿心臟,但也很有可能打到肩胛骨的後麵。如果子彈沒有穿透背部,血就不會向後濺;如果子彈穿透背部,但因為兩人靠得很近,背部濺出的血也有可能滲到那一大塊兒血裡。”海斯密施很快回過神來。“這起假定的謀殺案有很多可能的情景,對於現場沒有發現血跡,你隻能給出一種解釋嗎?”“依然假設女孩兒是在山洞裡被殺害的?是的,我隻能給出這樣一種解釋。”“幾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這種情況不是很有可能。還有嗎?”哈蒙德聳了聳肩,說:“我再想不出來了。”“謝謝你,教授。”海斯密施坐了下來。他又占了主動,這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感到很自信,他完全能夠用科學使陪審團束手無策,無奈之下隻能宣告他的當事人無罪。斯坦利宣布說:“原告的指控就到這裡。”哈蒙德教授整理好他的材料,離開了證人席。“下周繼續審理。”辛普森宣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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