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熱電廠建在市郊的西偏北方位,離長途汽車西站很近,而長途汽車西站那一帶的周邊地區人流混雜,治安一向不好,聚集著各種關係複雜的人群:黑道、小偷、妓女、甚至還有毒販。淩誌傑曾經專門針對那塊區域組織過好幾次徹底的治安嚴打活動,但一直沒什麼成效,所有的犯罪活動在嚴打開始前就銷聲匿跡了,仿佛那些犯事的人提前知道了要進行嚴打似的,而嚴打的時間一過,各種犯罪和混亂又死灰複燃,比野草還倔強。我讓司機在離熱電廠百米左右的地方把我放下,然後開始沿著整個熱電廠的外圈徒步行走,邊走邊觀察熱電廠周邊的環境,我得摸清楚王飛在見麵之前可能會從哪個方向過來以及見麵之後可能會從哪個方向走掉。這片區域顯然還沒有進行過係統性的城市規劃,大大小小的農民自建房、臨時工棚以及商販們開設的各類門店填充在熱電廠四周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如果從空中俯瞰下來,它們就像一塊塊色彩斑斕又覆滿灰塵的廉價廣告單一樣,雜亂無章地貼在城西的地圖上。可又有誰能看出,就在這片雜亂無章的廣告單下麵,湧動著整個城市裡最猖獗、最瘋狂的罪惡之潮……熱電廠正大門外圍的區域相對空曠一些,但顯然沒有必要留意這一塊區域,我繼續沿著熱電廠圍牆的外延行走,沒多遠就被一條臟汙不堪散發臭味的小河攔住了,我從河道旁邊繞開去,拐進一條臟亂不堪的巷子,有好幾個混混模樣的年輕人朝我打量。好在我現在是個光頭,手上也纏著繃帶,這種身上帶傷的形象看上去不像什麼善類,也不像什麼好惹的角色,跟這裡應該有的大多數人的形象差不多,所以,那些混混隻是看了我幾眼,並沒感覺到奇怪,而是繼續著他們自己的話題。小巷拐過去之後人一下子多了起來,燈紅酒綠的一條小街上,卻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我站在街口稍微看了一下,就能看出這是一條專門經營情色產業的小街,在街兩旁站滿了穿著暴露的年輕女人,而在年輕女人四周的則是更多眼神猥瑣的男人,這些男人大多數都慢慢地踱著步子邊走邊看,隻有個彆幾個才會跟著小姐鑽進店裡去。冬日的太陽總是早早地落下,而這整條街的上方幾乎被各種篷布或者晾曬的衣物遮掩,如叢林裡濃密的樹冠,將僅剩的光線也阻擋在外,我透過“樹冠”的縫隙看到了外麵同樣暗沉的天色,看起來已經5點多了,打算跟著這些踱步的男人慢慢穿過小街,然後繼續察看熱電廠西邊和北邊的環境。小街不長,估計不超過兩百米,但隨著天色徹底暗下來,街上的人也出奇地多了起來,多到就像城南那條常年人頭攢動的美食街一樣,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被過分地縮小,無數的肩頭與手肘在彼此擦碰著。我就在這樣的擦碰中艱難地前進,開始有點後悔進到這條街裡麵來,但轉念一想,這樣的地方也許正是王飛最容易出沒的地方,於是,提高了警惕,時刻注意觀察著從我身邊走過的每個人,特彆是有和我產生肢體接觸的人。街上的人越來越多,前進的路越來越艱難,大概走到整條街的中段的時候,已經變成必須用手去撥開前麵的人群,才能往前移動的情況。我不知道這麼多的人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但這確實是我從未遇見過的現象:一條小街,而且是經營情色的小街,到了夜晚,竟然會有如此熙熙攘攘的人流,是這條小街本身具備某種獨特的魅力讓人們瘋狂?抑或是這些人自己在所謂的壓力中變得瘋狂、如朝聖般地跟隨更多的人群湧向這裡?這種被淹沒在人群中的切身感受讓我有短暫的疑惑,但九九藏書網很快就釋然了,因為這個國家很多地方都是如此,一塊彈丸之地的擁擠,甚至不需要理由,需要的僅僅、也恰恰是這越聚越多的人群。在人群裡,除了男人,我甚至還看到了女人,她們不是那種倚在門口的角色,而是有著和這裡大多數男人們同樣眼神的女人,那種眼神裡有同樣的需求或者純粹的好奇。我伸手撥開眼前一個留著過肩長發的女人,那女人瞪了我一眼,張嘴罵了半個字,卻忽然停住了。我連忙說了聲抱歉,卻忽然看到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腰部的位置。而她的臉上開始顯現出一種恐慌的神情,隻見她快速轉身,拚命地擠開人群,慌張地往後竄去,仿佛要逃開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我正對這女人的動作感到不解,同時俯下頭去察看自己腰部的時候,大腿後側的肌肉上猛然傳來三下重重的戳痛感。我迅速轉過身,朝後看去,卻看到一張男人的臉,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問了句:“什麼事?”那男人依然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然後左右看了看,才指了指自己說:“你問我?”“是啊,你剛才捅了我三下,什麼事?”“我沒捅你啊,誰捅你了?”那個男人依然一臉的莫名其妙。從他的表情看出來,他沒有說謊,他的確沒捅過我。而就在我轉頭的時候,右側的大腿上再次傳來三下重重地戳痛感,我順勢又一個轉身,看到的卻依然是一個男人的側臉,那個男人依然不像是捅我的人。這到底怎麼回事?在這麼密集的人群裡,竟然會被這樣連續地帶有明顯的目的性地戳了兩次,卻找不到戳我的人?我感到越來越疑惑的時候,那個戳痛感第三次襲來。這下,我順著戳痛感傳來的方向,迅速低頭去看,果然看到一個很小的身影在我身邊快速閃過,那個身影就像一隻敏捷無比的猴子,在擁擠的大腿組成的叢林間穿行,一下子就消失了,我甚至沒看清楚那個東西到底長什麼樣。但我立刻意識到了什麼,順著它消失的方向,撥開人群,快速跟了過去。隨後,我在擁擠的人群裡又丟失過幾次目標的方向,但當我左右張望的時候,大腿上很快就又會傳來戳痛感,“指引”我一路跟上它。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東西,甚至不知道它有沒有危險性,隻是下意識覺得我得跟上它。大概五六分鐘後,我被“指引”到了街邊一條很狹窄的弄堂裡,這條弄堂似乎不短,深處一片漆黑,而那個東西就消失在那片黑暗中。我在弄堂口往裡張望了幾眼,又回頭看看街麵上依然擁擠的人群,心想應該不會有事,於是,往那片黑暗中小心地鑽了進去。在黑暗中大概走了十幾米,我的眼睛已經能適應此時的光線,隱約能看到前方不遠的地方,弄堂邊的牆上靠著一個人,一個身形看起來很正常的人,應該是男的,但絕對不是先前在人群裡戳我的那個瘦小身影。我停下腳步,再次前後左右張望了一下,沒看到弄堂裡有任何其他人,隻好衝前方靠在牆上的人影問了一句:“你找我?”那人影依然靠牆立著,沒動,我隻好再次問道:“我是何寧,你找我?”那人影終於動了一下,直起身子,似乎朝我這邊看了一眼,然後轉身繼續朝黑暗更深處走去。他並沒有說話,但他走路時的動作看起來是在示意我跟上他。我想了一想,還是跟了上去。弄堂很快走到儘頭,拐了個彎,進到另一條弄堂,那人影繼續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而我又不敢貿貿然上去察看那個人到底是誰,隻是安靜地跟著他,又拐過幾個彎,最後在一個有著布簾子的小門前停了下來。布簾子後麵有光線往外透出來,那人掀開簾子一角,回頭看了我一眼,就往裡鑽了進去。而就是他回頭的那一眼,我隱約看清楚了他的臉——那是小宋!跟王飛一起離奇消失的小宋!但我一下子不能完全確定,因為,如果小宋真的是以這種方式出現在這裡的話,那就預示了一個相當糟糕的情況。我快步衝了過去,想要追上那個人,可掀開簾子的時候發現,他突然又消失了。而同時,我在這間屋子裡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體味,還有模糊的呻吟聲隔著牆或者木板從附近的什麼地方傳過來。我忍不住皺了下眉,心道如果是小宋的話,他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正在我疑惑的時候,從右手邊不遠處的黑暗裡再次閃出來一個人影,我看過去,還是那個人,隻是這下看的時候,他的身形和我記憶裡的小宋已經完全重疊了。我衝他喊了一聲:“小宋!”他卻沒有回答,一下子又消失在黑暗中,我再次快步跟上去,發現那片黑暗處是一個轉角,轉角過去是一段向上的階梯。我抬頭往上看,他背對著我站在階梯頂部,似乎依然在等我。我一邊跟著往上走一邊問道:“小宋,你現在和王飛一起?”他還是沒回話,上了階梯後,是一條看起來非常破舊卻非常狹長的走廊,走廊兩邊都是一些很小的隔間,而先前那股濃重的體味和呻吟聲顯然就是從這些隔間裡傳出來的。小宋沿著這條走廊繼續往前走,我想快步跟上,但他依然有意地跟我保持距離。“小宋,你知不知道你們隊長出事了?”我這話一說出,小宋的身體果然輕輕顫了一下,但他還是不說話,就那樣一聲不吭地領著我往前走。“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提高了嗓音大聲問道,這下,近的幾個隔間裡那些綿綿不絕的呻吟聲就像突然卡帶了一樣,硬生生地停住了。但小宋還是不答話,隻是突然停下了腳步,然後在右手邊的一間隔間的門上敲了三聲,那扇門隨即就開了一條縫,小宋朝門內說道:“他來了。”然後看了我一眼,自己先鑽了進去。我站在這條頎長的走廊裡,看了看那扇半掩的門,知道王飛就在裡麵,卻一下子感到恐懼起來。就在我猶豫著要不要走進那扇門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砰的一聲響動,隨即有個男人的吼聲跟著一起爆出來:“你他媽的活膩歪了吧?!”我回頭看去,就看到後麵不遠處一間隔間的門口,一個有紋身的男人全身赤裸地站在那裡,一臉怒氣地瞪著我,而他胯下的那根東西顯然沒了怒氣,在長廊裡昏暗的燈光下耷拉著,散發著異樣的氣息。他看到我看他,眼睛裡仿佛有絲光線突然閃了一下,而他的整張臉隨即不自然地扭曲了起來……他張了張嘴,突然衝我吼道:“你等著啊!有種你彆跑!”說完他就閃身進了身旁的隔間,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柄東西,那東西泛著金屬色的冷光,晃動著快速朝我逼過來。我沒有想到事情會來得如此突然以及如此莫名其妙,下意識後退了幾步,伸出手擺了個阻止的手勢說道:“哥們有話好說,你彆衝動!”但很顯然,這話對眼前這個男人無法起到任何效果,他眼神裡的那團殺氣越來越熾烈,燃燒著他使他整個人奔跑起來,像頭發瘋的野獸一樣衝過來。原本,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大概有二十多米,而幾秒之後,他就已經衝到離我五米左右的位置,我看著他手上那柄閃光的東西,才感覺到情形不對,扭頭就往後跑。可才沒跑出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悶哼,隨後是一記沉悶的落地聲,我回頭看去,看到那個赤裸的男人已經躺在地上,而他的旁邊,蹲著的是小宋。那柄原先泛著冷光的金屬物件,此刻正被小宋握在手裡,但是失去了光芒,似乎還有一些液體從那東西上麵滴下來,落在那個男人的臉上。而那個男人則依然躺在地上,雙手放在自己喉嚨的位置,整個身體一下一下地抽動著,仿佛再次達到了高潮。這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小宋似乎用那把的匕首殺了他,如此地乾淨利落!那個男人甚至連喊叫的機會都沒有。就在我愣神的時候,走廊兩旁好幾扇隔間的門都被打開了,有很多個腦袋探出頭來觀望,我看了他們一眼,趕忙蹲下身去將那個男人扶起來,將他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然後抬頭衝那些腦袋笑笑,說道:“我這哥們喝醉了,你們繼續。”我看了一眼小宋,繼續扶著那個男人,裝作扶醉酒的人一樣迅速把他拖進了一旁的隔間,小宋也隨即跟著進來了。那一刻,我的大腦有短暫的空白,我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也忘記了王飛就在這間狹小昏暗的隔間裡。我隻是下意識地想要掩蓋那個男人被殺的真相,關上房門後,便迫不及待地俯身去查看那個男人的傷勢。他的喉結處是一道暗紅而猙獰的傷口,幾乎貫穿大半個脖頸,滾燙的血液仍然從裡麵不停地湧出來,而在那些湧動的血液下麵,已經能隱約看到泛白的氣管及喉道等組織,它們被切開了,隨著男人的抽搐和殘存的呼吸而間隔性地鼓出一個個血泡。在確定這個男人已經沒救了之後,我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小宋。他的眼神冰冷,冷到讓我幾乎打顫,此刻的他就像一個無比冷血的殺手,當然,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是了。可在幾天前,我明明記得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稚嫩刑警……所以,我一時間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法相信他剛剛那令人震驚的行為,我甚至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問他,問他到底為什麼會像完全變了個人,以至於成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手。他靠在一張小桌子上,神情非常疲憊,我坐在地上,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他也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過頭去,看著另一邊,我順著他的眼睛看過去,那是一張鋪著被褥的鋼絲床,緊貼著牆角擺放。“行了吧?然後呢?”小宋突然對著那床被褥說道。聽到小宋這句問話,我才回過神來,想起王飛就在這裡,於是也衝著那床被褥問道:“王飛,我來了,我帶了些東西給你看。”可我說完這句話之後,才突然發現一個很不對勁的地方,因為鋼絲床上的那條被褥是微微隆起了一些沒錯,但那種隆起的高度還不至於像是有個大男人睡在裡麵,而更像是剛剛有人睡過,然後那個人已經起身掀開被子走了的情形……當我意識到這點後,猛然站起身來,衝上前去,一把掀開被子。被子下麵果然什麼都沒有。緊接著,我又將整個小隔間環顧了一圈,根本沒有看到其他人,也就是說,王飛沒在這裡!我回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小宋,指著那床被褥問道:“你在跟誰說話?”“好吧……我知道了。”小宋又說了這麼一句,他說話的時候根本沒有看我,還是盯著那床被褥,眼神冰冷而疲憊。他說完這句話後,看了我一眼,就拉開了房門,說了句“跟我來”,然後徑直走了出去。我再次愣在那裡,又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整張鋼絲床,甚至趴到床底下去看了看,可在這個房間裡,除了我和那個躺在地上的男人,沒有其它任何人……巨大的恐慌感再次湧上心頭,因為我不知道,小宋剛剛到底在和誰說話……是王飛麼?或者還是其它什麼看不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