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草色煙光殘照裡(1 / 1)

尖叫 李西閩 3071 字 16天前

張洪打開了安蓉的房門。搬家的時候,安蓉留了一套鑰匙在蘭芳那裡,要是碰上安蓉的鑰匙丟了或者鎖屋裡了,就可以從她這裡取去開門,不必撬鎖了。張洪很順利地取到了鑰匙。屋裡一股濃鬱的中藥味,張洪推開了衛生間的門,他發現衛生間的大木浴桶泡著一大桶的中藥水。張洪來到了陽台上,陽台乾乾淨淨的,就是窗台上安蓉心愛的那盆蘭花已經枯萎。張洪撫摸著蘭花乾枯的長條葉片,心裡刀割一樣疼痛,他不明白安蓉為什麼要從陽台上飛落,就是得知王子洋車禍身亡了也沒必要往下跳呀。他十分明白,蘭芳看到枯萎的蘭花,心情也會和自己一樣的,甚至會比自己更加的疼痛。張洪心情沉重。他回到了屋裡。牆上原先掛著鏡框的地方還有一個四方的印子,梳妝台上還放著那個鑲滿水晶的發夾。安蓉的床鋪得整整潔潔。張洪看到疊得像豆腐塊的空調被上,放著一個封麵陳舊了的日記本。他走過去,拿起了那個日記本,他翻了開來,夾在扉頁上有張照片,照片上的是個年輕樸素的姑娘。她的臉看上去有些黑,但很美,眼睛透亮。他把照片翻過來,背麵寫著一行字:夏敏存照。他心裡悚然一驚,夏敏不就是蘭芳調查的那個女人嗎,她也就是被派出所抓過的那個做雞的女人。安蓉怎麼會有夏敏的照片?他又翻開了日記本,這是夏敏的日記本。這讓張洪更加的驚悚了。他隨便翻開了一頁。他看到了這一段文字:“我知道自己得上了那種誰都不恥的臟病,我不怪彆人,我怪我自己,是上天給我的懲罰。我希望過上一種正常人的日子,和朗乾恩恩愛愛,白頭到老,但一切都成了泡影。我不忍心害朗乾。他是個好心的男人。我想用老中醫給我開的中藥救治自己,但收效甚微。我知道任何藥物都救治不了我心裡的疾病,隻有死亡是真實的。”張洪又隨手翻開了一頁:“我喜歡穿白色的連衣裙,我那老父親說,我穿白色的連衣裙比我媽好看。我知道媽媽也是個愛美的人,可美有什麼用。貧困一生的老父親當初用一支民歌吸引了媽媽,可媽媽最終還是遠離了他。我記得父親愛唱的那支民歌:我吃了一隻雞,拉出了一根雞毛,雞毛被水衝走,從此一隻雞消失。”張洪的心一跳一跳的,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很冷,他的手顫抖著,合上了日記本。日記本也許記錄了夏敏一生的甜酸苦辣,可它怎麼會在安蓉的手中呢。這是一個謎。99張洪發現安蓉的電腦沒有關。這電腦裡難道有什麼秘密?張洪有些害怕,他怕打開電腦後自己會看到一些讓自己更加恐懼的東西。他坐在電腦旁,還是壯著膽子按了一下鼠標,屏保消失了,出現了一個文本。他定眼一看,原來是安蓉寫給蘭芳的信。他的心狂跳著,這封信也許可以解開許多安蓉心靈的秘密,雖說他對安蓉有些了解,但每個人都有隱秘的九*九*藏*書*網不為人知的心靈秘密。他懷著一種不安的心情讀這封信:“蘭姐姐,你好!當你讀到這封信時,也許我在另外一個世界裡了。你不必怪我絕情,我已經無法承受。我與其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一個瘋子,還不如歸去,去陪伴我可憐又可親的媽媽。”“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我媽媽是怎麼死的,但你沒有問我,你不想讓我勾起對往昔的痛苦回憶。其實,你不提起這些,痛苦驚懼的回憶多年來也一直在折磨我脆弱的心靈。媽媽死於車禍。媽媽在父親離開後,她就含辛茹苦地養育我,等待著父親的回來。她沒有等到父親,卻在一個雨夜裡到幼兒園接我時,被一輛汽車撞死。我那時剛從幼兒園裡跑出來,想自己尋找著回家,沒想到目睹了那一幕慘劇,我的尖叫也源於這個慘劇。”“沒有人能理解我對汽車的恐懼,我看到汽車,就像看到了惡魔。而那些開車的人也都是惡魔。我經常神經質一樣地想破壞汽車,讓開車的人都死掉。你知道麼,你買車我竭力反對,可你還是買了,我多少次想毀壞你的汽車,可我沒有這樣做,否則你早就死了。汽車不是一堆鋼鐵造就的交通工具,是隱藏在工業文明中的魔鬼,表麵上為人服務,但隨時準備吞噬人的生命,它被一些有魔鬼心靈的人控製後,它的殘忍就顯現無餘,我憎恨它,也憎恨駕馭它的人。有時,我也憎恨你!”“……”“我聽見自己在尖叫,無法抑製地尖叫,整個世界都在無法抑製地尖叫,這些尖叫從每個角落滲透進來將我淹沒。在尖叫中我無處可逃!”“……”“我告訴你,楊林丹是我殺的。”“如果她不開著那輛白色的豐田轎車,我或許不會殺她。”“但我恨她,也恨那輛白色的魔鬼。她死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了她家,我以找她談話的名義進了她的家。當時就她一個人在家,她說她丈夫上班去了。她顯得很熱情,好像我根本就不是她的情敵,而是一個朋友。她給我衝咖啡什麼的,我說我就要一杯冰水。我用皮包把她砸暈了。我在車庫裡找到了她的車。我打開了車門,進去後,卻無從下手,不知道從哪裡開始破壞。我突然想到了張洪有一次講的案例,一個罪犯擰鬆了車頭底部的刹車油管接頭的螺絲而製造了一起車禍。我如法炮製,第二天楊林丹果然發生了車禍,送醫院後不治而死。”“還有夏美麗的死也和我有關。我討厭她,討厭她的喋喋不休以及她那輛紅色的魔鬼。”“……”“我看過許多被車撞傷或撞死的人,我很同情他們。我清楚地記得,在三年前看到的一個被車撞了之後送到醫院來搶救的女人,她還沒被我們推進搶救室就死了。她死時,我就在她身邊,記得那是下半夜了。她抓住我的衣服,睜著充血的眼睛最後說了一聲:救救我,我不想死——然後她就咽氣了。據說,撞她的人逃逸後到現在沒有找到。”“我搬到新居後,就開始清除前人留下的東西。”“我知道屋子裡有前人留下的物品總是不可靠,每件東西都留著彆人的氣味或者靈魂。我在陽台上發現一塊磚是鬆動的,我掏開了那塊磚,發現了一個日記本,就是留在被子上給你看的日記本。我翻開一看,有一張照片,這不就是三年前被車撞死的那個女人麼,名字也一模一樣,叫夏敏。我讀完日記,被她感染了。這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天下可憐的女人或許都是一樣的。有時,我就感覺到自己變成了她,她又是我。”“我想幫她找出那個開車的人。一次無意之間,我發現了那個逃逸的司機就是我最親愛的男人王子洋。他也有夢,他也有噩夢,他在夢中說出了一切,我聽到後來覺得心裡矛盾極了。我一直克製著自己,我不要,不要成為另一個安蓉,最後還是沒有如願,我是兩個我,一個正常的人是護士安蓉,一個是複仇者安蓉。”“今天,王子洋向我求婚了,我答應了他,但我隱隱約約地有個預感,他遲早會離開我,就像當初父親離開母親一樣,離開以後就永遠也不回來了,我希望他不是父親那樣自私的人。我愛我父親,但我又憎恨他,我喜愛他儒雅的男人風範,我選擇王子洋,也因為如此。王子洋的身上有父親的那種潛質,我不喜歡粗魯的男人。我恨父親是他如此的絕情,他其實也是殺害母親的凶手!”“……”“王子洋累了。我們的搏鬥停息之後,他累了。我把他哄睡了。”“我不知道為什麼男女之間的肉搏會讓我們忘記自我,我躺在他的身邊,他微微的鼾聲十分的迷人,我摸著他的下巴,想著他胡子長出來的樣子。這就是我的愛人,揚言要一生一世和我在一起的愛人……不,不,男人的話都是謊言,謊言!當初父親也一定和母親說過類似的話。當初母親和父親做完愛,父親也一定像王子洋一樣沉沉地睡去,因為他滿足了,而母親也一定像我一樣趴在他的身邊,目光裡充滿了憐愛和期待,可父親最終還是離開了母親,一去永不回!王子洋最後也一定會離去的,一定!不,不會!會,一定會!”“牆上的母親變成了夏敏。”“她看著我,好像對我說:安蓉,你不能饒恕他,躺在你身邊的是個魔鬼,他是個殺人的凶手!”“我的目光裡出現了這樣一副景象,王子洋開著車在街道上疾駛,那汽車突然變成了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魔鬼。王子洋猙獰著麵孔在指揮著魔鬼吞噬了母親,又吞噬了夏敏……我從他身邊起來了,我穿好衣服後下了樓,我先去了醫院,然後回到了小區,我在他的車上找出了工具,如法炮製,把王子洋汽車的刹車油管接頭螺絲給鬆動了。”“王子洋開車去上班後我猛地清醒過來,我下了樓。”“我不能殺死我最愛的人!”“王子洋的汽車已經消失在空曠的街道上了,我殺了我最親愛的人。”“媽媽,我該怎麼辦?”“母親曾說過,要不是因為我,她早就不活了。活著就是受難,媽媽,你說得太對了。”“媽媽,我隨你而去。你為我的發梢上戴上一朵梔子花吧,媽媽。”“蘭姐,永訣了。”“祝你和張洪幸福。”張洪邊看信邊頭皮發麻,他十分後怕,他想起了那個深夜看到安蓉鑽進蘭芳車底下的情景,如果不是他和保安看見了,那麼蘭芳也許就永遠離開了他,離開了這個美好的人間。張洪渾身發抖起來,他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身體了,這個屋子裡充滿了中藥的味道和一種詭秘的氣息,梔子花的香味已經蕩然無存。張洪想,如果安蓉殺了蘭芳,自己會怎麼樣呢,他閉起了眼睛,他沒有辦法想下去了。他和蘭芳根本就不知道安蓉的心理疾病那麼嚴重。如果蘭芳看了這信,她會怎麼樣呢,會不會像自己一樣內心充滿了恐懼,她和安蓉是多麼親近,可這個和蘭芳最親近的人差點就殺了蘭芳。安蓉的心理疾病一切都源於那一場車禍。這個世界裡每天有多少人死於交通事故呢?他說不清楚。的確,現代的交通工具已經成為威脅人類生命的恐怖殺手。可是誰又能拒絕現代的交通工具呢。張洪看完信後,立即把這封信從電腦上永久刪除了,他不想讓蘭芳看到這封信,如果讓她看到,她一定會受到沉重的打擊。那個日記本張洪準備交給朗乾,由他珍藏或者更有意義,他畢竟深深地愛過那個叫夏敏的女人。他轉過身,看到床頭櫃上的花瓶上插著的那束梔子花。張洪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張洪覺得安蓉的恐懼也是自己的恐懼,是人類的恐懼。現代人麵對的恐懼不單單是工業文明和高科技帶來的危險,更重要的是現代人在生活中內心產生的壓迫感。張洪想,自己必須馬上逃離這個地方。他受不了了!100深夜了。蘭芳寫完稿,伸了一個懶腰,她接到了張洪的電話,張洪在電話裡沉默了良久,才說出一句話:蘭芳,以後開車前一定要檢查刹車油管接頭螺絲。說完他就放下了電話。他的這句話,好像是對自己說的,也好像是對所有的人說的。蘭芳覺得張洪的話有些莫名其妙,她想問他為什麼要這樣說,但是她現在不想問。現在的人怎麼都變得莫名其妙了,蘭芳十分自然地想起了自己供職的報社的主編,他的那雙小眼睛浮現在自己的眼前。蘭芳沒有想到自己報社的主編會在酒後對自己說那一番話,她對他的信任感頓時消失了。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主編又把她叫進了辦公室。現在蘭芳全身心放開了,她已經不在乎那些麥芒一樣的目光了,她相信自己走的路,不管他人怎麼說,這當然需要很大的勇氣。主編看她進來後,小眼睛注視著她,臉上浮起一種古怪的笑容。他看蘭芳在自己對麵坐下後就站了起來,他來到了門口,往外麵看了看,然後關上了辦公室的門,蘭芳第一次看到主編這個乾瘦的小老頭在她進去後把辦公室的門關上,蘭芳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他要乾什麼?這是蘭芳本能的反應。主編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他還是注視著她,臉上的笑容沒有變化:小蘭,你這段時間乾得很出色呀,我十分欣賞你,我想——蘭芳小心翼翼地說:主編,你過獎了,有什麼話你要對我說,你就說吧,沒有關係的。主編吞了口口水,蘭芳可以看到他粗大的喉結劃動了一下,他說:小蘭,我一直有個願望。什麼願望?我想和你一起喝一次酒,我們一醉方休。蘭芳笑了:這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對我來說不容易。我可以給你這個機會,什麼時候都可以。那麼就今天晚上好嗎?沒有問題。蘭芳沒有想到自己這麼痛快地答應了這個小老頭。小老頭主編把她帶到了一個小酒店裡的一個小包房裡。這個小酒店所處的位置在這個城市裡和小老頭一樣不起眼。他們邊喝酒邊說著話。開始時,小老頭說些感歎人生的話,說多少年來一直和文字打交道,忽略了許多生活上的問題,到現在還沒有結婚。蘭芳看他眼睛裡跳躍著一種無奈的火苗,心裡有些感動。她安慰著他。小老頭的酒量驚人,不一會兒就一瓶白酒下去了。他不停地喝著酒,不停地說著話。最後,他還是被酒精弄昏了頭。小老頭突然抓住了蘭芳的手,顫抖地說:小蘭,你相信嗎,我,我到現在還沒有碰過女人,我害怕女人,一直不敢碰女人,我有過愛情,但是被我放棄了。你,你也許不會相信,我告訴你,我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你知道我為什麼害怕女人嗎?蘭芳搖了搖頭,她想掙脫主編的手,可是主編乾瘦的手力氣大得驚人,她無法掙脫。小老頭的聲音像針一樣紮著蘭芳的耳朵:小蘭,我告訴你,我全部都告訴你,我真的害怕女人,因為我的母親。我害怕母親,我想起她,我就不敢碰女人,我親眼看到我母親用一把大剪刀把我父親的男根給剪掉了,父親當時哀叫了一聲昏了過去。我當時還小,不知道父親做了什麼對不起我母親的事情,但是我從母親憤怒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血流了一地,母親哭了,她的痛哭讓我害怕,她那張扭曲的臉是那麼的可怖,母親用剪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卻給我留下了終身的痛苦,我父親一直和我說,千萬不要去招惹女人,女人心是世界上最毒的東西,我不相信,可我害怕,害怕哪!蘭芳的呼吸加速了。小老頭還在說,他的淚水流了下來:小蘭,我愛你,真的,從你來報社的那一天起,我就發現我愛上了你,可是我不敢對你表白,我害怕你拒絕我。我更害怕你像我母親那樣。我現在不怕了,你知道為什麼嗎?我現在真的不害怕了,因為我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我得了癌症,是前列腺癌,我怎麼會得這種病呢,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自己離死不遠了,我和你說,我愛你,我已經什麼都不怕了,真的,不怕了。蘭芳渾身不舒服,她像掉進了一個陷阱。小老頭還在說:小蘭,我隻有一個願望,你,你能陪我睡一覺嗎,就一個晚上,我就滿足了,我就死而無憾了!好嗎,小蘭,我求求你,答應我,好嗎?你千萬不要拒絕我,小蘭,我愛你!蘭芳使出吃奶的力氣掙脫了小老頭的手,不顧一切地站起來,衝出了這個小飯店,把小老頭一個人扔在了小包廂裡。現在,蘭芳突然覺得主編很可憐。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被人了解的人生,其實每個人都活在恐懼之中,包括她自己。蘭芳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叫聲劃破窗外的夜空。她自然地想起了安蓉。她伸手在頭發上使勁抓了抓。她決定馬上去看看她。安蓉沒有死,但一直昏迷著。醫生說,說不準她就成了植物人了。醫院裡的人對王子洋和安蓉的遭遇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這是一對恩愛的情侶,當安蓉得知了王子洋車禍之後,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殺。隻有小沈護士不得其解,就在王子洋死後一直沒打通安蓉的電話,直到看到安蓉被民警李文學送到醫院。蘭芳來到了醫院住院部的大樓。在進大樓前,她聽見了幾聲貓叫,貓的叫聲像孩子的夜啼。她上樓來到了外一科。外一科靜悄悄的,病人都睡覺了。值班的護士也不知跑哪裡去了。蘭芳在穿過長長的走廊時,聽到的隻是自己的腳步聲。她感覺身後有一個人跟著她,她回了一下頭,什麼也沒有,隻有燈光在風中晃動。蘭芳來到了安蓉的病房。安蓉的病房裡亮著燈。她輕輕地推門進去。她愣住了,像一枚釘子一樣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她看到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背影。那個男人用渾厚的男中音,在給輸著液昏迷著的安蓉朗誦柳永的詞:“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病房裡消毒水的氣味中還有一股古龍香水和狐臭的味兒在流動。男人朗誦完柳永的詞,轉過了身,他看著蘭芳笑了,那笑容漸漸地凝固在七喜扁平的臉上,七喜突然用他慣用的娘娘腔女裡女氣地說:我就是王子洋,王子洋就是七喜。蘭芳見他的頭發上蟄伏著一隻綠色的螞蚱。蘭芳頓時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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