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緝凶(1 / 1)

烏盆記 呼延雲 9138 字 16天前

傾盆大雨!漁陽縣氣象台預報,從今天淩晨三四點鐘開始將有中到大雨,事實上,雨是從淩晨一點開始下的。而且一下就是鋪天蓋地的大暴雨。許多人夢見自己墜入海底,變成了魚鱉,一覺醒來還以為猶在夢中,沉悶而嘈雜的落雨聲,灌水一般充脹著耳鼓,口鼻裡滿是帶著腥味的潮氣,玻璃窗上蜿蜒著令人心碎的水痕,從水痕的縫隙間向外望去,房頂、街麵、牆壁,被萬千雨箭射得殘破不堪,正在一層層剝落,每個建築都像泡久了的屍體,浮腫而蒼白。縣城內外死絕一般,罕有人蹤,唯一的移動物體就是紙板、木塊等輕一些的垃圾,在沒過小腿的汪洋上漂浮片刻,也被暴雨打得不見屍骸。將近正午,雨勢奇大,大到看不清雨是從天而降,還是激射入天,地坼天崩的落雨聲中,天空放射出一種恍如末世的白色天光。午間新聞報道:漁陽水庫的水位急劇上漲,越過堤壩,將附近許多地方淹成了一片澤國。縣長、縣委書記等領導乾部正在一線組織抗洪排澇工作,由於撒離及時,沒有造成居民死亡。傍晚時分,雨勢有所減弱,聲音聽起來有些喑啞,整個世界仿佛失血過多,褪儘了顏色,先是白茫茫一片,而後又無緣無故地突然陰暗下去,轉瞬間,就到處黑漆漆的了,雨水在黑暗中發出異樣的深紅色,流血似的,大地之上,有形的龐然大物統統遁去了形跡,隻兀立著幾個瘦骨嶙峋的物體:通信塔、吊車、枯樹……刺一樣向上戳著,仿佛城市已經坍塌,為莽原所吞沒,它們是僅存的殘骨。在深夜12點左右,有個打著傘、背著包的人,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一片拆遷中的平房區,匆匆地前行著。雨太亂,夜太沉,連犬吠都沒有,他的步履艱難,猶如從幾百年前一路走來,卻發現幾百年後的世界已經滅絕了生命,天地之間,仿佛隻有他一個,雨遮沒了月光,所以連形影相吊的機會都沒有。淒惻,淒清,淒慘。終於,他走到了一個岔路口,也許是迷路了,他困惑地朝四下裡看了又看,抬起頭。山坡上,夜幕下,血雨中,兀立著一座低矮的磚房。窗戶還亮著燈,燈光很暗。看不見雨,卻看得見被雨飄搖的夜,所以磚房仿佛是孤墳,而燈光幻化為濕漉漉的鬼火。越看越覺得叵測。撐著傘猶豫了片刻,忽然一陣寒風,子彈般的驟雨幾乎洞穿了傘麵,也打消了他另尋歸宿的念頭,他咬咬牙,一步步向山坡走去,終於來到了門前。手掌,壓在了冰冷而潮濕的門板上——“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借宿一宵惹禍災。”“啪”“啪啪”“啪啪啪”。屋子裡一片死寂。“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誰啊?”終於傳來一個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我迷路了,雨太大,您能開開門讓我避避雨嗎?”沒有回答。雨水從房簷上“嘩啦啦”地流下來,好像是夜的頭發不斷地垂落。“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繼續敲門。很久很久。吱呀——門開了。露出一張痩削的臉孔,右臉的下半邊黑了一塊,粗黑的眉毛下麵,——雙小眼睛裡放射出異常警惕的光芒。“麻煩您了!”站在門外的人說,他比他的傘還要狼狽。主人往他身後看了看。黑夜正蘸著雨水“噝噝啦啦”地研磨,將一切都浸泡在墨汁一般的黑暗中。於是他打開了門。旅者走了進來,合攏了傘,扔在牆角。他的身上已經濕透了,小腿以下全都是泥漿,站了還不到十秒,腳下竟已經積出一個水窪。“這雨,也太大了。”他嘟嘟囔囔地說,甩了甩濕淋淋的頭發,“您這兒有毛巾嗎?我擦擦頭。”主人於是走進裡屋,拿了塊毛巾出來。旅者把頭擦乾,坐在靠牆一張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張醜醜的娃娃臉上神情茫然。“你是乾啥的啊?”主人問道。“我嘛,閒散人員一枚。”“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這麼晚了你到漁陽縣來做什麼?”“我是北京來的,給你們縣法院送份材料。”娃娃臉說,“我坐晚上那趟長途車過來的,本來應該是晚上9點半在長途汽車站停,誰知水庫漲水,司機繞到一個什麼公交總站停下,把乘客都趕下了車。本來車上隻有仨倆乘客,就我一個不是本地人,我就想自己走到縣城去,誰知迷了路,現在我也不知道到哪裡了。”主人的身子微微一震。“您有熱水喝嗎?有吃的東西嗎?我照價給您錢。”娃娃臉說。主人再次走進裡屋,片刻,端來熱水和一碗剛剛泡上的方便麵,娃娃臉等不及就吃喝了起來,被燙得直唆啦嘴唇。“我怎麼看著你有點眼熟?”主人說,“你以前來過漁陽縣?”娃娃臉抬起頭說:“來過啊,就上個禮拜,我女朋友被你們這兒的警察抓了,說她殺人,我一聽趕緊過來了,在縣公安局大鬨,被拘留了一整夜呢!”主人眨了眨眼睛,把他上上下下又打量個遍。“你以前見過我嗎?”娃娃臉懵懵懂懂地問。主人搖了搖頭。“哦。”“你給縣法院送什麼文件啊?”“你們縣上個禮拜不是剛剛偵破了一起大案嗎?就是我女朋友破的。”娃娃臉不無得意地說,“但是她想提供一些對凶手有利的證明。”“那個案子,我們縣這陣子傳得沸沸揚揚的,是不是跟一個烏盆有關係?”“對,你們縣一個叫趙大的大老板被殺了,屋子反鎖,地上都是一踩就碎的土皮兒,可那些土皮兒都是完好的,你說奇怪不奇怪。據說這場景和你們縣特彆古老的一個傳說完全契合,我去現場看過,完全搞不明白,提前回北京了,結果我女朋友三下五除二就推理出真相了。”“真相是怎麼回事啊?”“一個和趙大有仇的記者乾的。他學過撐杆跳,先弄昏了趙大,然後撐杆跳跳到屋子中間再殺了他……”娃娃臉吃光了方便麵,擦擦嘴說了聲謝謝,從上衣的內兜裡掏出一個錢包,要付錢給主人。“彆彆彆,誰還沒有遇到個困難的時候,我怎麼能收你的錢。再說你這錢包裡也沒幾張票子,還是留著買回京的車票吧!”娃娃臉有點不好意思,堅持要給錢,主人堅決不收,他也隻好客隨主便,然後走到牆角,拿起雨傘往門外走。“你要去哪裡?”主人突然說,聲音陰沉,娃娃臉一愣,慢慢地回過頭來。主人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換了一副溫和的麵容說:“我是說,這麼大的雨,你躲雨還來不及,怎麼還要往外走?”“這些材料很重要,明天要提交縣法院。我女朋友本來要親自送來的,她病了,才委托我送來,不能耽擱。”說完,娃娃臉拉開門就往外走。雨傘還沒有撐開,迎麵就撲來一簇疾雨,澆得他透不過氣來!本來就潮濕的衣服,登時又寒徹肌膚。娃娃臉呆呆地站在門口,一時間手足無措。主人上前,拽著他的背包帶,將他拉回了屋子,重新關上門說:“今晚你就在這兒住下,哪兒都不許去,明早我開著我的電動三輪車送你去縣法院。”“這,怕不合適吧……”“有什麼不合適,聽我的!”主人將他摁在椅子上。娃娃臉拗不過他,便把背包解下,拉開拉鏈,拿出一個凹凸扣自封袋,打開翻查裡麵的東西。主人站在一步之遙,看著他。“沒淋壞吧?”主人問。“沒有,還好這背包有防水功能。”“那材料真的很重要嗎?”“嗯。”“都是些什麼材料啊?”“三年前,也是這麼深的夜,這麼大的雨,不是有個人到趙大的窯廠投宿,不幸遇害了嗎?這裡麵是他的照片和檔案。”“是啊,也是這麼深的夜,這麼大的雨……”“啊?”“沒什麼——隻有這個材料嗎?”“嗯,主要是想交給法院,證實趙大曾經犯下的罪行,讓他們考慮殺死趙大的凶手有伸張正義的動機,寬大處理。”“哦。”屋子裡有兩道影子,一道是彎腰收拾背包的娃娃臉的,圓圓的一團在地上蠕動著,另一道折射在牆上,是站立著的主人,像一把打開的折刀。折刀的刀刃,緩緩地往下切下——娃娃臉感覺到了什麼,回過頭。他看到一張微笑的麵龐。“材料沒有濕吧?”“沒有。”“這屋子有點冷,老哥這兒有點老白乾,和你一起喝他兩杯,暖暖身子咋樣?”背光的緣故,笑臉既模糊又昏暗。“我不怎麼喝酒,尤其是白酒。”“哦……我這兒沒有啤酒。”“算了,確實有點冷,那就麻煩老哥了。”主人笑吟吟地掀開布簾,走進裡屋去了。娃娃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屋子外麵,雨腳如麻,仿佛黑夜正在瑟瑟發抖。很久,主人回來了,左手拿著一瓶老白乾,右手掌心裡捧著個酒盅。“可惜,沒有啥可下酒的,小兄弟,你就白嘴喝吧?”“行啊,我酒量可不大。”主人往酒盅裡倒酒。“來,小兄弟,我給你滿個盅兒。”“怎麼就我一個人喝,你咋不喝呢?”“不好意思,家裡破破爛爛的,找了半天就找到一個酒盅。”“那好吧!”娃娃臉端起酒盅,一飲而儘。主人滿意地笑了。“再來一盅。”“好。”“感覺咋樣?”“這酒勁兒真大,有點兒上頭……”“啪啦!”酒手中滑出,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娃娃臉的眼神變得無比迷離,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扶著椅背,搖搖晃晃地往門口走去。主人微笑著注視著他。娃娃臉終於挪到了門前,一手扶著牆,一手用儘全力拽開了門。磅礴的夜,磅礴的雨。麵前,是永遠走不出的、聲嘶力竭的黑暗!他身子一軟,仰麵倒在了地上。潲進門的雨水衝刷著他鞋底的泥巴。鞋跟向後磕了一下,又磕了一下。主人拽著他的脖領子和一側肩膀的衣服,使勁向後拖曳著。“你倒是快來幫幫忙啊!”主人有點拖不動了,向裡屋喊了一聲。門簾慢慢地掀開。一道黑影飄了出來。先是關上了大門,然後彎下腰,伸出雙手,拉住了娃娃臉另一側的肩膀,和主人一起拽。終於拽進了裡屋,扔在那張老式的木頭床邊。主人指了指仰麵躺在地上的人說:“在縣局看守所拘禁的那天晚上,他見過我,可是竟然不記得我了——他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聽見了就好,今晚就宰了他,分屍後擱到廚房的灶台下麵焚化。明天一早你就去北京,殺了那個姓郭的!”黑影點了點頭。“去廚房,把最重的那把斬骨刀拿來。再找快大一點兒的塑料布。”主人說。黑影掀開布簾,片刻,回了來,手中握著一口仿佛斧子般寬闊的斬骨刀。刀刃鋒利,寒光閃爍。把塑料布鋪在地上,二人合力,抬起娃娃臉放在上麵。“你來!”主人獰笑道,“把他衣服解開了再砍,這樣直接剁到肉上,比較容易一些,先捏捏他的骨頭,對準了骨縫砍,又快又省力氣。”黑影接過刀,蹲下來,解開了娃娃臉上衣的衣扣——“趙大夫妻將我謀害,”“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燒作了烏盆窯中埋,”“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解扣子的手,停住了。“咋了,你?”主人說。黑影指著娃娃臉翻開的上衣裡子,目光裡充滿驚詫。主人低頭一看,裡子上的內兜露出一個黑色的條狀物。他伸出手拿了出來——條狀物延伸出的一條黑線與上衣外麵的一個亮晶晶的扣子相連。數碼顯示屏上正跳動著秒數。“這是什麼?”他問黑影,聲音發顫。“索尼的微型防水攝像機。”屋子裡突然響起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主人嚇了一跳,抬眼望去,沒有看到其他人。黑影也一臉的困惑,直到和主人一起低下頭。隻見娃娃臉睜著眼睛,一臉嘲諷地望著他倆。“啊!”主人和黑影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黑影“哐哐哐”地向後倒退,主人從他手中搶過斬骨刀,就向娃娃臉劈了過去!娃娃臉對著他的小腹狠狠就是一腳,隻聽“砰”的一聲,踢得他向後飛了出去,斬骨刀也“當啷啷”掉在地上。主人疼得倒在地上,捂著小腹“哎喲哎喲”慘叫。黑影望著娃娃臉,伸出手,從地上撿起了那把寒光凜凜的斬骨刀。霹靂一聲巨響!仿佛打雷,震得黑影和主人都不約而同地一愣。不是打雷,是外門被暴力破開的聲響。刹那間,無數黑色的狂風席卷了這間狹小的屋子,將他們兩個人製伏在了地上!“彆動!”“老實點!”“不許動!”“再敢動揍死你!”主人大口大口喘息著,手被牢牢地銬住,左臉貼在地上,翻動的眼白和大張的嘴巴好像一條死魚。黑影被上了背銬,望著呼延雲,雙眸閃爍著陰冷的光,猶如磷火。林鳳衝走了進來,一把拉起娃娃臉問道:“呼延,你還好吧?”“還好,再晚一步我就可以進《解體諸因》了(注:日本作家西澤保彥的著名推理)。”呼延雲微笑著把微型攝像機解了下來,“拿著,全部證據都在這裡麵了。”馬海偉和楚天瑛也一起走了進來,馬海偉一看被銬起來的兩個人,不禁目瞪口呆:“怎麼會是——”呼延雲坐在木板床上,拍拍床板道:“當初你睡在這裡,聽著收音機裡的《烏盆記》做噩夢的時候,怎麼也沒想到是這個結局吧?”“沒想到,完全沒想到。”馬海偉嘟囔著。“我得說,我比老馬還要震驚。”楚天瑛說,“呼延,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符合邏輯的解釋——現在這倆人,也太沒有邏輯了吧?”“所有看似不合邏輯的事情,其實都有著最嚴密的邏輯。”呼延雲說,“隻是這個案子複雜了一點兒。大部分的案件,偵查重在‘尋找罪行的受益者’,也就是尋找犯罪的動機,就像小郭做的那樣——這樣其實恰恰走進了凶手布置的圈套,凶手精心策劃的一切,就是為了掩蓋動機。”“掩蓋動機?”馬海偉皺起了眉頭。呼延雲嗯了一聲道:“我從接觸這個案子一開始,最感到困惑的,並不是什麼密室、一地土皮兒,而是一個簡單的事實:除了你馬海偉以外,所有有殺死趙大動機的人,都殺不了他。他們不是沒有作案時間,就是遠離犯罪現場,於是我果斷地放棄了尋找動機的可能,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到對表象的分析上。”“你是說,簡易房裡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現場?”楚天瑛說。呼延雲點了點頭。“嗬嗬嗬嗬。”一陣古怪的笑聲。是主人發出的。“你不可能搞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的!”他挑釁地看著呼延雲。呼延雲把鞋一脫,兩腿盤坐在床上說:“很遺憾,那是整個案件中我最先搞明白的事情。”“你撒謊!”主人說。“我可是到現在都搞不明白呢。”楚天瑛說。呼延雲說:“你覺得,凶手為什麼要設置那個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為了讓我們以為趙大是自殺的啊!”“真有人會把門反鎖,通過幾個墊子跳到屋子中間自殺嗎?真有人在自殺前還有興致把自己的死按照古代傳說來布置嗎?”呼延雲搖搖頭,“稍有腦子的警察也會猜出這是偽造的現場吧?假如凶手認為這麼做就能迷惑住警方,那他八成是國產刑偵電視劇看多了。”“那,凶手為什麼要那麼做呢?”“一般來說,偽裝成發生在密室的凶殺案,凶手的目的不外乎兩種:一種是讓人以為死者是自殺,一種是掩蓋那些容易暴露自己的犯罪證據!”呼延雲斬釘截鐵地說,“這個案子既然不是第一種,那麼一定是第二種。”楚天瑛還是很糊塗,他疑惑地問道:“凶手要掩飾什麼犯罪證據?”“這個一開始讓我十分費解。相比之下,密室和一地土皮兒的解釋要容易得多。”呼延雲說,“比如密室,我跟小郭說了,根本沒有什麼密室,那種粗製濫造的鋁合金門本來就不好開,再拿個東西塞進門板和門框之間,形成一定程度的咬合,推拉的時候,就很不容易打開了……”“小郭後來也跟我講了你的推理,問題是我們沒有找到橡膠墊之類的用於塞門縫的東西啊。”“假如不把自己當個聰明人,很多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因為製造問題的多半是笨蛋!”呼延雲有點不耐煩,“難道你沒有看到墩布旁邊有很多脫落的墩布條嗎?門框的邊沿有兩道比較深色的擦痕,就是凶手在塞墩布條的時候留下的啊。”“這麼簡單?”馬海偉簡直不敢相信,“可是我推拉門的時候確實沒有打開啊。”“任何人推拉一扇不容易打開的門,用力都是由小漸大。你還沒有用到大力,翟朗就一腳把門踢開了。”呼延雲說,“要知道,這個密室並不是凶手的主要作品,他隻是想多給警方製造一點兒思路上的小障礙而已。”“還有翟朗踢開門時發出的‘哐啷’聲呢?”“這個更簡單了,你仔細觀察一下就可以發現,那個門閂和門扣,都比門底部與地麵之間的縫隙要高,所以隻要在關門前把它們扔在門內側的地上,開門時稍微猛一點兒都會將它們衝撞到牆上,發出‘哐啷’的聲音。”林鳳衝嘀咕了一句道:“我還真以為是小郭推理的那樣,是用電風扇扇軸和電線製造的密室呢。”“滑輪釣線主義是我最看不起的(注:指用過分複雜的機械手段製造的犯罪),那種犯罪在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發生!”呼延雲憤憤地說,“把簡單的事情搞複雜,是對邏輯之美最不可饒恕的褻瀆!”林鳳衝等人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等他罵完,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那一地土皮兒是怎麼回事呢?”呼延雲說:“勘查現場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在門框下方的內側,和與打開後的門相貼的西牆下麵,分彆有兩撮黃土?”“注意到了啊。”林鳳衝說,“那是因為土皮兒翹得高,門底部與地麵之間縫隙極低,所以門被推開時,撮過去的土啊。”“說得對!”呼延雲看了看蹲在牆角的兩個罪犯,“葛友曾經講過,出事的簡易房很久都沒有打開過了,裡麵的土皮兒一直保持完好。那麼,假如推開門時,撮到西牆下麵很多土的話,重新關上門時,怎麼會又帶回了很多土,累積在門框下方的內側呢?”主人“咕嚕”一聲,呑咽了一口唾沫。楚天瑛和林鳳衝麵麵相覷,直到此時他們才意識到這個現象的古怪。“推開門,撮到牆底下很多土,關上門,又撮回門框下許多土,這說明——”馬海偉猛地醒悟過來,“這說明,後來有人在屋子重新撒過土——不不不,是重新撒過土皮兒!”“這不可能。”楚天瑛搖搖頭說,“我們看過,屋子裡的土皮兒都是完好無損地排列整齊,而且又相連著的啊。”“真的嗎?屋子裡的土皮兒‘都是’完好無損的嗎?”呼延雲看著他。靜靜的,良久,楚天瑛神情困惑地望著呼延雲。突然間,他想到了什麼,低下頭,嘴唇輕輕地動了幾動,再次抬起頭的時候,雙眼一片明亮:“你的意思是——啊!我明白了!”呼延雲點了點頭。“你們到底在說啥啊?”馬海偉還是一頭霧水。“太妙了!太妙了!”楚天瑛簡直有些激動了,“老馬,凶手在你們‘必然會破壞的現場’上使了個詭計!”馬海偉更加茫然了。“看起來,屋子裡是一地完整的土皮兒,其實不是!”楚天瑛說,“有一個部分的土皮兒是更換過的,那就是你們從門口走向屍體的那條直線!”“啊?”“案發之後,無論進入現場的是警察還是普通人,他第一要做的都是查驗趙大是否死亡,為此他必須走到趙大身邊去。為了不破壞現場,他隻能走最短距離——也就是一條寬窄有限的直路。所以,凶手在衝進屋子殺死趙大的時候,隻要沿著直線衝過去,再把這條線路上被踩碎的土收走,重新撒上其他簡易房裡搜羅的土皮兒即可。”呼延雲插了一句說:“就是用丟棄在水塘岸邊的紙盒板當簸箕,從最西頭那間簡易房裡舀的土皮兒。”“新撒的土皮兒不是會被看出和其他土皮兒不相連的嗎?”馬海偉問。林鳳衝說話了:“老馬,你咋還沒明白。由於凶手知道當晚一定會有人發現屍體,新撒的土皮兒必然會被首先進入凶殺現場的人踩碎,誰還能看出碎土片和其他土皮兒是否相連?這就是所謂的‘必然會被破壞的現場’啊!”呼延雲拿出手機說:“這是我去勘查現場時照的,你們走過之後那條直路上的碎土片,仔細看,會發現有顏色上的差彆。”楚天瑛、馬海偉和林鳳衝湊過來一看,果然,碎土片的顏色有深有淺,摻雜在一起。“再看這張——”呼延雲說,“這張是我在最西頭那間簡易房裡拍攝的踩後的碎土片,顏色是不是都是淺黃?”“這是怎麼回事?”楚天瑛很驚訝。“這就是凶殺現場被踩過的碎土片,是後來撒上去的鐵證。”呼延雲說,“因為原有的土皮兒雖然兩頭微微翹起,但踩下時大都還是正麵朝上,所以都是一致的淺黃色;而後來撒的土皮兒,既有正麵朝上的,也有很多是倒扣的,土皮兒的背麵顏色要深一些,所以踩後會出現淺黃和深黃摻雜的情況。”“我的天啊,凶手原來是用這麼簡單的方法製造的不可能犯罪現場。”楚天瑛感慨道。“不過,也就是這個詭計暴露了凶手的身份。”呼延雲說,“我剛才講過,所有偽裝成發生在密室的凶殺案,凶手的目的不外乎兩種:一種是讓人以為死者是自殺,一種是掩蓋那些容易暴露自己的犯罪證據——這個原則也可以套用在不可能犯罪上。很多推理,把凶手設置不可能犯罪的理由寫成‘讓犯罪成為一種藝術’,這基本上都是鬼扯,越是光怪陸離,越是乏善可陳,更彆提什麼藝術了。比如這個不可能犯罪現場吧,我起初的推理是,凶手撮走踩過的碎土片,應該是為了帶走遺落在上麵的散碎證據——如果是單一的完整的犯罪證據,直接拿走就行——我首先想到的是眼鏡片。在實施犯罪的過程中,最容易打碎的證據就是眼鏡片了,問題是現場並沒有搏鬥的痕跡,沒有搏鬥,凶手的眼鏡怎麼會被打碎呢?我又想,可能是凶手大量出血灑在碎土片上,容易被警方提取DNA證據,但還是撞上老問題:沒有搏鬥,凶手怎麼會大量出血?除非他像《血字的研究》(注:柯南·道爾創作的第一篇偵探)裡麵的候波那樣患有主動脈瘤……可我仔細調查了每個嫌疑人的身體情況,並沒有發現誰患有主動脈瘤之類的疾病。“直到那天,楚天瑛請我在大堤上吃烤魚,結賬時,夥計說魚頭朝我,按照本地風俗,我就是主賓,我才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推理。”呼延雲說,“凶手把碎土片撮走,換上新的土皮兒,是基於一個很單純的又萬不得已的原因……為了證明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確,我回北京之前又去了一趟大池塘,在屍體的腳跟往西一米四左右的位置上,翻開了碎土片,找到了一滴乾了的血跡。經法醫檢驗證明,是趙大的血液。”楚天瑛和林鳳衝皺緊眉頭思考了半天,都搖搖頭,表示費解。呼延雲說:“老馬,你進入現場的時候,趙大的屍體是什麼樣子的?”“頭朝東,腳朝西,仰臥。”馬海偉毫不猶豫地說。“鳳衝、天瑛,你們看到的呢?”林鳳衝和楚天瑛都表示,和馬海偉看到的完全一樣。“根據這個屍體形態,你們分析,凶手是怎麼殺死趙大的?”林鳳衝說:“當然是趙大站在屋子中間,凶手突然衝進來一刀捅死他的。”“老馬,天瑛,你們認為呢?”楚天瑛和馬海偉都讚同林鳳衝的見解。“這恰恰就是凶手想讓你們確立的觀點!”呼延雲說。三個人都是一愣。呼延雲說:“凶手撮走踩過的碎土片,換上新的土皮兒,就是希望警方認為:趙大是頭朝東,腳朝西,被人突然衝進來一刀桶死的!而事實恰恰相反,趙大死亡時的真實情況是,他是被凶手突然捅了一刀之後,頭朝西,腳朝東倒下的!”楚天瑛恍然大悟道:“那麼也就是說,不是趙大站在簡易房裡等人時,凶手突然闖入,而是凶手站在簡易房裡,趙大走過來,被凶手突然捅了一刀,可是這樣一來豈不就是——”“你猜的沒有錯。”呼延雲說,“像老馬、翟朗這樣的人,大晚上站在大池塘的簡易房裡,趙大如果見到恐怕跑都來不及,絕不會主動走過去。所以,凶手隻有可能是三個人。”屋子裡一時一片死寂,唯有屋外的落雨聲。“第一是葛友,他是趙大會放心接見的兩個人之一,可惜他當晚被凶手用詭計困在賭場了;第二是田穎,田穎說當晚趙大約她在大池塘見麵,不過她和趙大仇深似海,如果站在簡易房裡的是她,那麼趙大一定會加倍小心,不會被她突然一刀捅死,而毫無搏鬥痕跡;第三個人,也是趙大會放心接見的人,正是這個人親手殺死了他——”呼延雲望著蹲在牆角的主人說,“我說得對嗎?李樹三。”李樹三抬起頭,絕望地齜了齜牙。“當晚你捅死趙大後,突然想起,如果讓趙大的屍體這樣放置,那麼警方必然會懷疑是一個他非常信任的人殺死了他,葛友已經被你調虎離山,你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於是你抓著他的胳膊,以你和他的腳尖相抵,轉了180度,將他的屍體放置成頭朝東,腳朝西,讓警方認為他是被外來的闖入者殺死的。你又發現,雖然出血很少,但還是有一些血流到了土皮兒上,這些血離屍體太遠,可能會讓警方發現你把屍體‘調個兒’的詭計,你就索性找了個紙板,把地上沾血的碎土片都鏟走(可惜還是有一滴順著土皮兒間的縫隙流到了地上)。這時你忽發奇想,乾脆把到門口的直線區域內的碎土片都換成土皮兒,偽造成不可能犯罪,這樣一來,讓整個案子籠罩上《烏盆記》中冤魂索命的詭異氣氛,更加削弱了你的疑點。”“我想不通,我想不通……”楚天瑛喃喃道,“李樹三那晚是什麼時候殺人的呢?”呼延雲平靜地說:“當我做出這個推理的時候,我發現麵前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障礙:命案當晚,李樹三一直在電影院看電影,電影院前門有翟朗,後門有老馬,這段時間李樹三想溜出來殺人,是不可能躲過他倆的眼睛的……難道他是電影散場後趕到大池塘下的毒手?問題是,他怎麼可能利用隻和馬海偉、翟朗乘坐的出租車錯開兩三分鐘的時間差,完成殺人並設置不可能犯罪現場這一係列複雜的行動呢——他應該有更多的作案時間才對啊!“百思不得其解,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問題搞不通,縱使我推理出李樹三是凶手,他一句‘我什麼時候殺的人’,就能駁得我啞口無言。正在我懷疑自己的推理是不是錯了的時候,趙大的手機鈴聲讓我大徹大悟,一瞬間窺破了這個奇案的全部真相!”楚天瑛說:“當你在會議室裡興高采烈地宣布已經破案的時候,我們都莫名其妙:你到底通過那個鈴聲推理出什麼了?”“反正不是我殺的人。”馬海偉嘟囔了一句。呼延雲淡淡一笑道:“小郭誤解了我的意思,她那個關於手機鈴聲的推理太牽強了,不過她真心認為你是凶手,和我短信溝通後,我覺得不妨讓她說出她的想法,暫時‘冤枉’你一下。這樣更有利於麻痹真凶,實施我的計劃。”“好吧。”馬海偉在椅子上“哐”地坐了下來,雙手拄著膝蓋,“我就不要國家賠償了,你就把你從手機鈴聲中推理出了什麼告訴我,作為補償吧。”呼延雲點點頭說:“在大池塘,我曾經讓你進入發生命案的簡易房,播放手機鈴聲,目的是想搞清楚,李樹三、你和翟朗說通過手機鈴聲鎖定趙大屍體的位置,是不是在撒謊,結果證明確實可以聽到——”“不是音量的問題啊?”馬海偉說,“我的手機鈴聲真的是早就設置的江南style,誰知道會和趙大那個死挫人撞上!”“既不是音量的問題,也不是音樂本身的問題。”呼延雲說。楚天瑛越發好奇了:“那是什麼問題——”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屋子裡忽然響起一聲哀怨的歎息:“呀……”聲音淒切,來得無頭無尾,像是半空中飄來一截半透明的浮屍。屋外的雨,似乎停了。偶爾,聽得見殘雨滴下的聲音,卻聽不見雨滴落地的聲音,有頭而無尾,墜落而無底,於是清冷得令人不堪忍受。一陣異常哀婉的京胡,牽出一段淒淒慘慘戚戚的唱腔:“行至在漁陽縣地界,”“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借宿一宵惹禍災。”“趙大夫妻將我謀害,”“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燒作了烏盆窯中埋,”“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分明是有人在這狹小的屋子裡,一邊飄蕩,一邊哀吟,但一片花白的地上,連影子也不見一個,沒有腳的冤魂,浸著血的烏盆……屋子裡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馬海偉猶如被往事催眠了一般,目光迷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口中念叨著:“是這個,就是這個……”猛地!唱腔斷了。乍然陷入寂靜,像被突然挖空了肚腸,每個人都感到不可忍耐的空虛,仿佛此身也懸浮在空中,突然摔落在枯井的井底。“是《烏盆記》,像是收音機裡播的。”“這屋子裡也沒有收音機啊。”“那是哪兒來的音樂啊,鬨鬼似的,聽得我寒毛倒豎。”“是啊,那天晚上我睡在這花房裡,就是聽到這個,才做了噩夢的。”馬海偉、林鳳衝和楚天瑛一邊嘀咕著,一邊四下裡尋找收音機,或者什麼播放器,然而,一眼可以看到全貌的屋子裡,並沒有類似物件,馬海偉掀開床單鑽到床底下找,同樣一無所獲。難道子裡真的鬨鬼了?呼延雲站起身,對著外麵喊道:“田穎,你進來吧。”門簾掀開,田穎和晉武一起走了進來。“你們演什麼戲呢?”林鳳衝問。“我隻是拜托田穎打了一下我的手機。”呼延雲從褲兜裡掏出了自己的手機,“剛才的《烏盆記》唱腔,是我今天中午剛剛設置成手機鈴聲的。”三個人的臉上頓時流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放鬆了許多。然而,呼延雲下麵的一句話,卻讓他們瞬間石化!——“可是,你們三個人剛才都隻認為是一段唱腔,沒有發現那是我的手機鈴聲啊,為什麼有人卻在黑暗的大池塘,聽到《江南style》就說那是手機鈴聲呢?“根據問訊記錄,那天晚上到達大池塘之後,李樹三說他撥打趙大的手機,聽到手機鈴聲,追蹤到簡易房,這在邏輯上說得通。縱使他不是殺人犯,但是他和趙大一向關係密切,聽過他手機鈴聲是《江南style》,很正常;馬海偉是這樣說的‘忽然聽見了一陣細切的聲音’,這當然也是正常的;然而翟朗——”呼延雲盯著蹲在李樹三身邊的黑影說,“你的原話是‘突然就聽見了手機鈴聲,聲音很小,但是挺清楚的’,這是為什麼呢?”翟朗惡狠狠地瞪著他。“你還沒進入簡易房,李樹三就已經掛斷了趙大的手機。你進去之後,並沒有接近屍體,並不知道趙大帶了手機,就連馬海偉也是直到郭小芬指出,才得知趙大的手機鈴聲是《江南style》,你怎麼就知道黑暗之中,大池塘裡響起的是趙大的手機鈴聲呢——正常情況下,一個人在黑暗中聽到一段音樂,首先想到的應該是CD機、收音機,或者其他播放器吧——隻有一種可能,在此前你就和李樹三串通好了,他告訴你,一旦聽到《江南style》就往簡易房的方向跑,因為那是他在撥打趙大的手機。”“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晉武不禁脫口而出。“我還是想不通——”楚天瑛一下子昂起頭來,“翟朗怎麼會夥同他的殺父仇人殺死另一個仇人呢?”呼延雲說:“也許你還記得,翟朗曾經委托咱們幫他找回丟失在大池塘的挎包吧?那個包,我在趙大的臨時住所裡找到了。當時我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那個挎包過分乾淨了,換言之,挎包裡的東西太少了,隻有一張弩,而其他的東西,比如翟朗的證件,還有他讓咱們一定要拿回的他父親的唯一一張照片,以及告訴他翟運之死的匿名信,都不見了。我就在想,這些東西去哪裡了呢?”“也許是趙大拿去彆的地方了,或者一把火燒掉了啊。”楚天瑛說。“那麼,林鳳衝第一次在大橋上見到翟朗時,他問路的那張地圖呢,也燒掉了?”呼延雲說,“既然燒掉,為什麼不一把火統統燒掉,偏偏隻留下一把弩呢?我在弩上看不出有什麼非留下不可的意義啊。等我發現手機鈴聲的問題之後,我斷定,其實翟朗在去刺殺趙大的時候,為了便於行事,根本就沒帶證件、照片、書信和地圖什麼的,而後他告訴我們這些東西和挎包一起丟失,隻是為了掩蓋其中隱藏著的一個十分重大的秘密!”“什麼秘密?”呼延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曾經說過,這個案子的真相,是因為涉入其中的所有人,都太執著於《烏盆記》這個故事了——在不經意間,包括我在內的每個人都認為,雖然凶案現場是被人有意布置成《烏盆記》的場景,但是凶案的緣起還是三年前一場《烏盆記》式的謀殺。但是,在將已經堪破的和猶未堪破的各種疑點歸納總結之後,我有了一種很奇特的感覺,由此衍生出了另外一個《烏盆記》的故事,或許,能闡釋後來發生這一切的因果……”他沉靜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心中離奇的思緒。接下來,他放低聲音,猶如午夜的電台廣播一般,開始講述他的故事: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夏天,一場瓢潑大雨席卷了漁陽縣。雨不停,烏雲也不散,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背負著貪汙公款罪名的翟運,背著一個背包一路踉蹌著逃到了這裡。狂風暴雨中他迷失了方向,正當他為自己的前途感到絕望時,他抬起頭,看到山坡上有一座花房,花房裡依稀亮著燈光。翟運深一腳淺一腳地攀上了山坡,敲開了花房的門。屋裡麵有兩個男人,正是趙大和李樹三,他倆聽了翟運借宿的請求之後,答應了下來,然而也就是在翟運查看背包被雨水打濕的情況時,他們看到了裡麵厚厚的一捆捆人民幣。也許公安人員多年來持續不斷的上門盤查,給翟朗的心中留下了巨大的陰影。但十分遺憾的是,你的爸爸確實是一個貪汙犯,他臨出逃的時候,也沒有忘記拿走貪汙的部分公款——插一句,程運到達漁陽縣之後,用某個公用電話給你媽媽打了個電話,這也就是她為什麼記錄下了一個開頭為漁陽縣區號的電話號碼的原因,這是丈夫留給她的最後的線索。看到翟運行囊裡的人民幣,趙大覺得機會來了。雖然開瓦窯也比一般人掙錢多一些,但畢竟操心費力,於是他和李樹三商量,趁著夜深雨大,殺人滅口,分屍毀跡,奪取財物!他們找來給不聽話的奴工吃的大劑量安眠藥,下在翟運的飯菜裡給他吃,他倆則在外屋準備好了寒光凜凜的斬骨刀。沒過多久,裡屋傳來“撲通”一聲,進去看時,翟運已經從椅子滑到了地上,閉著眼睛,嘴角還掛著飯粒。趙大和李樹三相視一笑。趙大說:“我去拿塊塑料布來墊在下麵,省得等會兒分屍的時候弄得一地血,不好收拾。”說完他轉身出了裡屋,剛剛找到一塊塑料布,就聽見屋子裡一聲慘叫,他沒想到李樹三殺個人這麼心急,連墊塑料布也等不及,於是掀開布簾,卻看到了他永生難忘的恐怖一幕——一直靜靜聽著的三個人都是一悚。趙大看到,李樹三倒在地上,脖子正“咕嚕咕嚕”往外冒著血,在他的身邊,站立著滿臉獰笑的翟運,手中握著那把斬骨刀,刀刃和刀麵一片猩紅!“什麼?”三個人不約而同地一聲驚呼,“翟運殺死了李樹三?”呼延雲點了點頭。楚天瑛感到一陣目眩,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古老的《烏盆記》故事竟以這樣不可思議的情節“重現”:投宿者反過來殺死了凶手!一路逃亡的翟運,一直對周圍的環境有著驚人的警惕,他注意到了趙大和李樹三看見自己的背包之後露出的詭異神情,也注意到了飯菜的味道不對勁。於是假裝吃下後倒在地上,等李樹三將要行凶的時候,突然跳起,反手將他殺死!看著嚇得目瞪口呆的趙大,翟運殘忍地笑著,握緊了斬骨刀,一步一步向趙大走來。趙大想拔步而逃,可是雙腳動彈不得分毫,他以為自己將要命絕於此了,誰知翟運走到他麵前說:“我們做一門生意,怎麼樣?”趙大用儘全力才定住了神說:“您……您想做什麼生意?”翟運“嘿嘿”一笑,打開花房的大門,看了看黑漆漆的夜和漫天的大雨,說:“我是被仇家追得亡命天涯,避禍到此,既然我今晚殺了一個人,不妨我就借用他的身份在這裡柄身,想必你也用類似的卑鄙手段害死過無數人,我也不會殺你,我也不會去舉報你,隻希望在這裡隱姓埋名,背包裡的錢,都是你的,你看如何?”趙大哪裡有選擇的餘地,當然同意,兩個人談及怎樣處理李樹三的屍體。趙大說起《烏盆記》的傳說,分屍之後焚化,骨灰揉進黏土裡燒製成烏盆,毀屍滅跡最是徹底。翟運當即動手準備分屍,正在這時,屋外傳來了一陣敲門聲。出人意料的血腥驟變,已將趙大變成驚弓之鳥,他驚慌失措地開門一看,站在門口的正是來借醫藥費的田穎。田穎這是第一次見到翟運,趙大介紹他名叫李樹三……李樹三和趙大搭夥不久,見過他的人不多。從此,翟運就以李樹三的身份在漁陽縣紮下了根。屋子裡突然傳來一聲長歎。竟是“李樹三”——翟運發出的。一瞬間,他把頭顱深深地一垂,仿佛背脊上再也承受不住。抬起頭時,他的雙眸浮現出異常的疲憊,猶如緊繃了很久的弦就此斷裂。“如果不是有一次喝多了酒,我把自己出逃的實情告訴了趙大,他也不會以此一直要挾我。我隻能含羞忍辱,甚至把臉燒黑偽裝成李樹三,任他擺布,替他出謀劃策,為他掙了不知道多少錢,他卻隻拿出很小的一部分讓我開了個小旅店謀生,三年了,三年了,三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殺了他!”眾人望著他,想他三年來像老鼠一般,過著不敢見光的日子,不知此人是可憎、可恨、可憐,還是可悲。“那麼,翟朗是怎麼攪進這個案子裡麵的呢?”林鳳衝問。呼延雲說:“我推測,翟朗三年之後第一次見到父親,應該是他向楊館長詳細了解到《烏盆記》的傳說,離開圖書館之後,翟朗在大街上沒頭蒼蠅一樣亂走著,琢磨到哪裡去找李樹三報殺父之仇。突然他被一個人拉進了小巷子裡,他以為遇到劫道的了,仔細一看,不禁欣喜若狂,正是自己以為早已被燒製成烏盆的父親翟運。翟運對他突然出現在這個偏遠的小縣城也十分驚訝,三年來他為了逃避警方的緝捕,從未與家人聯係過,怎麼在街上竟看到兒子的身影呢。他仔細觀察後發現,沒有警察在附近盯梢,才與兒子相見的。父子倆激動了沒多大一會兒,在翟運的逼問之下,翟朗拿出了那封匿名信。”“天瑛、老馬,我相信小郭也對你們講過,翟朗在圖書館裡敘述的那封信的內容,隻是你們在後來事件的發展中,忽略了其中一個很重要的事實。”呼延雲說,“小郭告訴我的是,翟朗說信裡是這樣講他父親遇害的‘夜裡投宿在漁陽縣一個叫趙大的窯廠廠主家裡,因為露了財,被趙大的夥計李樹三殺害’——注意,不是趙大和夥計李樹三殺害,而是趙大的夥計李樹三殺害,那麼這封信告訴翟朗的究竟是什麼?”楚天瑛恍然大悟道:“信裡說翟運是被李樹三殺害的,和趙大沒什麼直接關係。”“對!”呼延雲說,“把這樣一封信寄給翟朗,很明顯是挑唆瞿朗殺死李樹三——也就是他的爸爸翟運。那麼翟運和翟朗就要分析了,這封信是誰寄來的?誰既了解三年前事情的真相,又知道瞿運有個兒子,並試圖借翟運兒子的手殺死翟運?分析的結果,匿名信的作者當然隻可能是一個人——趙大!”“翟運認得趙大的字跡,再看匿名信的字跡,更加確認此信係趙大所寫。看來趙大始終對他深懷戒心,為了將他除掉而又不惹動警方,竟采用了如此惡毒的計策,挑撥自己的兒子殺死自己!翟運決定將計就計,反手殺死趙大,與兒子一番商量之後,定下了一個堪稱絕妙的計劃,那就是讓翟朗扮演一個特殊的‘證人’。”“特殊的‘證人’?”馬海偉問,“證明什麼?”呼延雲說:“你仔細想想,翟朗在這個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是不是很耐人尋味?他首先用刺殺趙大,證明了自己和趙大的深仇大恨,又指控翟運殺死楊館長,證明了自己和‘李樹三’的不共戴天之仇。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會形成這樣的印象——翟朗是為了報殺父之仇和趙大、李樹三這個‘集團’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從而確立了這樣一條原則:翟朗絕對不可能與這兩個人有緩解的可能,更不要提與其中一個合謀殺死另外一個了。”馬海偉點了點頭。“仔細分析一下翟朗兩次對翟運的指證,就更有意思了,這兩次指證恰恰否定了翟運殺人的可能:第一次,殺楊館長,翟朗指出的殺人時間裡,翟運正和警方在一起,第二次他和馬海偉一起追蹤翟運到大池塘,雙方中間隻有極短的間隔時間。很明顯,翟運不可能利用那段時間殺人,並布置複雜的犯罪現場,而翟朗每每聲嘶力竭地咆哮著說翟運殺人,正是為了給旁觀的人反複強調自己和翟運不可調和的矛盾——那麼,這一切所作所為的目的又何在呢?就是在翟運進入電影院這段時間裡,向我們證明:翟朗絕不會走眼,讓他溜出來殺人,從而也就再一次否定了翟運作案的可能。想一想,這是多麼奇妙的計劃,翟朗通過電影院門口小吃攤的人,否定了自己作案的可能,又通過自己的‘堅守’否定了翟運作案的可能。如果不是後來手機鈴聲的失誤,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翟運是怎樣從電影院溜出來殺死趙大的。”“這麼說,殺死楊館長的人是——”晉武想推測又不敢推測。“我傾向於是翟運。”呼延雲說,“由於翟朗的做證,你們把‘凶手’的作案時間集中在了2點半到3點10分之間;同樣由於翟朗的做證,楚天瑛把‘凶手’的作案路徑集中在了從旅館後院翻牆出去殺人……當否定這些的時候,主觀上你們也就否定了‘李樹三’殺死楊館長的可能。而事實上呢,翟運很可能是2點半之前從旅館正門大搖大擺地走出去殺的人——翟運先生,我推理得正確嗎?”翟運冷笑一聲。“楊館長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要殺死她?”馬海偉憤慨地質問翟運。“因為楊館長看到了一張不該看的照片。”呼延雲說,“小郭回憶,在圖書館的時候,翟朗激憤之下,把父親的照片拿出來給楊館長看了一眼。翟運和翟朗相見後,一定問過翟朗,他可曾把自己的照片給本地人看過,翟朗說隻有一個楊館長,翟運立刻就決定必須殺死這個人。因為楊館長很可能從照片上認出了自己,隻有殺了她滅口,才能保證自己能在漁陽縣繼續安全地待下去。”“當天夜裡,我想翟運父子一定一夜未睡,詳細製訂了每一步的策略,他們燒掉了翟運的照片,將翟朗其他的證件都藏好。第二天一早,翟朗背著隻裝有一張弩的挎包奔向了大池塘,去刺殺趙大,作為趙大的軍師,翟運早已知道馬海偉和楚天瑛會應邀去那裡,這正是一個讓翟朗作為趙大的‘死敵’亮相的絕佳時機,當然,那一箭是必須射偏的,翟朗是必須被抓住的,因為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麵——”“等一下。”晉武想起一個問題,“難道翟運不擔心,翟朗被抓住後直接送進了公安局,以殺人未遂受到懲處嗎?”“假如你是趙大,你會把自己軍師的兒子貿然交給警方嗎?”呼延雲說,“何況,那封匿名信又根本不是趙大寫的。”“不是趙大寫的?”晉武瞪圓了眼睛,“那是誰寫的?”呼延雲沒有理他,繼續往下說道:“差點被弩箭射死,極大地刺激了趙大那根敏感的神經,他以為這裡麵一定有一個巨大的誤會,隻要叫來翟運說明白,讓他與兒子見麵並加以管束,一定可以化解開翟朗的怨恨。於是他讓葛友打電話給翟運,約他見麵,翟運以有事為借口,說暫時過不去,約在晚上10點在大池塘見麵。“翟朗離開大池塘之後,便來到小旅館附近,耐心地等待,等楚天瑛和馬海偉回來,就走進去入住,並以證件為借口大吵大嚷,以引起你們的注意。與此同時,瞿運已經準備好了勒死楊館長的繩索……“殺死了楊館長,回到小旅館,通過翟朗的舉報,成功‘洗清’了罪名,翟運打電話給他安排在賭場裡的那個賭友,得知葛友已經因為‘出千’被賭場扣押,他立刻致電趙大,將見麵的時間改成晚上9點。接下來,他觀察著旅館對麵的飯館,當翟朗和馬海偉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吃飯以後,他再次出動了。這一回,他要徹底埋葬翟運這個名字,他要讓那個知道自己逃犯身份的人永遠地閉嘴。”呼延雲把目光轉向翟運說:“之後,你走進了電影院,用短信和翟朗不斷聯係。當得知馬海偉去了後門的時候,你迅速從前門走出,開著早已準備好的摩托車來到大池塘,走進簡易房,用一個陌生的號碼打給趙大,讓他到簡易房相見,那裡燈光昏暗,適合突然襲擊,位置明確,也適合演出下一步‘翟朗捉凶’的好戲。果然,全無防備的趙大,被你一刀刺死……回到電影院之後,你再用短信告訴翟朗,進入大池塘之後,怎樣通過手機鈴聲鎖定趙大屍體的位置,至於那扇門,最好讓彆人先推拉一兩下,然後趕緊上去一腳踢開,給人以門是反鎖的假象。最重要的是,翟朗一定要第一個走進簡易房,往前走出幾步,這樣一來,即便是曾經做過警察的馬海偉讓他退出去,也會因為趨同心理,踏著翟朗‘開拓’出的直線走向屍體——你的心計之深,心機之密,實在可怖!”“我想,當郭小芬推理出馬海偉是殺死趙大的真凶的時候,你內心一定欣喜若狂吧,甚至於翟朗演戲打了你一頓,你也隻把這當作迎接勝利的凱歌,不過,你也就此被勝利衝昏了頭腦。這個案子,我可以推理出凶手,但缺乏你殺死趙大的證據,隻能讓你自己跳出來。於是我事先讓趙二和他的律師配合我,在宣讀趙大的遺囑時,把花房留給你,又讓趙二吵鬨,不知道他爸爸的金條藏在哪裡了……你覺得那些金條也許是上天對你這些年隱姓埋名的補償,一定就藏在這個花房裡。過了幾天,你看一切都安全了,就和偷偷潛回漁陽縣的翟朗一起來到花房,搜尋金條。”“你!”翟運向上使勁掙紮了一下,眼睛裡放射出比毒蛇芯子還要凶惡的光芒!“其實,警方一直在派人嚴密盯著你的一舉一動,本來以為你要一個月以後才會動手找金條,沒想到你這麼貪婪,這麼迫不及待……”呼延雲說,“按照事先設置好的計劃,我敲開了花房的門,我知道,我隻要一句話就能讓你走進圈套,讓你必須殺我滅口——”“你說你的背包裡有我的照片和檔案……”翟運閉上眼,絕望地搖了搖頭,“我以為我的最後一張照片已經燒掉了,沒想到你卻說你就帶在身上,一旦讓你交給警方,我的一切一切,就全都毀了,我不想功虧一簣,我不想再踏上逃亡的道路,我不想讓自己的全部心血都被你毀於一旦!”屋子裡靜悄悄的,外麵,是同樣毫無聲息的夜,每個人都在凝神屏氣,體味著散不儘的黑暗與潮濕。“沒有烏盆,卻上演了一出《烏盆記》……”呼延雲望著翟運說,“三年前,你拋妻棄子,為了隱姓埋名,不惜為虎作倀,幫著趙大一起殺害奴工,後來又殺死了楊館長和趙大。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的起點,都不過是因為你當初的一點點貪欲,一步錯而步步皆錯,一念貪私而萬劫不複,你以為,你把你自己的血、肉、骨頭、靈魂,連同你的過去都燒成了灰,就能獲得終極的解脫,可是天網恢恢,你其實是把自己囚禁在了烏盆裡,永遠不能逃脫。”“天網恢恢?”翟運哈哈大笑起來,“推開門看看外麵,夜夠不夠深?黑暗夠不夠濃?有多少像我一樣的人,都借著這夜色永遠地逃脫了天網,你知道嗎小朋友?”呼延雲冷冷一笑道:“甭得意,他們和你一樣,也不過是給自己燒製了一個更大的烏盆而已!”“把他們帶走!”晉武厲聲地命令道。幾個警察上來,把翟朗和翟運從地上拽了起來。翟運垂頭喪氣地被拖著往外麵走,翟朗卻掙紮了幾下,見實在掙不脫,瞪著呼延雲,像是一隻走投無路的狼。“你是誰?”他恨恨地問。“我叫呼延雲。”呼延雲說,“你早就知道的。”“我是問,你到底是乾什麼的?”“我是一個推理者。”林鳳衝補充道:“他是中國最優秀的一位推理者。”翟朗把呼延雲上上下下看了幾遍,像是要刻在視網膜裡,然後毒毒地說:“我記住你了。”“快走!”一個警察推了他一把。馬海偉忽然衝上來,朝翟朗的胸口擂了一圈。“你個混球,怎麼能乾出這種事兒!”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在眼鏡店外麵,咱倆不是說好了,要一起打敗那幫壞蛋,到頭來你咋自己也成了壞蛋……”翟朗低著頭不說話。“彆責備他了。”呼延雲按了按馬海偉的肩膀,“三年前,父親突然離家出走,杳無音訊,母親又因病去世,這三年裡,他頂著‘貪汙犯兒子’的名聲,獨自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到底承擔了什麼樣的壓力和痛苦,是你我不能想象的……當他重新見到父親,得知父親還活著的時候,我想他絕對不能容忍和父親再一次分開,為此,他願意在父親的命令下做任何事……”“做任何事?”馬海偉憤怒地說,“哪怕眼巴巴地看著我被小郭冤枉?哪怕剛才差一點拿刀把你肢解?”“對,任何事!”呼延雲歎了一口氣,“畢竟,他還是個學生,讓他在‘親情’和‘道義’麵前做出正確的選擇,本身也許就是不道義的事情。我聽小郭說,在你被戴上手銬押走以後,他撲向翟運,一邊揍他,一邊不停地喊‘都是你乾的,你這個凶手’!我想,那也許不單單是演戲,也是他的良知在發出最後的怒吼吧!”屋子裡很久沒有聲息。“把翟朗帶走!”林鳳衝再一次命令道。翟朗跟著警察走到門口,右腳已經跨過門檻。馬海偉突然喊了一句——“翟朗!”翟朗站住了。“我跟你說,進去以後好好改造,早點出來,不然饒不了你!”馬海偉說。“欸!”翟朗擦了一把眼睛,甕聲甕氣地答應道。押解嫌犯的警車向山下開去了,雨後的夜晚,紅藍兩色不停地閃爍和變換著,有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像漂浮在起伏的海麵上看著頭頂的閃電。“好了,我們也撤吧。”晉武對屋子裡的幾個人說。當他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過身,和呼延雲使勁握了一下手,才又轉身離去。呼延雲朝著走在最後麵的那個警察喊了一聲——“田穎!”田穎慢慢地回過頭。“你留一下,我還有點事,要找你說。”呼延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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