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戲(1 / 1)

烏盆記 呼延雲 5477 字 16天前

一屋子的人,個個都驚得目瞪口呆!斜躺在裡屋地板上的東哥,喉嚨裡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嘶吼……林鳳衝最先反應過來,將腦門狠狠拍了兩下,抓起步話機就給蹲守花房的那兩個警察下命令道:“你們馬上把手槍的保險打開,除了我親自帶隊過去之外,任何試圖接近花房的人,立即拘捕,如遇反抗,可以當場擊斃!”那兩個警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都嚇了一大跳,沒想到監視點突然變成了主戰場,趕忙拔出手槍隨時準備射擊。林鳳衝馬上又給另外一處的警員打電話,查問那個原來在花房賣花的老頭兒現在的情況,得到的卻是一個壞消息,因為一開始安排這老頭兒離開花房換個臨時住所,隻是請他“配合警方工作”,根本沒有想到他可能就是埋伏在“第二窩點”的毒販,因此沒對他采取任何監控措施,所以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溜之大吉了!暫時管不了那老頭兒了,林鳳衝讓晉武等人留下來繼續審訊東哥,自己帶著一班乾警還有馬海偉,風風火火地衝進了土坡上的花房,然後馬上對這裡展開細致的搜索。在15瓦燈泡的照耀下,這棟普普通通的磚瓦房,仿佛是由無數被剪碎的影子拚接成的。花房分成裡外兩間,外間很大,沿著牆根擺著許多花盆,一袋袋的花肥、花藥、種子什麼的,分散成一堆一堆碼放著,還有一些迷你盆栽擱在簡陋的花架上,空氣中散發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早春剛剛走過耕牛的田埂。警員們走進裡屋,這裡很簡陋,家具除了一張老式的木頭床,一個關不嚴門的衣櫃,就是一張破舊的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台臟兮兮的收音機,還有一輛漆掉得差不多可以當文物的永久牌自行車,也很不般配地停靠在這間臥室裡。在林鳳衝的指揮下,大家把櫃子拆了,床板掀了,自行車卸了……在短短十分鐘以後,這棟房子像2012之後的地球一般被徹底顛覆!然而毒品卻蹤跡全無。“彆是那個女的推理錯了吧?這裡壓根兒就不是什麼‘第二窩點’。”“不是‘第二窩點’,那老頭兒為什麼要逃跑?”“小商販嘛,看見城管都要逃,更彆說碰上警察了!”林鳳衝也疑惑起來:如果花房真的是“第二窩點”,那麼為什麼當警方將花房“征用”為監控點之後,老頭兒沒有向東哥發出警報,讓他和同夥趕緊逃跑呢?屋子裡的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跟著一起搜查的馬海偉又開始搔他那毛發稀疏的腦袋,眼角一斜,看見那個女警察正斜靠著門框看著外間,就走上去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你好啊!”女警察看了他一眼,沒搭理他。“我跟你說,你又發現什麼了嗎?”馬海偉厚著臉皮接著跟她搭訕。“我跟你說”是馬海偉的口頭禪,用河南口音說出來像燴麵一樣熱乎又筋道。女警察還是沉默不語,隻把眉頭皺得更緊了。林鳳衝走了過來問她:“怎麼,哪裡不對嗎?”“這個花房,應該隻是毒販用來掩飾的窩點吧?”女警察說。“對啊,所以,不管是種子、花肥、花藥,數量都很少,迷你盆栽那麼幾盆,與其說是賣的,還不如說是裝飾房間用的。”馬海偉插話道。“可是——”女警把手指往牆根一指,“你們不覺得這裡的花盆多了一些嗎?”林鳳衝和馬海偉一看,不約而同地如夢初醒般地“哦”了一聲。的確,跟為數不多的種子、花肥、花藥相比,堆在外間的花盆確實太多了一些!林鳳衝走過去拿起疊成一摞的最上麵一個花盆,端詳了半天,看不出這粗糙而灰不溜秋的東西有什麼異樣,於是手一鬆,“啪”的一聲將它摔碎在地!屋子裡外的警察聽得動靜,都湧了過來,見林鳳衝好端端地摔花盆,不知道鬨的哪一出,一時間麵麵相覷。打碎的花盆,隻是一地的碎片和黏土,什麼都沒有。林鳳衝看了那女警一眼,又從剛才那一摞裡拿起了第二個花盆——“啪!”依然是一地的瓦片和渣土,這一回,林鳳衝還特地用腳底板去搓了搓,但除了把黏土搓成了齏粉,沒有任何新的發現。林鳳衝又看了那女警一眼,她目光中漂浮著一種對與錯都無所謂的淡然,這令他有點不知所措。馬海偉二二乎乎地走了過來,拿起一個花盆塞在林鳳衝手裡說:“堅持就是勝利……你接著摔!”“你咋不摔?”林鳳衝有些不解。“我們老家規矩,爹媽死了,長子才摔花盆呢!”馬海偉理直氣壯地說。林鳳衝大怒,他有一個老娘臥病在床多年,就他這麼一個兒子,這事兒馬海偉知道啊!他正要開罵,隻覺得掌中一空,接著聽到巨大的一聲——“砰!”嚇得林鳳衝差點跳起來,轉頭一看才發現是那個女警奪了他掌中的花盆狠狠砸在地上,接著他聽到了一片欣喜若狂的喊聲:“林處!發現毒品啦!”一個壓縮餅乾似的扁平真空塑料袋,從一地黏土和碎片中裸露出來,裡麵裝滿了白色的粉末。原來毒販將毒品封藏在了厚厚的花盆盆壁之中。隨著花盆的一個個打碎,更多的毒品呈現在了眼前,這標誌著一起罕見的販毒大案成功告破!林鳳衝興奮不已,對那個女警說:“我要給你請功,我要給你請功……”他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有個漁陽縣公安局的警察說:“她叫田穎,是警校畢業後在我們這裡見習的。”“見習”兩個字說得很重,是一種刻意的強調。田穎看了那警察一眼,默默地走出了花房。在一些地方的警局裡,老手瞧不起新人是很平常的事情,林鳳衝也不好多說什麼,不由自主地跟了幾步,仿佛是送田穎一般跨出了門檻,看她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良久,他忽然感到周身仿佛浸在河水中一般濕漉漉的,伸手一接,掌心頃刻間便被雨水積成了一個小窪……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淅淅瀝瀝的夜雨已如漲潮一般,漫漶了目力所及的一切,於是有形的化作無形,清晰的變得叵測,明亮的沒入黑暗,黑暗的更加黑暗……搜檢結束,林鳳衝讓一個警員拿一袋粘著黏土的毒品給東哥送去:“什麼也不用說,把這個甩在他眼前,讓他自己講,看看他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後,還能告訴我們什麼。”那警員撐著一把雨傘離去後,林鳳衝著手繳獲毒品的統計工作,忙碌了沒多大會兒,突然見他的警員傘也沒打地衝了進來,氣急敗壞地說:“林處,壞了菜了!”林鳳衝心裡一沉道:“怎麼了?喘口氣,你慢慢說。”那警員道:“毒品往東哥麵前一甩,他就癱了,什麼都招了——關鍵是他們販毒集團的主犯跑了!”林鳳衝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道:“怎麼可能?東哥怎麼會跑掉了呢?”“主犯不是東哥!”那警員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不是東哥,那是誰?”“一個叫芊芊的女孩,聽說她隻有17歲,但毒品的運輸、販售、人員調配、隱藏方式,甚至‘第二窩點’的布置,都是她直接指揮的!”那警員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口吻說,“除了東哥,誰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一直跟她住在同一個宿舍的那幾個女孩偶爾還經常欺負她,哪裡知道她竟是整個販毒網絡的龍頭!”花房裡的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而馬海偉更是感到從頭涼到腳!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一時的心慈手軟,竟然放掉了罪大惡極的販毒集團主犯!可是那個名叫芊芊的女孩,卻有著那麼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媽的,老子被騙了!“操!”他氣得罵出臟話來。警員們隻當他是為功虧一簣而生氣,哪裡知道他是一肚子怒火,卻又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老馬彆沮喪,她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咱們早晚會抓住她。今天查獲了這麼多毒品,販毒集團分子大部分落網,已經是了不起的勝利了!”林鳳衝拍著馬海偉的肩膀安慰道,然後對著一屋子的警員說:“大夥兒都辛苦了,咱們留下一個留守人員,其餘同誌就先撒吧,到縣局去稍事休息,然後還有很多掃尾的工作要做呢!”大家繃得緊緊的麵孔,這才鬆弛了下來,唯獨馬海偉還是怏怏不樂。“走,一起回縣局去。晉武剛才打電話過來,說那邊的酒菜都準備好啦,慶功宴還是要吃他一頓的!”林鳳衝笑嗬嗬馬海偉說。馬海偉扶了扶眼鏡,低聲說:“我不去了,我在這裡留守吧!”“你到底怎麼了?”林鳳衝說,“芊芊的同夥大都已經落網,她應該清楚,這個‘第二窩點’肯定已經被警方抄了,所以不可能再回來了,留下一個留守警員隻是常規工作,隨便找個人就行,你跟我喝酒去!”“沒事……”馬海偉勉強地笑笑說,“我還是留下來吧,瞧你帶的這幫子警察,就我臉上掛相最少。”一般來說,留守警員主要是在刑偵工作結束後,防止漏網的犯罪分子“殺他個回馬槍”而設置的。為了迷惑犯罪分子,所以越不像警察越好,從這個意義上講,早就改行做記者的馬海偉倒是貨真價實的第一人選。“好吧,那你留下吧,給你一支手槍,有什麼情況第一時間招呼我。”林鳳衝說,然後加重語氣叮囑了一句,“注意安全!”林鳳衝等眾警員把裝有繳獲毒品的證物箱抬上一輛豐田警用車,然後一並駛離花房。馬海偉站在門口,目送著車子消失在土坡的轉彎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再呼吸時,口鼻中溢滿了雨水的腥氣,他很不喜歡這種氣味,轉過身關上九-九-藏-書-網了門,覺得肚子有點餓,身上有點冷,就打開櫥櫃找有沒有吃喝的東西,終於發現了一瓶衡水老白乾和半袋五香花生米,先灌了幾大口酒,身子略暖了一暖,然後拈了幾顆花生米,剝了皮放進嘴裡,嚼了一口就立刻吐了出來——滿舌頭的黴味兒。他百無聊賴地在外屋慢慢地踱著步子,想到一時糊塗放走了芊芊,想到暗訪製造偽劣滴眼液藥企的稿子還沒有寫,想到身懷六甲的老婆和京城越來越昂貴的房租,不由得心情煩躁。外麵的雨點“劈裡啪啦”打在房頂和外牆上,猶如在他的心上敲鼓,而腳下不時傳來踩到瓦片的“嚓嚓”聲,更像是把外麵的雨搬進了屋子裡。“見鬼!見鬼!”他不停地咒罵著,掀開門簾走進了裡屋,一屁股坐在那張老式的木頭床上,也許是用力過大的緣故,床發出“吱”的一聲尖叫,活像踩死了一隻耗子!馬海偉把手槍塞進枕頭下麵,拉滅了燈,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想眯瞪一覺,誰知那雨聲越來越大,像把他的五臟六腑放在竹篩子上篩似的……他從床上爬起,坐在黑暗中瞪著兩隻眼睛發呆。很久很久,他覺得雨水聲已經嘈雜到讓他發瘋的程度了,必須得趕緊找個什麼東西遮蔽一下,於是他拿起旁邊桌子上的一卷衛生紙,撕了兩節,撚成紙團,一邊耳朵裡塞一隻,還是沒用。正焦躁不安的時候,忽然看見了那台臟兮兮的收音機……“早就壞了吧?”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拿起來撥弄了兩下。“劈啪劈啪……沙沙沙……嚓嚓嚓!”收音機居然響了,像一個肺結核患者在暗夜中突然咳血!馬海偉嚇了一跳!他連忙撥轉收音機的頻道旋鈕,逃跑似的,又一陣沙沙響聲之後,傳來一陣萎靡不振的歌聲,聽了沒半分鐘就產生了尿意,卻又懶得動,於是繼續撥轉旋鈕,這回是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一邊說著挑逗的話,一邊介紹一款提高性能力的保健品,馬海偉趕緊又調整頻道,午夜新聞正在播報,他罵了一句“扯淡”繼續調頻——“呀……”一聲肝腸寸斷的哀鳴,讓馬海偉不禁渾身一哆嗦。哪裡來的如此淒惻的叫聲?逼仄的小屋裡,仿佛還有另外一個人,而且就坐在床的另一頭,隻是沉默著、死寂著、緊鎖眉頭無儘地哀傷著,一直沒有為他所發現,剛剛才發出了一聲歎息。馬海偉瞪圓了眼睛看著黑暗,但是虛空中什麼也看不到。可是他清楚地感覺到:那個人就在那裡。猛地,他全身的寒毛都倒豎了起來。他想把手伸到枕頭下麵摸槍,但僵硬的胳膊怎麼也不會向後拐了,隻能平直地抬起,指尖儘力向前觸碰著,也許,能碰到那個人的手臂、衣服、肌膚……或者頭發?就在他的指尖感到觸碰到了什麼的一瞬間,黑黢黢的房間裡乍然響起了一陣猶如幽咽般的京胡。宛宛轉轉之後,是從地底或牆縫中飄出的慘慘悲悲的唱腔:“未曾開言淚滿腮,”“尊一聲老丈細聽開懷:”“家住在南陽城關外,”“離城數裡太平街。”“劉世昌祖居有數代,”“商農為本頗有家財。”“奉母命京城做買賣,”“販賣綢緞倒也生財。”“前三年也曾把貨賣,”“歸清賬目轉回家來。”“行至在漁陽縣地界,”“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借宿一宵惹禍災。”“趙大夫妻將我謀害,”“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燒作了烏盆窯中埋,”“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唱腔若有若無,隻把一腔冤苦從馬海偉的耳際灌入,直滲到骨頭縫裡,馬海偉被這唱腔徹底攝住了魂魄,任憑他悲聲陣陣,竟動不得一分,兩隻胳膊就這麼抬在半空中一動不動,口水順著嘴角淌了半尺來長。禍災,謀害,屍骨,烏盆,窖中埋,有三載……一樣的夜,一樣的雨,一樣的黑暗,有三載……三載之前——毫無征兆地,猝不及防地,我被殺害了。我的頭被砍下,骨碌骨碌滾落在床下,脖頸已經斷了,眼珠子卻依舊圓睜:我看著,看著,看著自己的身體在刀砍斧剁中化為一團血肉模糊的肉泥,稀爛的肉醬、稀碎的骨殖,漂浮在厚厚的鮮血之上,像浮著一層白色的屍油。我聽著,聽著,聽著凶手獰笑著商量毀屍滅跡的最好辦法,他們用臉盆盛去了我的肉骨,和著泥土在窯中燒製成烏盆,他們用水衝洗地上的血跡,然後用抹布擦淨,就像在清洗一塊宰過魚的砧板。我嗅著,嗅著,嗅著一個被塞進床下的黑漆漆的烏盆,鼻腔中充溢著自己被殺戮那一刻的血腥氣,這血腥氣從烏盆中散發而出,任憑窯中烈火怎樣灼燒也不能祛除——一如我不瞑的雙眸,一如我不安的冤魂。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三載,三載,三載,三載……猛地,一陣刺耳的“嚓嚓”聲,驚醒了夢魔中的馬海偉,他觸電般狠狠一哆嗦,“噝溜”一聲吸了一下垂落於嘴角的口水,本來就睜開的卻是蒙了白翳般黯淡無光的眼睛,漸漸地恢複了一點兒神采,已經舉得酸痛的胳膊“哐”的一聲撂下。“嚓嚓”聲依然在耳畔回響,他慢慢地低下僵硬的脖子,看到了床板邊緣有個一閃一閃的物什,分辨了很久的形狀,才想起是那台破舊的收音機……原來,是廣播電台播放的京劇選段。這是什麼劇目,緣何唱得如此淒慘不堪?不堪到竟讓我在恍惚中看到了可怖至極的一幕:三年前,一個人就在這間低矮陰森的花房裡被殘忍地殺害,凶手將他剁成肉醬,摻在黏土中燒製成了一個烏盆。受害人的麵貌看不清晰了,凶手似乎是兩個人,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麵貌。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刀砍斧剁,那腹破腸流,那斷肢殘臂,那遍地血汙——還有,就是那黑漆漆的烏盆,就放在這張床下。就放在這張床下……“嚓嚓嚓嚓”,收音機還在嘈雜著,馬海偉伸手要去關掉它,但指尖一碰,那收音機撲落到床下去了!“啪啦!”收音機摔成了一地破爛的殘片。終於喑啞無聲。死寂來得異常突然,突然到仿佛是瞬間把一個人的五臟六腑抽空!真的……真的僅僅是聽京劇選段聽魔怔了嗎?有一個辦法可以證明,有一個辦法——馬海偉想下床,但稍一動彈就發現,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極酸軟,也極疲憊,貼身的衣裳已被冷汗浸得濕透了……童年時,晚上聽多了鬼故事,夜裡便會如此,媽媽說這是鬼上身,“鬼要找替代,先鑽進你的腦殼弄昏了你,然後鑽進你的身子裡開始試,跟試新衣服一樣,胳膊腿兒的大小合適不合適啊,它就撐啊撐的,最後一看不合適,就走了。等你醒過來了,莫名其妙地一身大汗,不知道這是鬼折騰的,這還算好的,要是它試合適了,那你才要遭殃呢……”動不得,就不動了。馬海偉喘著粗氣躺在床上,瞪圓了眼睛望著虛空,他感到天花板上似乎浮動著什麼,一個比所有的黑暗都更加黑暗一些的條狀物,就那麼在不可名狀的深處黏稠著、蠕動著,漸漸滋生出比軀乾更長更細的四肢,活像是水麵上一具泡久了的浮屍。他想這不是真的,不是,這和剛才看到的殺戮和血腥的場景一樣,都是夢境,儘管我睜著眼睛,但我依然是在夢境中……“嚓嚓嚓嚓……”“沙沙沙沙”……收音機不是壞了嗎?怎麼還在響?難道,難道是那個不安的鬼魂在反複調試著已經破碎的收音機旋鈕,想重新找回讓他哭訴的頻道……“沙沙沙沙”……哦,是了,這回是雨聲,連綿不絕而且越來越大的雨聲,雨聲,雨聲,“嘩嘩嘩嘩”……行至在漁陽縣地界,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借宿一宵惹禍災。趙大夫妻將我謀害,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燒作了烏盆窯中埋,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一隻手,推開了花房外屋的門。瓢潑大雨。一個人站在門口,渾身上下都已經被澆透,濕漉漉的黑暗徹底掩沒了容貌,隻能看到雨水順著發梢和衣角往下流淌,暗紅色的,流血一般。久久地,這個人一直佇立在門口,任雨水不斷地淋打。終於,他邁出一隻腳,跨過了門檻。雨水在他抬起腳後的腳印中,積成一個血泊似的小水窪。睜開惺忪的眼皮,窗戶外麵的白楊樹上,一粒雨滴正順著碧綠的葉脈滑落。林鳳衝喘著粗氣從床上,感覺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酸痛的。昨天夜裡為了案子的收尾工作,他一直忙到今天淩晨3點半,才疲憊不堪地在縣公安局招待所睡下。他摸出枕頭下麵的手機看了看,已經是上午10點了,得趕緊準備一下把人犯押解回京了。他稍微洗漱了一下,就走出門去,同來的幾個刑警早已經把東哥等幾個罪犯囚鎖在押運車裡,相關證據、材料亦已裝車完畢,就等他一聲令下出發了。縣公安局局長來給他們送行,抱拳拱手,連說招待不周,並竭力挽留他們吃過午飯再走,林鳳衝說北京還有好多緊急的公務等他去處理,一刻都不能耽擱,見諒見諒……彼此客氣了幾個來回,於是局長委托晉武開車送林鳳衝一程,大家這才作彆。林鳳衝他們有兩輛車:一輛是專用押送車,還有一輛是豐田公務車。既然局長下令要晉武送,林鳳衝就坐在了晉武那輛帕薩特的副駕位置。三輛車排成一列,向縣城外麵駛去。和所有的縣城一樣,漁陽縣的街景也是逐級遞減的,縣局附近莊嚴整潔的機關街區,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就是由銀行、郵局、藥店、電影院和百貨商場共同組成的喧鬨而混亂的場麵,五顏六色而又神情晦暗的人們蚊群般蠕動著,其間夾雜著幾個婚紗攝影的店麵,搭起的白色帳篷和粉色花環活像是超短裙上不倫不類的褶兒。再過幾個路口,就變成了一排排單調的灰色居民樓,越往外走,就越低矮破舊,直到變成平房時,地麵就坑窪得猶如長滿青春痘的臉,由於剛剛下過雨的緣故,到處都是積水,仿佛幾百個人在這裡隨地小便過,拖拉機、手推車、摩托車和電動車橫七豎八地行駛,讓前行的每一步都困難重重。氣得晉武直摁喇叭,嘀嘀了半天也沒有用,反倒惹急了一頭騾子,回過頭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晉武拿起紅藍雙閃吸頂燈就要往車頂上擱。“拉倒吧,騾子聽不懂,趕騾子的聽懂了也沒用。”林鳳衝在旁邊淡淡地說了一句。晉武這才怒氣衝衝地把吸頂燈收回。好不容易闖過了這道關,一路上順暢了許多,晉武也就把車開得飛快,兩旁倏忽而過的一棵棵筆直的白楊樹,就像道路與田野之間的隔欄,田野上,玉米、麥子和其他農作物都在隨風起伏,隱隱露出幾個或新或舊的墳包,不時閃現的防風林都歪向一邊,像一個個隻有一邊而無法把大地收攏的綠色括號。忽然,田野像被橡皮抹過一樣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光禿禿的黃土地,接著就看到了昨天對東哥實施抓捕的小區,幾座破樓孤零零地矗立著,白天比晚上顯得更頹敗,遠遠地還能看到土坡上兀立的那座花房,昨晚的大雨沒把它澆垮塌了可真是個奇跡……對了,林鳳衝突然想起,今早問了一個手下,花房那邊沒有什麼動靜吧?手下說沒有,而且縣局已經派人接班了,繼續蹲守。那麼,昨天夜裡蹲守在那裡的馬海偉咋樣了,他要不要搭車一起回北京啊,剛才出發時好像沒有看到他……要知道他可是在這次案件偵破中幫了大忙、立了大功的啊,今早暈頭漲腦的竟把他忘了個一乾二淨,說出去可太不地道了。他拿出手機,正想給馬海偉打個電話,發現車子緩緩地停下了。透過車窗望去,車子停在一座大橋上,橋下是很寬闊的一個大湖,遠處是一座莽莽的大山,湖麵不知倒映的是天還是山,一俱沉沉的鉛灰色,深不可測。“我就送你們到這裡吧,再往前就出了漁陽縣的縣界了。”晉武說。林鳳衝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無論是聲音還是神情都有些“逐客”的意味,笑了一笑,說了句“好”,就拉開車門下了車。他本以為晉武會直接開車掉頭回返,誰知聽見“哐”的一聲,晉武也下了車。晉武走到他的身邊,從懷裡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林鳳衝。林鳳衝很詫異,接過來夾在指間,晉武給他點燃,然後自己也點了一支,指指橋欄那邊說:“林處,聊聊?”林鳳衝點了點頭。兩個人並肩靠在橋欄上,望著橋下寬闊、深沉而又水波不興的湖麵,沉默了許久,直到一陣潮乎乎的湖風刮過,像是揭開了帷幕一般,晉武抽了一下鼻子開了腔:“林處,您可彆聽馬海偉那小子胡說八道。”這話從何說起?林鳳衝聽得一愣,但做久了刑偵工作的他,彆有一番“套話”的本事,回了一句道:“都是些陳年往事,誤不了你的前程。”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是戳到了晉武的死穴,他的麵孔刹那間漲得通紅:“林處,您是上麵下來的領導,可不能偏聽偏信啊,當年我們縣裡的那樁案子,盤根錯節,一言難儘,您要想全麵了解,我可以給您做一個詳細的彙報——他馬海偉一個外省人,亂放什麼狗屁!”林鳳衝有點想笑,可是偏偏又板住臉,真的擺出一副“朝廷命官”的樣子道:“老晉,工作上的事情,犯不著這麼劍拔弩張的,有矛盾、有不同意見,可以溝通解決嘛!”“他馬海偉和我溝通了嗎?就知道滿世界造謠誣蔑我!”晉武憤憤地說,“不就是塌方埋了幾個人嗎?中國13億人口,埋幾個人有什麼了不起,還他媽能給政府減負呢!”林鳳衝聽得臉色一變,一個縣公安局刑警隊隊長,居然把埋了幾個人當成“沒什麼了不起、可以給政府減負”的事情,這裡麵暴露出的可就不是小問題了!他不禁嚴肅地說:“老晉,你剛才的話,不是一個多年在公安戰線上工作的同誌應該說出來的!你對馬海偉的指責也是沒有道理的,作為一位媒體記者,他有權力也有責任把一切真相公之於眾!”晉武眯起眼睛看著林鳳衝,眼珠子裡放射出異樣的光芒。不妙,似乎剛才情急之下說的某一句話不合適,讓晉武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釣他的話——林鳳衝想。果不其然,晉武把吸了一半的煙在橋欄上摁滅,看了看腕上的那塊手表說:“好吧,林處,不早了,我就不多耽誤您的時間了,您趕緊啟程上路吧!”林鳳衝盯著他,神色嚴峻,而晉武也瞪著他,目光中充滿了狡黠。不可能再交談下去了,儘管明明知道晉武剛才的話語中一定“埋伏”著什麼重大的案情,但是這裡畢竟不是自己的轄區,公安係統內部做異地調查必須得到上級的批準,否則就是嚴重的違紀行為。林鳳衝突然有些擔心起來,馬海偉如果沒有上車,而是留在了這座縣城裡,會不會麵臨著不可預知的危險?“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喊,又粗又悶的聲音像是從炮筒子裡發出來的。林鳳衝和晉武一回頭,見是一個穿著凡客休閒裝、腳踩雙星休閒鞋的男青年,高個子,略瘦,但是從胸膛的輪廓和手臂的肌肉可以看出,這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家夥,他留著一頭短發,臉膛猶如拿著尺子畫出來一般方方正正,鼻高嘴闊,兩隻大眼珠子瞪得溜圓,患了甲亢一般顯得愣愣嗬嗬的。小夥子沒有看林鳳衝,徑直走到晉武麵前問道:“大池塘在什麼地方,你知道不?”身穿黑色警服的晉武有點發蒙,在這座縣城裡,大部分老百姓見到警察都是繞著走的,更不要提用“喂”來打招呼問路了。他本來想把這個小夥子熊一頓,後來想到林鳳衝就在身邊,鬨不好又惹來他關於警民關係的教訓,忍住火氣說:“不知道!”“不知道?”小夥子嘀咕了一句,“你當警察的,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晉武大怒,我又不是百度,憑啥什麼都得知道啊?正要開口罵人,小夥子“呼啦”一下子把肩上的背包扯到了胸前,連翻帶拽的,弄出一張皺巴巴的地圖來,指著上麵一片藍色說:“那這個漁陽水庫,你總知道在哪裡吧?”晉武的臉皮漲成了紫色,林鳳衝趕緊拉了一把小夥子說:“看見橋頭旁邊那塊石碑沒有?上麵是不是寫著‘漁陽水庫’四個大字啊——橋下麵這個大湖,就是你要找的漁陽水庫吧!”小夥子張著嘴巴看了那石碑半晌,突然“嗬嗬”傻樂起來:“還真的是啊,總算找到啦!”然後把地圖往背包裡一塞,甩開膀子就要走,卻被林鳳衝一把拉住了。“乾啥?”小夥子把眼珠子一瞪。林鳳衝說:“你挺大個人,講點禮貌好不好,我幫你指了條路,你連聲謝謝也不說嗎?”“哦,對了!”小夥子羞赧地一笑,雙手抱拳道了兩句“謝謝”,拔腿又要走,卻又被林鳳衝一把拉住了。“又怎麼了?”小夥子有點生氣了。“地上那張照片,是從你的背包裡掉出來的吧?”林鳳衝說。小夥子一看,趕緊把照片撿了起來,吹了吹上麵的灰土,放回背包,對林鳳衝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地往縣城的方向去了。“這個人不像個好人,我得追上去查問查問!”晉武剛要追過去,被林鳳衝攔住了:“一個隨便來玩玩兒的窮學生,你難為他做什麼?”晉武很驚訝地看著他說:“窮學生,你怎麼知道的?”“他包裡露出的學生證你沒看到嗎?”林鳳衝說,“況且,現在90後外出旅遊哪兒有帶地圖的,直接用手機自帶GPS查不好嗎?所以,我估計他的手機沒有GPS功能,是最廉價的那種,當然如果他是登山族,會考慮GPS沒有信號,問題是他穿的衣服和鞋都是休閒款,如果爬沒有信號的野山,沒幾步衣裳和鞋就得被荊棘撕爛了,因此隻是隨便來玩玩兒。”晉武目瞪口呆!“我唯一沒有想明白的是,他帶一張發黃的舊照片做什麼。”林鳳衝皺著眉頭自言自語,“照片上似乎是一個男人……或者我沒有看清楚也說不定。”“林處,你咋能一下子看出那麼多東西呢?”晉武說,口吻裡第一次流露出欽佩之意。“嗬嗬,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推理啊。”林鳳衝說,“這不是一個推理就能解決的問題嗎?”晉武皺緊了眉頭道:“林處,你咋也相信福爾摩斯那一套了,刑偵重在找物證、取口供,推理算個什麼——頂多一腦筋急轉彎!”“一個刑偵人員,如果隻會找物證、取口供,而不具備邏輯推理的能力,那他就永遠是‘低配’而不是‘頂配’。”林鳳衝搖著頭說,“比如昨天夜裡咱們尋找‘第二窩點’以及藏毒位置,如果不是那個名叫田穎的女警及時運用推理能力,恐怕咱們現在還滿腦子問號地在東哥的屋子裡打轉呢。”提起田穎,晉武一臉不屑的樣子道:“那隻是她湊巧蒙出來的罷了……”“好吧,有時間我一定讓你見識見識頂級推理高手的厲害!”林鳳衝說,“可是現在,我真的得趕緊走了,謝謝你送我一程。”晉武點點頭,上了車,一個掉頭,向縣城回返去了。林鳳衝望著他的帕薩特漸漸遠去,忽然想起什麼,快步走上豐田公務車,往裡麵仔細望了望。沒有馬海偉的身影。老馬,你到底去哪裡了?透過寬闊的車窗看著遺留在身後的那座縣城,什麼也看不清楚,隻看到一大團灰蒙蒙的東西浮動在陰鬱的半空,也許是醞釀著暴雨的烏雲,也許是焚屍爐煙囪裡冒出的黑煙……心,狠狠一墜。他果斷地拿出手機,撥打了馬海偉的電話。《江南style》的音樂瞬間在車廂內響起,驚得所有正在打盹兒的警察瞬間都繃直了身子,跟要騎馬似的。林鳳衝瞪圓了眼睛,循著聲音尋去,竟是在最後一排。他往前走了兩步,隻見馬海偉從座位上爬了起來,揉著惺忪的眼睛,困惑地看著唱個不停的手機。“老馬你在啊!”林鳳衝十分歡喜。歡喜了不到半秒,林鳳衝就發現,馬海偉有點不大對勁。這個總是很開朗的家夥,此時此刻卻目光呆滯,鼻子、眼睛、口唇、下巴都鬆懈了一般耷拉著,像個剛剛吃過安定藥的傻子。“老馬你怎麼了?”林鳳衝問。馬海偉沒有說話,仍舊呆呆的,像是沒聽見一般。“他最後一個上車,上來之後倒在最後一排就睡,失魂落魄的樣子。”坐在前排的一個警員說。“老馬,老馬!”林鳳衝上前撥拉他的手兩下,才發現他的手背和手指都寒冷得像剛從太平間裡運出來似的。馬海偉還是沒有說話。林鳳衝餘光一瞥,發現馬海偉的座位裡側放著一個藍色的粗布包裹,圓圓的,包裹下麵,一片不知黑色還是暗紅色的汙漬,似乎還在從裡往外滲。這是什麼?林鳳衝好奇地上前去要摸一摸——“哢!”手腕被狼叼住一般死死卡住!是馬海偉,他一把攥住了林鳳衝的手腕,疼得習武多年的林鳳衝也不由得“啊”地一叫。馬海偉一雙渾濁的眼珠子放射出異常凶惡的光芒!林鳳衝使了好大力氣才抽出手腕,他感覺到馬海偉身上有一種令人骨寒的陰森煞氣,這煞氣令他在這車廂裡仿佛置身於古墓之中,一具從土裡鑽出的白色骸骨一點點逼近了他。林鳳衝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好幾步。馬海偉依然逼視著他。那個藍色的粗布包裹裡很可能裝著一顆剛剛砍下的頭顱——林鳳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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