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的魔力(1 / 1)

替天行道 王晉康 12954 字 17天前

“在金錢社會中,黃金侵入知識分子的心臟,把它們變成了魔鬼的心。”黑豹把那人帶進屋,仔細關上房門,對師傅點點頭:“喏,就是這個家夥。”然後他為來人取下碩大的墨鏡,撕掉貼在他眼睛上的兩塊圓形膠布。膠布藏在墨鏡後麵,外人是看不見的。來人揉揉雙眼,用力眨巴著,以適應屋裡的昏暗光線。這是一名衣著普通的中年人,50歲左右,是那種“掉在人堆裡就撿不出來”的芸芸眾生。衣著整潔,但顯然都是廉價貨,灰色襯衫,藍色西褲,腳上是一雙人造革的皮鞋。五官端正,但看來缺乏保養,皮膚比較粗糙,眼睛下麵是鬆弛的眼袋,黑發中微見銀絲。左臂彎裡夾著一個中等大小的皮包。他現在已經適應了屋裡的光線,冷靜地打量著屋內的人。老大胡宗堯,外號胡瘸子。他的左腿在一次武鬥中受傷,留下了終身殘疾。胡老大朝黑豹揚揚下頦,聲調冷冷地問:“檢查過了嗎?”黑豹嘿嘿笑道:“徹底檢查過了,連肛門和嘴巴裡也摳過,保證他夾帶不了什麼貓膩——除了這個狗屁的時間機器。他寶貝得很,不讓我檢查。”“那麼——”老大朝那“狗屁機器”掃一眼,平靜地問來人,“你就是那個任中堅教授嘍,這些天你在滿世界找我?”來人沒有直接回答,聲音平穩地說:“我想你該先請我坐下吧,我不習慣站著說話。”胡瘸子稍一愣,然後哂笑著點點頭:“對,先生請坐。”他嘲諷地說,“教授彆笑話,咱是粗人,記不住上等人的這些臭規矩。”任教授自顧自坐到旁邊的舊沙發上,把自己的皮包放到身旁,冷靜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這位胡老大看上去四十六七歲,身材瘦削,小個子,渾身乾巴巴地沒有幾兩肉,皺紋很深,眼窩深陷,目光像剃刀一樣鋒利。想不到名震江湖、警方懸賞100萬元捉拿的賊王是這麼一個模樣,通緝令上的照片可顯不出他的“神韻”。他身後那個肌肉發達的年輕人,黑豹,也是懸賞榜上有名字的,是賊王近幾年的黃金搭檔。和賊王一樣,素以行事果決、心狠手辣而在黑道上聞名。不過,說他們心狠手辣也許有點冤枉。這對賊搭檔倒是一向遵守做賊的道德,取財而不害命——除非迫不得已。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對殺人放火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和自責。屋裡燈光昏暗,窗戶都用黑布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就像是幽深的山洞,不過沒有陰暗潮濕的氣息。偶爾能聽到窗外的汽車喇叭聲。從聲源近乎水平的方位看,這裡很可能是平房或樓房的一樓。胡老大從圈椅中站起來,瘸著腿,到屋角的冰箱中取出一罐啤酒遞給客人,嘴角隱含訕笑:“對待上等客人咱得把禮數做足。請喝吧。現在言歸正傳,先生找我有什麼見教?”任教授拉開鋁環,慢慢品嘗著啤酒。“我是個讀書人。”他沒頭沒腦地說,“不光是指出身履曆,更是指心靈。我的心靈裡曾裝滿節操、廉恥、君子固窮之類的正經玩意兒。”胡瘸子橫他一眼,嘴裡卻嘖嘖稱讚著:“對,那都是些好貨色,值得放到神龕裡敬著。可你為什麼找我呢?協助警方抓我歸案嗎?”任教授自顧自說下去:“可惜,一直到知天命之年,我才發覺這些東西太昂貴了,太奢侈了,不是我輩凡夫俗子能用得起的。我發現,在這個拜金社會中,很多東西都可以很便當地出賣以換取金錢,像人格、廉恥、貞操、親情、信仰、權力、愛情、友誼等,唯獨我最看重的兩樣東西,似乎永遠和趙公元帥無緣,那就是才華和誠實勞動。”胡老大看看黑豹,笑嘻嘻地問:“那麼,據任先生所說,我們是出賣什麼?”任中堅冷淡地說:“比起時下的巨梟大貪,你們隻能算作小角色,不值一提。”他仍自顧自說下去,“常言說善惡有報,時辰未到,但據我看來,那些彈冠君子們似乎不大可能在現世遭報了。這一點實在讓人心涼——畢竟我們已經不再相信虛妄的來世。所以——”他緩緩地宣布,“我要火中涅槃了,要改弦更張了。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雖然他說得過於文雅,但意思是明白的。賊王和黑豹這才開始提起精神:“對呀,你早這麼說不就結了?說吧,你找我們,是不是有一筆大生意?”任教授點點頭:“不錯,有一筆大生意。”他微微一笑,“不過首先我想弄清這兒是什麼地方。雖然這位黑豹先生帶我來時一直蒙著我的雙眼,並且在市區和市郊轉了幾圈,但我天生有磁感,能蒙目而辨方向。據我判斷,這兒仍是在市區,大致是在市區北部,我沒說錯吧?”賊王臉色略變。這兒是他的一個秘密巢穴,看來今後不敢用了。他回頭冷冷地看著黑豹,黑豹不服氣地低聲說:“不可能!我開著汽車至少拐了30個彎!”任教授笑道:“隻要能感覺到每次轉彎的方向,估計到每兩個轉彎之間的距離,大腦就能自動積分出所走的途徑。這種積分是螞蟻腦也能完成的。好了,不說這些題外話了。”他指指左邊的窗戶,“我猜想這邊應該是北邊,對吧。如果打開窗戶,就能看到一幢18層的銀行大樓。”賊王欽佩地說:“沒錯,再往下說。”“大樓的地下室有一個龐大的金庫,是江北數省的戰略庫存。那兒的黃金……多得就碼放在敞開的貨架上,異光閃爍,讓你睜不開眼睛。”賊王已經感到臨戰的緊張,或者不如說是感到了對黃金的饑渴,嘴裡發乾,腎上腺素開始加快分泌:“說下去,說下去。”“可惜那裡戒備森嚴——混凝土澆成的整體式外殼,一米厚的鋼門,24小時的武裝守衛。進庫要經過五道關口,包括通行證、密碼和指紋驗證。鋼門上有兩個相距三米的鎖孔,必須兩人同時操作才能打開。屋內設有靈敏的拾音裝置,即使是輕微的呼吸聲也能放大成雷鳴般的聲響,並自動觸發警報。雖然你們是赫赫有名的賊王和賊帥,我想你們對它也無可奈何——恐怕想也不敢想。”黑豹從他的語氣中聽出輕蔑,滿麵通紅地正要發作,胡瘸子微微擺頭製止他:“對,我們沒能進去過,想也不敢想。你能嗎?”“我更進不去。但我有這個玩意兒。”他傲然舉起那個皮包,“時間旅行器。”賊王和黑豹交換著懷疑的神色:“時間旅行器?我知道,從科幻電影中看過。我也聽說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任教授不客氣地截斷他的話頭:“我不認為以你的知識水平能懂得相對論,所以不必在時間旅行的機理上浪費時間。好在我的時間旅行器已經成功了,你們可以當場試驗,來一個最直接最明白的試驗,這麼著,以你們的知識水平也能得出明確的結論。”“這個渾蛋!”賊王在心中恨恨地罵道,“似乎不想放過每一個機會來表示他對俺倆的輕蔑。”不過他忍住怒意,冷冷地說:“好吧,試驗咋個進行?”“當場試驗。”教授自信地說,打開皮包,取出一個銀光閃閃的儀器。儀器比手掌略大,螺殼形,曲線光滑,光可鑒人,正麵有一個手形的凹陷。他把手掌平放在凹陷處,機器馬上唧唧地叫兩聲,指示燈也開始閃爍。賊王和黑豹不由得繃緊全身的肌肉——誰知道這是不是警方的圈套?誰知道裡邊會不會噴出強力麻醉劑?黑豹已悄悄掏出手槍,但賊王示意他裝進去。他不願被這個“讀書人”看輕。而且,說來很奇怪,儘管來人是主動投身黑道,是來商量打家劫舍的勾當。但他仍覺得對方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君子,不會搞那些卑鄙齷齪的陰謀。任教授仔細調校了機器的表盤:“好,請你們注意了。請用眼睛盯牢我。”他抬起頭,再次強調,“你們盯牢了嗎?”“盯牢了。”兩人迷惑地說,“咋了?”“現在我要消失了。請盯牢我,我要消失了。”在兩人的目光睽睽下,他微笑著按下一個按鈕,立時——他消失了,連同他身下的椅子,消失得乾淨利落。隻有他原來所在之處的空氣微微震蕩,形成一個近乎人形的空氣透鏡,這種畸變也很快消失。餘下的兩人目瞪口呆。這可不是魔術,魔術師都必須借助道具,要玩一點兒障眼法,那些手法一般難以逃脫賊王賊帥的賊眼。可是這會兒,沒有任何中間過程,一個活人真的從兩人的盯視中消失了!兩人麵麵相覷,睃著四周。一分鐘,兩分鐘……胡宗堯輕聲喊著:“任先生?任先生?”五分鐘後,任教授又刷地出現了,仍坐在原處,連姿勢都沒變。看來,他很高興自己對二人造成的震驚,嘴角上含著笑意。賊王敬畏地說:“先生你……用的什麼障眼法?”“我沒用障眼法,我仍在原地,隻是回到了昨天這個時辰。”“胡說!”黑豹忍不住喝道,“昨晚我倆一直在這兒,怎麼沒見你?”教授冷冷地瞟他一眼:“誰說沒看見?我還和你倆聊了一會兒。你倆看見我突然冒出來,驚得像是——”他忍住唇邊的笑意,“剛從槍口下逃生的兔子。”“胡說!純粹是胡說!你甭拿我倆當傻瓜。要是昨天我見過你,今天咋就忘了?”教授不客氣地打斷他:“因為你在宇宙中已經分岔了,現在坐在這裡的,是從正常的時間之河中走過來的‘這個’黑豹,而不是昨天曾遭遇時間旅行者的‘那個’黑豹。請閉嘴。”他皺著眉頭說,“我不願貶損你的智力,我知道在你們的行當中,你倆都是出類拔萃的角色。但老實說,我不相信你們能理解時間倒錯中的哲理問題。現在請你決定。”他盯著賊王說,“咱們是用半年時間討論這些哲理呢,還是用這台機器乾一些實事?”賊王顯然異常困惑,但他很快從困惑中跳出來,搖著腦袋信服地說:“聽任先生的,甭指望咱倆的豬腦袋能想通這些事。不過我相信任先生的機器,因為他剛才確確實實從咱倆眼皮底下消失了,這事摻不了假。”任教授也讚賞地看看他,很有點英雄相惜的味道:“不錯,胡先生的思維直截了當,能一下子抓住問題的關鍵。”黑豹仍不服氣,但他冷笑著,抱著故妄聽之的態度聽下去。賊王溫和地笑道:“任先生,我信服你的時間機器。可是,這和金庫有什麼關係?用上它就能穿過牆壁和鋼門嗎?”“不,當然不能。用它連一道窗紗也穿不過。因為它隻能進行時間旅行而不能做空間上的躍遷。但有了時間機器,我們就自由了,就可以采用某個竅門,使用某種巧妙的手法。”“什麼竅門?請指教。”“這幢銀行大樓是什麼時候建成的,你們知道嗎?”賊王對這個問題摸不著頭腦,略有不耐地說:“不知道,我打聽這個乾啥?”“是1982年開始建造,1984年建成的。所以,我們可以回到1982年以前,然後,在那個時間斷麵上,我們可以自由地進行空間移動……”賊王非常敏銳地理解了教授的意思:“你是說,先從銀行之外的某個地方回到1982年前,再從那兒走到將要蓋金庫的地方。因為那時根本沒有金庫,所以我們走到那兒不受任何限製。然後,等走到將來的金庫中心,再使用時間機器回到現在——這時我們就已經在金庫中了,對不?”“對,你的腦瓜很靈。”任教授真誠地誇獎著,就像在課堂上誇自己的得意門生,“不過不一定要回到現在,隻須回到‘金庫建成、黃金存入’的任一時刻就成。”“然後……帶著黃金站在原地,再開動時間機器回到1982年以前,我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出金庫大門了!因為那時根本就沒有金庫和庫門!任先生,我說得對不對?”他急不可耐地等著老師的判分。“完全正確。”老師微笑道。賊王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聲震屋瓦:“妙,實在是太妙了!還有呢,拿上黃金後甚至不用回到現在——雖說這樁生意乾得天衣無縫,到底得擔驚受怕不是?咱們乾脆回到‘黃金被盜之前’的某個時候,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那時的黃金還沒丟呢,雷子們乾瞅著咱們花錢也沒辦法,他們不能為幾年後的盜竊案抓人哪,對不對?”“原則上沒錯。不過……我還是要回到現在。”教授目光暗淡地說,“我想讓‘現在’的妻子兒女享受一番,這一生她們太苦了。”賊王得意地捶著黑豹的肩膀:“妙極了,實實在在是妙不可言!這麼乾,讓那些雷子們狗咬尿泡沒處下嘴。”黑豹也信了,嘿嘿地笑著。賊王笑夠了,才坐回到椅子上:“任先生,真是絕妙的主意,不過還有一點兒疏漏。”“什麼疏漏?”“金庫的拾音係統!咱們再怎麼神不知鬼不覺,但隻要一進入金庫——我是指已經建成的、有黃金的金庫,拾音係統馬上就會發出警報,警衛馬上就會趕到。”任教授不慌不忙地說:“那時我們已經帶著黃金返回了——不過畢竟太冒險,太倉促。我還有一個悄悄乾的主意。七年前,就是1992年9月11日,金庫的拾音係統出了故障,一天內也沒能排除,後來隻好從銀行係統外請了一些專家會診,我是其中之一。坦率地說,正是我找出了故障所在,在次日上午修好了。”“那時……你就開始打這個主意了?”很奇怪,聽了這話,任教授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記,簡直有點惱羞成怒了:“胡說!那時我一心一意查找故障,根本沒起這種卑鄙念頭。”賊王在心中鄙薄他的矯情,冷笑道:“是嗎?那太可惜了,否則趁機會揣兩根出來,也不至於像你說的半輩子受窮。”這時教授已經控製住了情緒,心平氣和地搖搖頭:“當時我確實沒有這個念頭。銀行尊重我,懂得我的價值,我也就全心全意為他們解難。不過即使有順手牽羊的念頭也辦不到。那兒重兵把守,我們進出門都要更換所有衣服……不說這些了。”他回到正題上,“我們可以回到拾音器不起作用的這兩天,在庫內無人時下手。”他自信地說,“我的機器非常精確,在百年之內的時間區間裡,返回時刻的誤差不會大於三分鐘。”他笑著解釋道,“我剛才消失了五分鐘,對吧。那是為了留下足夠的時間讓你們確信我消失了。實際上,我可以在消失的那一瞬間就返回,甚至可以在消失之前返回,讓兩個任中堅坐在你們的麵前。”他看到了兩人的懷疑眼色,忙截住兩人的話頭,“有了這個時間機器,你就獲得了絕對的自由,這中間的妙處,局外人是難以真切體會的。不過不說這些了,我怕說得越清楚,你們反倒會越糊塗。咱們還是——按你們的說法——撈稠的說吧。請你們再想想,這個計劃還有什麼漏洞。”黑豹伏在賊王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賊王點點頭,溫和地笑道:“任先生,這個計劃已經很完美了。不過黑豹和我都有一點疑問,一點小小的疑問。”他的眼中閃著冷光,“按任先生的計劃,你一個人足以獨立完成。為什麼要費神費力地找到我們?為什麼非要把到手的黃金分成三份兒?任先生天生不會吃獨食嗎?”兩人的目光如刀如電,緊緊盯著客人的神情變化。任教授沒有馬上回答,但也沒有絲毫驚慌。沉默良久,才歎息道:“這個計劃的實施還缺一件極關鍵的東西——金庫的建築圖,我需要知道金庫的準確坐標和標高。建築圖現在一定存放在銀行的檔案室裡。”賊王立即說道:“這個容易,包給我們了!”教授又沉默良久,才意態蕭瑟地說:“其實,這並不是我來找你們的真實原因。我雖然沒能力偷出這份圖紙,但我可以返回到1982年和1983年,也就是金庫正在施工的那些年份,混在建築工人中偷偷量幾個尺寸就行了。雖然稍麻煩些,但完全可以做到。”賊王冷冷地說:“那你為什麼不這樣乾?”“我——”他躊躇地說,“幾十年來一直自認是社會的精英,毫無怨懟地接受精英道德的禁錮。如今我徹悟了,把禁錮打碎了。我真正體會到,一旦走出這種自我囚禁,人們可以活得多麼自由自在——但我還是沒能完全自由。比如,我可以在這樁罪惡中當一名高參,但不願去‘親手’乾這些醜惡勾當,正像孔夫子所說的‘君子遠庖廚’。”他苦笑道,“請你們不要生氣,我知道自己這些心境可笑可鄙,但我一時還無法克服它。”賊王冷淡地說:“沒關係,就按先生的安排——你當黑高參,我們去乾殺人越貨的醜惡勾當。反正我們也不是第一次乾,我才不耐煩既當婊子又想著立牌坊哩。”賊王難以抑製自己的怒意,但他至此已完全相信了這位古怪的讀書人。這個神經兮兮的家夥絕不會是警方的誘餌。他不客氣地吩咐道:“好了,咱們到現在算是搭上夥了。黑豹,你在三天內把那些圖紙弄來,我陪著任先生留在這裡。任先生,這些天請不要邁出房間半步,否則……這是為了你好。聽清了嗎?”“知道了。”任中堅平靜地說。教授是一個很省事的客人。兩天來一直待在指定的房間,大部分時間是躺在床上,兩手枕在腦後,安靜地看著天花板。吃飯時他下來那麼一二十分鐘,安靜地吃完飯,對飯食從不挑挑揀揀,然後再睡回床上。胡宗堯半是惡意半是戲謔地說:“你的定力不錯呀。有這樣的定力,趕明兒案子發了,蹲笆籬子也能蹲得住。我就不行,天生的野性子,寧可挨槍子也不願蹲無期。”床上的任先生睜眼看看他,心平氣和地說:“你不會蹲無期的。憑你這些年犯的案,早夠得上三五顆槍子了。”看看賊王眼裡閃出的怒意,他又平靜地補一句,“如果這次乾成,我也夠挨槍子的了。”“那你為什麼還要乾?你不怕嗎?”教授又眯上眼睛。賊王等了一會兒,以為他不願回話,便要走開,這時教授才睜開眼睛說:“不知道,我也沒料到自己能走到這一步。過去我是自視甚高的,對社會上各種罪惡各種渣滓憤恨不已。可是我見到的罪惡太多了,尤其是那些未受懲罰的趾高氣揚的罪惡。這些現實一點一點毀壞著我的信念,等到最後一根稻草加到驢背上,它就突然垮了。”說完他又閉上眼睛。第三天中午,黑豹笑嘻嘻地回來,把一束圖紙遞給正吃午飯的任教授。教授接過圖紙,探詢地看看他。黑豹笑道:“很順利,我甚至沒去偷。我先以新疆某銀行行長的名義給這家銀行的劉行長打了電話,說知道這幢銀行大樓蓋得很漂亮,想參考參考他們的圖紙。劉行長答應了,讓我帶個正式手續過來。我懶得搞那些假手續,便學著劉行長的口音給管檔案的李小姐打個電話,說,我的朋友要去找你辦點事,你適當照顧一下。”賊王笑著誇道:“對,學人口音是黑豹的絕招。”“隨後我直接找到李小姐,請她到大三元吃了一頓,誇了她的美貌,給她買了一副鑽石耳環,第二天她就順順當當把圖紙交我去複印了。”教授歎口氣,低聲說:“無處不在的腐敗,無處不在的低能……也許你們不必使用時間機器了,隻要找到金庫守衛如法炮製就行了。”黑豹沒聽出這是反話,瞪大眼睛說:“那可不行!金庫失竊可不比一份圖紙失密,那是掉腦袋的事,誰敢賣這個人情?”賊王瞪他一眼,讓他閉上嘴巴。這會兒教授已經低下頭,認真研究金庫的平麵圖,仔細抄下金庫的坐標和標高。隨後他神態落寞地說:“萬事俱備,可以開始了。不過我要先說明一點。這部機器是我借用研究所的設備搞成的,由於財力有限,隻能造出一個小功率的機器。我估計,用它帶上三個人做時間旅行是沒問題的,但我不知道它還能再負載多少黃金。也許我們得造一個功率足夠大的機器。”賊王不客氣地盯著他:“那要多少錢?”“扣緊一點兒……大概1000萬元吧。”賊王冷笑道:“1000萬我倒是能抓來,不過坦白說,沒見真佛我是不會上香的。我怕有人帶著這1000萬躲到前唐後漢五胡十六國去,那時我到哪兒去找你?走吧,先試試這個小功率的玩意兒管用不管用,再說以後的事。”銀行大樓的北邊是清水河。河邊建了不少高樓,酒精廠的煙囪直入雲霄,不歇氣地吐著黃色的濃煙,淺褐色的廢水沿著粗大的圓形管道排到河裡,散發著刺鼻的氣味兒。暮色蒼茫,河岸上幾乎沒有人影。任教授站在河堤上,悵惘地掃視著河麵和對岸的柳林,喟然歎道:“好長時間沒來這裡了。記得過去這裡水質極清,柳絲輕拂水麵,小魚悠然來去,螃蟹在白沙河床上爬行。水車轔轔,市內各個茶館都到這裡拉甜水吃……1958年我還在這裡淘過鐵砂呢,學校停了課,整整乾了兩個月。”“鐵砂?什麼鐵砂?”黑豹好奇地問。任教授沒有回答,賊王替他說:“大煉鋼鐵唄。這兒上遊有鐵礦,河水長年衝刷,把鐵砂衝下來,在回水處積成一薄層。淘砂的人把鐵砂挖出來,平攤在傾斜的沙灘上,再用水衝啊衝啊,把較輕的沙子衝走,餘下一薄層較重的鐵砂……我那年已經六歲了,還多少記得這件事。”“一天能淘多少?”任教授從遠處收回目光,答道:“那時是按小組計算的,一個組四個人,能淘個兩三斤或四五斤吧。”黑豹嘲諷地說:“那不趕上金砂貴重了!這些鐵砂真的能煉鋼?”賊王又替教授回答了:“狗屁!……乾正事吧。”教授不再言語,從小皮箱裡取出一具羅盤,一具激光測距器。又取出圖紙,對照著大樓的外形,仔細找到金庫中心所在的方位,用測距器測出距離:“現在,金庫中心位於咱們的正南方352.5米處,我就要啟動時間機器了。等我們回到過去的某一年,比如說是1958年,就從現在站立的地方徑直向南走352.5米,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不管在當時那兒是野蒿叢還是菜地。”賊王和黑豹都多少有點緊張,點點頭說:“清楚了,開始吧。”“不,黑豹你先把這棵小樹挖掉。時間機器開動後,會把方圓一米之內地麵之上的所有東西全部帶到過去。這棵樹太累贅。”“行!”黑豹向四周掃視一番,跑步向東,不一會兒,他就從一個農家院裡帶著一把斧頭返回,不知道是借的還是偷的。他三下五下把那棵三米高的楊樹砍斷,拖到一邊去:“行不?開始吧。”“好,我要開始了。”教授把測距器和羅盤收回皮包,掛到身上,仔細複核了表盤上的參數。“返回到1958年吧,那樣更保險一些。1958年6月1日下午5點30分。選這個時辰,乾活兒比較從容。”兩人都沒有反對,不耐煩地看著他。教授輕輕按下啟動鈕。撲通一聲,三人從兩米高的空中直墜下來,跌入水中。黑豹摔了個仰麵朝天,咕嘟嘟喝了幾口水。他掙紮起來,暴怒地罵道:“這是咋整的?”好在這兒的水深隻及腰部。那兩人沒有跌倒,教授高舉著時間機器,驚得麵色蒼白,好久才喘過氣來:“肯定是這41年間河道變化了。我們仍是在出發點,這兒就是咱們在1999年站立的那段河堤。真該死,我疏忽了,沒想到僅僅41年河道會有這麼大的變化——謝天謝地,時間機器沒有掉到水裡,萬一引起短路……咱們就甭想回去了。”賊王沉著臉說:“回不到1999年倒不打緊,哪兒黃土不埋人?問題是,恐怕金庫也進不去了。”教授苦笑道:“對——我會修複的,隻是要費些時間。”“好呀!”賊王懶懶地說,“以後最好彆出岔子。我的手下要是出了差池,都會自殘手足來謝罪的。先生是讀書人,我真不想讓你也少一條腿或一隻手。”教授眼神抖動一下,沒有說話。驚魂稍定,他們才注意到河對岸十分熱鬨。那兒遍插紅旗,人群如蟻。他們大多是小學生,穿著短褲短褂,站在河邊的淺水中,用臉盆向岸上潑水,歡聲笑語不絕,吵鬨得像一池青蛙。不用說,這就是教授所說的淘鐵砂的場麵了。也許教授是有意返回此時來重溫少年生活?時間已近黃昏,夕陽和晚霞映紅河水。那邊忽然響起集合哨聲,人們開始收拾工具,都沒注意到河對岸忽然出現的這三個人。這時喇叭響了:“實驗小學四年級一班四組今天獲得冠軍,並創造了最高紀錄:撈鐵砂112斤!”激情的喊聲在河麵上悠悠地蕩過來。教授突然渾身一震,轉過身,癡癡地向對岸傾聽著。賊王不耐煩地咳嗽一聲,他才從冥思中驚醒:“沒什麼。”他沒來由地紅了臉,解釋道,“廣播上是在說我——說我們的小組。那天我們很幸運,挖到一個很厚的礦層。”黑豹不解地問:“得冠軍獎勵多少錢?”“不,一分錢也沒有。那時人們追求的不是金錢……”黑豹鄙夷地打斷他的話:“傻瓜!那時的人們都是傻瓜!”教授懶得同他說話,沉下臉說:“黑豹你先留在這兒彆動,給我當標尺。”他和賊王涉水上岸,取出羅盤和激光測距器,量出腳下到黑豹的距離是3.5米,又以黑豹的腦袋校準了方向,在岸上立了一根葦梃做標杆,“好,你可以上來了。”三個人按羅盤指出的方向,向南走了349米。加上落水處至岸邊的3.5米是352.5米。眼前果然沒有任何建築,甚至沒有農田菜地。這兒是一片低窪的荒地,黃蒿和葦子長得十分茂密。教授對著遠處的標杆,反反複複地校對了方位和距離,又用高度儀測量了此處的海拔高度,抬起頭說:“沒錯,就是這裡了,這裡就是26年後建成的金庫中心。不過從標高上看,金庫的中心在地下2.5米處,我們得向下挖2.5米才行。”黑豹不耐煩地說:“那要挖到什麼時候!”“一定要挖。否則等我們躍遷到1984年,就不是在地下金庫,而是出現在一樓的房間裡——那時我們隻有等銀行警衛來戴手銬了。”賊王厲聲罵黑豹:“少放閒屁!聽先生的指揮,快去找幾件工具來!”“不用找啦,”黑豹笑嘻嘻地指指前邊,“那不,有人送來了。”晚霞中,四個小學生興衝衝地走過來,兩人抬著一個空鐵桶,兩人扛著鐵鍁,其中一把鐵鍁上綁著一麵三角形的冠軍旗。扛旗的家夥得意地舞動著鍁把,旗幟映著晚霞的餘光。夜風送來這群小猴崽熱烈的喳喳聲:“誰也趕不上咱們,咱們的紀錄一定是空前絕後!”“今天全校加起來也比不上咱們組!”“多虧小堅的賊眼。小堅,你咋知道那兒有富礦?”“瞎撞的唄,我覺得那個回水灣處有寶貝,一鍬下去,哇,那麼厚的一層!”黑豹嬉皮笑臉地迎上去:“小家夥們,借你們的鐵鍬用用。”四個小孩停下來,猶豫地說:“乾啥?天快黑了,我們還得回城呢。”黑豹舌頭不停地說著謊話:“知道嗎?我們要在這兒建一個大銀行,很大很大一個銀行,得20年才能建成。現在,我們得挖個坑看看土質。趕明兒銀行建成了,你們是頭一份功勞。”四個人看看旁邊攤著的建築圖,看看那個學者模樣的中年人。四人中的小堅,一個圓臉龐、虎頭虎腦的小子很乾脆地說:“行,我們幫你挖。來,咱們幫叔叔們挖。”“不用不用,把鐵鍁借我們就成。”黑豹和賊王接過兩把鍬,起勁地乾起來。這兒土質很軟,轉眼間土坑已有一人多深。幾個孩子饒有興趣地站在坑邊看著,不時向身邊的任教授問東問西,但任教授隻是簡短地應付著。從四個孩子過來的那一刻起,任教授就一直把腦袋埋在圖紙裡,這時更顯得狼狽不堪,他乾脆繞到坑的對麵,避過孩子們的追問。賊王抬起頭看看那個有“賊眼”的小家夥,他赤著上身,脊梁曬得黑油油的,眸子清澈有神,臉上是時時泛起的掩不住的笑意——看來他仍沉醉於今天“空前絕後”的勝利。賊王聲音極低地問:“就是他?他就是你?”“對。”教授苦澀地說,迅即搖搖頭:“不,隻能說這是另一個宇宙分岔中的我。這個小堅在今天碰見三個壞蛋,而原來的小堅並沒有這一段經曆。”他的聲音極低,生怕對岸的小孩子們聽見。那邊的小堅忽然脆聲脆氣地問:“叔叔,你們建造的大銀行要用上我們淘的鐵砂嗎?”任中堅很想如實告訴他:不,用不上的。他不禁想起那時在《中國少年報》上看過的一則奇聞:一名八歲的小學生用黃泥捏出一個小高爐,用嘴巴當鼓風機,竟然也煉出了鋼鐵。記得看到這則消息時自己曾是那麼激動——否則也不會牢記著這則消息達40年之久。這不算丟人,那時我隻是一名年僅九歲的輕信的孩子嘛。他不忍對一個正在興頭上的孩子潑冷水,便緘默不語。那邊,黑豹快快活活地繼續騙下去:“當然,當然。你們挖的鐵砂都變成銀行大樓的鋼筋,變成了銀行金庫的大鐵門。”小堅咯咯地笑起來:“這是胡說呢。那時人們的覺悟都極大地提高了,還要鐵門乾啥?”另一個孩子說:“對,那時物質也極大地豐富了,豬肉雞蛋吃不完,得向各人派任務。”第三個孩子發愁地說:“那我該咋辦哪,我天生不愛吃豬肉。”任教授聽不下去了,這些童言稚語不啻一把把鋸割心房的鈍刀。他打斷他們的討論:“天不早了,要不你們先回去吧。至於你們的鐵鍬,”他原想說用錢買的,但非常明智地及時打消這個念頭,“明天你們還來乾活嗎?那好,我們用完就放在這個坑裡。快回吧,要不爹媽會操心的。”四個孩子答應了:“行,我們明天來拿。叔叔再見!”“再見。”他在暮色中緊緊盯著他們,盯著41年前的自己,盯著兒時的好友。這個翹鼻頭叫顧金海,40歲時得癌症死了;這個大腦門叫陳顯國,聽說成了一個司級乾部,他早就和家鄉的同學割斷一切聯係;這個大板牙忘了名字——怎麼可能忘記呢,那時整天在一塊兒玩?但確實是忘了,隻記得他的這個綽號。大板牙後來的境遇很糟糕,在街上收破爛,每次見到同學都早早把頭垂下去。他很想問出大板牙的名字,但是……又有什麼用呢。最終他隻是沉悶地說:“再見,孩子們再見。”孩子們快樂地喧嘩著,消失在小葉楊遮蔽的小道上。教授真想追上去,與那個小堅融為一體,享受孩提時的愉悅和激情,享受那久違的純淨……可惜,失去的永遠不可能再得到,即使手中握有時間機器也不行。月掛中天,雲淡星稀,遠處依稀傳來一聲狗吠。直徑2米、深2.5米的土坑已經挖好,他們借著月光再次複核了深度。然後教授跳下去,掏出時間機器,表盤上閃著綠色的微光。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皺著眉頭說:“把兩把鐵鍬扔上去,我們不能帶著它們去做時間旅行。可惜,我們要對孩子們失信了——原答應把鐵鍬放到坑裡的。”賊王嘲諷地看看他,隱住嘴角的譏笑:一個敢去盜竊金庫的大惡棍,還會顧及是不是對毛孩子們失信?教授說:“來,站到坑中央,三人靠緊,離坑壁儘量遠一些,我們不能把坑壁上的土也帶去。現在我把時間調到1992年9月11日晚上10點,就是金庫監視係統失靈的那天夜裡。”他看看兩人,補充道,“我的時間機器是九*九*藏*書*網十分可靠的。但畢竟這是前人沒做過的事情,誰也不能確保旅途中不出任何危險。如果二位不願去,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黑豹粗暴地說:“已經到這一步了,你還囉唆個屁!老子這輩子本來就沒打算善終。快點開始吧。”賊王仔細地看看教授。土坑遮住了月光,他隻能看到一對深幽的瞳孔。他想,這個家夥的處事總是超出常規。看來,這番交代真的是為兩個同伴負責,而不是用拙劣的借口想甩掉他們。於是賊王平和地說:“對,我們沒什麼可猶豫的,開始吧。”任教授抬起頭,留戀地看看潔淨的夜空,按下啟動鈕。刷的一聲,三人越過34年的時光。體內的每個原子都因快速的奔波而震蕩。他們從一米高的空中撲通一聲落下去,站到了水泥地板上——為了保險,教授把位置設定在金庫地板之上一米。落地時腳掌都撞得生疼,但三人沒心思去注意這點疼痛。他們確實已到金庫之中,確實越過了厚厚的水泥外殼和一米厚的鋼門——不過不是從空間中越過,而是從時間中越過。金庫占地極寬,寂靜無聲,幾十盞水銀燈寂寞地照著,那是為監視係統的攝像鏡頭提供光源。金庫外一定有眾多守衛,尤其是監視係統失靈的這個當口。但這裡隔音極好,聽不到外邊的一絲聲響,恰像一個封閉萬年之久的墳墓。是黃金的墳墓,敞開的貨架上整齊地碼放著無數金條,閃著妖瞳般的異光。賊王和黑豹僅僅喊了半聲,就把下麵的驚呼卡到喉嚨裡了。他們急急跑過去,從貨架上撿起金光閃爍的沉甸甸的金條。賊王用牙咬了咬,軟軟的。沒錯,這是貨真價實的國庫黃金。不是在做夢!教授仍站在原處,嘴角掛著冷靜的微笑,就像是一場鬨劇表演的旁觀者。黑豹狂喜地奔過去,把他拉到貨架前:“你怎麼乾站著?你怎麼能站得住?任先生,真有你的,你真是天下第一奇才,我服你啦!”他手忙腳亂地往懷裡撿金條:“師傅,這次咱們真發了,乾一輩子也趕不上這一回。下邊該咋辦?”賊王喜滋滋地說:“聽先生的,聽任先生安排。”教授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把那幾個木箱搬到坐標原點,就是咱們原先站的地方,架高到一米。我們必須從原來的高度返回,否則返回之後,兩腿就埋到土裡了。”“行!”黑豹喜滋滋地跑過去,把木箱摞好。“每人先拿三根吧。我說過,這台時間機器的功率太小,不一定能攜帶太多的東西。”黑豹一愣,惱怒地說:“隻拿三根?這麼多的金條隻拿三根?”“沒關係的,可以隨意返回嘛,你想返回100次也行。”賊王想了想,“好,就按先生說的辦。”每人揣好金條爬到木箱上,任教授調校著時間機器,黑豹還在戀戀不舍地看著四周。忽然機器內響起乾澀嘶啞的聲音,教授失望地說:“果然超重了,每人扔掉一根吧。”他們不情願地各掏出一根扔下去,金條落地時發出沉重的聲響,但機器仍在哀鳴著。“不行,還超重,每人隻留下一根吧。”黑豹的眼中冒出怒火,梗著脖子想拒絕。賊王冷厲地說:“黑豹,把你懷中多拿的幾根掏出來!”黑豹驚恐地看看師傅,隻好把懷裡的金條掏出來,一共有五根。他訕訕地想向師傅解釋,但賊王沒工夫理他,因為他忽然想到一個主意:“黑豹你先下去,少了一個人的重量,我和任先生可以多帶十幾根出去,然後回來接你。”黑豹的眼睛立即睜圓了,怒火從裡麵噴出。拿我當傻瓜?你們帶著幾十根金條出去,還會回來接我?把我扔這兒給你們頂缸?其實賊王並沒打算扔下黑豹不管,但他認為不值得浪費時間來解釋,便利索地抽出手槍喝道:“滾下去!”黑豹的第一個反應是向腰裡摸槍,但半途停住了,因為師傅的槍口已經在他鼻子下晃動。他隻好恨恨地跳下木箱,走到一米之外,陰毒地盯著木箱上的兩人。教授歎息道:“胡先生,沒用的。這種時間機器有一個很奇怪的脾性,它對所載的金屬是單獨計算的。也就是說,不管是三個人還是兩個人,能夠帶走的金屬物品是一樣多的。不信,你可以試試。”賊王沉著臉,一根根地往下扔金條。直到台上的金條隻剩下三根時,機器才停止呻吟。賊王非常惱火——費了這麼大的力氣,隻能帶走三根!滿屋黃金隻能乾瞅著!但教授有言在先,他無法埋怨。再說也不必懊惱,隻要多回來幾趟就行了嘛。他說:“三根就三根,返回吧。”教授看看下麵的黑豹:“讓他也上來吧。”當金條一根根往下扔時,黑豹的喜悅也在一分分地增長。很明顯,如果這次他們隻帶走三根,他就有救了——賊王絕對舍不得不返回的。現在教授說讓他上去,他殷切地看著賊王。賊王沉著臉——剛才黑豹掏槍的動作丟了他的麵子。不過他最終陰沉地說:“上來吧。”黑豹如遇大赦,趕忙爬上來。機器又開始呻吟了,黑豹立即驚慌失措。教授也很困惑,想了想,馬上明白了:“你身上的手槍!把手槍扔掉。”黑豹極不願地扔掉手槍。也許到了某個時候它會有用的。麵對著妖光閃爍的黃金,他可不敢相信任何人。不過他沒有彆的選擇。他悻悻地扔掉手槍,機器立即停止嘶叫。三個人同時鬆了一口氣。“我要啟動了。”教授說。賊王說:“啟動吧。且慢,能不能回到1967年?”他仰起頭思索片刻,“1967年7月10日晚上9點。我很想順便回到那時看看。看一位……熟人。”“當然可以,我說過,隻要是1982年之前就行。”他按賊王的希望調好機器,“現在,我要啟動了。”又是刷的一聲,光柱搖曳,他們在瞬間返回到25年前。金庫消失了,他們挖的土坑也消失了,腳下是潮濕的窪地,瘋長著菖蒲和葦子。被驚動的青蛙撲通通跳到近處的水塘裡。昆蟲靜息片刻又歡唱起來。不過,這裡已經不像1958年那樣荒涼。左邊是一條簡陋的石九_九_藏_書_網子路,通向不遠處的一群建築,那裡大門口亮著一盞至少1000瓦的電燈,照得門前白花花的。很奇怪,大門被磚石堵死了,院牆上寫著一人高的大字,即使在夜裡,借著燈光也看得清清楚楚:“誰敢往前走一步,叫你女人變寡婦!!!”教授苦笑道:“胡先生,你真挑了一個好時間。我知道這兒是1963年建成的農中,現在是1967年,正是鬥得最凶的時刻。農中‘橫空出世’那幫小爺兒們都是打仗不要命的角色。咱們小心點,可彆挨槍子兒。”黑豹沒有說話,一直斜眼瞄著賊王懷裡的兩根金條。賊王也沒說話,好像在緊張地期待著什麼。不久,遠處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一個小黑影從夜色中浮出,急急地走過來,不時停下來向後邊張望。賊王突然攥緊教授的胳膊,抓得很緊,指甲幾乎陷進肉裡。十分鐘後,教授才知道他何以如此失態。小黑影凶猛地喘息著,從他們麵前匆匆跑過去,沒有發現窪地裡的三個大人。從他踉蹌的步態可以看出,他已經疲憊不堪,隻是在某種信念的支撐下才沒有倒下。離農中還有100米時,那邊傳來大聲喝叫:“站住,不許動!”小男孩站住了:“喂——”他拉長聲音喊著,清脆高亢的童聲在夜空中顯得分外響亮:“我也是二七派的,我來找北京的薛麗姐姐!”那邊停頓幾秒鐘,狠狠地喝道:“這兒沒什麼薛麗,快滾!”男孩的喊叫中開始帶著哭聲:“我是特意來報信的!我聽見爸爸和哥哥——他們是河造總派的鐵杆兒打手——在商量,今晚要來農中抓人,他們知道薛麗姐姐藏在這兒!”那邊又停頓幾秒鐘,然後一名女子用甜美的北京話說:“小家夥,進來吧。”說話人肯定是北京代表大會第三司令部派駐此地的薛麗了。兩個人從那個狗洞似的小門擠出來,迎接小孩。小孩一下子癱在兩人身上,被兩人連拖帶拽地拉進小門,隨之一切歸於寂靜。賊王慢慢鬆開手,從農中那兒收回目光。教授低聲問:“是你?他就是你?”“嗯。”賊王不大情願地承認,“那天——也就是今天晚上,我在家裡聽老爹和哥哥商量著要來抓人,便連夜跑了20裡路趕來送信……後來河造總派的武鬥隊真的來了,我在農中也要了一支槍參戰。我的腿就是那一仗被打瘸的,誰知道是不是挨了我爹我哥的子彈。我哥被打死了,誰知道是不是我打中的。從那時起我就再沒上學,我這輩子……我是個傻瓜,那時我們都是傻瓜!”他恨恨地說。天邊有汽車燈光在晃動,夜風送來隱約的汽車轟鳴聲。不用說,是河造總的武鬥隊來了。很快這兒會變成槍彈橫飛的戰場,雙方的大喇叭會聲嘶力竭地喊著“誓死捍衛……”樓上扔下來的手榴彈在人群中爆炸,激怒的進攻者用炸藥包炸毀樓牆。大勢已去的農中學生和北京來的薛麗(當然還有左腿受傷的小宗堯)擠在三樓,悲憤地唱著“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十幾分鐘後,他們滿身血跡地被拖出去……賊王的臉色陰得能擰出水,教授也是麵色沉痛。年輕的黑豹體會不到兩人的心境,不耐煩地說:“快走吧,既然有武鬥,窩在這兒挨槍子呀。”賊王仍猶豫著。也許他是想迎上去,勸說爹爹和哥哥退回去,以便挽救哥哥的性命。但是,雖然弄不懂時間旅行的機理,他也憑直覺知道,一個人絕對無法改變逝去的世界,即使握著一台神通廣大的時間機器也不行。於是他決絕地揮揮手:“好,走吧。”照著羅盤的指引,他們向正北方向走了精確的349米,來到草木葳蕤的河邊。賊王已經從剛才的傷感中走出來,恢複了平素的陰狠果決。“往下進行吧,抓緊時間多往返幾次。不過——”他詢問教授,“返回金庫前,需要把已經帶出來的金條處理好,對吧?”“那是當然,如果隨身帶著,下一次就無法帶新的了。”賊王掏出懷裡的兩根金條:“那麼,把它們放到什麼地方?不,應該說,放到什麼年代?”教授也掏出懷中的一根,遲疑地說:“回到1999年吧,如果回到1999年以前的時間,我恐怕……沒臉去花這些賊贓。”賊王惱怒地看著他,真想對他說:“先生,既然你已經上了賊船,就不必這麼假撇清了。”但他隻是冷淡地說:“那樣太麻煩,咱們把黃金就埋在這個年代吧。等咱們攢下足夠的金條再來分。”黑豹疑惑地問:“就埋在河邊,不怕人偷走?”教授微笑道:“完全不用擔心。有了時間機器,你應當學會按新的思維方式去思考。想想吧,咱們可以——不管往返幾次——準確地在離開的瞬間就返回,甚至在離開之前返回,守在將要埋黃金的地方。有誰能在咱們眼前把黃金偷走呢。你甚至不用埋藏,擺在這兒也無妨。”黑豹聽得糊裡糊塗。從直觀上說他根本不相信教授的話,但從邏輯上又無法駁倒。最後他氣哼哼地說:“行,就按你說的辦——不過你不要搗鬼,俺爺兒倆都不是吃素的!”他有意強調與賊王的關係。隻是,在剛才的拔槍相向之後,這種強調不免帶著討好和虛偽的味道。教授冷淡地看看他,看看賊王,懶得為自己辯解。賊王對黑豹的套近乎也沒有反應,蹲下來扒開虛土,小心地埋好三根金條。想了想,又在那兒插了三根短葦梃作為標記。在這當兒,教授調好了時間。“立即返回吧,仍返回到1992年9月11日晚上10點零5分,就是剛才離開金庫之後的時刻——其實也可以在離開前就返回的,但是,那就會與庫內的三個人劈麵相遇,事情就複雜化了。所以,咱們要儘量保持一個分岔較少的宇宙。喂,站好了嗎?”兩人緊緊靠著教授站好。教授沒注意到黑豹眼中的凶光,按下按鈕。就在他手指按下的瞬間,黑豹忽然出手,凶狠地把賊王推出圈外!空氣震蕩片刻後歸於平靜。聽見一聲悶響,那是賊王的腦袋撞上鐵架的聲音。不過,他並沒有被推出“時間”之外。因為在他的身體尚未被推出一米之外時,時間機器已經起作用了。黑豹刷地跳到貨架後,麵色慘白地盯著賊王。他沒有想到是這個局麵,他原想把賊王留在1967年的窪地裡,那樣一來,留下一個書呆子就好對付了,可以為所欲為地逼他為自己做事。可惜,賊王仍躍遷到金庫,按他對師傅的了解,他絕不會饒過自己的。賊王慢慢轉過身,額角處的鮮血慢慢流淌下來。他的目光是那樣陰毒,讓黑豹的血液在一瞬間冰凍。教授驚呆了,呆呆地旁觀著即將到來的火並。賊王的右臂動了一下,分明是想拔槍,但他隻是聳動了右肩,右臂卻似陷在膠泥中,無法動彈。賊王最終明白了是咋回事——自己的一節右臂已經與一根鐵管交叉重疊在一起,無法分離了。他急忙抽出左手去掏槍。但在這當兒,機敏的黑豹早已看出眉目,他一步跨過來,按住師傅的左臂,從他懷中麻利地掏出槍,指著二人的腦袋。驚魂稍定後,黑豹目不轉睛地盯著賊王的右臂。那隻胳膊與鐵架交叉著,焊成了一個斜十字。交叉處完全重合在一起,鐵管徑直穿過手臂,手臂徑直穿過鐵管。這個奇特的畫麵完全違反人的視覺常識,顯得十分怪異。被鐵架隔斷的那隻右手還在動著,做著抓握的動作,但無法從鐵管那兒拉回。黑豹驚懼地盯著那兒,同時警惕地遠離師傅,冷笑道:“師傅,對不起你老了。不過,剛才你想把我一個人撇在金庫時,似乎也沒怎麼念及師徒的情分。”賊王已經知道自己處境的無望,便將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根本不理睬黑豹,向教授扭過頭,臉色蒼白地問:“教授,我的右臂是咋回事?”教授顯然也被眼前的事變驚呆了,他走過來,摸摸賊王的右臂。它與鐵架交融在一起,天衣無縫。教授的臉色比賊王更加慘白,語無倫次地說:“一定是恰恰在時間躍遷的那個瞬間,手臂與鐵架在空間上重合了……物質內有足夠的空間可以互相容納……不過我在多次試驗中從沒碰上這種情況……任何一篇理論文章都沒估計到這種可能……科幻家也沒預見過……”黑豹不耐煩聽下去,從架上拿了三根金條揣在懷裡,對教授厲聲喝道:“少囉唆,快調整時間機器,咱倆離開這兒!”教授呆呆地問:“那……賊王怎麼辦?你師傅怎麼辦?”黑豹冷笑道:“他老人家……隻好留在這兒過年了。”教授一愣,忽然憤怒地嚷道:“不行,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這樣乾太缺德。黑道上也要講黑道義氣呀。”“講義氣?那也得看時候。現在就不是講義氣的黃道吉日。快照我說的辦!”他惡狠狠地朝教授揚了揚手槍。教授乾脆地說:“不,我絕不乾這種昧良心的事。想開槍你就開吧。”黑豹怒極反笑:“怎麼,我不敢打死你?你的命比彆人貴重?”“那你儘管開槍好了。不過我事先警告你,這架機器有手紋識彆係統,它隻聽從我一個人的命令。”賊王看看教授,表情冷漠,但目光深處分明有感激之情。這會兒輪到黑豹發傻了。沒錯,教授說的並非大話,剛才明明看見他把手掌平放在機器上,機器才開始亮燈。也許,該把他的右手砍下來帶上,但誰知道機器會不會聽從一隻“死手”的命令?思前想後,他覺得不敢造次,隻好在臉上堆出歉意的笑容:“其實,我也不想和師傅翻臉,要不是他剛才……你說該咋辦,我和師傅都聽你的。”怎麼辦?教授看看賊王,再看看黑豹,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說:“你先把手槍交給我!”他補充道,“你放心,我不會把槍交給你師傅的。”黑豹當然不願意交出武器,他十分清楚師傅睚眥必報的性格。但是他沒有辦法。儘管他拿著槍,但其實他和賊王的性命都掌握在教授的手裡。另外,教授的最後一句話讓他放了心。想了想,他痛快地把槍遞過去。教授把手槍仔細揣好,走過去,沉痛地看著賊王:“沒辦法,胡先生,隻好把你的右臂鋸斷了。”剛才賊王已經做好必死的準備,這時心情放鬆了,笑道:“不就是一隻胳膊嘛,砍掉吧——不過手邊沒有家夥。”教授緊張地思索片刻,歉然道:“隻有我一個人先返回了,然後我帶著麻醉藥品和手術器械回來。”賊王尚未答話,黑豹高聲叫道:“不行!不能讓他一個人回去!”他轉向賊王,“師傅,不能讓他一個人離開。離開後他還能回來?讓我跟著他!”教授鄙夷地看著他,沒有辯白,靜靜地等著賊王的決定。賊王略微思考片刻——他當然不能對教授絕對放心,但他更不放心黑豹跟著去。最後他大度地揮揮手:“教授你一個人去吧,我信得過你!”黑豹還想爭辯,但賊王用陰狠的一瞥把他止住了。教授感激地看看賊王,低聲說:“謝謝你的信任,我會儘快趕回來。”他站到木箱上,低下頭把機器調整到1958年6月1日晚9點,按下按鈕。刷的一聲,金庫消失了,他獨自站在夜色中。眼前沒有他們挖的那個2.5米深的土坑,而是一個淺淺的水塘,他就立在水塘中央,兩隻腳陷進淤泥中。他不經意地從泥中拔出雙腳,忽然覺得雙腳比過去重多了。不,這並不是因為鞋上沾了泥,而是他的雙腳已與同樣形狀的兩團稀泥在空間上重合了,融在一起了。他拉開褲腿看看,腳踝處分明有一道界線,線下的顏色是黑與黃的混合。那麼,他終生要帶著這兩團稀泥生活了。也許不是終生,很可能幾天後,這雙混有雜質的雙腳就會腐爛發臭。他苦笑著,不知道自己為何老是出差錯。時間機器是極為可靠的,他已經在上千次的試驗中驗證過。但為什麼第一次投入使用就差錯不斷?比如說,這會兒他就不該陷在泥裡,這兒應該有一個挖好的2.5米深的土坑呀。原因在這兒!他發覺,羅盤上不是1958年6月1日,而是1978年6月1日。在緊張中他把時間調錯了,所以返回的時刻晚了20年。那麼,眼前的情景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畢竟他隻毀壞了一雙腳,而不是把腦袋與什麼東西(比如一塊混凝土樓板)攪在一塊兒。先不要考慮雙腳的事,他還要儘快趕回去救人呢。他不能容忍因自己的過失害死一條人命,即使他是惡貫滿盈的賊王。眼前是一片沉沉的黑夜,隻有左邊亮著燈光,夜風送來朗朗的讀書聲。他用力提著沉重的雙腳向那邊走去。這正是他在第二次返回時見過的農中,這會兒已經升格為農專了。看門的老大爺正在下棋,抬頭看看來人,問他找誰。教授說找醫務室。老大爺已經看到他的蒼白的臉色,忙說:“醫務室在這排樓的後麵,你快去吧,要不讓老張(他指指棋伴)送你過去?”“不,謝謝。我能找到。”教授自己向後麵走去。讀書聲十分響亮,透過雪亮的窗戶,他看見一位老師正領讀英語。教授想,這是1978年啊,是恢複高考的第二年。他正是這年考上了清華。那時,大學校園到處是朗朗的讀書聲,到處是飛揚的激情,純潔的激情。尤其是老三屆的學生都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想追回已逝的青春……其實,何止是大學校園。就連這個偏僻破敗的農專校舍裡,也可以摸到那個時代的強勁脈搏。教授駐足傾聽,心中湧出濃濃的悵惘。這種情調已經久違了。從什麼時候起,金錢開始腐蝕學子們的熱血?連自己也反出精神的伊甸園。而且,他的醒悟太晚了,千千萬萬的投機者、巧取豪奪者已搶先一步,攫取了財富和成功。他歎息一聲,敲響醫務室的門。這是個十分簡陋的醫務室,顯然是和獸醫室合二為一的。桌上有兩個碩大的注射針管,肯定是獸用的。牆上掛著獸醫教學掛圖。被喚醒的醫生或獸醫揉著眼睛,聽清來人的要求,吃驚地喊道:“截肢?在這兒截肢?你一定是瘋了!”看來不能在短時間內說服他了,教授隻好掏出手槍晃動著。在槍口的威逼下,醫生順從地拿出麻醉藥品、止血藥品,還遵照來人的命令從牆上取下一把木工鋸。不過他仍忍不住好心地勸道:“聽我的話,莫要胡鬨,你會鬨出人命的!”來人已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之中。教授匆匆返回到原處,又躍遷到離開金庫的時刻。就在他現身於金庫的一刹那,他忽然覺得胸口一震——是非常奇怪的感覺,就像是一團紅熱的鐵砂射進牛油中,迅速冷卻、減速,並陷在那裡。沉重的衝力使他向後趔趄一下,勉強站住腳步。眼前黑豹和賊王正怒目相向,而他正處於兩個人的中間。賊王的腦袋正作勢向一邊躲閃,黑豹右手揚著,顯然剛擲出一件東西。教授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定是在他離去的時間裡兩人又火並起來,黑豹想用金條砸死師傅,而自己恰好在金條擲出的一刻返回,於是那根黃金便插入自己的胸口了。他趕回來的時間真是太巧了啊,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報應?他淒然苦笑,低頭看看胸前。衣服外麵露出半根金條,另外半根已與自己的心臟融為一體。他甚至能“用心”感覺到黃金的堅硬、沉重與冰冷。三人都僵在這個畫麵裡,呆呆地望著教授胸前的半根金條。賊王和黑豹想,教授馬上就要撲地而死了。既然金條插到心臟裡,他肯定活不成了。但時間一秒秒地過去,教授仍好好地站著。密室中回蕩著他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咚咚……教授最先清醒過來,苦笑道:“不要緊,我死不了。我說過,物質間有足夠的空間可以互相容納,黃金並不影響心臟的功能。先不管它,先為賊王鋸斷胳膊。”他瞪著畏縮的黑豹,厲聲喝道,“快過來!從現在起,誰也不許再鉤心鬥角!難道你們不想活著從這裡走出去?”黑豹被他的正氣懾服了,低聲辯解道:“這次是師傅先動手……皇天在上,以後誰再有歹心,叫他遭天打雷劈!”賊王也隱去目光中的歹毒,低聲說:“以後聽先生的。開始鋸吧。”教授為賊王注射了麻醉劑,又用酒精小心地把鋸片消毒。黑豹咬咬牙,拎起鋸子哧哧地鋸起來。賊王臉上毫無血色,剛強地盯著鮮血淋淋的右臂。胳膊很快鋸斷了,教授忙為他上了止血藥,包好。在他乾這些工作時,他胸前凸起的半根金條一直怪異地晃動著,三個人都儘量使目光躲開它。手術完成了,賊王眯上眼睛喘息片刻,睜開眼睛說:“我的事完了,教授,你的該咋辦?”“出去再說吧。”“也好,走,記著再帶上三根金條。”三人互相攙扶著登上木箱,教授調好機器,忽然機器發出乾澀嘶啞的呻吟。“超重!”教授第一個想到原因,“我胸前已經有了一根,所以我們隻能帶兩根出去了。”三人相對苦笑,都沒有說話。黑豹從懷裡抽出一根金條扔到一米開外,機器的呻吟聲馬上停止了。“好,我們可以出發了。”他們按照已經做熟的程序,先回到1967年,再轉移到河邊。走前栽下的葦梃仍在那裡,用手扒開虛土,原先埋下的三根金條完好無缺。黑豹的心情已轉為晴朗,興致勃勃地問:“師傅,這次帶出的兩根咋辦?也埋這裡嗎?”賊王沒有理他,扭頭看看教授胸前凸出的金條,“任先生,先把這個玩意兒去掉吧,也用鋸子?”教授苦笑道:“隻有如此了,我總不能帶著它回到人群中。”“那……埋入體內的那半截咋辦?”“毫無辦法,隻有讓它留在那兒了。不要緊的,我感覺到它並不影響心臟的功能。”賊王憐憫地看著他。在這兩天的交往中,他已對教授有了好印象,不忍心讓他落下終身殘疾。他忍著右臂的劇痛努力思索著,突然眼睛一亮:“有辦法了,你難道不能用時間機器返回到金條插入前的某個時刻,再避開它?”教授苦笑著搖搖頭。他當然能回去,但那樣隻能多出另一個完好無損的任中堅,而這個分岔宇宙中的任中堅仍然不會變。但他懶得解釋,也知道無法對他們講清楚。隻是沉重地說:“不行,那條路走不通。動手吧。”黑豹遲疑地拿起鋸子,貼著教授的上衣小心地鋸著。這次比剛才艱難多了,因為黃金畢竟比骨頭堅韌。不過,在木工鋸的鋸齒全部磨鈍之前,金條終於鋸斷了。衣服被鋸齒刮破,胸口處鮮血淋漓,分明嵌著一個金光燦燦的長方形斷麵,與皮肉結合得天衣無縫。教授哧哧地撕下已經破爛不堪的上衣,賊王喝令黑豹脫下自己的上衣,為教授穿上,扣好衣扣,遮住那個奇特的傷口。賊王鬆了口氣——忽然目光變冷了。他沉默片刻,突兀地問:“剛才鋸我的胳膊時,你為什麼不鋸斷鐵管,像你這樣?”教授猛然一愣:“錯了!”他苦笑道,“你說得對,我們可以把胳膊與鐵管交叉處上下的鐵管鋸斷嘛,那樣胳膊就保住了。”賊王惡狠狠地瞪著他。因為他的錯誤決定,讓自己永遠失去了寶貴的右手。但他馬上把目光緩和了:“算了,不說它了。當時太倉促,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嘛。下邊該咋辦?”“還要回金庫!”黑豹搶著回答。“忙了幾天,損兵折將的,隻弄出這五根金條,不是太窩囊嘛。當然,我聽師傅的。”他朝賊王諂笑道,“看師傅能不能支持得住。”賊王沒理他,望著教授說:“我聽先生的。這隻斷胳膊不要緊,死不了人。教授,你說咋辦?現在還返回嗎?”教授沒有回答,他轉過身望著夜空,忽然陷入奇怪的沉默。他的背影似乎在慢慢變冷變硬。賊王和黑豹都清楚地感覺到了這種變化,疑惑地交換著目光。停了一會兒,賊王催促道:“教授?任先生?”教授又沉默很久,慢慢轉過身來,手裡……端著那把手槍!他目光陰毒,如地獄中的妖火。自那根金條插入心臟後,教授時刻能感到黃金的堅硬、沉重和冰冷。但同時他也清楚知道,黃金和他的心臟雖然已經相融,其實是處在不同相的世界裡,互不乾涉。可是,在黑豹哧哧地鋸割金條時,插入心臟的那半根金條似乎被震散了。黃金的微粒抖動著,震蕩著,擠破相空間的屏障,與他的心臟真正合為一體了。現在,他的心臟仍按原來的節奏跳動著:咚,咚咚,咚,咚咚。不過,如果側耳細聽,似乎能聽出這響聲帶著清亮的金屬尾音。這個變化不會有什麼危險,比如說,這絕不會影響自己的思維,古人說“心之官則思”,那是錯誤的。心臟隻負責向身體供應血液,和思維無關。可是,奇怪的是,就在億萬黃金分子忙亂地擠破相空間的屏障時,一道黃金的亮光在刹那間掠過他的大腦,就如劃破沉沉夜色的金色閃電。他的思維在刹那間變得異常清晰明斷,冷靜殘忍。就如夢中乍醒,他忽然悟出,過去的許多想法是那樣幼稚可笑。比如說,身後這兩個家夥就是完全多餘的。為什麼自己一定要找他們合夥?為什麼一定要把到手的黃金分成三份?實在是太傻了,太可笑了。正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現在改正錯誤還不算晚。不過,“夕死可矣”的人可不是自己,而是這兩個醜類,兩個早該吃槍子的慣盜。向他們開槍絕不會良心不安的。教授手中緊握著賊王的那把五四手槍,槍栓已經扳開。那兩人一時間驚呆了,尤其是賊王。他早知道,身在黑道,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賴的。他乾了20年黑道生涯而沒有失手,就是因為他時刻這樣提醒自己。但這一次,在幾天的交往中,他竟然相信了這位讀書人!他是逐步信任的,但這種逐步建立起來的信任又非常堅固。如果不是這會兒親眼所見,他至死也不會相信任先生會突然翻臉,卑鄙地向他們下手。賊王慘笑道:“該死,是我該死,這回我真的看走眼了。任先生,我佩服你,真心佩服你,像你這樣臉厚心黑的人才能辦大事。我倆自歎不如。”教授冷然不語。黑豹仇恨地盯著他的槍口,作勢要撲上去。賊王用眼色止住他,心平氣和地說:“不過,任先生,你不一定非要殺我們不可。我們退出,黃金完全歸你還不行嗎?多個朋友多條路。”教授冷笑道:“那麼,多一個仇人呢?我想你們隻要活著,一定不會忘了對我複仇吧。你看,這麼簡單的道理我到現在才想通——在黃金融入心臟之後才想通,這要感謝黃金的魔力。”賊王慘笑道:“沒錯,你說得對。換了我也不會放仇人走的,要不一輩子睡不安穩。”他朝黑豹使個眼色,兩人暴喝一聲,同時向教授舍命撲過去。不過,他們終究比不上槍彈快。乓乓兩聲槍響,兩具身體從半空中跌落。教授警惕地走過去,踢踢兩人的身體。黑豹已經死了,一顆子彈正中心臟,死得乾淨利落。賊王的傷口在肺門處,他用左手捂住傷口,在臨死的抽搐中一口一口地吐著血沫。教授踢他時,他勉強睜開眼睛,哀憐無助地看著教授,鮮血淋漓的嘴唇翕動著,似乎要對教授作臨彆的囑托。即使任中堅的心已被黃金淬硬,他仍然感到一絲憐憫。幾天的交往中他對賊王的印象頗佳,甚至可以說,在黑道行當中,賊王算得上一個響當當的大丈夫。現在他一定是在哀求自己:我死了,請照顧我的妻兒。教授願意接過他的托付,以多少減輕良心上的內疚。他把手槍緊貼在腰間,小心地彎下腰,把耳朵湊近他輕輕蠕動的嘴唇。忽然賊王的眼睛亮了,就像是汽車大燈刷地打開。他瞪著教授,以猞猁般的敏捷伸出左手,從教授懷中掏出時間機器,用力向石頭上摔去。“去死吧!”他用最後的氣力仇恨地喊著。缺少臨戰經驗的教授一時愣住了,眼睜睜看著他舉起寶貴的時間機器作勢欲擲……但臨死的亢奮耗儘了賊王殘餘的生命力,他的胳臂在最後一刻僵住了,沒能把時間機器拋出去。最後一絲獰笑凝固在他窮凶極惡的麵容上。教授怒衝衝地奪過時間機器,毫不猶豫地朝他胸膛補了一槍。時間機器上鮮血淋淋,他掏出手絹匆匆擦拭一番。“現在我心靜了,可以一心一意去轉運黃金了。”他在暮色蒼茫的曠野中大聲自語著。三聲槍響驚動了附近的住戶,遠處開始有人影晃動。不過,教授當然不必擔心,沒有哪個警察能追上他的時間機器,連上帝的報應也追不上。有了時間機器,作惡後根本不必擔心懲罰。這甚至使他微微感到不安——這和他心目中曾經有過的牢固信念太不一致了。現在,他又回到金庫,從容不迫地拿了三根金條塞到懷裡,準備作時間躍遷。時間機器又開始呻吟起來。他恍然想到,自己的胸口裡還保存有半根金條。也就是說,他每次隻能轉運出去兩根半——實際隻能是兩根。這未免令人掃興。“隻能是兩根?太麻煩了!”他在寂靜的金庫中大聲自語。實際並不麻煩。每次時間躍遷再加上空間移動,如果乾得熟練的話,隻用10分鐘就能完成一個來回。也就是說,一小時可以轉運出去12根,8個小時就是96根,足夠他家的一生花銷了。他又何必著急呢。於是,他心境怡然地拋掉一根,把機器的返回時間調好,按下啟動鈕。沒有動靜。似乎聽到機器內有微弱的劈啪聲。他立時跌進不祥的預感中,手指顫抖著再次按下,仍然沒有動靜,這次連那種微弱的劈啪聲也沒有了。一聲深長的呻吟從胸腔深處泛出,冰冷的恐懼把他的每一個關節都凍結了。他已經猜出是怎麼回事:是賊王的鮮血緩慢地滲進機芯中,造成短路。也許,這是對“善惡有報”、“以血還血”等準則的最恰如其分的表述。機芯短路算不上大故障,他對這台自己設計自己製造的機器了如指掌,隻要一把梅花起子和一台微焊機就能排除故障——可是,到哪兒去找這兩種極普通的工具呢。滿屋的金條閃著誘惑的妖光。黃金,黃金,到處是黃金,天底下最貴重的東西,凡人趨之若鶩不避生死的東西——偏偏沒有他需要的兩件普通工具。他苦笑著想起兒時看過的一則民間故事:洪水來了,財主揣著金條、窮人揣著糠窩窩爬上一棵大樹。幾天後財主終於知道,糠窩窩比黃金更貴重。他央求窮人,用金條換一個糠窩窩,窮人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七天後,洪水消退,窮人爬下樹時,撿走死人的黃金。那時,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就敏感地知道這不是一個好故事,這是以窮人的殘忍對付富人的貪財。也許,兩人相比,這個窮人更可惡一些。但他怎麼能想到,自己恰恰落到那個懷揣黃金而難逃一死的富人的下場呢。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等到天明後,這兒的拾音係統就會被修複。自己即使藏起來一動不動,呼吸聲也會被外麵發現,然後幾十名警衛就會全副武裝地衝進來。而且,拾音係統正是自己修複的,可以說是自己葬送掉自己(七年後的自己)的性命。也許“善惡有報”是真的,今天的情況就是一次絕好的證明——但是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那麼多不受懲罰的罪惡?老天一定是個貪睡的糊塗家夥,他隻是偶然睜開眼睛——偏偏看到自己的作惡,教授冷笑著想。不過還未到完全絕望的地步呢。他對那一天(也就是明天)的情形記得清清楚楚。有這點優勢,他已經想出一個絕處逢生的辦法,雖然這個方法殘忍了點。確實太殘忍了——對他自己。拿定主意後,他變得十分鎮定。現在,他需要睡一覺,等待那個時刻(明天早上8點)的到來。他真的睡著了,睡得十分坦然,直到沉重的鐵門聲把他驚醒。他聽到門邊有人在交談著,然後一個穿土黃色工作服的人影在光柱中走進來,大門又在他身後無聲地合上。任中堅躲在陰影裡,目不轉睛地盯著此人。這就是他,是1992年的任中堅,他是進金庫來查找拾音係統故障的。他進了金庫,似乎被滿屋的金光耀花了眼。但他僅僅停留兩秒鐘,揉揉眼,開始細心地檢查拾音係統。陰影中的任中堅知道,“那個”任中堅將在半小時內找出故障所在,恢複拾音係統,到那時他就無法采取行動了。於是他迅速從角落裡走出來,對著那人的後背舉起槍。那人聽到動靜,驚訝地轉過身——現在他不是驚訝,而是驚呆了。因為那個憑空出現的、目光陰狠的、端著手槍的家夥,與自己長得酷似!隻是年齡稍大一些。持槍的任中堅厲聲喝道:“脫下衣服,快!”在手槍的威逼下,那個驚魂不定的人隻好開始脫衣服。他脫下上衣,露出扁平的沒有胸肌的胸脯。這是幾十年伏案工作、缺乏鍛煉留下的病態。他的麵容瘦削,略顯憔悴,皮膚和頭發明顯缺乏保養。這不奇怪,幾十年來他醉心工作,贍養老人,撫養孩子,已經是疲憊不堪了。持槍的任中堅十分了解這些情況,所以他拿槍的手免不了微微顫動。上衣脫下了,那人猶豫地停下來,似是征求持槍者的意見。任中堅知道他為什麼猶豫:那人進金庫時脫去了全部衣服,所以,現在他羞於脫去這唯一的遮羞之物。任中堅既是憐憫又是鄙夷。看哪,這就是那種貨色,他們在生死關頭還要顧及自己的麵子,還舍不下廉恥之心。很難想象,這個乾癟的、迂腐的家夥就是七年前的自己。如果早幾年醒悟該多好啊。他的鄙夷衝走了最後一絲憐憫,再次厲聲命令:“脫!”那人隻好脫下了土黃色的工作褲,赤條條地立在強盜麵前。他已經猜到了這個劫金大盜的打算:強盜一定是想利用兩人麵貌的相似換裝逃走,而在金庫中留下一具屍體。雖然乍遇劇變不免驚慌,但正義的憤怒逐漸高漲,為他充入勇氣。他不能老老實實任人宰割,一定要儘力一搏。他把脫下的褲褂扔到對方腳下,當對方短暫地垂下目光時,他極為敏捷地從旁邊貨架上拎起一塊金條做武器,大吼一聲,和身向強盜撲過去。一聲槍響,他捂住胸口慢慢倒下去,兩眼不甘心地圓睜著。任中堅看看手中冒煙的手槍,隨手扔到一旁,又把死者拉到角落裡。他脫下全身衣服,換上那套土黃色的衣服。走到拾音器旁,用三分鐘時間就排除了故障——他七年前已經乾過一次了。然後他對著拾音器從容地吩咐:“故障排除了,打開鐵門吧。”在鐵門打開前,他不帶感情地打量著屋角的那具屍體。這個傻瓜、蠢貨,他心甘情願用道德之網自我囚禁,他過了不惑之年還相信真理、正義、公正、誠實、勤勞這類東西。既然這樣,除了去死之外,他還有什麼事可做呢。他活該被殺死,不必為此良心不安。鐵門打開了,外麵的人驚喜地嚷著:“這麼快就修好了?任老師,你真行,真不愧是技術權威。”即使在眼下的心境裡,聽到這些稱讚,仍能使他回憶起當年的自豪。警衛長迎過來,帶他到小房間去換裝。這是規定的程序。換裝時任中堅把後背對著警衛長,似乎是不願暴露自己的隱處,實則是儘力遮掩胸前的斑斑血痕和金條的斷麵。不過,警衛長仍敏銳地發現異常,他低聲問:“你的臉色怎麼不對頭?胳膊肘上怎麼有血跡?”任中堅腳步搖晃著,痛苦地呻吟道:“剛才我在金庫裡犯病了,跌了一跤。快把我送醫院!”警衛長立即喚來一輛奧迪。三分鐘後,奧迪載著換裝後的任中堅風馳電掣般向醫院開去。幾天後,銀行警衛長向公安機關提交了破案經過。這份報告曾在各家報刊和電台上廣為轉載,婦孺皆知。以下是報告的部分章節:……凶手走出金庫時,我們全都誤認為他是剛才進去的任教授。這並不是因為我們的心理慣性。據事後檢查門口的秘密錄像,凶手的確同任教授極為相像,隻是顯得老了幾歲。當時,我曾覺得兩人的氣質略有不同,還發現他肘上有淡淡的血跡。但凶手詭辯說是在金庫中犯病了,跌了一跤,因此才顯得麵色不佳和沾有血跡。我當時被蒙騙住(我們確實想不到戒備森嚴的金庫中會有另一個人),在監視他換裝後,立即把他送到醫院。不過我從直覺上感到異常,便征得在場領導的同意,帶上兩名警衛進庫檢查。很快我們就發現庫內有大量血跡,地上扔著幾根金條,還有兩支手槍。順著血跡我們找到真正的任中堅教授,那時他浸在血泊之中,還沒有斷氣。我把他搖醒後,他艱難地說:“劫金大盜……快……”我立即安排人送任教授去醫院,又帶人去追凶手。追趕途中我想到奧迪車司機小馬身邊有手機,便要通知他,命令他就地停車。還告訴他,他的乘員是一名窮凶極惡的劫金大盜,千萬謹慎從事,好在他身邊不會有任何武器(他是在我的嚴密監視下換裝的)。兩分鐘後,我們趕上停在醫院門口的奧迪,透過加膜玻璃,看見凶手正用手絹死死勒住小馬的脖子。幸虧我們及時趕到,小馬才沒有送命。我們包圍了汽車,喝令凶手下車。凶手很識時務,見大勢已去,便順從地停止勒殺,坦然下車,讓我們銬上。他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歎息一聲。以下的經過就近乎神話了,但我可以發誓這是真的,因為這是在4個警衛和14個路人的眾目睽睽下發生的,絕對不是某一個人的錯覺。當凶手被銬住時,時間是上午8點52分——馬上我們就知道,這恰恰是任教授斷氣的時刻,因為載著任先生的救護車此時也響著警笛開到醫院。護士們往下抬人時忽然驚慌地喊著教授的名字,他的心臟剛剛停止跳動。恰在此刻,凶手慘叫一聲,身體開始扭曲,開始委頓,身體的邊緣開始模糊。這一切發生得極快,幾秒鐘之內,他的身體竟然化為一團輕煙,完全消失了!在他站立過的地方,留下一堆衣服和一具手銬。更令人不解的是,上衣中竟然包著半根金條。是被鋸斷的國庫黃金,斷口處是非常粗糙的鋸痕。他怎麼可能在赤身裸體換衣服時,躲過我的監視,把半根金條帶出去?我絕不是為自己的失職辯解,但是,確確實實,這是不可能的。總之,凶手就這樣消失了,無法查出他的真實身份。我們把他在錄像上的留影發往全國進行查詢,至今也沒發現有哪個失蹤者與他的麵貌相似——除了英勇犧牲的任教授,兩人的容貌實在太相像了,甚至連聲音也十分相似。經查實,庫內丟失六根金條(後來被群眾在不遠的河邊偶然發現了五根半),作案手法迄今未能查明。這個案子留下許多不解之謎。比如,凶手是怎麼潛入金庫的?他怎麼能預知任教授會進庫檢查拾音係統,從而預先按任的相貌作了整容?任先生犧牲時,為什麼凶手也恰恰在這一刻化為輕煙?這些謎至今沒人能回答。庫房內還發現一台極為精致的機器,顯然是凶手留下的。我們詢問了不少專家,無人能說清它的功能。理論物理研究所的一位專家開玩笑說:“如果一定要我說出它的用處,我寧可說它是一件極為巧妙的時間機器。”當然,他的玩笑不能當真。這台機器已經封存,留待科學家設法為它驗明正身。我們已鄭重建議政府追認英勇獻身的任中堅教授為烈士,以告慰死者在天之靈。一個月後頒布政府令,追認任中堅教授為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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