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我感覺好像躺在夜空下鬆軟的草地上,旁邊的自來水龍頭沒有關上,正在潺潺地流著水。“水!有水!我想喝水!”我好像聽到自己近乎呻吟的微弱喊聲,於是試圖睜開眼尋找水龍頭的位置,可是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睜開眼睛。“老衛,再堅持一會兒。”旁邊有人在我耳邊輕輕說話。是誰在和我說話?怎麼好像離我很遠?我還活著嗎?我這是在哪裡?我昏昏沉沉地亂想著,各種各樣的幻覺在我腦海裡升騰,漸漸,我再次睡去了。“他現在隻是暫時性嚴重貧血和體液pH值紊亂,有些虛脫,我們給他注射些葡萄糖和鹽水就沒問題了。剛才我把一下脈,已經脫離危險了。同誌,你就放心吧!”是個女人的聲音。我慢慢睜開眼睛。“我們這是在哪裡?”我終於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老衛,你醒過來了!嘿嘿。”轉頭一看,是黃彪在我身邊。“這裡是炮兵陣地,我們現在轉移到他們的坑道裡。”黃彪高興地搓著手回答我,嘴巴高興得都咧到耳朵邊上。“傷員都過來了嗎?”我問道。“一個都不少!”黃彪現在隻顧傻笑。我試圖坐起身來,發現自己還是渾身發軟。抬頭看著坑道頂端的應急燈我喃喃說道:“那就好。”“排長他們和一連十幾個人也都安全撤過來了。”黃彪安慰著繼續說道。我的嘴裡泛起一陣苦澀。一個加強營的兵力,五百多條漢子,加上傷員才隻剩下一個排。隻是一個白天的戰鬥啊!如果按今天這樣的打法,用不了幾天的工夫敵人就會長驅直入地與被我們圍困的第八集團軍群會合。到時候彆說合圍消滅敵人,我們這些還在外線苦苦支撐的部隊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鬼子來個反包圍。怎樣才能抵擋住敵人如此凶猛的連續進攻呢?沒有有效的後勤支援,我們還能堅持多長時間?“有水嗎?”我問道。女衛生員遞給我一個水壺。我開始貪婪地大口喝著,溢出的水洇濕了胸前的衣服。“外麵情況怎樣?”我向黃彪問道。我抬表看一下時間,現在是晚上九點半,我已經昏迷兩個多小時。“不太好。敵人現在已經占領我們營的表麵陣地,現在正向這裡的炮兵陣地攻擊。團裡設置的第二道防線已經全麵接敵,聽炮兵連長說,我們團現在的防線被敵人拉長,要堅守住,難度更大。”黃彪直直地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陰霾。這時,外麵響起連珠般的爆炸聲。“老衛,你就在這裡休息。我上陣地去。”黃彪說完提起槍跑了出去。我環顧著坑道裡,這裡是臨時的傷員救護點,四周躺著炮兵連和剛從前麵陣地轉移過來的步兵連隊的傷員們。我數一下,大概有四十多名戰士。女衛生員正在角落裡給一個戰士固定炸斷的腿部。醫藥箱放在衛生員的腳邊,箱子打開著,裡麵的醫療器械在應急燈光下反射出淡淡的金屬光澤。在坑道的儘頭,一個靠牆坐著的戰士在輕輕地咳嗽,旁邊的衛生員正在拍擊著他的後背,大概是喝水嗆著了。我的眼光定定地注視著角落裡扔在地上的一頂鋼盔上,鋼盔的迷彩襯布已經被什麼東西劃破,鋼盔的固定帶浸滿鮮血和灰塵,固定帶已經有些發黑。我開始猜誰是這頂鋼盔的主人。一個戰士急匆匆跑進來:“還有衛生員嗎?趕快上陣地!”兩個衛生員沒有發話,快速收拾完東西後跟隨那個士兵消失在坑道儘頭。“上麵緊張?”我著急地坐起來,感覺自己好像恢複些元氣,隻是腿有些發麻,於是我扶著床試圖站起來。剛直起腰,感覺眼冒金星,不得不坐下大口地深呼吸。坐在床邊上,好半晌我才恢複清醒。得上去!我咬牙再次站起身來,這次不敢動作太快,慢慢地直起腰。離我不遠處的角落裡一把衝鋒槍靠在牆上,我徑直走過去。槍是完好的,彈匣裡還有子彈。我轉身尋找自己的鋼盔,沒找著。我拾起剛才看到的那頂帶血的鋼盔扣在頭上向坑道外麵走去。路過坑道口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傷員手中的單兵夜視儀。“老兄,能把你的夜視儀借我用一下嗎?”我湊著笑容問道。頭上纏著繃帶的傷員看了我一眼,把他的夜視儀遞給我:“記得還給我。”“沒問題。”我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走向表麵陣地。“穿甲彈!我要的是穿甲彈!快一點!”剛走到坑道的儘頭,我看見幾個炮兵正在手忙腳亂地操作100毫米反坦克炮,一個士官正焦急地拍著手指揮他的炮兵班。敵人占領對麵的山丘後正從我們連隊的陣地上用自動榴彈發射器壓製我們炮兵的射擊,透過夜視儀我隱約看見,敵人如同碩大蜘蛛般的坦克正翻上山丘頂端向縱深進攻。“目標921米,放!”士官指揮的火炮吐出一縷火舌,巨大的後坐力震得壓在炮架上麵的士兵彈起來,炮位上塵土飛揚。“快!快!下一發!”在士官的催促下,幾個炮兵動作迅速地不停開火。敵人密集地壓製火力打在火炮陣位外麵的水泥掩體上,崩出無數碎片。“不用怕敵人!繼續!目標934米,放!”士官聲嘶力竭地指揮著火炮攻擊。我提著槍彎腰向半山腰的狙擊陣地走去。敵人步兵的機槍和自動榴彈發射器正向我們這裡的陣地傾瀉著彈雨,鬼子直升機當然不會錯過這場表演,不停地繞著山丘頂部旋轉開火。我們的表麵陣地上現在已經是火光衝天,我頭上戴著的老式夜視儀被乾擾得幾乎失去作用。旁邊一個衛生員背著個滿身鮮血的戰士匆匆跑進坑道,接著又是一個。反坦克炮兵陣地上的戰鬥已進入白熱化。看來,敵人是鐵了心要在今晚突破我們團的防禦戰地。趴在塹壕裡,我從夜視儀看見對麵山頂上已經有好幾輛熊熊燃燒的敵人步兵戰車和坦克殘骸。這個反坦克炮兵連的陣地位於我們步兵陣地的側後方,可以打擊敵人從我們步兵陣地左側進攻的裝甲部隊。現在這兒成了前沿陣地,敵人源源不斷湧上來的坦克和步兵戰車正準備翻過被他們占領的步兵陣地向我們步兵團縱深陣地穿插。幾門設置在右麵陣地上的100毫米反坦克炮看來已經給敵人造成了巨大的傷亡。反坦克炮的陣地構築了厚實的鋼筋混凝土掩體,火炮則深深地躲在掩體後麵,雖然射界受到限製,但是敵人無法直接摧毀火炮,而且,反坦克炮本來就是打算直瞄射擊的。敵人炮兵聯絡員召喚的重型遠程火炮的一群炮彈這時落下來,陣地瞬間被155毫米榴彈炮彈巨大的爆炸籠罩住。我埋著頭等待著炮擊的結束。掩體周圍的泥土和枕木被炮彈的爆炸一次次地高高拋起又重重地落下。濃重嗆人的硝煙在掩體裡飄散,爆炸形成的衝擊波激流卷揚著,掩體裡好像在刮猛烈的沙塵暴一樣。等敵人這一群炮彈的爆炸結束後我抬起頭。周圍的景致讓我大吃一驚,離我不遠的一段頂部覆蓋有工字鋼的塹壕被直落在它上麵的炮彈轟塌了,已經變形的工字鋼直挺挺地立在塹壕裡。不知道裡麵有沒有我們的戰士,要是有,說不定會給這工字鋼釘死在地上!老式的夜視儀終於發揮作用了,山腳下正在蠕動的敵人步兵淺綠色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鬼子開始進攻了,設置在對麵山頭上的火力支援點不斷地把小口徑榴彈和迫擊炮彈傾瀉在四周的防守部隊陣地上,更遠處的自行火炮則壓製著我們陣地四周援軍可能經過的線路。在這裡方圓幾平方公裡的範圍內,敵人的直升機已經沒有多少來自地麵的威脅,三架一組的直升機火力壓製群在他們航空協調員調度出來的戰鬥空域裡來回逡巡,試圖尋找到可供一擊的獵物。我透過紅外夜視儀看著黑暗中正在沿著塹壕和水渠向我們陣地接近的敵人步兵,由於被覆防紅外作戰服,鬼子步兵綠色的身影扭曲變形難以辨認。“怎麼敵人忽然變得頭腦清晰起來?”看著鬼子進攻部隊有條不紊的戰術動作,我開始感覺不妙。按道理,經過一天的攻堅戰,鬼子應該在進攻節奏上予以適當的調整。白天歇斯底裡的進攻損失如此多的地麵進攻部隊,無論如何應該用後續梯隊替換白天苦戰一天的先頭突擊群,至少敵人應該暫時做出防禦的姿態以爭取休整和調整作戰序列的時間,並且重新對他們早先確定的進攻路線上對手的防禦情況進行偵察,擬訂新的作戰計劃。可是,敵人現在根本就沒有出現掉換作戰序列而出現的火力減弱或者哪怕是暫時的隊形混亂的跡象。和早上開始的對峙相比,眼前的鬼子忽然好像開始變得成熟穩重了。“這大概就是劉工介紹的敵人數字化作戰部隊網絡化協同作戰的特點,沒有停頓,沒有空隙。隻要還沒有到達進攻頂點,就一直保持連續的強大遠程火力打擊和空地一體化協調攻擊,直到對手無法還手而倒下。”我恨恨地想道。今夜本應是個涼爽的晚上,可是現在陣地表麵卻被炙熱的戰火所籠罩。我的胸口貼在散發著熱氣的塹壕牆壁上,空氣中彌漫著的苦味酸讓人的肺部感到陣陣刺痛。在坑道口和塹壕裡遊動的步兵們開始喧嘩起來,鬼子接近了,快開火壓製。幾個拎著重武器的戰士從我的身邊穿過,消失在彌漫嗆人的硝煙中,儘管我知道也許他們就離我隻有十幾米遠。陣地塹壕外麵的天空是敵人小口徑榴彈的領地,一團團連綿不斷的火焰裹挾著各種形狀的彈片帶著刺耳的調門在塹壕外狂舞著,步兵們小心地在塹壕和坑道之間移動,間或在敵人炮火轟擊的間隙掄起自動步槍和自動榴彈發射器向鬼子大致的進攻方向一通掃射然後飛快地轉移到安全的位置。但是,在整個陣地表麵都被鬼子炮火覆蓋的情況下哪裡有絕對安全的地方?沒有,也許後麵的坑道隱蔽部才是安全的。不時有步兵被徑直落在塹壕裡爆炸的大口徑迫擊炮炮彈巨大的衝擊波把身體撕得粉碎,連聲喊叫都來不及發出。敵人新的一輪進攻剛剛開始,我們陣地上的傷亡就開始迅速增加。在我們100毫米反坦克炮兵陣地的正麵和左側是麵積龐大的雷區,僅僅在我們這一線陣地地雷埋設的位置前後縱深就達四千米。由於這一帶是起伏不平的南方丘陵地形,地貌比較複雜,包括丘陵山地、溝渠、農田、大量的農業灌溉設施和住宅等地方都被我們的工兵利用起來,到處都設置了不同類型的組合雷場。因此,敵人一直沒能發揮出寬闊平麵連續突擊的能力來。為了能夠有效地阻擊敵人的裝甲部隊,遲滯敵人的推進,我們這個裝備低劣的預備役步兵師隻有更多地依賴這些東西。這一帶相對複雜的地形地貌幫了大忙,敵人為能夠清除雷場、開辟一條有效的攻擊通道已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們每一次的掃雷企圖都遭到我們火力的嚴厲狙擊,特彆是白天我們還有完備的遠近火力配置的時候,整整一個白天敵人都無法從我們步兵營陣地的左側突破。現在敵人在他們空軍對地火力投擲溫壓彈直接摧毀我們步兵營的陣地後在傍晚攻上我們三個步兵連把守的陣地,他們終於在一白天連續的進攻後取得了可以向我們縱深穿插的機會。不過敵人已經發現我們炮兵連的陣地是無法繞過的障礙。起初從後麵陣地不斷湧上來向我們防禦陣地縱深穿插的敵人坦克和裝甲步兵戰車一度被我們反坦克炮兵以密集的反坦克火力壓製,部分魯莽的先導裝甲車輛來不及掉轉炮塔就被反坦克炮從側麵擊毀。被激怒的鬼子部隊大量使用反坦克導彈並在低空火力和後麵遠程發射的榴彈炮和半製導的重型多管火箭炮轟擊支援下進攻了兩個多小時,敵人步兵也使用大量的反器材武器攻擊陣地。現在我們的炮兵陣地已經殘缺不全,厚達三米多的鋼筋混凝土掩體也難以有效地保護反坦克炮陣地。幸虧有起伏地形的限製,敵人步兵無法用反坦克導彈安然地在我們步兵手中裝備的重機槍和自動榴彈發射器有效射程以內直接攻擊我們的炮兵陣地,鬼子步兵戰車裝備的車載導彈也因為地形的原因而無法在反坦克炮的有效射程外攻擊。可敵人還有航空火力支援。在鬼子投入直升機從低空用導彈和機關炮轟擊火炮陣位掩體並用無人機製導後麵步兵戰車發射的“陶式”導彈攻擊後,我們的反坦克炮開始一門門沉寂下來。原本陷入膠著戰鬥的敵人又開始掌握了主動權。“臥倒啊!”在空中傳來敵人迫擊炮彈滑行時發出的噝噝怪叫聲時,一個離我不遠的士兵把身邊正在用自動榴彈發射器掃射鬼子步兵的戰士撲倒在塹壕裡。炮彈旋即在塹壕邊爆炸。我抬起頭順著塹壕看去,是老柳。老柳艱難地從地上慢慢爬起,像是打開一張生鏽折疊的椅子,身上流淌的泥水隨著身體的舒展傾灑下去。在老柳身下趴著的戰士也隨即翻身坐起,是江壘。江壘的懷裡摟著一部自動榴彈發射器,臉上已經被陣地表麵到處飄浮的硝煙粉塵熏得黑糊糊的。“老柳,江壘。你們兩個還他媽的活著?”我齜著牙笑了起來。老柳還沒來得及回話,又一發炮彈呼嘯著落下來,大家又齊刷刷仆倒在地上。“不行,在這裡我們沒法還手。撤到坑道口去。”老柳大喊著,拉上江壘向坑道進口爬去。確實如此,從進入塹壕到現在,我連站起來掃射的機會都沒有。敵人不間斷的密集炮火封鎖顯示出可怕的威力,使用空炸引信的炮彈在陣地上空形成一個巨大的破片彈幕。我們沒有可以乾擾敵人炮彈電子引信的微波設備。“有人嗎?快過來!”在我們身後傳來一陣嘶啞的叫喊聲。我們扭頭一看,是那個炮兵士官。他的炮兵班掩體已經被敵人的炮火轟塌,火炮側向歪倒在地上壓住了他的腿。炮位掩體裡塵屑飛揚,硝煙滾滾。大家趕快跑上去,合力把壓在炮兵士官腿上的火炮大架移開,這時後麵路過的一個衛生員跑過來開始替他檢查腿部的傷勢。“二班長,你小腿斷了,我背你下去。”“不用!先幫我止住血吧,我看看炮還能不能用。”炮兵士官吼叫著,邊掙紮著靠在反坦克炮邊用滿是鮮血的雙手檢查火炮的觀瞄鏡和駐退機。炮兵士官整個人看上去已經陷入瘋狂狀態之中。江壘在後麵用肘子捅我一下,悄悄地用手指向被摧毀的掩體。循著江壘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駭人的一幕。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幾個炮班的戰士,現在已經變成一地的殘肢斷臂,衣服碎條、壓癟的鋼盔混合著破碎的鋼筋混凝土碎塊散落得滿地都是。犧牲的戰士們身體裡噴湧出來的鮮血把反坦克炮的炮身塗抹得殷紅。被敵人炮火轟塌的掩體射擊口正湧入滾滾的硝煙。“你去後麵看看還有沒有穿甲彈。”炮兵士官紅著眼對衛生員喊道。衛生員默默地看了炮兵一眼,轉身走進坑道裡麵。“火炮還能用!你們三個渾蛋,還不過來幫忙!”炮兵士官突然轉頭向正在為死去的炮兵班戰士難過的我們三個人吼道。我用眼睛示意正要回答的老柳不要出聲,我們三個人開始在炮兵士官的指揮下把沾滿鮮血的火炮翻轉扶正。“衛生員!穿甲彈!穿甲彈!”炮兵士官坐在大架上伏身靠在瞄準器上,邊轉動手輪邊高聲嘶喊。他的腹部還在淌著鮮血。“我去幫忙。”老柳轉身幫衛生員搬運炮彈去了。“敵人,敵人上來了。坦克,還有步兵戰車!怎麼炮彈還沒到!”炮兵士官邊搖動手柄邊歇斯底裡地高聲怒罵著。“炮彈!有炮彈了!”我轉身看見張衛生員和老柳抬著一箱炮彈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快!快!快!裝彈!笨蛋!裝彈都不會?”大家在炮兵士官的指揮下忙亂地打開炮栓,裝彈。“目標1021米!放!”在炮兵士官的喝令下,我拉動了擊發繩。巨大的後坐力把壓在炮架上的幾個人高高拋起,炮兵士官則死死地用雙手抓住炮身。在火炮還沒停穩、炮位上還在塵土飛揚的時候,炮兵士官已經把眼睛湊在觀瞄鏡上查看射擊結果了。“操!擦邊了!”“再來!發什麼呆?穿甲彈!”炮兵士官憤怒地拍打著浸滿鮮血的雙手。又一枚穿甲彈被衛生員捅進炮膛。“目標1012米!放!”“打中了!再來,它還在動!”他張大嘴高聲喊叫著,咆哮著。“這幫畜生!穿甲彈!”“快!關炮栓!”“目標995米!等等,等等!放!”“好,報銷一個!”在後麵搬運炮彈的那個衛生員氣喘籲籲地往複奔跑,更多的炮彈被扔進炮膛。隨著火炮的陣陣吼叫,退膛的空彈殼冒著熱氣在地上滾動互相碰撞著,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反坦克炮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吼叫著、跳動著。這具鋼鐵鑄造的機器像是突然擁有了生命。提前量算得精確異常,幾乎無一虛發。是的,他應該是名轉世重生的神射手。在黑夜中,在彈片橫飛、狼煙四起的山腰坑道口,神射手搜尋著外麵那些咆哮著貿然闖入家園,現在已經近在咫尺的鋼鐵鑄就的巨獸。一枚枚通紅的鎢合金次口徑脫殼穿甲彈被獵人準確地射入黑暗中,帶著巨大的呼嘯,每次的投擲都被獵人傾注了全身的力量。周圍的大地都被這股力量所感染,泥土一次次地升騰起來。我們坐在它的身上,也一次次被它巨大的力量拋起,震撼。被獵人擊中的巨獸在對麵山丘頂上絕望地號叫著,巨大的二次爆炸把它們的身體撕得粉碎。“再來!”炮兵士官扭頭朝我嘶聲喊道。頭盔和耳塞早被炮兵士官扔掉,被硝煙熏得黑糊糊的腦袋和臉龐與潔白的牙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看見他因興奮而明亮的眼睛,我也露出了笑容。忽然,我的眼神落在他滿是泥土灰塵的耳朵上。他的耳垂在汩汩地淌著鮮血。炮兵士官的耳朵早就被震聾了!“危險!臥倒!”隨著老柳的喊聲,我被江壘撲倒在地上。轟!轟!幾發敵人的製導迫擊炮彈落在炮位附近。我被這近在咫尺的爆炸轟得頭昏眼花,早已空空如也的胃裡直往外麵冒酸水。我乾嘔好一會,直到眼角冒出眼淚。大家半晌才從稠濃的硝煙中直起身體。“二班長,老丘!你怎麼樣!”趴在後麵的衛生員發現死死抱著反坦克炮、渾身是血的炮兵士官已經昏迷過去。“老柳!”江壘發現躺在炮架旁邊的老柳沒有動彈,我們倆慌忙抱起老柳匆忙檢查他的傷勢。還好,沒有傷口。老柳離洞口近,但他動作快先臥倒,隻是被震昏過去。“老丘!你彆死啊!你醒醒!咱們接著開炮!”衛生員摟著炮兵士官放聲大哭。我們赫然看見抱在衛生員懷裡的炮兵士官隻有上半截身體是完整的,他的一條腿被彈片乾脆利落地切掉了,另一條腿也隻是掛在身上。衛生員哀哀地哭著,邊用手擦拭炮兵士官臉上厚厚的塵土。他的臉色如同死人般蠟黃,嘴唇也沒有絲毫血色。那個炮兵士官的手仍然死死地摟著火炮的炮身,衛生員半天沒有挪動他的身體。我們倆把處於昏迷的老柳攙到坑道後麵牆角處,轉身準備幫助衛生員抬起滿身鮮血的炮兵士官的時候,他悠然醒來。“彆,我們接著開炮!發什麼呆!啊!裝彈!啊!”炮兵士官努力著坐正身體。他的牙齒深深咬齧著,鼻腔裡傳出低沉的喘息。鮮血隨著身體的挪動不斷噴濺出來,澆沃在滿是塵土的炮架上。衛生員邊哭著邊抱起一顆炮彈,我打開炮栓。上膛,關炮栓。炮兵士官的回光返照太令人震撼了,他的手臂居然有力氣轉動著手輪。“目標983米!預備!放!”隨著炮兵士官的喊聲準備拉繩的時候,我突然發現火炮沒有像往常一樣靈活地轉動。火炮被炸壞了!駐退機被炸開,暗黃的液體隨著炮身的轉動流得滿地都是。“渾蛋!為什麼不開炮?”炮兵士官烈火般的目光瞪著我。手指觸及駐退液,感到黏稠,他抬起手看看。愣愣地呆了一會,炮兵士官默默地前伏,雙手緊緊摟抱著已經損壞的火炮。“修……”他好像呢喃了一聲。當我們三個人正默默地圍在炮兵士官身邊尋找可以安慰他的詞語的時候,後麵坑道傳來忙亂的腳步聲,接著有人在黑暗中高聲下令。“撤退,聽到沒有,撤退,到第二道防線。快!”終於堅持不住了。我們的炮兵陣地幾乎被敵人的炮火炸個稀爛,表麵陣地的塹壕也早已被敵人徹底轟平。沒有足夠的反坦克武器,戰士們現在隻能依托光禿禿的坑道出口作為狙擊陣地。再不向坑道裡撤退我們就隻能在表麵陣地任人宰割。“撤退!老丘!咱們撤退吧。”衛生員小聲地對炮兵士官說道,也不管他還能不能聽得見。炮兵士官一動不動地伏在炮身上。“老丘?老丘?你醒醒!老丘!”衛生員抱著炮兵士官已經僵硬的身體哭號著,瘋狂地搖晃著他的身體。我也去扶他。發現他幾乎是冰涼的。是啊,血流儘的人,身體冷下來特彆地快。江壘不忍地扭過他的頭仰看著坑道牆頂,不讓旁邊的人看見他撲簌簌落下的淚。已經損毀的反坦克炮還執著地昂首挺立在炮位上,身上塗滿了戍衛者的鮮血。一位戰死者仍然死死地擁抱著炮身,炮管威嚴地伸向夜空,無言地表達著不屈。黑暗中在坑道裡迅速集結撤退的人群默聲不語地從我們身邊走過,所有從炮位走過的人都會摘下自己的頭盔停下來一會兒。衛生員還在淌著淚試圖喚醒炮兵士官。“撤退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拍拍衛生員的肩膀後消失在黑暗中。我實在無法勸阻那位悲痛欲絕的衛生員,隻有在牆角喚醒還處於昏迷的老柳。敵人的炮火開始稀疏下來,我知道,敵人地麵部隊開始接近我們現在的位置。“江壘,拉上衛生員。我們走!”我扶起老柳向江壘喊道。彆了,弟兄!我最後看一眼還緊緊趴在炮身上卻永遠不會蘇醒的那位炮兵士官,攙著老柳踉蹌地跟著部隊撤退的人流離開這個我才停留了半個小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