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1)

空中花園 伊恩·蘭金 2710 字 16天前

淩晨兩點。車前窗上結起了霜凍。他們不能把霜擦掉,因為他們必須隱身於街邊停著的其他車中間。有四個單位作後援——都停在街拐角的一個建築工地裡。路燈的燈泡都拿掉了,整個區域覆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麥肯林就像一棵聖誕樹,每個窗口都閃爍著保安的燈光,與任何一個夜晚都沒什麼不同。沒有警車標誌的轎車都沒有開暖氣,因為暖氣會把霜融掉,而且車後排放的廢氣是致命的暴露線索。“感覺好熟悉。”希歐涵·克拉克說。對雷布思而言,弗林街的監視似乎是上輩子的事了。克拉克坐在駕駛座上,雷布思坐在後排,每輛車上兩個人。這樣的話,如果遇到對方射擊,他們有地方可以躲。但他們並不認為會發生這樣的情況。整個搶劫計劃都是很不成熟的。泰爾福特孤注一擲,同時還需要操心彆的事。正田崎治還在本地——她們向那家賓館的經理私下了解到,他預定周一上午離店。雷布思敢打賭塔拉維茨和他的手下已經走了。“你看起來挺舒服的。”雷布思說,指著她鼓鼓囊囊的滑雪衫。她從口袋裡伸出一隻手,給他看手裡握著的東西。看樣子像一隻小手電筒。雷布思從她掌心中接過來,那東西是溫熱的。“這是什麼鬼東西?”克拉克微笑:“我在郵購目錄裡看到的。這是暖手器。”“怎麼起作用?”“燃料棒。每一個能保暖十二小時。”“所以你可以保持一隻手的溫度?”她又伸出另一隻手,手上也握著一隻一模一樣的小棒子。“我買了兩個。”她說。“你怎麼不早說。”雷布思握住了手裡的暖手器,把手深深地插進口袋裡。“這不公平。”“這叫高級警官的特權。”“有燈光。”她警告道。他們俯下身掩護自己,等那輛車開過去之後又坐直了身體:虛驚一場。雷布思看看手表。傑克·莫頓之前告訴他們,卡車大概在一點半到兩點十五分之間到。雷布思和克拉克自午夜起就窩在車裡。埋伏在樓頂上的狙擊手淩晨一點就到位了,可憐的家夥。雷布思希望他們有足夠的燃料棒可用。他仍因為下午的事而緊張不安。他不喜歡欠阿伯內西那麼大一個人情——說真的,他可能欠他一條命。他知道他可以在霍根的配合下,通過同意放鬆對林茲案的調查來償還這個人情。他不喜歡這個主意,但無論如何……他聽到了這一天最好的消息:坎迪斯從塔拉維茨身邊逃跑了。克拉克的警用無線電沉寂無聲,自午夜起就是這樣。克拉弗豪新的原話:“第一個在無線電裡說話的人必須是我,明白嗎?誰要是在我之前說話,他的麻煩就大了。而且,在卡車進廠區之前我是不會發出聲音的。都清楚了嗎?”所有人都點頭。“他們可能會監聽我們的頻率,所以這是很重要的。我們決不能做錯。”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回避著雷布思。“我希望我們交好運,但靠運氣的成分越少,我越高興。從現在起再過幾個小時,如果我們能嚴格執行計劃,就能搗毀湯米·泰爾福特的團夥。”他頓了頓,“大家都好好體會一下這一點。我們都將成為英雄。”他咽了一下口水,意識到這份獎賞的重要性。雷布思並沒有那麼激動。這整個行動都讓他意識到一個簡單的事實:沒有真空。任何有社會的地方都有罪犯。沒有上層社會就沒有下層社會。雷布思知道他的整個生活都很廉價:他的公寓、書籍、音樂和破車。他意識到自己把生活簡化到如此地步,是因為他承認在所有重要的事上,他已經完全失敗了:愛情、人際關係、家庭生活。曾經有人指責他是工作的奴隸,但事實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他的工作是他人生的重心,因為這是最簡單的選擇。他每天都在跟陌生人,那些從廣義上來講對他並無意義的人打交道。他可以輕易地進入他們的生活,然後離開;他可以過彆人的生活,或者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生活,隔著一段距離經曆那些事。真實世界的挑戰性要遠大於此。薩米回家讓他意識到了真相和本質:他不僅是個失敗的父親,更是一個失敗的人;警察工作不隻是讓他保持正常,也成為一種替代品,替代了他原本應該擁有的,每個人似乎都在過著的生活。他對辦案上癮,這和對收集火車模型、香煙牌或搖滾唱片上癮並沒有區彆。上癮是件很容易的事——尤其是對男人來說——因為這是獲得控製的最容易的方式,雖然控製某件東西本質上也毫無意義。就算你能把滾石樂隊六十年代每一張唱片的曲目單都倒背如流又有何用?什麼用都沒有。就算把湯米·泰爾福特抓住了又怎樣?塔拉維茨可以代替他;就算不是他,也還有長槍卡弗蒂;而如果不是卡弗蒂,那也會有彆人。這種病是根深蒂固的,無法治愈的。“你在想什麼?”克拉克問,一邊把取暖器從左手換到右手。“想再抽根煙。”佩興斯的原話:拒絕承認事實的時候最開心。卡車還沒出現在視野裡,聲音已經傳了過來,換擋聲非常大。兩人在座位裡俯下身,等卡車開進麥肯林後又坐直。氣壓製動器刹車的時候發出一聲喘息,車停在了廠子門口。一個門衛出來跟司機交談,他手裡拿著一個記錄板。“傑克穿那件製服還真像樣。”雷布思說。“人靠衣裝。”“你覺得你老板的安排怎麼樣?”他指的是克拉弗豪斯的計劃:等車開進廠區內,他們就用擴音器喊話。狙擊手瞄淮駕駛座上的人,讓他們出來。車裡其他人可以鎖在車後廂裡,等警察收繳了他們所有的武器,就可以讓他們同時下車。還有一個方案,就是先等到他們全都下車。這個方案的好處是他們可以知道要應付的都是什麼人。而第一個方案的好處是大多數歹徒都能輕而易舉地被堵在車裡,到時候可以一起解決。克拉弗豪斯選擇了第一個方案。卡車一在廠區裡停下來——引擎熄滅——警用轎車和無標記的轎車都會立即啟動。他們可以堵住出口,在安全的地方守候。同時,位於二樓窗口的克拉弗豪斯用他的擴音器喊話,位於房頂和底層窗口的狙擊手做好他們的工作。“攜武力談判”,克拉弗豪斯是這樣描述的。“傑克正在開門。”雷布思說,從車窗往外窺視。引擎怒吼,卡車又往前走了。“司機似乎有點緊張。”克拉克評論道。“或者不習慣開大卡車。”“好,他們進去了。”雷布思瞪著無線電,盼著它發出聲音。克拉克已把引擎就緒,隻需一轉鑰匙就能啟動。傑克·莫頓注視著卡車開進廠區。他轉頭望向街對麵停著的那排車。“時刻淮備著……”卡車的刹車燈亮了一下,然後又熄滅了。氣壓製動機又發出一聲轟鳴。無線電裡爆出一個詞:“行動!”克拉克猛地一轉鑰匙,發動引擎。其他五輛車如出一轍。大量廢氣突然排入夜空,聽上去就像是貨車競速比賽的開場一樣。雷布思把車窗搖下來,以便更清楚地聽到克拉弗豪斯的擴音器談判。克拉克的車一馬當先,首先衝進工廠大門。她和雷布思都跳下了車,低下頭躲在車後。“引擎沒熄火。”雷布思悄聲說。“什麼?”“卡車引擎,沒熄火!”克拉弗豪斯的聲音在顫抖——部分是因為緊張,部分是擴音器的效果:“武裝警察。慢慢地打開車門,一個一個地下車,舉起雙手。我重複一遍:武裝警察。下車之前放下武器。我重複一遍:放下武器。”“趕緊!”雷布思悄聲說,“叫他們把見鬼的引擎給熄掉!”克拉弗豪斯;“大門已經封閉了,你們是沒有退路的。我們不希望有人受傷。”“叫他們把鑰匙丟出來。”雷布思一邊詛咒,一邊潛回車裡,拿起手持通話器:“克拉弗豪斯,叫他們把那見鬼的鑰匙扔出來!”擋風玻璃完全被霜凍遮住了,他看不到外麵的情況,隻聽到克拉克一聲大喊:“快下車!”他看見昏暗的白色燈光。卡車在倒車,速度很快,引擎呼嘯,車身瘋狂地左右搖晃著,但正對著大門的方向。正對著他。一聲撞擊,工廠正麵圍牆的磚塊橫飛。雷布思丟下手持通話器,但胳膊被安全帶纏住了。他脫身的瞬間,克拉克放聲尖叫。一秒鍾之後,卡車撞上了他的車。金屬撕裂、玻璃粉碎。多米諾骨牌正在倒下:克拉克的車又撞上了後麵的那輛車,把車邊的警員震倒在地。整條路就像一個滑冰場,卡車推著一輛車、兩輛車,然後是三輛車,倒退著上了公路。克拉弗豪斯還拿著擴音器,被塵土嗆得說不清話:“不許開槍!警員距離太近!警員距離太近!”是的,他們現在就差被警方的狙擊手放倒了。男女警員紛紛滑倒,站立不穩,拚命從車裡往外爬。有些人佩著武器,但已經驚呆了。原先因第一次撞擊而封住的卡車後門忽然大開,七八個人跳下來狂奔而去。其中有兩個人拿著手槍,各自放了三四槍。射擊聲、尖叫聲,擴音器的刺耳嘯聲。警衛室的玻璃牆被一顆子彈擊中,爆裂開來。雷布思看不見傑克·莫頓……看不見希歐涵。他胸腹向下趴在草坪邊緣處,雙手抱頭:標淮的防衛或投降姿勢,但一點用處都沒有。整個區域籠罩在探照燈的強烈光線中,有一個槍手——小商店的德克蘭——正拿槍瞄淮那些燈。其他歹徒已經跑上了街道,手持手槍或丁字斧,拚命逃竄。雷布思又認出兩個人:阿裡·康韋爾,狄克·麥克格蘭。外麵的路燈當然都是暗的,為他們提供了掩護。雷布思希望停在建築工地上的後援車輛正在趕過來。果然,幾輛車剛剛拐過街角,所有的車燈都大開著,警笛聲大作。住在附近公寓樓裡的人紛紛揭開窗簾,用手掌抹著窗戶上的水汽。離雷布思的鼻子一英寸遠的地方,有一片被霜凍覆蓋的草葉。他能看到上麵白色的霜,以及它形成的複雜圖案。但他意識到這霜正在他呼出的暖氣下疾速融化。他的胸腹因地麵的溫度而慢慢變冷。幾名持槍警察正從工廠大樓裡跑出來,在明亮燈光的照耀下,這裡如同一片開闊的靶場。希歐涵·克拉克很安全,他看見她正平躺在一輛車下。好姑娘。另一個倒在地上的女警察膝蓋受傷了。她不斷地用手摸膝蓋,又收回手來查看手上的血跡。仍然沒看到傑克·莫頓。警方槍手們正在回擊,子彈四射,擊穿了車窗玻璃。第一輛後援警車裡的警察被持槍歹徒逼下車來。四名歹徒上了車。第二輛後援警車也一樣,警察下車,三名歹徒上車。擋風玻璃沒有了,但車已經開動起來。歹徒高聲喊著,揮舞著手上的武器。剩下的兩個持槍歹徒仍然保持著冷靜。他們環顧四周,判斷著局麵。他們是否希望在警方人員趕到時仍留在原地?也許是的。也許他們還想在正麵交鋒中試一試運氣。畢竟,他們的運氣已經讓他們支撐到了現在。克拉弗豪斯說:靠運氣的成分越少,我越高興。雷布思弓起上身,膝蓋著地,然後雙腳站起,壓低了身體。他覺得現在已經足夠安全了。畢竟,今天他的運氣也不錯。“你沒事吧,希歐涵?”他的聲音很低,眼睛看著那兩個歹徒。逃跑的兩輛車上一共有七個人,這兩個留在原地。第十個人在哪兒?“沒事。”克拉克說,“你呢?”“我很好。”雷布思把她留在那裡,小心地繞到卡車前麵。卡車司機還坐在方向盤後麵,已經失去了知覺,頭部因撞車產生的衝擊而流血不止。他的座位邊放著一把榴彈槍,它已經在麥肯林的牆壁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洞。雷布思檢查了一下,司機身上沒有攜帶其他武器。他又摸了摸脈搏:很穩定。他認出了這張臉。此人經常出現在遊戲機廳,看起來不過十九、二十歲的年紀。雷布思掏出手銬,把司機銬在方向盤上,把榴彈槍扔到外麵的地上。然後他走向警衛室。傑克·莫頓身穿製服,但帽子已經掉了。此刻他俯臥在地上,渾身被碎玻璃覆蓋。子彈洞穿了他的右胸。脈搏很微弱。“上帝啊,傑克……”警衛室裡有電話。雷布思按下999,要求立即派救護車來。“斯雷特福路的麥肯林工廠,警察受傷!”雷布思凝視著他的朋友。“斯雷特福路的哪裡?”“相信我,你們是不會看不到的。”五名身穿黑衣的警方槍手從外麵用來複槍瞄淮雷布思。他們看到他打電話,看到他搖頭,便掉轉了槍頭。他們看見自己的目標正站在外麵馬路上,淮備上一輛巡邏警車。他們高喊著命令目標停止,警告他們可能開槍。對方的回應是槍口的閃光。雷布思再次伏倒。警方開槍回擊,射擊聲震耳欲聾。路上有人大吼:“擊中了!”一聲哀叫,一名歹徒受傷了。雷布思看過去。另一個人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馬路上。警察朝著受傷的人大喊:“放下武器!臉向下趴在地上,雙手放在背後!”回應:“我被擊中了!”雷布思自言自語:“這個渾蛋隻是受傷而已。乾掉他。”傑克·莫頓仍然毫無知覺。雷布思知道現在不能挪動他。他可以幫他止血,但也隻能做這麼多了。他脫下外套,折起來,壓在他朋友的胸口。這一定很疼,但傑克仍然毫無反應。雷布思從口袋裡找出取暖器,那隻小小的金屬棒仍然是溫熱的。他把它放在傑克的右手中,彎曲著那些手指,讓他握住。“堅持住,兄弟。一定要堅持住。”希歐涵·克拉克站在門邊,熱淚盈眶。雷布思從她身邊擦身而過,走到街上,來到武裝應急部隊銬著那個受傷歹徒的地方。沒有人關心那個死了的同夥。有幾個人站在不遠處張望著。雷布思徑直走到屍體邊,掰開他的手指,取走手槍,又走回車前。他聽到有人大叫:“他手裡有槍!”雷布思彎下腰,把槍口頂到受傷的那個人的脖子後麵。那是小商店裡的德克蘭,正急促地喘著氣,頭發被汗水浸透了,臉壓在瀝青馬路上。“約翰……”是克拉弗豪斯。他不再需要用擴音器了,此時就站在他身後。“你真想變成他們那樣嗎?”變成他們那樣……變成暴躁機器,變成泰爾福特、卡弗蒂和塔拉維茨。他以前也曾越過界,好幾次遊走在規則邊緣。他的一隻腳踩在德克蘭的脖子上,仍然滾燙的槍管灼傷了暴露在外的皮膚。“求你,不要……哦,上帝啊,求你了……不要……不要……”“閉嘴。”雷布思輕聲說。他感覺到克拉弗豪斯的手覆到他的手上,扣上了保險栓。“我的責任,約翰。是我搞糟了,彆把它也變成你的爛攤子。”“傑克……”“我知道。”雷布思的視線模糊了,“他們已經跑了。”克拉弗豪斯搖搖頭:“有路障。後援正在跟進。”“泰爾福特呢?”克拉弗豪斯看了看手表:“奧米這時候差不多應該把他帶走了。”雷布思攥著克拉弗豪斯的衣領。“一定要抓住他!”警笛聲近了。雷布思大吼著讓司機把車挪開,給救護車騰出空間,然後跑回警衛室。希歐涵·克拉克跪坐在傑克身邊,撫摸著他的額頭,滿臉淚水。她抬起頭,看看雷布思,搖了搖頭。“他走了。”她說。“不可能。”他心裡清楚地知道事實。但這並不能阻止他一遍又一遍地說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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