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天下班的時候,雷布思還是沒有收到螃蟹的檔案,但接到了阿伯內西打來的一個開誠布公、滿口穢語的電話,把他罵得一無是處,從妨礙辦案——考慮到他自己的行為,雷布思覺得這種指責非常可笑——到種族歧視,對此雷布思覺得十足諷刺。他們把他的車還給他了。有人在積著灰的引擎蓋上手寫了兩條留言:“無可救藥”,和“史迪威·旺達(史迪威·旺達(Stevie Wonder,1950—)美國著名盲人歌手。)洗車服務”。飽經屈辱的薩博車再次發動起來,似乎已經慢慢開始恢複機能。開車回家的路上,雷布思打開窗,想把已經滲進內飾裡的威士忌味散掉。這一天傍晚的天氣很好,萬裡無雲,溫度驟然下降。像紅色信號燈一樣讓城裡的司機憎恨不已的落日已經消失在樓房的後麵。雷布思敞著外套,走進快餐店,買了一份煎魚,兩個塗黃油的肉卷和兩罐Irn-Bru,然後回到自己的公寓。電視裡沒什麽可看的,所以他打開了音響。凡·莫裡森:《繁星歲月》。唱片上的劃痕比得了濕疹的狗身上的傷疤還多。這張唱片的第一首歌裡重複著一句歌詞:“獲得重生”。雷布思想到了萊亞裡神父,藏著一冰箱的藥物。然後他又想起了薩米,頭上貼著電極片,兩邊都連著機器,好像她已經變成了某種祭品。萊亞裡經常談起信仰,但生活在這樣一個永遠都不懂學習、永遠不在乎接受折磨、謀殺和毀滅的人類世界中,很難談什麽信仰。他翻開報紙:科索沃、紮伊爾、盧旺達;北愛爾蘭的懲罰性反擊;英格蘭有一個年輕女孩被謀殺,另一個女孩的失蹤已“引起關注”。獵食者無處不在,這是毫無疑問的。如果撕下表麵的裝飾,就能看到現在的世界比起穴居時期來,進步實在有限。重生……但有的時候必須先浴火。貝爾法斯特,一九七零年。一個狙擊手射出的子彈擊穿了一個英國新兵的顱骨。受害人十九歲,來自格拉斯哥。大家在兵營裡舉辦了一個小型葬禮,群情激奮。凶手不可能被抓到了。他偷偷溜進了高樓的陰影裡,後麵是連綿不斷的天主教樓房。隻是在報紙上增加了一則消息,在“麻煩”一項裡增加了一筆記錄。以及憤怒。他們的頭領綽號叫“暴躁機器”。他是個上等兵,來自艾爾郡的某地,留著極短的金發,看上去像個打橄欖球的。他很喜歡健身,雖然隻是在兵營裡做做俯臥撐和仰臥起坐。他發起了一個叫複仇軍團的組織。按原計劃,他們的行動應該是隱蔽的——意思是瞞著長官們。這麽做是為了釋放在兵營密不透風的四麵牆裡積累起來的挫折感和壓力。兵營外麵的世界全都是敵方勢力,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對手。由於他們都很清楚,要懲罰那個狙擊手是不可能的了,暴躁機器決定把整個人群都作為報複的目標:這是他們共同的責任,因此要追求共同正義。計劃是突襲一家知名的愛爾蘭共和軍酒吧,他們的同情者常在那裡喝酒和串謀。他們打算先讓一個人帶著手槍衝進酒吧,然後追著他進來,以此為借口要求進行搜查,儘可能擴大騷擾的效果,最後把本地為愛爾蘭共和軍提供資助的人都揍一頓。雷布思也參加了……因為那是集體行動,你要麽參加,要麽就是死路一條。雷布思不想成為部隊中的所謂“賤民”。但不管怎樣,他知道“好人”和“壞人”之間的界限已經變得模糊了。而在攻擊酒吧的過程中,這條界限則完全消失。暴躁機器的姿態極其強硬。他齜牙咧嘴,眼冒凶光,揮舞著來複槍,打破了彆人的腦袋。桌子都掀翻了,酒杯碎了一地。一開始,其他士兵都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暴力驚呆了,麵麵相覷,試圖尋找指引。但他們中有一個人也衝了上去,其他人便緊隨其後。一麵鏡子被打得粉碎,像閃爍的星星一樣,烈性啤酒和窖藏啤酒在木頭地板上流成河。人們在大吼、懇求,手腳並用地爬過布滿碎玻璃的地板。暴躁機器把一個共和軍的人摁在牆上,用膝蓋朝他的鼠蹊部狠狠一撞,扭轉他的身體,把他扔在地上,再用來複槍的槍托不斷地砸他。越來越多的士兵湧進酒吧,全副武裝的車也開到了酒吧外。一把椅子撞上了整排的玻璃窗。威士忌的味道嗆得人喘不過氣來。雷布思試圖阻止他們,他齜著牙,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痛苦。接著他舉起來複槍,衝著天花板放了一槍。所有人都僵住了……暴躁機器朝著躺在地板上血肉模糊的人最後踢了一腳,然後走出了酒吧。其他人又遲疑了一陣,然後跟著走了出去。他已經向其他人證明了一件事:雖然軍銜不高,但他已成為大家的首領。那天晚上,他們在兵營裡玩得很儘興,責怪雷布思不該失手開了槍。他們一邊開啤酒一邊吹牛,把整件事誇大得無邊無際,把一個事件吹盛了神話,並且賦予它一種事實上根本不存在的莊嚴感。把它變成了一個謊言。過了幾周,那個共和軍人的屍體被人發現,他是被射殺的,丟在一輛偷來的車裡,車停在城南的一條鄉間小路上,從那裡可以看到山丘和草場。這事被算在了抗議者組成的非正規軍頭上,但每當有人提起這件事,暴躁機器——雖然他什麽都沒有承認過——就會擠擠眼睛,大笑起來。是虛張聲勢還是承認了自己的行為,雷布思一直也沒能弄清楚。他隻知道,他想離開這裡,離開暴躁機器新創造出來的道德標淮。所以他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申請加入陸軍特種空勤部隊。沒有人會因為他申請加入精英部隊而認為他是懦夫或變節者。獲得重生。唱片的A麵放完了;雷布思把唱片翻過來,關上燈,坐到椅子裡。他感覺到身上一陣寒意襲來。因為他知道弗朗什鎮屠殺這樣的事是怎麽發生的。因為他知道為什麽到了二十世紀末這樣的恐怖事件仍持續不斷地在這世界上發生。他知道人類的本能十分野蠻,每一個勇敢和仁慈的舉動背後,都有著無數的野蠻舉動與之對抗。他懷疑,如果他的女兒是那名狙擊手手下的受害者,他可能也會衝進酒吧,肆無忌憚地開槍射殺。泰爾福特的團夥也是集體行動的,信任著他們的首領。但他現在想要對抗一個更大的團夥……電話響了,他接起來。“約翰·雷布思。”他說。“約翰,我是傑克。”傑克·莫頓。雷布思放下了手中的飲料罐。“你好,傑克。你在哪兒?”“在你那些費蒂斯街的朋友們慷慨提供的那間破破爛爛的一居室裡。”“他們找的地方得符合你的形象啊。”“啊,我想是吧。倒是有個電話,投幣的那種。人總不能要求事事如意。”他頓了頓,“你還好嗎,約翰?你聽起來……不是很在狀態。”“總結得不錯,傑克。做保安是什麽感覺?”“就是混啊,夥計。我早就應該乾這一行。”“等你能拿到退休金了再說。”“啊,是啊。”“馬蒂·瓊斯那邊怎麽樣?”“都能拿奧斯卡獎了。來打我的幾個人塊頭可夠大的。然後我跌跌撞撞地走進店裡,說我得坐下來。陰森二人組非常熱情,開始問我那些問題……實在不算很隱晦。”“你確信他們沒有看出毛病?”“我跟你一樣,對於那麽快就開始下套有些顧慮,但我想他們已經上鉤了。不過他們的老板會不會買賬就是另一回事了。”“嗯,他現在壓力很大。”“因為戰爭已經爆發了?”“還不止於此,傑克。我想他的合夥人也給了他很大的壓力。”“那些俄國佬和日本佬?”“我想他們是在故意設計他,讓他失手,而麥肯林是一個懸崖。”“有證據嗎?”“直覺而已。”傑克考慮了一下:“那我怎麽辦?”“小心謹慎,傑克。”“我還真沒想到這一點。”雷布思大笑:“你覺得他們什麽時候會跟你聯係?”“他們今天跟蹤我回家了——已經急迫到了這個程度。他們現在就坐在外麵呢。”“他們肯定覺得你是個好目標。”雷布思能夠預見到這件事的發展方向。德克和肯開始焦躁,急於在短時間內獲得成果——因遠離弗林街而感到不安全,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成為卡弗蒂的下一個受害者。泰爾福特本來就頂著塔拉維茨的壓力,現在暴力團的頭目又來了……他需要一個成果來證明他是領跑的那隻狗。“你怎麽樣,約翰?已經有一陣子了。”“是啊。”“你還堅持得住嗎?”“我現在隻喝軟飲料,如果你問的是這個的話。”而且車還被威士忌浸過……他的肺葉裡都能嘗到酒味。“稍等。”傑克說,“有人敲門。我等一下打給你。”“小心點。”雷布思等了一個小時,傑克還是沒打來。他打電話給克拉弗豪斯。“沒事的,”克拉弗豪斯拿著手機對他說,“對對的和對對得(原文為tweedledee and tweedledum,是《愛麗絲漫遊仙境》中的一對雙胞胎胖兄弟彼此言行非常一致,常用來比喻跟班的人物。)過來敲門,把他帶走了。”“你在監視那個公寓?”“裝修貨車停在他樓下。”“那麽你也不知道他們把他帶到哪兒去了?”“我猜他在弗林街。”“那裡沒有後援?”“我們的計劃就是這樣啊。”“老天啊,我不知道……”“多謝你的信任。”“冒著生命危險的可不是你,而他是我推薦的。”“他知道是什麽情況,約翰。”“所以現在你就等著看他要麽回家,要麽被捅刀子?”“老天啊,約翰,和你比起來,加爾文(指約翰·加爾文,加爾文主義的創始人,其主張包括人生而有罪,並不能通過正義的行為獲得救贖等。)都是個喜劇演員了。”克拉弗豪斯已經完全喪失了耐心。雷布思試圖找句話來反駁,結果還是掛掉了電話。他忽然聽不下去凡·莫裡森了,換上了大衛·鮑伊,《理智的阿拉丁》:美妙的不諧和音,邁克·加爾森(邁克·加爾森(Mike Garson),美國鋼琴家,與許多搖滾樂手有過合作。)的鋼琴與他的思維同步。桌上放著空了的汽水罐和煙盒。他不知道傑克住在哪兒。唯一能告訴他的人是克拉弗豪斯,但他不想跟他說話。大衛·鮑伊的唱片沒有放完,他就拿了下來,換上了《四重人格》(《四重人格》(Quadrophenia)是誰人樂隊(The Who)的第六張錄音室專輯。)。唱片封套上寫著:“精神分裂?我他媽的是四重人格。”這話說得沒錯。十二點十五分,電話響了。是傑克·莫頓。“安全到家了?”雷布思問。“毫發無傷。”“你跟克拉弗豪斯說過話沒有?”“他可以再等一下。我說過我會回電給你的。”“那麽,你那邊是什麽情況?”“基本上算是嚴厲訊問。一個頭發染成黑色的家夥……穿緊身牛仔褲。”“靚仔。”“塗了睫毛膏。”“聽上去沒錯。訊問的要點是什麽?”“我算是過了第二關吧,但還沒有人提起到底要乾什麽。今晚算是個引子。他們問了我所有的事,告訴我缺錢的事不用擔心,如果我能幫他們解決個‘小問題’——靚仔的原話。”“你有沒有問是什麽問題?”“他沒說。依我看,他還要跟泰爾福特彙報情況。之後還得再開個會,到那時候他們就會告訴我計劃是什麽了。”“你那時會戴竊聽器?”“是的。”“如果他們搜你的身怎麽辦?”“克拉弗豪斯能弄到那種微型的麥克風,做成袖扣什麽的。”“你扮演的角色顯然不是那種佩戴袖扣的人嘛。”“有道理。也許可以把傳感器裝到那種賭博經紀人用的鉛筆裡。”“你現在算是在動腦筋了。”“我的腦筋告訴我,我會被除掉。”“那邊的氣氛如何?”“很緊張。”“看到塔拉維茨或者正田沒有?”“沒有,隻有靚仔和陰森二人組。”“克拉弗豪斯稱他們為對對的和對對得。”“他顯然是受古典教育長大的。”莫頓頓了一下,“你跟他談過?”“你沒回我電話,我就打給他了。”“我深受感動。你覺得他有什麽打算?”“克拉弗豪斯?”雷布思考慮了一下,“如果管這件事的是我,我會感覺更好一些。但可能隻有我自己這麽想。”“我不會這麽說的。”“你是我的朋友,傑克。”“他們在查我的背景,但是這些事都已經安排好了。運氣好的話,我能通過。”“他們對你突然出現在麥肯林的事怎麽說?”“我是從另外一家工廠調過來的。如果他們去查的話,人事資料裡也有我的名字。”莫頓又頓了一下,“我想問你件事……”“怎麽?”“靚仔給了我一百英鎊的現金。我該怎麽處理?”“這事兒你就靠良心解決吧,傑克。我們回頭見。”“晚安,約翰。”很長時間以來,雷布思第一次上了床。他睡得很沉,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