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空中花園 伊恩·蘭金 2999 字 16天前

“老鼠線”是一個秘密逃生網絡,幫助納粹戰犯逃脫蘇聯檢察官的指控——有時梵蒂岡也為他們提供了幫助。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意味著冷戰的開始。情報很重要,兼具智慧、無情和技術專長的情報人員也必不可少。據說“裡昂屠夫”克勞斯巴比戰後就在英國情報部門就職,還有傳言說大量知名納粹都隱身於美國。直到一九八七年,聯合國才公布了在逃納粹及日本戰犯的完整名單,上麵共有四萬人之多。為什麼遲遲不予公布這項名單?雷布思自認為可以理解。在現代政治的概念裡,德國和日本都是全球資本主義陣營中的兄弟國家,因此,重新剝開那些血淋淋的舊傷口對誰有好處?此外,誰知道盟軍自己又掩飾了多少暴行?在戰爭中,哪一方的手是乾淨的?雷布思成人的那幾年是在軍隊中度過的,因此懂得這一點。他也做過一些他並不為之驕傲的事……他曾在北愛爾蘭服過役,親眼看到過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被摧毀,仇恨取代恐懼。他心中的某個部分完全可以相信老鼠線的存在。賴維給他的那本書裡對整個老鼠線可能的運作機製進行了描述。雷布思感到很迷惑:一個人是不是真有可能完全消失,徹底改變為另一個身份?但話又說回來,還是那個老問題:這重要嗎?事實上,確實有人可以提供新身份;更有甚者,已有數起此類案件進入法庭——艾克曼(指阿道夫·奧托·艾克曼,德國納粹,曾任中校,是大屠殺的主要組織者之一,戰後使用國際紅十字協會的證件潛逃至阿根廷,後被以色列摩薩德成員捕獲,並在以色列法庭被審判並執行死刑。)、巴比(即前文的克勞斯·巴比。)、德米揚魯克(指約翰·德米揚魯克,因戰爭罪多次受審,被控謀殺超過兩萬八千名猶太人。)——還有其他正還在進行中的庭審案件。他曾看到對某些戰爭犯的報道,他們不僅沒有被審判或引渡,反而獲淮回到家鄉,做生意、發財、壽終正寢。但他也讀到過有罪犯服完了刑,變成了所謂的“好人”,已經改過自新。這些人認為戰爭本身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雷布思回想起他和約瑟夫·林茲的第一次談話,就在林茲家的畫室裡。當時老頭的嗓音沙啞,脖子上圍著圍巾。“到了我的年紀啊,警督,一個簡單的喉嚨感染感覺就跟死亡一樣。”現在留存的照片並不多。按照林茲的解釋,在戰爭期間很多照片資料都損毀了。“還有其他的紀念物也一並失散了。但是我確實保存著一些照片。”他向雷布思展示了六張鑲在相框裡的照片,拍攝時間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當他解釋照片裡的內容時,雷布思忽然想道:如果這些事都是他編造出來的呢?如果他隻不過從什麼地方找來這些舊照片,放到相框裡呢?他現在正給照片上的這些臉配上名字和身份——而這些會不會都是他編造的?就在那個瞬間,他第一次意識到,要創造另一個人生是多麼容易的事。那天晚些時候,林茲一邊喝著蜂蜜茶,一邊與他談論起弗朗什鎮。“也許您能想象,警督,我常常思考此事。那個林茲特克中尉是當天的負責人?”“是的。”“但可以推測他是在執行上司的命令。中尉並不算是很高的軍銜。”“也許吧。”“您看,如果一名士兵被布置了一個命令……他就必須執行,不是嗎?”“即使這個命令荒誕無稽?”“話雖這麼說,但我認為這個人至少是‘被迫’實施犯罪行為的,絕大多數人在相同的情況下都有可能這樣做。如果您審判一個人,同時您本人卻很有可能實施同樣的行為,您不覺得這很虛偽嗎?要一個士兵走出隊列,拒絕實施屠殺……換作是您,您會作這樣的表態嗎?”“我希望可以。”雷布思回想起阿爾斯特和“戰爭機器”……阿爾斯特:愛爾蘭島北部的一個省,由九個郡組成,其中五個郡屬於英國的北愛爾蘭,四個郡屬於愛爾蘭共和國。賴維的書並未證實任何事。雷布思隻了解到約瑟夫·林茲特克名列利用過老鼠線的人的名單之上,據稱他當時偽裝成一個波蘭人逃出了德國。但是這份名單又是哪裡編寫的呢?以色列。正如他之前所想,這裡的內容大半是建立在推測的基礎上,並無真憑實據。而即使雷布思的直覺告訴他林茲就是那個林茲特克,到目前為止他也沒能想清楚這是否重要。他把書送回羅森伯格旅館,請前台務必要把書送還到賴維先生手中。“我想他現在就在他的房間裡,如果您願意……”雷布思搖搖頭。他並沒有另留口信給賴維,心想賴維看到書就應該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回家取了車,一路開過乾草市場,又繞到杉頓。在薩米家附近停車跟往常一樣麻煩。大家都已經下班回家,坐在電視機前了。他爬上石頭樓梯,意識到天冷起霜的時候這些樓梯該有多危險。他按下門鈴,薩米把他引進起居室,坎迪斯正在那兒看一個遊戲節目。“你好,約翰。”她說,“你是不是我的奇跡之牆(原文為wonderwall,是綠洲樂隊一首著名單曲的名字。)?”“我不是任何人的奇跡之牆,坎迪斯。”他轉向薩米,“都好嗎?”“挺好的。”正在此時,內德·法洛從廚房走了出來。他一邊喝著碗裡的湯,一邊把一片全麥麵包折起來蘸著湯吃。“聊幾句行嗎?”雷布思問。法洛表示同意,又返回廚房。“我可以一邊說一邊吃嗎?我餓壞了。”他在折迭桌邊坐下,又從袋子裡拿出一片麵包,塗上人造黃油。薩米從走廊上探出頭來,看見她父親的表情,明智地閃了回去。廚房大約有七英尺見方,塞滿了瓶瓶罐罐和各種小電器。揮手的力氣過大都有可能造成很大的損失。“我今天看見你了,”雷布思說,“躲在沃利斯頓公墓。巧合?”“你覺得呢?”“我在問你。”雷布思靠在水槽邊,雙臂抱胸。“我在監視林茲。”“為什麼?”“因為有人付錢要我這麼做。”“是某家報社?”“林茲的律師四處申請臨時禁令,誰也不能靠近他。”“但是他們還是想監視他?”“如果接下來要開庭,他們想儘可能多地了解他的情況,以備不時之需。”法洛所說的開庭並不是指對林茲的審判,而是指針對報紙提起的誹謗訴訟。“如果他抓到你呢?”“他不認識我。再說,隨時可以找人代替我。現在可以輪到我問個問題了嗎?”“讓我再說一句。你知道我在調查林茲吧?”法洛點頭。“這就意味著我們的關係太近了。如果你發現了些什麼,人們很可能認為是我告訴你的。”“我都沒有告訴薩米我在做什麼,就是為了避免利益衝突。”“我的意思隻是彆人未必相信。”“再過幾天吧,等我存夠錢支持我再寫一個月的書。”法洛喝完了湯,把空碗拿到水槽裡,站在雷布思身邊。“我也不希望這會成為一個問題,但說到底,對此你又能怎麼樣呢?”雷布思瞪著他。他本能地想把法洛的腦袋塞到水槽裡去,但薩米會怎麼想?“那麼,”法洛說,“我可以問問題了嗎?”“什麼事?”“坎迪斯是誰?”“我的朋友。”“為什麼不能讓她住在你的公寓裡?”雷布思意識到他已經不是在對付他女兒的男朋友,而是在對抗一個有著打探故事本能的記者。“這樣吧,”雷布思說,“我們就當我沒有在墓園裡看到你;就當我們這次談話沒有發生過。”“所以我也不能問坎迪斯的事?”雷布思保持沉默。法洛考慮了一下:“那我可以就我的書問你幾個問題吧?”“什麼樣的問題?”“關於卡弗蒂的。”雷布思搖搖頭。“但我可以談談湯米·泰爾福特。”“什麼時候?”“等我們抓住他之後。”法洛微笑起來:“到那時候我可能都已經退休了。”他等了一會兒,但雷布思並不淮備向他洩露任何口風。“無論如何,她明天就會離開這兒的。”“她要去哪兒?”雷布思隻是眨眨眼作為回答。他離開了廚房,回到起居室,跟薩米聊了幾句。坎迪斯在看的遊戲節目已經進入高潮。電九*九*藏*書*網視裡的觀眾們一笑,她就跟著一起笑。雷布思安排了一下第二天的事就離開了。走的時候他沒有看到法洛,他要不就是躲進了臥室,要不就是又出門了。雷布思費了點兒腦筋才想起來車停在哪裡。回家的路上他開車十分小心,每一個紅燈都老老實實地停下來。雅頓街上的停車位都被人占了。他把薩博車停在黃線上,往公寓樓的大門口走去,聽到有輛車開門的聲音,便循聲望去。是克拉弗豪斯,隻有他一個人。“能進去坐坐嗎?”雷布思想出了十幾個理由拒絕他,但最終還是聳了聳肩膀,為他打開門。“梅根酒吧的刺傷案有進展嗎?”“你怎麼知道我們對這個案子會有興趣?”“被刺的是酒吧的一個看門人,行凶者坐一輛等在路邊的摩托車逃逸。這件事顯然是有預謀的。那裡大多數的看門人都是湯米·泰爾福特的手下。”他們爬上樓梯,雷布思的公寓在三樓。“好吧,你說的沒錯。”克拉弗豪斯說,“比利·田納特(比利·田納特:即指威廉·田納特,比利(Billy)是威廉(William)的暱稱。)是泰爾福特的手下。他負責梅根酒吧的貨物流通。”“貨物指毒品?”“那個球員的朋友——受傷的那個——是個眾所周知的毒販。在佩斯利外圍混。”“因此也跟泰爾福特有瓜葛。”“我們猜想他才是真正的目標,田納特隻不過碰巧在場而被誤傷了。”“那就隻剩下一個問題:誰是幕後黑手?”“得了吧,約翰。顯然是卡弗蒂嘛。”“這不是卡弗蒂的風格。”雷布思邊說邊打開門鎖。“也許他跟那個小覬覦王位者(小王位覬覦者(Young Pretender):指查爾斯·愛德華·斯圖亞特,一六八五年至一六八八年期間的英國國王詹姆斯二世之孫。詹姆斯二世被推翻後逃亡到法國,查爾斯畢生試圖複辟,但未獲成功。)學了那麼一兩招。”“你隨意吧。”雷布思說著,穿過客廳。餐桌上還放著早餐的那些食品。希歐涵帶來的東西放在一張椅子邊上。“有客人。”克拉弗豪斯注意到桌上的兩個咖啡杯兩個盤子。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問:“她現在不在這兒嗎?”“在這裡吃早餐的也不是她。”“因為她在你女兒家。”雷布思僵住了。“我去旅館結賬,那裡的人說有輛警車來把她的東西都搬走了,所以我就去打聽了一下,司機說他把東西送到了薩曼莎的地址。”克拉弗豪斯在沙發上坐下,蹺起一條腿,“那麼,約翰,你究竟有什麼秘密打算?為什麼你會覺得可以把我蒙在鼓裡?”他的聲音很平靜,但雷布思可以感覺到山雨欲來的氣氛。“你要喝點什麼嗎?”“我要你的答案。”“她當時離開警察局之後……就在我的車邊等我。我想不出能把她帶到哪兒去,所以就把她帶回到這兒來了。但是她認得這條街。泰爾福特曾經監視過我的公寓。”克拉弗豪斯顯出了興趣。“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我認識卡弗蒂。我不能讓坎迪斯住在這兒,所以帶她去了薩米家。”“她現在還在那兒嗎?”雷布思點點頭。“那麼現在怎麼樣?”“幫她找了個地方,一戶難民家裡。”“能待多久?”“什麼意思?”克拉弗豪斯歎了口氣:“約翰,她是個……她在這裡唯一會做的事就是當妓女。”雷布思走到音響邊,翻找著唱片。他得找點事做。“她怎麼掙錢呢?你淮備養著她嗎?那你成什麼了?”雷布思放下一張CD,腳跟不動,身體轉了半圈。“不是這麼回事。”他爭辯道。克拉弗豪斯舉起雙手,攤開手掌。“得了,約翰,你自己也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約翰……”“行了,你走吧,好嗎?”這一天已不單單是用“漫長”可以形容的了,簡直無窮無儘,沒有片刻休息。他的腦海中有無數人影在樹木間晃動,輕煙籠罩著一座教堂。泰爾福特坐在他的遊戲廳裡的摩托車上在圍觀人群中橫衝直撞。阿伯內西輕撫著一個老人的肩膀。士兵扛著機槍掃射著平民。而約翰·雷布思……約翰·雷布思出現在每一個畫麵中,努力讓自己隻作為一個旁觀者。他在音響裡放上凡·莫裡森的唱片:《在高速公路疾駛》(凡·莫裡森(Van Morrison,1945—),愛爾蘭著名歌手。後文提到的《在高速公路疾駛》(Hard he Highway)是他在一九七三年發表的一張暢銷唱片。)。以前他在東諾克的沙灘上度假,以及執行監視任務時都聽過這張唱片。它似乎有種治愈效果,或至少可以縫補傷口。回到房間裡時,克拉弗豪斯已經走了。他向窗外看去,對麵公寓的二樓住著兩個小孩子。他常從這個窗口觀察他們,但他們從來也沒有發現過他,原因很簡單,他們連一次都沒有向窗外看過。他們的世界是完整而自足的,窗外的一切與他們全無關係。他們現在都已經上床了,母親正在關百葉窗。寧靜的城市。阿伯內西說得確實很對,在愛丁堡的大部分地區,人們完全可以安安穩穩地住一輩子,不碰到一點兒麻煩。然而,蘇格蘭的謀殺案發生率比南部緊鄰的英格蘭高出一倍,其中有一半就發生在愛丁堡和格拉斯哥。統計數字並不是最重要的。死了人就是死了人,這世界上失去了某種獨特的東西。一樁謀殺,或者幾百樁……它們都對幸存者有意義。雷布思想起了弗朗什鎮大屠殺中幸存下來的女孩。他並沒有見過她,也許永遠都不會見到。這也是曆史案件無法激起人們熱情的原因之一。如果是當下的案件,你手裡能掌握很多事實,可以向目擊證人取證,也可以搜集法庭證據,或者質疑人們的陳述。你可以清晰地衡量人們的罪惡感和悲傷感;你自己會成為整個案件的一部分。這正是讓雷布思感興趣的東西。他對人有興趣,對他們講的故事非常著迷。當他成為彆人的人生的一部分,他就會忘記自己的人生。他注意到電話答錄機的指示燈在閃爍,有一條新留言。“噢,你好。我是……唉,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好……”雷布思認出了這個聲音:柯斯汀·米德。她歎了口氣:“是這樣的,這事兒我沒辦法再做下去了。所以請彆……我很抱歉,我真的做不到。還有彆人能夠幫你,我相信一定有人……”留言結束了,雷布思俯視著答錄機。他不怪她。“這事我沒辦法再做下去了。”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雷布思暗忖。唯一的差彆在於,他必須堅持下去。他在桌邊坐下,拿過弗朗什鎮案的案卷,裡麵有記載著姓名、職業、年齡和生日的名單。皮嘉、梅斯普裡得、羅梭、德尚;酒商、瓷器畫匠、造車工、女用人。這一切對一個中年的蘇格蘭人來說有什麼意義呢?他把這份案卷推到一邊,又拿起希歐涵留在桌上的那一份。凡·莫裡森的唱片放完了,他又放上《願你在此》(《願你在此》(Wish You Were Here):英國著名搖滾樂隊平克·弗洛伊德的名曲。)。唱片磨損得很厲害。他記得這張唱片原來放在一個黑色的塑料包裝套裡。打開這個包裝套,就有那麼一股味道,後來他才知道那應該是燃燒的肉體的氣味……“我需要喝酒,”他對自己說,從椅子裡向前俯身,“我想要喝酒。來幾杯啤酒,也許再來點威士忌。”可以讓他放鬆一下的東西。他看了看手表,離酒吧打烊的時間還早。當然,在愛丁堡,打烊時間也就是個擺設,這裡沒有打烊時間這一說。他來得及在關店之前趕到牛津酒吧嗎?當然,輕而易舉。如果有點兒挑戰會更好,他可以等上一個多小時再自我糾結一次。或者打電話給傑克·莫頓。或者現在馬上就出門。電話鈴響了,他接起來。“喂?”“約翰?”聽起來像“餘禾”。“你好,坎迪斯。怎麼了?”“怎麼?”“有什麼問題嗎?”“問題,沒。我就想……我對你說,明天見。”他微笑起來:“是的,明天見。你的英語說得很好。”“我綁在剃刀的鋒刃上。”“什麼?”“歌裡的一句。”(綠洲樂隊的歌曲《清晨之光》(M Glory)中的一句歌詞ed to the mirror and the razor bde,原意是站在鏡子前,拿著剃刀。這裡坎迪斯因為不懂英文而漏掉了鏡子一詞,造成了誤解。)“噢,好吧。但是你現在沒有綁在上麵吧?”她似乎沒有聽懂。“我……唉……”“沒關係,坎迪斯。明天見。”“嗯,明天見。”雷布思掛上聽筒。綁在剃刀的鋒刃上……他忽然完全不想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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