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空中花園 伊恩·蘭金 2449 字 16天前

約翰·雷布思親了女兒一下。“你真的不要我送?”薩曼莎搖搖頭。“我要走走路,把剛才那些比薩消化掉。”雷布思把手插到口袋裡,觸到手帕下麵的一踏鈔票。他想過要給她一點錢——做父親的不就該這樣嗎?——可是她一定會笑起來。她已經是個二十四歲的獨立的大姑娘了,不需要他做這樣的表態,當然更不需要錢。她剛才甚至爭著要付比薩的錢,說他還沒吃完一片,她就已經吃掉半個了。剩下的比薩放在盒子裡,夾在她胳膊下麵。“再見,爸爸。”她在他的麵頰上輕啄了一下。“我們下周見?”“到時候我打電話給你。也許我們三個一起……”她說的第三個人是內德·法洛,她的男朋友。她一邊說話一邊倒退著走。然後她招手道彆,轉過身去,小心觀察著兩個不同方向的傍晚車流,頭也不回地穿過馬路。但是踏上對麵的人行道後,她半轉身,看見他還在看著她,便再次向他揮手致意。有個年輕人差點撞到她身上。他正盯著地麵,脖子上繞著細細的黑色耳機線。回頭看看她吧,雷布思心裡想著,她簡直棒極了,不是嗎?可是那個年輕人隻顧晃晃悠悠地走他的路,根本沒有留心到她。而她則轉過街角,走出了他的視線。雷布思現在隻能想象她的樣子:左臂牢牢地夾緊比薩盒,雙眼堅定地直視前方,右手大拇指摩挲著右耳上她剛穿的第三個耳洞。他知道她想到什麼好玩的事情時,鼻子會皺起來;他知道她在專心考慮事情的時候會把一邊的衣領咬在嘴裡;他知道她戴一條編成麻花狀的皮質手鏈、三隻銀戒指、一塊紫藍色的便宜手表,表帶是塑料的;他知道她的頭發天生就是這種棕色;他知道她此刻正要去參加蓋伊·福克斯之夜(蓋伊·福克斯之夜:蓋伊·福克斯生於一五七零年,是天主教反叛分子,曾計劃炸毀英國國會大廈,失敗後被處叛國罪,於一六零六年一月三十一日被絞死。每年的十一月五日被定為蓋依福克斯之夜,又稱篝火之夜,慶祝反叛陰謀被粉碎。是夜有燃燒篝火、燃放煙火以及列隊遊行等傳統項目,兒童還會帶上麵具。)的派對,但並不淮備待很久。他對她的了解還遠遠不夠。也正是這個原因,他希望他們能常常找時間在一起吃個晚餐。這計劃進行得並不順利:時間一改再改,好幾次到最後一分鍾臨時取消約會。有時候是她的原因,但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他的問題。今晚也是一樣,他本來有彆的事情要辦。他伸手在夾克上摸了摸,觸到胸口內袋裡那個鼓起——他的小定時炸彈。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已經快九點了。他可以開車,也可以步行——要去的地方不遠。他決定開車過去。今夜的愛丁堡煙花盛開,人行道上積了厚厚一層落葉。寒氣滲入他的五葬,明天早晨他就需要刮車前擋風玻璃上的霜了。城市南部的霜凍似乎來得比北部早些。雷布思當然在南部生活和工作——在克雷格米拉短期工作了一陣之後,他又回到了聖倫納德警署。他可以直接回警察局——說起來他現在還在當班——但他還有彆的計劃。往停車點走的路上經過了三個酒吧,裡麵人聲鼎沸,煙霧、笑聲、高溫和酒精混合出渾濁的空氣:他對這一切的了解甚至超過了對自己女兒的了解。三個酒吧中有兩個都用了“門衛”。這年頭他們好像不用看門人這個詞了。他們現在是門衛,或者叫前門經理;都是短發的大個子,若想引爆他們的怒氣,那導火線比他們的頭發還短。其中有一個穿著蘇格蘭短裙,臉上滿是傷疤,眉頭緊皺,頭皮上有刮傷。雷布思記得他的名字好像是瓦提或者瓦利。他是泰爾福特的人;可能他們全都是。前麵的牆上畫著塗鴉:沒人幫忙嗎?這五個字遍布整座城市。雷布思把車停在弗林街拐角,下車步行。街道上一片漆黑,隻有一家咖啡館和一家遊戲廳還開著。街邊豎著一根路燈柱,燈泡已經壞了。警方要求市政委員會不要急著修這盞路燈——任何有助於警方監視的情況都是好的。旁邊的出租公寓樓裡亮著一些燈。街邊停著三輛車,但是隻有一輛是他們的。雷布思打開車後門,坐了進去。駕駛座上坐著一名男子,邊上是名女子,看起來又冷又無聊。女的是希歐涵·克拉克警長,最近剛被調到蘇格蘭刑事組,之前在聖倫納德跟雷布思共事過。男的是克拉弗豪斯警長,刑事組的老人。他們這個行動組負責對湯米·泰爾福特及他的一舉一動進行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監視。兩人的肩膀都垮著,臉色蒼白,不僅因為極度無聊,也表示他們清楚地知道,這樣的監視是毫無意義的。說毫無意義是因為這整條街都是泰爾福特的。街上停著的每輛車的來曆和目的他都一清二楚。剛停下來的兩輛路虎攬勝都屬於泰爾福特團夥,而路虎之外的任何車輛都顯得格外刺眼。刑事組有一輛特彆改造過的監視專用貨車,但這招在弗林街是行不通的。任何貨車在這裡停留超過五分鍾,就會有泰爾福特的人上前仔細盤查。他們都經過專業訓練,可以在彬彬有禮的同時對人造成壓迫感。“見鬼的秘密監視。”克拉弗豪斯不滿地都囔道,“我們根本就不秘密,也沒什麼東西好監視的。”他用牙咬開一條士力架巧克力的包裝袋,遞給希歐涵·克拉克。她搖頭謝絕了。“可惜不能用這些公寓,”她說著,一邊透過擋風玻璃往上打量,“那才是完美的監視地點。”“隻不過這些房子全是泰爾福特的。”克拉弗豪斯說,滿嘴都是巧克力。“都住滿了嗎?”雷布思問。他上車才一分鍾就覺得腳指頭冰涼。“有幾間還空著,”克拉克說,“泰爾福特拿來做儲藏室用。”“但是任何進出正門的人都會被盤查,”克拉弗豪斯補充道,“我們曾經安排過抄表員和水管工試圖混進去。”“水管工是誰扮的?”雷布思問。“奧米斯頓。怎麼了?”雷布思聳聳肩。“我家浴室的水龍頭有點漏水。”克拉弗豪斯笑了起來。他是個高個兒,非常瘦,眼睛下麵掛著大大的黑色眼袋,頭頂的金發稀薄,講話做事的速度都很慢,因此旁人常常容易低估他。這些人偶爾會發現,克拉弗豪斯的綽號“血腥”並不是白叫的。克拉克瞄了一眼手表:“還有九十分鍾換班。”“把暖氣打開應該會好一點吧。”雷布思建議道。克拉弗豪斯在座位裡轉了個身。“我一直跟她這麼說,但她就是不願意。”“為什麼?”他對上了後視鏡中克拉克的目光。她在微笑。“因為嘛,”克拉弗豪斯說,“要開暖氣就要開引擎,開著引擎又不跑就是浪費資源。全球變暖之類的鬼東西。”“本來就是這樣。”克拉克說。雷布思向她在鏡中的投影眨了下眼。看樣子她已經被克拉弗豪斯接受了,也就是說費蒂斯街的整個團隊都接受了她。雷布思自己仿佛永遠都是個局外人,對她這種融入人群的能力嫉妒不已。“反正他媽的完全沒有用。”克拉弗豪斯繼續說道,“那個流氓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們在這裡乾什麼。監視貨車停了不到二十分鍾就被趕跑了;奧米斯頓扮成水管工,連門檻都沒有跨過去。我們現在傻等在這裡,整條街就我們這幾個活人。哪怕我們出去演啞劇也不可能比現在更引人注目了。”“警察的存在就是一種威懾。”雷布思說。“是啊,沒錯,再這樣守幾個晚上,我敢肯定湯米就會變回善良守法的好公民了。”克拉弗豪斯在座位上扭動身體,試圖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有沒有坎迪斯的消息?”薩米也問過她父親同樣的問題。雷布思搖搖頭。“你還是覺得塔拉維茨把她抓走了?不會是她自己跑掉了嗎?”雷布思哼了一聲。“你希望是他們乾的,並不表示一定就是他們乾的。我建議讓我們來處理吧,不要想她的事了。阿道夫(指希特勒。後文中雷布思負責調查一起與二戰戰犯有關的案件。)的那件事就夠你忙活的了。”“不用你提醒我。”“你找到科爾洪的下落了嗎?”“忽然休假了。他辦公室的人接到醫生的一個電話。”“我想那是因為我們。”雷布思意識到他的一隻手一直在撫摸前胸的口袋。“泰爾福特是在咖啡館裡還是怎樣?”“大概一個鍾頭之前進去的。”克拉克說,“咖啡館後麵有個房間,他就在那裡。他好像也很喜歡遊戲廳,裡麵都是那種摩托車遊戲機,你可以坐在上麵跑。”“我們需要有個人在裡麵接應。”克拉弗豪斯說,“不然就得在裡麵裝竊聽器。”“那個地方連一個水管工都進不去,”雷布思說,“你真覺得能派人抓著一把無線電麥克風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反正也不會更糟了。”克拉弗豪斯打開廣播,開始找音樂聽。“拜托,”克拉克請求道,“不要聽鄉村音樂或者西部音樂。”雷布思盯著咖啡館的外麵。那地方光線明亮,窗玻璃的下半部分用網狀的窗簾掩起來,上半部分寫著“價格便宜,量多實惠”,還用膠帶貼了一張菜單。外麵的人行道上有一塊三明治的廣告牌,上麵寫著咖啡館的營業時間:早上六點半到晚上八點半。也就是說這家店一個鍾頭之前就應該打烊了。“他的執照齊全嗎?”“他有律師的。”克拉克說。“我們試的第一招就是這個,”克拉弗豪斯補充道,“他申請了一個延時營業許可,而且我也不覺得鄰居會抱怨。”“嗯,”雷布思說,“雖然我很願意留下來陪兩位聊天……”“這就算聯絡完了?”克拉克問。她的幽默感還在,但是雷布思看得出來她已經很累了,因為不規律的作息、身體的寒冷,外加執行這種明知不會有任何結果的監視工作帶來的無聊。跟克拉弗豪斯搭檔不是件容易的事:沒有什麼有意思的故事可講,還要不斷地提醒你所有的事都“不能做錯”,一切都得按規矩來。“幫我們個忙。”克拉弗豪斯說。“什麼事?”“奧迪安路對麵有個賣薯片的。”“你要什麼?”“來袋薯片就行。”“希歐涵?”“Irn-Bru(Irn-Bru:一種碳酸軟性飲料,被稱作是蘇格蘭除蘇格蘭威士忌以外的另一種民族飲料,為蘇格蘭最暢銷的軟性飲料之一,銷量可與可口可樂相媲美。)。”“哦對了,約翰,”雷布思下車的時候克拉弗豪斯又加了一句,“既然你要跑一趟,順便問他們要一瓶熱水吧。”一輛車忽然拐到了這條街上,加速衝到咖啡館門前又猛然刹車,發出尖銳的聲音。最靠近街邊的後車門打開了,但是沒有人下車。車又加速往前走,車門還是開著,但現在人行道上好像有個什麼東西在爬,努力想要支撐自己站起來。“追上去!”雷布思大叫。克拉弗豪斯發動了引擎,猛地換到第一檔。車開走的時候克拉克已經通過無線電聯絡警局。雷布思跑到馬路對麵,那個人已經站起來了。他的一隻手撐著咖啡館的玻璃窗,另一隻手扶著腦袋。那個人好像感覺到了雷布思正向他靠近,搖搖晃晃地離開咖啡館,向馬路上走去。“我的天啊!”他大叫,“救命啊!”他又摔倒在地上,兩隻手在頭皮上摸索。他的臉完全被鮮血覆蓋了。雷布思蹲在他麵前。“我們會叫救護車的。”雷布思說。咖啡館的窗前聚集了一群人,門被推開了,兩個年輕人站在門口看著,就好像在看一出街邊鬨劇。雷布思認出了這兩個人——肯尼·休斯頓和“靚仔”。“彆給我乾站著!”他大吼。休斯頓看看靚仔,但是靚仔沒有動。雷布思掏出手機,打了急救電話,同時雙眼牢牢地盯著靚仔:黑色的鬈發黑眼線黑色皮夾克黑色馬球衫黑色牛仔褲。滾石樂隊:《漆成黑色》(Paintit Bck,滾石樂隊一九六六年發表的一首著名單曲。)。但是他的臉像粉筆塗出來的一樣雪白。雷布思大步走到門邊。他身後的那個男人開始哭叫,因疼痛而發出的喊聲響徹夜空。“我們不認識這個人。”靚仔說。“我沒有問你們認不認識他,我要你們幫忙。”靚仔眼睛都沒眨:“該說個‘請’字吧?”雷布思直衝到他的臉前。靚仔微微笑了一下,向休斯頓點點頭,後者進屋去拿了幾條毛巾出來。大多數的顧客都回到了各自的桌邊。有一個還在研究玻璃窗上的血手印。雷布思看見另有一群人在咖啡館後麵的一個房間裡,透過門口朝外看。他們中間站著的那個就是湯米·泰爾福特:高個子,肩部線條平直,兩腿分開,頗有一點軍人儀態。“我還當你會照顧你的手下呢,湯米!”雷布思向他叫道。泰爾福特的目光直直地轉向他,然後轉身進入房內,關上了門。外麵的慘叫還在繼續。雷布思從休斯頓手裡搶過擦碟子的毛巾跑出去。外麵那個流血的人又站起來了,晃晃悠悠的,像個被擊敗了的拳擊手。“你把手放下來一下。”那個人的雙手從厚厚的頭發上舉起來,雷布思看到一塊頭皮黏在手上一起被掀起來了,好像是用鉸鏈連在頭骨上一樣。一支細細的血柱直射到雷布思的臉上。他把臉轉開,感覺血液流過他的耳朵和脖子。他幾乎是閉著眼把毛巾捂在那個男人的頭上。“拿住。”雷布思抓住他的雙手,用力壓在毛巾上。強光閃爍,那輛沒有記號的警車開回來了。克拉弗豪斯打開車窗。“在考斯威塞附近跟丟了。我覺得是偷來的車,肯定會被遺棄在什麼地方。”“我們得馬上把這個人送到急診室去。”雷布思打開車的後門。克拉克找出一盒紙巾,抽出一團給他。“我覺得這血不是紙巾能止住的吧。”雷布思接了過來。“這是給你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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