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那個禮拜二的早上,山姆·包登在辦公室裡和一個進事務所還不到一年的年輕律師強尼·柯瑞克一起看一份新埃塞克斯信托銀行的報告。查理·胡柏來電表示他人就在附近,並問道如果他過來聊幾分鐘,不知道方不方便。山姆很快地和強尼把報告看完,讓他回自己的小辦公隔間去做一份摘要。他打電話通知前麵負責接待的總機小姐艾麗絲,請她在胡柏先生到了之後,馬上請他進來。幾分鐘之後,查理走進他的辦公室,並隨手關上了房門。查理才三十出頭,有一張頗富幽默感卻很醜的麵孔,他精力充沛、野心勃勃,外表卻裝出一副慵懶的樣子。他坐了下來,伸手去取香煙,說道:“牆上黑色的鑲板,低聲的交談,檔案多得可以上溯到公元前一千七百多年的漢穆拉比法典,再加上那種富貴氣息和點鈔票的輕柔沙沙聲,像我這種辛苦工作的小醜進來都該踮著腳尖走路。我老是忘記你們這些溫文爾雅的家夥是怎樣讓這一行看起來近乎體麵、令人起敬的。”“你在這行會悶死的,查理,我大半的時間都在削鉛筆。”查理歎了口氣:“我在外麵過著鬨哄哄的生活,出席市議會、分區委員會和計劃委員會的各種會議。山繆爾,我可是真的流汗打拚呢。對了,你怎麼都不再去吉兒·布萊迪的‘法院小館’喝兩杯了呢?”“最近沒有要上法院的案子,這表示我們工作效率更好了。”“我知道,我知道。呃,我開始查你那個老哥兒們的事了。他現在住在傑可街二一一號的出租公寓裡,就靠近市場街的街口。他是五月十五號搬進去的,房租預付到六月底。現在才十一號,顯然他打算住一陣子。我們那些穿藍色製服的警員經常去那兒盤查住宿登記。他開一部灰色的雪佛蘭轎車,車齡大約八年,用的是西維吉尼亞州的牌照。他們昨天下午在市場街的一家酒吧裡把他給揪了出來,馬克·杜頓組長說他一點兒也沒鬨,他很溫馴,也很有耐性。”“他們放他走了嗎?”“要不是已經放他走,就是準備要放他走了。他們向堪薩斯州那邊查證過,他是去年九月放出來的。他們要他說明他哪來的錢,還有他的車是打哪兒來的。接著他們回過頭再一一加以查證。他出生在西維吉尼亞州查爾士屯附近的一個小山城,從牢裡放出來之後,他回到那裡。他哥哥一直在查爾士屯工作,老家的房子還在。馬克思回來之後,他們把房子賣掉,把錢分了,他大約拿到將近三千美元,都放在一條可放鈔票的腰帶裡,隨身帶著。查爾士屯和華盛頓那邊都證實了他的話。他車子的行車執照和牌照都沒問題。他們搜查過他的車子和住房,沒有槍械,也沒有違禁品,所以他們隻好放了他。”“他有沒有解釋為什麼到這裡來呢?”“在杜頓的處理之下,他不得不說明這點,你的名字並未被提及。卡迪說他喜歡這個小鎮的風光。杜頓告訴我說他非常冷靜,說得很像回事。”“事先你有沒有讓杜頓搞清楚狀況?”“我不知道,我想他應該很清楚。杜頓跟你一樣不喜歡這種人在這裡混。所以他們會隨時注意他的。要是他隨地吐痰,就罰他五十大洋;要是他的駕駛時速超過限速一哩,也要罰錢;隻要看到他從酒吧出來,就告他酒後駕車。他會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會離開這裡再到彆處去的,這些人向來都是會走的。”“查理,謝謝你這麼幫忙,真的。可是我覺得他不會被嚇倒。”胡柏捺熄了煙蒂:“你神經太緊張了吧?”“也許吧。也許禮拜五共進午飯時我表現得還不夠擔心,我認為他是個精神有問題的瘋子。”“如果是這樣的話,杜頓倒是沒發現。你覺得他想乾什麼?”“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他想儘其所能做出什麼壞事來傷害我。要是你有一個老婆、三個孩子,又住在鄉下的話,你就是會比較緊張一些。”他將有人把車停在路邊、人坐在石牆上的事告訴查理。凱珞記得那是輛灰色汽車,這更讓人覺得那個人可能就是卡迪。“也許他隻是想好好地嚇嚇你。”山姆勉強地笑了笑:“那麼,他可乾得真不錯。”“也許你可以試試彆的辦法,山姆。你知不知道頂尖偵探社的人?”“當然知道,我們雇用過他們的人。”“那是一家全國性的組織,有些地區的辦事能力很弱,不過我們這裡倒有幾個很能乾的人。我特彆想到其中一個,他叫席維斯,受過很好的訓練,有反情報隊的背景吧,我想。他也乾過警察,粗野得像匹馬,冷酷得像條蛇。找他做事會花掉你一大筆錢,不過錢花在這上麵也算值得。你認識他們的經理嗎?”“安德森,我認識。”“打個電話給他,看他是不是能把席維斯派給你。”“我想我會去找他的。”“你有沒有卡迪的住址?”“我寫下來了,傑可街二一一號,靠近市場街的街口。”“對。”席維斯在四點半的時候來到辦公室。他靜靜地坐著,聽山姆細說原委。他長得方頭灰臉,看不出確實年齡,似乎從三十五歲到五十歲都有可能。皮帶上頭挺著個肚子,兩手又大又白,頭發看不出什麼顏色,雙眼像兩片鑽了洞的石板瓦。他不做多餘的動作、隻是像座墳墓似地動也不動坐在那裡專心傾聽,使山姆覺得自己有點過於杞人憂天似的。“安德森先生有沒有告訴你我的價碼?”席維斯以有點恍惚的聲音問道。“有,他說過了。我答應馬上寄一張支票給他。”“你希望盯著卡迪多久?”“我不知道,我希望有……旁觀者的意見,看他是不是打算要傷害我或我的家人。”“我們不懂讀心術。”山姆覺得自己的臉紅了起來。“這我知道,我不是個歇斯底裡的婦道人家,席維斯。我隻是覺得要是你看緊他,或許就能多少了解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我希望知道他有沒有去我家那邊。”“如果他去了呢?”“在你認為安全的情況下儘量讓他去,如果我們能搜集到足夠的證據好證明他的意圖,這對於定他的罪大有幫助。”“你希望我怎麼向你報告?”“口頭報告就可以了。席維斯,你可以馬上開始嗎?”席維斯聳了聳肩。這還是他露麵之後首度有所動作。“我已經開始了。”02禮拜二傍晚,就在山姆離開辦公室之前,雨停了。當他在車陣中穿梭行駛,拐進十八號公路的時候,夕陽又出來了。十八號公路和湖濱比鄰處有五哩之長,途經一處夏日避暑彆墅區,房子一年比一年蓋得多。然後公路朝西南轉向大約八哩之外的哈潑村,一路駛過廣大的農田和大型的新建住宅區。他開進村子裡,繞過村子中央廣場的兩側,在下一個紅綠燈右轉上密爾屯路丘,抵達他位於村子外緣的住家。他們找了很久,最後才在一九五〇年找到這間農舍,並為了價錢問題而猶豫了很久。為了讓裡麵的設備現代化,他們估了好幾次價。可是他和凱珞都自知深陷其中,他們已經愛上了這棟老房子。房子坐落在十畝大的農地上,有很多棵榆樹、橡樹和一排白楊樹。從正麵所有的窗子看出去,都可以看見遠方一片微微起伏的丘陵。建築師和營造商將房子蓋得很棒。磚造的主屋漆成白色,遠離外頭的大馬路。正對屋子時,長長的車道位於右側,而且一直通到以前是穀倉、現在也還稱為倉房的地方。儘管那裡主要的功能是停放那輛福特旅行車,以及凱珞那輛帥氣、尊貴而很實用的英國莫裡斯汽車公司出產的MG車。倉房也是磚造的,漆成白色。樓上原先堆稻草的地方,現在則是孩子們在用;向來一緊張就會低吠的瑪麗蓮雖能爬得上梯子,卻隻能縮著尾巴、兩眼骨碌碌直轉,讓人抱它下去。山姆轉入他家的車道時,發現自己第一次希望能有些近鄰。雖然他們可以眺望到透納家的屋頂,還有遠處山坡上的一些農莊,可是也就僅止於此。沿路有很多房子,但彼此之間相隔很遠。房子的數量多得有時好像所有的中學生在周末和假日全跑到包登家這一帶來了。可是並沒有一棟房子離得很近的。他把車開進倉房。瑪麗蓮跳了過來,不住地又跑又叫,想引人注意。山姆伸手去拍它的時候,順便數了一下腳踏車的數量,卻發現本來應該有三輛的,如今隻有巴奇在家。想到南西和占米還在外麵路上,讓他頗感不安。他一向很擔心孩子的交通安全,可是這回擔心的理由又多了一項。不過他不知道如何限製他們的活動範圍。凱珞走到後院,在到倉房的半路上碰到他,她吻了他一下說:“查理有沒有給你消息?”“有。我本來想打電話給你的,不過我想沒那麼急,還可以稍等一下。”“好消息嗎?”“很好,說來話長。”他瞪著她。“你如此盛裝打扮,讓我覺得大有問題,老婆,我希望不是我忘了有什麼派對才好。”“哦,這一身打扮呀?這是為了提振士氣。我一直在擔心,所以我決定好好化妝一下,記得嗎?我通常都會打扮一下的,所有談美滿婚姻的文章,都告訴太太每天傍晚要打扮一下等老公回家。”“可是不用如此盛裝打扮。”他們穿過廚房門走進屋子。他倒了一大杯酒,端上樓去,在衝澡和換衣服的時候喝。等他衝完澡出來,凱珞進來坐在她的床沿上,聽他敘述和查理談話以及雇用席維斯的經過。“我希望他會做出什麼事,好讓他們能把他抓起來。不過,不管怎樣,我很高興能請到席維斯。他看起來……很有能力嗎?”“我不知道。他不是那種熱情的人。查理好像認為他是頂尖的人選。”“查理清楚這些事的,對吧?”“查理很清楚這些事。彆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寶貝,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這種事不是都貴得要命嗎?”“還不算太貴。”他騙她說。“總有一天我要把你這件藍色襯衫丟掉。”她說。他把襯衫扣好,對她咧嘴笑道:“把襯衫丟了,我也會走人。”“真難看!”“我知道。孩子們在哪裡?”“巴奇在他房間裡,他和安迪在設計一架飛機,這是他們說的。占米在透納家,他們留他在那裡吃晚飯。南西應該就快要從村子裡回來了。”“她跟誰在一起嗎?”“她和桑黛拉一起騎車去的。”他走到五鬥櫃旁邊,又喝了口酒,然後把酒杯放了下來。他看看凱珞,她微微一笑。“我想我們是身不由己,親愛的,早期的拓荒者都是這麼擔驚受怕的,他們老是擔心印第安人和各種動物。現在的情況就像那樣,仿佛在溪邊的樹林裡藏了一隻動物。”他吻了吻她的前額,安慰她說:“事情很快就會過去了。”“最好是這樣。今天中午我覺得很餓,可是突然間我卻沒法子吞咽。我隻想趕到學校去看看我們的孩子。可是我沒有去,我隻是狂亂地在院子裡挖野草,直到校車在大門口把他們放下來才停。”從臥室的窗戶他可以看到車道,他看見南西騎著腳踏車往倉房那邊過去,一麵回頭揮手,還朝後麵某個他們看不見的人喊著說了句話,對方大概是桑黛拉吧。南西穿著一條藍色的牛仔短褲和一件紅罩衫。“南西回來了,”他說:“很準時。”“她現在——用她自己的話說——對培克非常的火大。好像在學校裡又有了個新的美女,有一頭近乎淺金色的頭發,所以現在培克是個土屁。”“土屁?”“這對我來說也是個新名詞,好像是把老土和屁蛋加在一起。她可是解釋得很不耐煩呢,還說‘哎喲,老——媽!’。”“我倒是能接受這個說法,培克·佛斯特是個土屁,毫無疑問地,他是個我巴不得南西能及早結束的過渡階段。就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來說,他實在是太壯、肌肉太發達了。每次我想跟他談談話,他就滿臉通紅地瞪著我,還發出我所聽過最可怕的空洞笑聲。”“他隻是不知道該怎樣和你相處而已。”“這跟我可沒什麼關係,雙音節的字就讓他頭昏眼花了,他是個標準電視年代下的孩子,這也要怪那些該死的學校和那些該死的教學理論。在你大談那些老套、自鳴得意的答話之前,我先告訴你,我絕不參加家長會去搞什麼改革。”他們下了樓。南西正坐在廚房的一張長桌上講電話。她對他們做出一副其煩無比的表情,用手捂住話筒,咬著牙說:“我今晚要溫書呢。”“那就把電話掛掉。”山姆說。從後麵樓梯上傳來一陣仿若營養不良的馬一路跌跌撞撞下樓的聲音。巴奇和他最要好的朋友安迪橫衝直撞穿過廚房,出了紗門,跑下台階,直朝倉房衝去。紗門上的絞鏈發出歎息般的聲音。“‘哈羅,老爸’,”山姆說:“哈羅,兒子。哈羅,安迪。‘哈羅,包登先生。’你們兩個孩子要乾什麼嗎?‘哎,我們要去倉房,爸。’很好,去吧,孩子們。”南西全神貫注地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她把右腳上的涼鞋踢掉了,然後有點心不在焉地用腳趾試著打開櫃台下麵櫃門的插鞘。凱珞打開裝在牆裡的烤箱門,正在看著裡麵的東西,神情充滿懷疑、不友善。凱珞是個好廚子,可是很情緒化。她會對著做糕餅的原料和鍋碗瓢盆說話。要是有什麼菜沒做好,那不是她的錯,而根本就是一種蓄意背叛的行為——該死的甜菜頭偏偏要把水熬乾;那隻笨雞就是不肯放鬆肌肉。山姆往高腳杯裡加了點酒,端到擱板桌(以支架撐起的桌子,其麵板可以置換)那邊。他打開了晚報,可是在開始看報之前,他先環顧了一下廚房。凱珞在廚房的設計上頗多主導意見,裡頭有很多不鏽鋼的東西。廚房很大。中間像一座島似的部分裝有水槽和爐子,把工作區和進食區分隔開來。碗櫃和放東西的櫥子都是暗色的鬆木做的。還有一扇大窗,從那兒看出去就是倉房後麵長著一片樹林的山丘。大小順序成套的銅鍋掛在一麵鬆木鑲板的牆上;在擱板桌的旁邊有一個以大卵石砌成的小壁爐。起先山姆並不喜歡這裡,在這個房間裡他覺得不自在。“太像個軍用倉庫,”他說,“太多銅製的怪東西。”可是現在他非常喜歡這裡,這裡已成為整棟房子用得最頻繁的一個房間,而那間有白木家具和藍色壁紙的雅致餐廳,不久之後就變成宴客專用。那張擱板桌五個人坐起來很舒服。南西掛上電話,把涼鞋穿回去之後,山姆說道:“聽說你有了競爭對手,南西。”“什麼?哦,那個呀!媽跟你說了。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臭東西,老愛裝腔作勢,有一張最可哀(愛)的誚(小)嘴和一雙好漂涼(亮)的大爛(藍)眼睛。我們都懷疑她是想扮成漫遊仙境的愛麗絲。那些男生都黏在她旁邊。看起來好可怕,惡心死了。那個可憐的老培克,他根本不擅長說話,所以隻能繞著她轉,展示他的肌肉。我才懶得理呢。”“這倒是很有意思的女性說法。”“大家都這麼說。”她憐憫似地說:“我實在該去念書了,真的。”“明天有什麼事嗎,寶貝?”凱珞問道。“考曆史。”“需要不需要幫忙?”山姆問道。“也許待會兒幫我溫習一下年代,我討厭背那些沒意思又老掉牙的年代。”他望著她跑出去的那扇門,如此珍貴而危險的年紀,半是孩子半是女人。等到她完全長成一個女人之後,她將會非常可愛。而那又會惹出另一些特彆的問題來。就在他差不多看完晚報,把波哥連環漫畫留到最後再看的時候,他聽到凱珞在撥電話。“喂,麗絲嗎?我是凱珞。我們家的老二在你們那裡還算乖嗎……真的?好極了。你家麥克來我們這裡做客的時候,真像個小天使一樣。我想他們的舉止大概都像這樣……我能不能跟他說句話?勞駕,謝謝,麗絲……占米?寶貝,我不希望你跟麥克隻顧著玩,不做功課,聽到沒有?……好的,寶貝。吃飯的時候手肘不要上桌,吃東西不要出聲音,還有,要在九點半以前回來。再見,寶貝。”她掛上電話,用充滿罪惡感的眼光看了山姆一眼。“我知道這很傻,可是我開始擔心了,況且打個電話又那麼方便。”“我很高興你打了這個電話。”“要是我再一直這樣下去的話,我們全都會發瘋的。”“我倒認為隨時密切注意他們是個好主意。”“麻煩去叫巴奇進來。99lib?送安迪回去好嗎,親愛的?”03當九點鐘目送巴奇上床睡覺之後,山姆穿過走廊走到他女兒的房間,她的唱機旁邊有一疊新的唱片,音樂的聲音開得很輕。南西坐在書桌前,書和筆記本都攤開著。她穿著一件粉紅色毛巾布的袍子,頭發有點亂。她看了他一眼,滿臉筋疲力竭的表情。“準備好溫習曆史年代了嗎?”“大概吧,我恐怕會忘掉一大半。清單在這裡,爸。”“你連數目字都反過來寫呀?”“這樣才與眾不同。”“那倒是真的。現在學校都不再教寫字了嗎?”“他們說,隻要認得出來就行了。”他走到床邊,把那隻不可或缺的布袋鼠移到一旁,然後坐了下來。這隻名叫莎莉的填充玩具是她一歲時的生日禮物,自從那時起,不論她身在何處,都會帶著它上床睡覺。她現在不會再咬袋鼠的耳朵,其實那裡也沒剩下多少地方可以咬的。“我們要以這位有鼻竇炎的先生的歌聲當背景音樂來溫書嗎?”南西欠過身去,關掉了唱機的開關。“我準備好了。開動吧。”他照著清單上頭列出的年代考問她。她錯了五個。二十分鐘之後,不管他怎麼顛倒次序,她都能答對了。她是個聰明的孩子,而且好勝心很強。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講邏輯,井然有序,較不會天馬行空。巴奇似乎比較像南西;占米則隻會做夢,他學得比較慢,充滿想像力。他站起身來,把那張清單還給她,遲疑了一下,便又坐了下來。“家長訓話時間。”他說。“我想我問心無愧。我是說,在眼前這個時刻。”她回道。“我隻是耳提麵命,寶貝。是有關陌生人的事。”“天啊,這種事情已經講過幾萬萬次了。媽也說過了:不要隨便搭便車;不要一個人到林子裡去;絕對不要在路上攔車;如果碰到什麼人有奇怪的舉動,要像風一樣飛快跑走。”“這次有點不一樣,南西。這回是一個特定人士,我本來打不定主意是否不告訴你比較好,可是我想那麼做有點蠢。這是一個很恨我的人。”“恨你?爸!”他感到有點懊惱地說:“你這個溫馴、可愛、不怎麼體麵的老爸,還是可能招人怨恨的。”“我不是那個意思啦。他為什麼恨你呢?”“很久以前,在二次大戰期間,我是指證他的目擊證人。要不是我,他或許不會被定罪判刑,之後他就一直在軍事監獄裡服刑。現在他們把他放出來了,而他來到我們家這一帶,大約一兩個禮拜以前,你媽和我相信他曾經到過這裡。也許他什麼事也不會做,可是我們必須假設他會有所行動。”“當年他們為什麼把他關進牢裡?”他打量了她一陣,評估著她能懂得多少。“強奸罪。對方是一個和你同年紀的女孩。”“天哪!”“他比我矮一些。身材大概和約翰·透納差不多,個頭也像約翰那麼大,不過不那麼肥軟。禿頭、皮膚曬得很黑,一口很白、看起來就像便宜貨的假牙。他的穿著很差,抽雪茄。這些你能記得住嗎?”“當然可以。”“不管是什麼原因,都不要讓任何符合上述形容的男人接近你。”“我不會的,天啊,這可真是刺激,是吧?”“也可以這麼說。”“我可以告訴同學嗎?”他猶豫了一下。“我想應該可以吧。我也會把這件事告訴你那兩個弟弟。那個人叫做卡迪,全名是馬克思·卡迪。”他又站起身來:“彆用功得太晚了,小姑娘。睡得好,你會考得更好的。”“我簡直等不及要跟所有的同學講了。喔!”他對她咧嘴一笑,把她的頭發弄亂。“哈羅,了不起。妙齡少女南西·安·包登的生活起了戲劇性的變化。危險正悄悄逼近這個瘦巴巴的女孩。明日請繼續收聽這個美國女孩生活的另一章,她勇敢地微笑麵對——”“不要再說了!”“你的門要不要關上?”“哈羅,我差點忘了。我在村子裡碰到傑克。他說他已經找到地方可以把船拖去了。你知道他這個人的,所以我就告訴他把船拖去,我們這個周末可以去整修,這樣沒問題吧?”“很好,小姑娘。”當他下樓的時候,占米已經回到家了。凱珞正在想儘辦法趕他上床睡覺去。山姆要占米先等一下。“我剛把卡迪的事跟南西說了。”他說。凱珞皺起了眉頭。“可是,你認為……噢,我明白了。我想這麼做很明智,山姆。”“什麼事呀?”占米問道。“兒子,仔細聽我說。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而且我要你把我說的每一句話都牢牢記住。”他把整個情況解釋給占米聽。占米很專注地聽著。最後山姆說道:“我們也會把這件事告訴巴奇,不過我不確定告訴他對他是否有所差彆,他生活在自己的火星世界裡。所以我要你比平常更貼近弟弟,我知道這會妨礙到你的一些樂趣,可是這件事很嚴重,占米,這不是電視節目。你願意嗎?”“當然。為什麼他們不把他抓起來呢?”“他並沒有犯下什麼錯事。”“我打賭他們可以逮捕他。你知道,警察有槍,那些從死掉的謀殺犯身上拿來的槍。隻要他們去找那家夥,把凶槍塞到他口袋裡,那麼就可以用無照攜帶槍械的罪名把他抓起來,關進牢裡,對吧。然後他們再把那支槍送到化驗室用某個儀器檢查之後,就會發現那是把凶槍,這樣一來,就可以把他送上電椅,在某天的大清早執行死刑。”“哎呀,”凱珞說。“占姆士(James,占米為其昵稱),我的孩子,我們美國之所以是個很好的國家,就因為這種事不容發生。我們不會把清白的人關進牢裡,我們不會因為我們認為某些人會做出什麼事而把他們關進牢裡。如果真有這種事的話,那你,占姆士·包登,說不定哪天也會發現,隻因彆人謊報,自己就被關進了監牢。”占米皺著眉頭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那個史庫特·普裡斯柯特大概就快把我關起來了。”“為什麼?”“因為我現在可以做二十八個伏地挺身了。你瞧,等到我可以做五十個伏地挺身時,我就要去找他,打爛他的肥鼻子。”“他知道這件事嗎?”“當然知道,我告訴過他。”“現在你最好上床睡覺去了,寶貝。”凱珞說。走到了前麵樓梯口,占米又轉過身來,說道:“可是還有一個問題。史庫特也在練伏地挺身,該死!”在他走了之後,凱珞說:“南西的反應如何?”“她很能理解。”“我覺得據實以告是很明智的作法。”“我知道。可是這卻讓我覺得自己有點不中用。我是這個小小部落的王,我應該讓卡迪感到害怕才是,可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才辦得到,尤其是像我這種坐辦公桌的體格。他看起來好像身上還有一堆沒被命名到的肌肉呢。”“是瑪麗蓮在叫嗎?”他走進廚房,開門讓小狗進來。瑪麗蓮搖著尾巴對他開心地笑著,搖搖擺擺地走向食盆。它既震驚又不敢相信地望著空空的盆子,然後轉過頭來看著他。“沒得商量,小姐,你在節食,記得嗎?”它絕望地舔了舔水盆裡的水,蹣跚走到它睡覺的角落,轉了三圈,發出一聲歎息,側身躺下,山姆在它身邊蹲了下來,用手指輕輕戳著它的肚子。“一定得讓你恢複苗條的身材,瑪麗蓮,一定得消掉這團肥肉。”它對他轉了下眼睛,像根長毛刷似的紅毛尾巴擺了兩下,然後打了個嗬欠,在嗬欠終了時帶了聲低嚎,露出長長的象牙白牙齒。他站了起來。“就算是一隻大野獸,也會被小貓惹惱,會受到壞鬆鼠的百般折磨。瑪麗蓮,對你這個四歲大的膽小鬼來說,每天都很辛苦,是吧?”它尾巴懶懶地動了動,接著就閉上了眼睛。他逛回起居室,打了個嗬欠。凱珞看看他,也打了個嗬欠。“瑪麗蓮傳染給我,我又傳染給你了。”“那我就帶著嗬欠上床去吧。”“我先確定南西上床睡覺了沒,”他說:“馬上就來。”他把屋裡的燈逐一關掉,正待鎖上前門時,他卻又把門打了開來,並走到外麵的前院裡,慢慢地朝馬路走去。一場雨把空氣衝洗得很乾淨,空氣中有著六月的氣息,夏天就要來了。天上的星子看來很小很高,像是剛剛才擦亮似的。他聽到從十八號公路上傳來一輛卡車呼嘯遠去的聲音,等到車聲消失之後,又傳來山穀對麵遠處農場裡的狗吠聲。一隻蚊子在他耳邊叫著,他揮手將它趕開。夜色很黑,穹蒼高高在上,世界如此廣大遼闊,人實在是非常渺小、微不足道,而且非常脆弱。他的妻小都已上床。卡迪就在這片夜色中的某處生活著,在這片黑暗中呼吸著。他拍打了一下蚊子,橫越潮濕的草地走回屋裡,鎖好門,然後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