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冬天,國民政府的陪都重慶仿佛處於急著走出舊曆年的除夕夜:一股新的勢力已經積蓄到了蓬勃而出的時候,所有的爆竹都在為了除舊迎新而炸響。於是,空氣中彌漫了更濃烈的硝煙,大地上垃圾成堆。那些被趕走的人,不放過最後一次機會,想把身後的一切變成廢墟;而那些要在廢墟上重建家園的人,像閃電劈開夜幕,正揮舞著鐮刀和斧頭洶湧而來。此時,國民政府國防部新編第一軍政治部少將主任李涵章,正背對著文件櫃,站在辦公桌旁焚燒私人信件。隔著一部電話,他的副官江輝琦一言不發地站在桌子對麵。儘管那是一些並不涉及軍事機密的信件,有些甚至隻是父親從香港寫給他的家信,但隻要上麵有一個字,李涵章就不想留給任何人,這是他十多年來在中統和黨部工作養成的習慣。屋頂的白熾燈忽明忽暗,文件櫃旁的收音機裡,原本正在播送“總統令”,可一陣尖銳的調頻高音之後,忽然傳出出一個讓李涵章大吃一驚的聲音——“11月24日,南川解放。敵第20兵團及第15兵團兩部約3萬餘人被殲,第14兵團司令鐘彬被捉。至此,國民黨盤據多年的西南重鎮並企圖借此再做‘複興’美夢的重慶,已門戶洞開,完全暴露在我人民解放軍的強大攻勢之下。摧毀敵人在南川一帶的防線後,11月26日,劉伯承司令員、鄧小平政委根據我人民解放軍進軍西南戰局的發展態勢,向所屬各部發出了‘速殲長江南岸之敵,相機占領重慶’的命令。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各部,奉命分三路向重慶迂回前進,北路經涪陵沿江而上,中路由南川向西挺進,南路由綦江向北包抄,並於11月27日、28日相繼攻克重慶外圍的江津、順江場、漁洞鎮等蔣匪據點,向重慶城區進逼……”又是一陣調頻高音,之後,收音機像是沒有電了,再不發出任何聲音。辦公室裡的人霎時都如同被施了定身術,隻有滿室的紙灰,依然在空中飄成飛蛾狀。李涵章手裡的幾張信箋,被火盆裡竄上來的火舌引燃了,信箋慢慢地燃燒著,直到火苗燒疼了李涵章的手指,他才從收音機裡的那個鏗鏘激昂的聲音中回過神兒來。儘管愣怔了一小會兒,但李涵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剛把那幾張即將燃儘的信箋扔到火盆裡,電話鈴聲突然如同火焰一般竄起來,讓李涵章覺得自己的耳朵像手一樣,也被燒疼了。鈴聲響起前的那一瞬間,江輝琦就感覺到話筒晃了一下,然後,他的目光便在電話與李涵章之間來回穿梭著。雖然離開重慶已是必然,但具體什麼時候開拔,卻還沒有接到任何形式的正式通知。他和李涵章一樣,心裡都很明白,這個等待已久的電話,也許將決定他們從今以後的命運。電話鈴一直響著,話筒像是患了瘧疾,不停地打擺子。見李涵章依然穩穩地站在原地,往火盆中一張一張地送信箋,臉上依然一點兒表情都沒有,江輝琦隻得摸摸他的大鼻子,伸手把話筒抓起來,舉到耳邊。剛“喂”了一聲,他就側過身,一邊把話筒遞給李涵章,一邊輕聲說:“主任,楊森楊司令找您。”李涵章看了江輝琦一眼,把手裡等著丟進火盆的一疊信件放回桌子上,接過了話筒。李涵章聽著電話那頭急促的四川話,看著火盆裡印著黑字的紙,在燃燒中變小、變灰、變輕,然後再旋上半空。這個場麵讓他想起了二十多天前,他接到楊森的手諭“將組訓處、宣傳處、主任委員室、書記長室、反共救國總隊的機密檔案全部清理焚毀”之後,帶人將清理出的檔案運出去焚燒時,整整一天的時間,調統室和總部行動組人員都在周圍一百公尺範圍內緊急戒嚴。那時候的場景可真是壯觀啊……聽了好一陣,李涵章終於在一連說了三個“是”之後,輕輕把話筒放了回去,臉上仍像覆蓋著一層透明卻凝固的堅冰,讓江輝琦看不出任何表情變化。接了這樣一個重要的電話後,李涵章依然什麼都不說,隻是伸出左手,拿起桌上剩下的那摞信件最上麵的一封,取出信封裡的東西一看,居然是一本小冊子。“主任,這本共黨編的小冊子,還是我去中統局本部給你找來的。”江輝琦看了一眼,問,“也要燒掉嗎?”李涵章翻了幾頁,看了看自己的名字,答非所問地說:“反是要走了,在不在這個名冊上有啥關係?”他說著,合上小冊子,看火盆裡已經沒有火苗了,伸手在衣兜外麵摩挲著。江輝琦見了,忙上前一步,掏出火柴,“嚓”地一聲劃燃,點著了李涵章手裡的《四川匪特調查》。李涵章把燃燒的小冊子掂在手裡,看火苗竄起來又要舔著他的手指頭了,這才鬆開,緊接著又去拿第二封信,繼續往火盆裡送。江輝琦隔一會兒摸摸他的大鼻子,一直在旁邊站著,等李涵章開口。信件終於燒完了。可李涵章依然保持最初的姿勢,站在辦公桌旁盯著腳下的火盆,像在專注地看盆裡那些火苗和灰燼,又像在聽遠處零星的槍聲和近處的犬吠。火苗漸漸變小,最後,終於熄滅了。“這可真是乾淨徹底、灰飛煙滅啊!”江輝琦看著滿屋子飛旋的灰燼,輕輕喊了一聲,“主任……”李涵章似乎聽到了,但卻沒有朝江輝琦這邊看,而是抬起頭,望著天花板,平靜地說:“楊司令密令,隨行人員本日零時在‘渝舍’集中,補充槍彈;明天拂曉,二十軍、新編第一軍沿東大道經永川、榮昌、隆昌、內江到成都;為防止共軍追擊,待全軍過後,走在最後的交通警備第五旅立即炸毀球溪河大橋和簡陽大橋。”2江輝琦聽完了李涵章的話,沒吭聲,轉身出去,站在內院門口喊了一聲:“周雲剛!”重慶是山城,修蓋房子必須依勢而建,常常是這個院子在山腳,那個院子在山腰,中間有蜿蜿蜒蜒的石徑連著。石徑兩邊種著竹子和花草,便自然而然成了一處處與彆的城市韻味完全不同的園林。“有!”一個小個子快步從院門下竹影婆娑的大門處跑上來,低聲問,“江副官,我聽外麵的兄弟說,委員長和夫人走了以後,機場就要被炸了!機場沒了,再想出這山城,除非生出翅膀來。這下子我們該咋走啊?”“彆囉嗦了,立即通知吳茂東,主任必須在十一點五十之前到達楊司令的公館渝舍。”江輝琦左右看看,俯下身子,又對周雲剛說,“記得把我們那20枚手雷和3000枚催淚彈帶上。還有,前幾天領來的國民身份證和那幾套士兵軍服以及便裝,也全都帶上。”周雲剛點點頭,轉身下了石徑,出了大門,往車庫跑去。江輝琦聽到門外傳來一陣陣雜亂的腳步聲,知道那些不可能去台灣的中下級軍官顯然也已經接到了命令,正忙著調集軍隊,準備撤離重慶。江輝琦摸摸他的大鼻子,歎息一聲,推開辦公室的門,來到李涵章身邊輕聲說:“主任,我們走吧。”“好吧,我們走。”李涵章的臉上,此時終於有了表情。他抬起頭,苦笑了一聲,接著說,“人不要多,動靜不要大。”江輝琦一看主任終於同意動身了,趕忙說:“您放心,隻有我和周雲剛護送您,還有就是司機吳茂東。”李涵章走出辦公室,停下腳步,又回身望了望。雖然屋裡隻有一張空桌子和幾個空櫃子,但他還是躬身把門關上,就像以往每次出門前一樣,認真地落了鎖,然後把鑰匙小心地收好。出了小院,李涵章借著路燈遠遠地看到,自己的衛士周雲剛站在專屬於自己的那輛美式吉普車的車尾,司機吳茂東站在車頭。他們兩個人都以接受檢閱一樣的姿勢,站得筆直,目光始終落在李涵章身上。李涵章看看遠處的周雲剛和吳茂東,再看看身邊的江輝琦,想到以往那麼多跟隨自己多年的弟兄,今後將隻有他們三個跟在身邊,心裡便隱隱地有些痛。但此時,他的這種痛是藏在心裡的,並沒有在他的三個部下麵前表露出來,隻是他的臉上再一次罩上了一層寒霜。李涵章鎮靜地掏出手套來,慢慢地戴到手上,交替著從指尖到手腕往下抹了抹,然後摸了摸領口,正了正軍帽,確信自己恢複了以往出行時的儀表,這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氣,準備上車。可就在他正要走下台階時,冷不防旁邊一陣疾風旋過來,一條黑影撲到了他麵前!“汪汪!”黑影的叫聲和著它身後的鐵鏈聲,在初冬的夜空中,像冰淩一樣從高處插下來,深深刺進了李涵章的心裡。李涵章像是被刺痛了,痛得直不起腰。他渾身很明顯地抖了一下,退後一步,蹲下身子,弓著背伸手去摸狗的脖子。這是一條純黑的美國杜賓犬,是李涵章加入清白團時,陳立夫親手送給他的,李涵章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黑伯”。黑伯跟了他這些年,已經由當初唧唧嗚嗚的小犬娃,長成了一個身軀矯健、步履高雅的犬中紳士。李涵章此前聽說,杜賓犬的眼睛顏色越深,對主人的忠誠度就越高,而黑伯的那雙眼睛,就是兩顆烏亮的墨玉!李涵章鐘愛黒伯,不僅僅因為黒伯會隨著李涵章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變得溫順、變得警惕、變得乖巧、變得淩厲,還因為李涵章的每一次升遷,幾乎也都和這條狗有關。李涵章那雙白色的手套在黑亮滑順的狗毛上越發顯得醒目。黑伯嗚嗚地叫,伸出舌頭嘖嘖有聲地舔李涵章的腳。但李涵章沒有看黑伯的眼,他的目光隨著那雙白色的手套在黑伯油亮的皮毛上遊走。他忽然硬著脖子厲聲說:“把黑伯看好。等我回來,它要是少了一根毛,我拿你是問!”院門邊有人戰戰兢兢地答應了一聲。聽到應聲時,李涵章卻在燈光的映射下,分明看見黑伯那墨玉一般的眼睛,漫出了淚水。那是一條狗的淚水。李涵章不能再看下去了。他鬆開手,站起來,繼續下台階。身後,那條叫黑伯的杜賓犬,一開始隻是嗚嗚地哀吠,隨著李涵章離開它的距離越來越遠,嗚嗚的哀吠逐漸變成了發狂般的嚎叫。它左右騰跳著,狂吠著,想追過去,用爪子攀住它的主人。鐵鏈隨著杜賓犬的一撲一竄打在石階上,發出“哐當”的聲音。拴鐵鏈的樹也前前後後地搖晃著,那些還沒來得及被寒風吹掉的樹葉,此時“唰唰”地直往下落,打在李涵章的軍帽上、軍裝上,也打在李涵章的心上。李涵章的腳步停了一下,從手上摘下那雙剛剛觸摸過黑伯的手套,但他終於還是沒有轉身,隻是把手套團在右手裡,又繼續往前走。江輝琦幾步趕上來,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自言自語似的問:“主任,我們還能回來嗎?”李涵章沒有回答他,隻是在行走中慢慢地把那雙手套疊好,裝進口袋裡,然後加快腳步走過去,拉開車門,上了車。他知道這是和黑伯的永彆,但“肯定回不來了”這句話,他絕不會說出來。江輝琦和周雲剛坐定之後,吳茂東把車發動了。這個時候,李涵章卻擺了擺手。吳茂東明白主任的意思,隻好讓美式吉普的引擎轟鳴著:他把手放在檔把上,但車仍然在空檔上。燈光從台階上的屋子裡射過來,李涵章想在車內再最後看一眼他的黑伯。然而,車窗外的夜幕中,黑伯隻是一個左衝右突的剪影。終於,李涵章歎了一口氣,說:“走吧!”吳茂東立即拉動了檔把。然而,就在車加速的那一瞬間,一條黑影伴著一串巨響,箭一樣地騰空射過來。隨後,又一聲悶響,從車前的擋風玻璃上落了下去!美式吉普的前擋風玻璃是防彈的,十分堅固,並沒有碎裂。吳茂東緊急刹車後,李涵章第一個拉開車門跳下去:一陣血腥撲鼻而來!李涵章往前走著,車往後退著。在慘白的燈光中,李涵章看見黑伯的身體已經被軋扁了。然而,儘管身子已經貼在地上,黑伯卻還是麵朝著自己的主人,使勁地往上抬頭,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想睜開它的那雙墨玉一般的眼睛。但是,可憐的黒伯,眼皮一撐開隨即就耷拉下去……就在那撐開卻還沒來得及耷拉下去的一個個瞬間,李涵章竟在黑伯亮晶晶的、蒙著淚膜的瞳仁裡反反複複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單膝跪下,眼睛死死地看著黑伯,就像在看鏡子裡的自己。隨後,他抹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汗水,很慢很慢地從槍套裡掏出了手槍……“主任……你這是……”江輝琦吃驚地看著李涵章的舉動,呆住了。李涵章一言未答,他在扣動扳機的同時,忽然回過頭來大聲吼道:“找個好地方,好好地把黑伯洗乾淨,埋了!”李涵章收了手槍,倒退著上了那輛一直沒有熄火的美式吉普,直到他坐下,至始至終都扭著頭,盯著他的黑伯。他看到有人過來把黑伯抬走,鐵鏈子拖在地上,他卻聽不到聲音。“開車!”聽到江輝琦這樣說,吳茂東這才像是回過神了一樣,用衣袖擦擦額頭的冷汗,二檔提速,吉普車隨即像一個做了虧心事的孩子,飛快地逃離現場躲進了夜幕。3李涵章知道,他離開重慶的日子到了。一個真正有責任心的男人,在作出任何一項重大決定時,通常都不可能把家庭因素排除在外。從李涵章知道自己被安排去台灣那天開始,他就很想把妻子素芬和兒子可貞都帶走。他就動用了這些年來所有的積蓄,想搞到三張機票。那些稱兄道弟的上峰或屬下,收下那些金條或者現洋時,大多都拍著胸脯承諾“兄弟一定儘力”、“絕對讓兄弟如願”,但最終,這些信誓旦旦的兄弟要麼黃鶴一去不複返,要麼轉眼間已成了共軍的俘虜。直到他從大足組建東西山遊擊縱隊回來,確信無法為他們母子弄到機票後,他隻好退而求其次,把他們母子送去香港。等自己完成了組建“反共保民軍”的任務後,隨楊司令到了台灣,再說和他們團圓的事兒。團圓、團圓……在乘車從政治部去往渝舍的路上,李涵章剛剛親手把他心愛的黑伯送去了天堂,心裡堵得就像壓上了一塊巨石。他望著重慶街巷兩邊烏溜溜的房舍,在夜幕中,從黑伯臨死前的那一雙黑眼睛,不能自已地想起了他和素珍、可貞母子分彆的那一天。儘管在這之前,他極力控製著自己,不再去重複那些回憶。“我不走,可貞也不走,要走的話,除非你帶我們走!”王素珍一聽說丈夫要她帶著可貞先走,“哇”地就哭出了聲,可貞被嚇壞了,拉著媽媽的旗袍下擺,仰著小臉,睜著圓圓、黑黑的大眼睛,看看媽媽,再看看爸爸。他沒有哭出聲,但眼裡分明有淚水在打轉。李涵章在屋子裡轉了幾圈,搓了半天胡子拉茬的下巴後,這才走到王素珍母子跟前,把手放在妻子瘦削的脊背上,輕輕地撫拍了幾下,然後才咬了咬牙,把自己早就籌劃好的、讓她母子先去香港的目的說了出來:“你知道,上麵發了一些應變費,我這些年也攢了些黃金和銀元。這些東西連同家裡所有的積蓄,你全部帶上。到了香港,請代我孝敬二老,把可貞養大。”王素芬抬起頭問:“你這是說的啥話?自己的父母自己好好孝敬,不要想推脫。”李涵章明白妻子的意思,是盼著他一起去香港。但李涵章心裡很清楚,自己是軍人,而且了解中統和黨部太多的機密,哪裡是想走就能走得掉的?看妻子說這樣的氣話,他蹲下身子,把兒子抱在懷裡說:“可貞,乖娃娃,你是男子漢,爸爸不在身邊的時候,你要多照顧媽媽啊。”“爸爸,我是男子漢……我聽爸爸的,照顧好媽媽。可是,爸爸,我不想離開你,媽媽……也不想離開你……”可貞說這些話的時候,淚珠子滾出了眼眶,順著兩腮往下淌。王素芬看不下去,更聽不下去,她剛才還隻是嚶嚶地小聲哭泣,忽然間嚎啕起來,猛地轉身一把將兒子抱在懷裡,衝丈夫吼道:“李涵章,從嫁給你那天起,我就沒想著要和你分開。現在這情形,眼看著隻要一轉身,就可能到死也再難見一麵。去香港?我們母子兩個哪兒也不去!一家人,活就活在一起,死就死在一起!”妻子的意思,李涵章自然再明白不過,但覆巢之下無完卵啊,他沒有時間再和妻子說下去了,如果連去香港的船都沒上去,共軍就截了退路,到時候不管說什麼話都枉然。“素芬,你放心,要是我僥幸不死,我們一家總有團聚的一天。你要知道,現在時間十分緊迫,這些事也不是我們所能夠決定的。你的心思我都清楚,啥話都彆說了,趕緊去收拾東西吧,現在船票也難買得很。一會兒江副官就要來了,你和可貞路上的事情,他會替我安排好。”李涵章把這些話說完,頹然坐回椅子上,右胳膊抬起來,伸開手掌,用中指和食指掐著兩側的太陽穴,手掌正好遮住了那張臉。他低著頭,不再看王素芬。王素珍一看丈夫難為成這個樣子,知道無論再說什麼,都改變不了現實,於是一手抹著淚,一手牽著兒子,進了內屋。過了一會兒,江輝琦來向李涵章報告,船票辦好了。李涵章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進內屋去催促妻子。可進了裡間,卻看見王素芬坐在床邊縫著一件很普通的藍色夾襖。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縫衣裳?李涵章搞不明白這女人為什麼這樣做,問道:“你……這是在乾啥?”王素芬低著九九藏書頭咬斷線頭,說:“我縫了三個戒指在你這件夾襖的領口裡。現在這世道,到處亂哄哄的,我和可貞走了,你難說會出啥事情。以後出門時,你貼身穿著這件夾襖,一來可以救急,二來,也當是我們在一起。那三個戒指,都是我戴過的,有一個,還是我們結婚的時候,你……”李涵章聽不下去了,也不敢再聽下去了。他硬生生地打斷妻子的話,揮揮手說:“我曉得了,素芬,輪船不等人,你快走吧。”李涵章把那件沉甸甸的藍色夾襖接過來放在床頭,然後一手拎著素芬準備好的行李箱,一手牽著可貞走了出去。李涵章和王素芬那時誰都沒料到,這件夾襖後來竟跟了李涵章一輩子。王素芬縫進去的那幾個戒指,不僅在危難的時候救了李涵章的性命,更支撐著李涵章走出了人生的迷途。江輝琦從李涵章手裡接過箱子,往停在門外的汽車走去。司機吳茂東看見了,忙過來幫忙。江輝琦騰出了手,便從李涵章手上接過可貞,抱著孩子跟在吳茂東身後。王素芬看見吳茂東把行囊往汽車上放,明白離彆就在眼前,她猛地轉過身,趴在李涵章肩頭大哭。眼看負責護送他們母子倆的幾個人都上了車,李涵章沒辦法,隻好一咬牙,把妻子抱起來,放進車裡,猛地把車門關上,然後扭過臉去,背對著吉普車,把右手慢慢地舉過肩頭,像平時對屬下們下達命令那樣,往下一壓,對江輝琦說:“走吧!”車子轟然開動了,王素芬扭過頭去,從吉普車後座上方的小窗裡,一直望著漸漸遠離的丈夫,淚水如瀑。可貞從車窗裡伸出頭,拚命地大叫:“爸爸——”那一幕,李涵章現在想起來,仍然心如刀絞。三年前,他沒有和父親一起離開重慶去香港,不能承歡膝下,已經是大不孝了,三年後卻又將剛剛開始啟蒙的可貞,托付給已經年近古稀的他老人家……李涵章每天從報紙上、從電台裡、從同僚們的口中,不斷地聽到國軍潰敗的消息,他夜裡開始失眠,那段時間,他在睡不著覺的時候,慢慢地養成了一個習慣——一遍一遍地回憶,回憶那些他在血泊中走過的半輩子的路,想到自己滿腹經綸、能文能武,但卻上不能侍奉父母,下不能照顧孩子,慢慢地,他竟然對這些年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和信仰,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動搖。然而,動搖隻是一瞬間的,就像一次低級彆的地震,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晃動,而人僅僅隻是感覺到微微有震感而已。4吳茂東多年來一直在國防部當司機,對重慶的大街小巷非常熟悉,所以,似乎也就是打了一圈兒麻將的時間,李涵章那輛美式吉普就“嘎吱”一聲,停在了羅家灣渝舍的院子裡。刹車的聲音,剪斷了李涵章心裡亂麻般的往事,讓他跌進了現實。李涵章他們到達渝舍的時候,是十一點五十分。雖說比楊森要求的時間早了十分鐘,但李涵章卻發現,停在渝舍兩邊的車,已經至少有三十多輛了。從車牌上看來,接到通知趕到這裡的人物,各界都有。此時的渝舍,哄鬨得就像朝天門碼頭。所有人臉上都能看出慌亂,隻不過有些人毫不掩飾,有些人故作鎮靜而已。李涵章一行四人跳下車之後,先去簽到,然後就按照要求,去領武器。李涵章領到的,是一支標準型的美製柯爾特M1911A1式手槍、一把易於在身上藏匿的六發左輪手槍、一把美國造的純鋼匕首,600發子彈;江輝琦和周雲剛各領了一支卡賓槍、柯爾特手槍和左輪手槍,以及1000發衝鋒槍子彈、200發手槍子彈;吳茂東是司機,隻領到了一支卡賓槍和500發子彈。另外,他們每個人還各領到了一個急救包。簽到、登記領取武器,來來往往、進進出出之間,總會遇到一些半生不熟的同事,但因為大家對即將發生的一切都不可預知,渝舍內外沉悶得像一座快要達到極限的鍋爐,一種看不見摸不著,但卻無處不在的壓抑感,讓每一個人都喘不過氣來。來渝舍的各級官員和隨從都板著臉,不輕易私下交頭接耳,看到有交情的人,也不過彼此點點頭,而且還刻意不讓周圍的人看出來自己是在和誰打招呼。自局勢緊張一來,平時大家相處,本來都極儘可能地詭秘和隱蔽,到了現在這種非常時期,所有的人更是心照不宣,各自忙著各自應該忙活的事情。李涵章平時為人就是出了名的嚴肅,這個時候,更是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遇到了熟人,他甚至連頭都不點,隻不過多看對方一眼而已。把武器放到車上之後,他們四人又到渝舍的大客廳去吃飯。李涵章對這座大客廳並不陌生,隻不過平時在這裡用餐或者開舞會,高官雲集,杯幌交錯,紅男綠女,衣香鬢影。但今天的這頓飯,卻吃得匆忙而又簡單,再也沒有了以往的從容和愉悅。吃著這頓沒滋沒味兒的晚飯,李涵章忽然想到了兩件事兒:水和汽油。一想到這兩件事兒,他立刻撂了碗筷,把四個人兵分兩路:他和周雲剛去開水房灌上四壺開水,江輝琦和吳茂東去保管那裡領油。臨分開時候,李涵章特地叮囑江輝琦,要把油箱、預備油箱全部加滿,還有,在吉普車的車座下麵有兩個綠色扁鐵桶,也全都裝滿汽油。李涵章心裡很清楚,一旦開上這部車離開了渝舍,就意味著踏上了潰逃之路,汽車沒有了汽油,那就是一堆廢鐵。他們忙完這一切,剛剛坐下來打算閉上眼睛小睡一會兒,渝舍的吃飯號響了。四個人連忙去那個大餐廳裡吃早餐;吃完早餐後,又按要求領路上吃的乾糧……終於要上路了。由總務處長的指揮車開道,後麵跟著車頂架有一挺機關槍、車廂裡站滿武裝士兵的大卡車,再後麵的是輜重車。緊跟在輜重車後麵的,各級官員的車。李涵章的車夾在中間。昨夜在渝舍集合起來的各色人等組成的這支獨特的隊伍,就這樣浩浩蕩蕩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重慶,離開了他們曾經在這裡呼風喚雨的陪都。七年前宋氏三姐妹穿著時裝、儀態萬方地並排走過的陪都大街,現在滿地都是殘垣斷壁、殘磚斷瓦;曾經在整個霧月藝術節裡都擁擠著高談闊論的文人雅士的小巷,現在到處露著光禿禿的屋頂,牆壁上的泥巴脫落了,青黃的篾條變成了炭色。滿街的廢紙片、爛木條和被碾碎的皮箱子、被軋扁的各式大小鞋子,讓整座山城眨眼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垃圾場,黑黢黢的街道上,沒有人,隻有車,一輛接一輛的車。天還沒有亮。似乎在這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不打算離開的人都縮在房子裡,打算離開的人都縮在車子裡。每輛車的主人都小心翼翼地亮著前後的燈,搖搖晃晃,想把車儘量開得快一些。這個時候,他們像一群赤腳的偷兒,想在逃跑時避開滿地自己親手打碎的瓷片。和每一個逃不脫陰影的人一樣,李涵章他們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一路無話可說。一陣接一陣的槍炮聲無規律地四處響著,雖然遠遠近近地不斷震蕩著耳膜,而且一聽就知道在射程之外,但山城的空穀卻有著大自然非凡的魔力,能讓那些聲音像羽毛一樣四處彌漫,通過眼耳口鼻甚至張開的毛孔,鑽進人們的皮膚下麵,侵進人的五臟六腑裡,讓他們心神不寧。不時有性能更好的車,超過李涵章的那輛美式吉普,把整個車身暴露在吳茂東不停遠光和近光地轉換著的燈光中。不用問,看看車牌,他們就知道那些車是誰的,上麵坐的可能是哪些人。但他們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依然沒有吱聲。一個多小時後,重慶已經被遠遠地甩在了車後,圍繞著那座山城爆響的炮聲、槍聲也隨之漸漸稀落了。這個時候,儘管天已大亮,李涵章從車內探出頭去,看了看天色和周圍的地形,叫吳茂東把車篷放倒。車窗外已經沒有被炸掉一半的房屋和被削去樹冠的禿樹乾了,一眼望出去,是盤旋在山間的蛇形般的山路和路邊山坡上的密林:冬季的四川盆地,乾燥異常。山路上車隊駛過,塵土飛揚,路邊高高的落葉喬木,孤獨地把枯枝伸向天空,而低矮的常綠植物卻依然沉默地、固執地一片蔥蘢。偶爾有叫不上名字的鳥兒落在路邊凸起的岩石上,但爪子才著地,旋即就又騰起,轉身沒入了濃密的樹林,於是,隻見一陣墨綠亂晃,那鳥兒,就沒了蹤影。李涵章和江輝琦還和剛才一樣端坐著目視前方,吳茂東也還和剛才一樣緊張地把著方向盤,隻有周雲剛開始不由自主地左顧右盼。他動了動屁股,回頭看著車後麵,低聲罵道:“槍聲密集的時候,跑得比兔子還快,一個勁兒超我們的車,他媽的現在……”“不是人家不想超,而是心急的都已經超過我們跑前麵去了,不急的心態和我們一樣,反正隻要不掉隊,跟得上楊司令就成。交通警備第五旅要在楊司令過去之後,才炸橋嘛。”江輝琦接著話茬,和周雲剛開玩笑。他們倆人從血戰台兒莊起就一直跟隨在李涵章左右,彼此都從來不把對方當外人。“你們放心吧,後麵的車還多。我注意過了,楊司令的車也在後麵。”李涵章沒有回頭,隻是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話,寬慰他的副官和衛兵。“格老子的,他現在是不用著急了。他那一幫姨太太早幾天就坐包機去台灣了,黃金美鈔帶了幾大箱,誰不知道?”周雲剛一邊觀察窗外的地形,一邊沒好氣地抱怨。5聽周雲剛說起楊森的事兒,李涵章不由得想到了王素芬他們母子倆,於是輕輕咳嗽了一聲,把頭轉向了江輝琦,問道:“輝琦,這幾天忙,也沒來得及問你,你送可貞母子走……他們說啥了嗎?”“太太沒說啥,小公子隻哭著喊要爸爸。主任,他們現在怕是已經到香港了,您放心吧,老太爺和老夫人會照顧好他們的。對了,去碼頭的路上,可貞還和我一塊兒照了張相,您看看吧。”江輝琦說著,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探著身子打算遞給李涵章。李涵章伸出手,還沒接觸到照片,猛地又把手縮了回去,說:“不看了,不看了。你好好收著……你好好收著就行了。他們母子沒有怨我吧?”“主任,您知道的,太太一向通情達理,咋會怨您呢?再說了,不能帶家眷走,是上峰明文規定的,又不是您的意思。”江輝琦說完這話,略略沉吟了一會兒,摸了摸他的大鼻子,又接著說,“不過,太太告訴我,她還是放心不下您。抗戰結束時,要是您聽老太爺的話,全家一起去香港,哪裡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如今被逼無奈,要他們母子去香港投奔老太爺,您這樣做,讓兩位老人家更傷心……主任,太太的原話我記不清楚了,大概意思隻這樣。”“唉!素芬說的有些道理。我這輩子,估計注定是要讓老爺子失望了……”李涵章的話還沒說完,隻聽“吱呀”一聲,原本開得好好的吉普車,搖搖晃晃醉漢般往前行駛了幾十米,突然竟熄火了。江輝琦一邊把他和可貞的合影放回口袋,一邊看著吳茂東,問:“咋回事?”“供不上油了,怕是油路出問題了,我下去檢查檢查。”吳茂東說著,從車上下來,搬出隨著帶著的工具箱,掀開了車蓋。車子在臨行前特地保養過,油路咋會出問題?李涵章、江輝琦和周雲剛三個人都這樣想著,起初還坐在車裡等,可看到吳茂東叮叮當當、螺刀鉗子地搗鼓了半天也沒動靜,就都下了車,站在路邊邊等車修好邊抽煙。在這條從重慶延伸過來的山路上,不時有散兵遊勇、傷兵病夫衣冠不整地經過。看這些人罵罵咧咧、吵吵嚷嚷地從自己身邊走過,聯想到沿途公路兩旁的大小商店全都關門閉戶,所有的老百姓看見軍車,就像躲瘟君般,李涵章心裡湧起一陣酸楚——哪怕是一個對中國曆史稍微有些了解的人也知道,眼前的景象,就是史書中所說的“敗亡之象”啊!這會兒,偶爾有李涵章認識的人過去,有的不減速直接開著車走了,也有的會搖下車窗,跟他打個招呼,並叮囑他快點兒跟上來,免得掉在後麵,與共軍遭遇。李涵章聽了這些話,抬眼看了看吳茂東,他依然弓著身子,腦袋伸在車蓋下,手裡掄著一個大扳手,在那兒忙活著。吸完了一支煙,李涵章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終於有點兒耐不住性子了,正打算親自上去踩幾下油門,看看究竟油路的問題出在了哪兒,卻猛地看見楊森的車遠遠開了過來,忙命令江輝琦和周雲剛整理衣冠,列隊行禮,在路邊迎接。雖說身邊隻有幾名侍從,但在上司麵前,李涵章依然表現得像一個充滿信心的將軍。抗戰勝利後,中統局總部帶著大部分人馬從重慶遷回南京,李涵章屬於留下的一小部分,並離開三處,擔任了中統外圍組織、國民黨重慶市黨部社會服務總隊副隊長。楊森擔任重慶市黨部主任委員後,將黨部社會服務總隊改為重慶市反共救國總隊,雖隸屬國防部,但直接受重慶黨部指揮。年初,國防部要在西南一戰死保重慶,下令將重慶反共救國總隊擴建為國防部新編第一軍,楊森直接提名李涵章擔任了一軍的政治部主任。所以,在李涵章心裡,楊森不僅僅是他的上級,而且對他有知遇之恩。就那麼一瞬間,楊森的車已經停在了李涵章他們麵前。這位重慶市黨部主任委員、重慶市市長兼衛戍司令伸出頭來說:“咋個搞的,這個時候熄火。抓緊點兒!共軍可能會由南岸渡江,在成渝公路上阻擊我們,你必須趕快修好車,趕上隊伍,第五旅可不會等你!”“是!長官!”李涵章沒有考慮楊森說這番話是出於什麼動機,他“啪”地行了軍禮,毫無表情地回答了楊森的“叮囑”。楊森說上麵那些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李涵章,右手卻攥著一雙雪白的手套,搭在車窗上。說完話,他看了一眼李涵章,揚了揚那雙手套。一陣轟鳴,李涵章他們麵前,便留下了一溜漸漸散去的黑煙。在楊森的車後,緊跟著十多輛各式各樣的汽車,以貨車居多,但綠色的帆布把車廂遮蓋得嚴嚴實實。“第五旅是你家養的狗,隻等你過了就炸橋!”看著楊森的車和隨行的十幾輛車跑遠了,剛才和李涵章一樣站得筆直的周雲剛跺跺腳,罵道,“格老子的!姨太太已經帶走幾大箱子了,現在居然還有這麼多車!”“胡說啥?”李涵章厲聲嗬斥道,“第五旅炸橋,那是校長的戰略安排!”聽到李涵章的訓斥,周雲剛不再發楊森的牢騷了,但嘴裡仍咕噥:“校長,哼!”剛要繼續說什麼,抬眼看見李涵章淩厲的眼神正瞪著他,硬生生把下麵的話憋回了肚子裡。周雲剛是個急性子,心裡憋著氣兒,不撒出來不舒服,便大聲喊叫著,跑過去催促吳茂東快點兒修車。李涵章和江輝琦正要跟過去,又有一輛車開到了過來。車門打開,李涵章認出上麵坐的人,是總部遷回南京時從自己手下調去二處的苟培德。內政部調查局成立之後,他又回到了重慶辦事處。苟培德從車裡鑽出來,先是摘下白手套,然後從口袋裡摸出一包“前敵”牌香煙,彈出一支來,雙手遞到了李涵章鼻子下。“前敵”牌香煙,是國民煙草公司專為國軍高級將領生產的特供煙。那個時候,誰能抽上“前敵”,是體麵身份的標誌之一。這個牌子的煙,市麵上根本見不到,何況是眼下風聲鶴唳的多事之秋。李涵章皺了一下眉頭,但還是把煙接了,苟培德“嚓”地劃了火柴,幫李涵章點上,然後又雙手遞了支“前敵”煙給江輝琦,這才湊過去問:“咋了?”江輝琦說:“車子有點兒小故障。”李涵章看著這個老部下,吐出一口煙,盯著煙頭上嫋嫋升起的青白色煙霧說:“培德啊,你離開我去了二處,後來又去了訓練委員會,升得這麼快,說明你乾得不錯呀!”“哪裡哪裡,是主任您一向栽培兄弟的結果。小弟一直記掛著主任的大恩大德。主任,您這是……您看,我能幫您啥忙?”苟培德把剩下的半包“前敵”很小心地裝進口袋裡之後,哈著腰問李涵章。苟培德身邊的車裡,坐著一胖一瘦兩個女人,胖女人雙手抱著一個大口袋,瘦女人用手絹掩著鼻子,倆人都瞪著苟培德,臉上一副極不耐煩的樣子。李涵章看了,淺淺地笑了笑說:“嗬嗬……不用不用,培德啊,你公務要緊,先走吧。”“那……兄弟就先走了啊。”苟培德說著,退後兩步,規規矩矩地行了個軍禮,然後才扭身飛快地上了車,臨關車門,還向李涵章揮了揮手。扇著苟培德的車揚起的塵土,周雲剛吐了一口唾沫,歪著脖子罵道:“呸!這個狗娘養的馬屁精,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哪兒都是這副熊樣兒,獻媚還忘不了顯擺!”看著他那麼較真,李涵章被逗笑了,走過去問趴在車頭折騰的吳茂東:“咋樣呀?”吳茂東抹了一把汗,蹲下去,把頭埋在兩腿之間,結結巴巴地說:“主任,我……我真不知道咋回事,走之前檢查沒問題的,可現在,估計這車是修……修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