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千年殺 言桄 2332 字 23天前

我們暫且擱置下言沈夫妻二人前往輞川山穀解謎探案的故事,不妨先把時間往前撥轉一千四百多年。彼時的黃土高原,完全不是現在的黃沙土嶺,而正覆蓋著一片片鬱鬱蔥蔥的森林。號稱“沃野”的關中平原,更是寶地中的寶地。且不說那煌煌的長安都城,單是渭河穀地中的自然風物,就有足夠的魅力讓人神往。雖然自晉湣帝牽羊掛璧,投降匈奴的前漢政權以降,北方地區就陷入了五胡十六國的混戰之中,“白骨蔽於野,千裡無雞鳴”的慘狀再現於世。可自從宇文泰奠基北周之後,施行均田和府兵製度,除舊布新,關中地區總算在相對安定的環境中漸漸恢複了生氣和繁榮。宇文泰作為西魏的丞相,很有當年曹孟德的遺風。他大權在握,但卻還算循規蹈矩,未曾施行改朝換代之事。他死的時候兒子們都還年幼,於是他將自己的事業托付給了自己的侄子宇文護,讓他輔佐世子。宇文護為造勢立威,匆忙逼迫西魏皇帝禪讓,把宇文泰的嫡子宇文覺推上了皇位,是為北周孝閔帝。閔帝登基的時候雖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但看到自己的堂兄宇文護一手遮天,究竟還是不滿,於是他以練武為名,在宮裡養了一批壯小夥兒,伺機殺掉宇文護奪回權力。這件事情在一千年之後被“我大清”的康熙皇帝如法炮製了一次,除掉了權臣鼇拜,大獲成功。可偏偏閔帝的命運多舛,宇文護得知此事之後,立刻廢殺了他,立宇文泰的庶長子宇文毓即位,是為明帝。明帝不僅聰明謹慎,而且文采彧彧,深得人心。宇文護怕自己終究胳膊拗不過大腿,又沒有廢立的借口。隻好心生毒計,買通禦膳房的大總管李安,給明帝吃的餅裡投下來了慢性毒藥。要說明帝也是,偏偏那些日子天天吃這餅,於是很快掛了,臨死時他覺察到宇文護的計謀,於是囑咐說:“我死之後立我的弟弟宇文邕當皇帝,這家夥有才,一定能振興我們周家。”就這樣,短短幾年之內,新建立的北周王朝就接連換了三個皇帝。宇文邕即位,是為曆史上大名鼎鼎的周武帝。他深知宇文護根基深厚,所以不敢輕舉妄動,而是處處遷就這位連殺自己兩位哥哥的堂兄。宇文護被封為晉國公,獨掌大權,氣焰一時無兩。閒言少敘,我們就把時間定格在周武帝天和七年的三月初一,這一天發生了件在今天看來稀鬆平常而當時卻足以引發恐慌的事情,那就是日食了。庾養正在自己的屋裡裹著被子呼呼大睡,忽然聽到外麵丁丁當當敲鼓打鑼,好不喧嘩。他迷迷糊糊睜開惺忪的眼睛,嘴裡哼哼著自言自語道:“怎麼這麼熱鬨,莫不是皇上腦袋發昏想把公主嫁給我,派人定親來了?要不就是他老人家又駕崩了昭告四方呢吧?這年頭,戰爭天天打,皇帝隨便崩,簡直都成家常便飯了……”他還在儘情地半夢半醒胡思亂想,忽然聽見房門被“砰”的一聲撞開,哥哥庾立氣喘籲籲地闖進來說:“長生,你還睡!日食了!”“天狗也是,你要不就一口吃下去彆吐出來,省得隔三差五就攪得我好夢做不完全——八成是沒肉粥吃餓的,日頭又那麼燙……”“你胡說什麼呀?小心遭天譴!爹找你呢!”“爹乾嘛呢?還在唉聲歎氣寫他的《哀江南賦》?要我說他就是臉皮厚,拿著人家北朝的俸祿,天天寫什麼懷念南朝的文章,你說說這是不是給臉不要臉……”一向深受儒家影響謹言慎行的庾立再也聽不下弟弟的口無遮攔了,他氣呼呼地衝上前去,擰住弟弟的耳朵提起來道:“你這張臭嘴早晚被人塞馬糞!趕緊穿衣服,跟我去見爹——你又裸睡……”兩人的父親、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義城縣侯庾信正在書閣中靠著火爐把一封信小心翼翼封好,端端正正放在桌上,俄頃又仔細檢查一遍,這才安心的提起筆來,繼續字斟句酌,寫他尚未完成的大賦。庾立恭恭敬敬地進來,垂手站在一旁說:“父親大人,我把長生叫來了。”“哦,是立兒啊,叫他進來。你先出去吧,我有話要對你弟弟說。”“不用叫,我來了。”庾養一邊打著嗬欠一邊揉著眼睛走進書閣門裡說:“老爹,你明明知道我正睡美容覺,這麼早就騷擾起我來。”庾立一邊往屋外走,一邊狠狠揪了弟弟一把低聲說:“正正經經說話。”“拜托,大哥,你看看老爹給咱倆起的名字:你叫立,字長功,肯定希望你立功嘛;我呢,叫養,字長生,就是希望我養生啊,我這才是謹遵父親大人教誨呢,是不是啊?老爹?”庾立瞪他一眼,退了出去,他和庾養雖然並非一母所生,但是內心卻特彆疼愛這個玩世不恭的弟弟。“喂,老爹,大哥走了,你有話趕緊說。彆以為你是大詩人我就特拿你當回事兒,我還得趕緊補覺呢。”庾信看著自己的這個邋遢孩子,心想這小子真還有些魏晉竹林風度,但他還是板著臉說:“小養,爹要你幫我一件事情。這件事萬分重要,而且極為機密,交給你大哥那種穩妥的人來辦,我反而不放心。”“爹,跟你說了一千二百遍了,彆叫我‘小養’好不好。雖說我確實是小老婆養的,但你也不至於老提醒我的地位吧?——我就納悶了,你不信大哥,反正相信我這種不著四六的人,你腦子也被天狗吞啦?”“再胡說我可就真翻臉了啊!你大哥是個老實人,循規蹈矩是他的長處,也是他的短處。而爹交給你的這件事情,一定要學會隨機應變,所以你大哥做不來,隻能你做。”“哦,難得你終於頭腦糊塗一回,那就交給我吧。有什麼指示?不會叫我給陳國皇帝送去,說你準備裡應外合造反吧?”“你這個混帳東西!居然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庾信抄起鎮紙來砸了他一下,裝作憤怒地說,“你拿著這封信,去藍田郡玉山縣望南莊找一位名喚夏逋的人,務必在七天之內把這封信親手交給他。記住,必須是親手交給,不能讓任何外人知道或者經手!否則,你、我、全家的腦袋都保不住,你沒了腦袋,看拿什麼睡覺。”庾養故意倒吸一口涼氣說:“老爹,你不會真的造反吧?要是那樣我先去朝廷告你一本,最後也能落個大義滅親,升官發財……”“彆亂說!當心我拿鞭子抽你!”“我帶幾個死黨去沒事吧?畢竟藍關那一帶山險路滑,民風也彪悍,萬一我掛了,這封信也保不住了。”“你自己看著辦,反正能安全不露聲色地把信送到就可以。”庾養把那封信揣進懷裡,看看桌上的草稿說:“沒問題!咦,老爹,你還在寫那篇《哀江南賦》?我看看,‘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寫得好煽情哦——對了,爹,聽說你在江南當建康令時,正好趕上侯景之亂。當時你在朱雀橋後吃甘蔗,結果敵人一箭射過來,你就嚇得屁滾尿流扔下甘蔗臨陣脫逃,搞得軍心渙散,首都淪陷,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哈哈……”“你個臭小子,快給我滾!”“哈哈,我看你彆寫什麼《哀江南賦》啦,江南有那般田地還不都是你們這幫文人搞得……哎喲,彆打我,我不說了,我走還不行……”庾養走出家門的時候,天狗終於順應民意,把那個吞了一半的太陽又吐了出來。剛才滿街敲鑼打鼓的人們也鬆了一口氣,滿臉洋溢著笑容彼此誇耀著往家走去,似乎剛才就是自己隻手挽救了太陽似的。庾養懶洋洋地披上大氅,在春寒中迎著冷風朝王鼎家走去。王鼎是王褒的兒子,而王褒是和庾信一樣,在梁末之亂的時候百經周折落到北方來的名士。倆人當然毋庸置疑還有一個相同的特點,就是雖在周王朝有顯赫的官位,但仍念念不忘江南舊事。庾養走到王府,隻見閽人正在門前石獅子後麵,瑟瑟發抖地揪著袖子躲著風吹。庾養皺皺眉頭問:“你們家那個摳門老爺還沒給你們添置衣服麼?”閽人對庾養已經熟得不能再熟,所以對他說話的方式也不以為奇了。他苦笑一下說:“老爺現在正光著膀子在院子裡‘行散’呢,他自己不穿衣服,能惦記給我們買?”閽人所謂的“行散”,是指魏晉南北朝的士人經常服用一種叫做“五石散”的藥後,渾身燥熱,需要不停走路,穿薄衣服,吃冷東西來把藥勁兒發出來。至於為什麼當時的士族喜歡服用這種忽冷忽熱的怪藥,可以參考一下如今但凡有點名氣的人都喜歡弄點搖頭丸來吃吃的例子。庾養罵了一句,剛推門而入,就看到王鼎和宇文愷從院裡正風風火火出來。他一看到庾養,就失聲笑道:“來得巧來得巧!我和安樂正閒得無聊呢,準備去找你玩呢。”“你親爹又在院子裡裸奔呢?”庾養劈頭就問。“啊,今天不是日食麼?他一心慌把散藥吃多了,正在內院呼哧呼哧跑步呢,搞得雞犬不寧整整一上午了。”“這藥這麼厲害?”“是呀,”宇文愷也咂著嘴說,“定九兄今天趁王老伯不注意,還給我順出來一包,等著我也嘗嘗。”“告訴你,這是毒品!你小小年紀瞎起什麼哄,你就是想找個名義裸奔吧?拿來給我!”庾養罵道。宇文愷訕訕地把揣在懷裡的那包藥遞了過去,不服氣地說:“我設計了一種器械,不用出家門就能跑步,可鍛煉身體了。我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跑步機’。”王鼎哈哈大笑道:“要說咱們三個人可都是把祖宗家業都玩丟的不肖子孫啊。長生的父親是大詩人,他的小兒子卻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安樂的父親和兄長都是威武赫赫的將軍,他呢,卻整天喜歡鑽研木工啊,機工啊,蓋房子什麼的;我呢,父親也是書法家兼文士,但我偏偏喜歡練武。唉,難怪咱們仨臭味相同呢。”“彆廢話了。我這次來找你們,是想去一趟藍田郡,不知道你倆意下如何?”庾養懶得跟他們多費唇舌,單刀直入地問。“當然好啦!”王鼎拊掌大笑道,“聽說郡裡的玉山縣有個名叫望南莊的村子,最近跌出怪事。我早想去那走一趟,也好查明真相,除暴安良,為民除害……”王鼎終於覓到了一個施展自己練武成就的機會,還沉溺在遐想中。宇文愷那邊也低著頭輕聲細語地說:“聽說那個村子附近有一座宋武帝北伐時期留下來的‘思鄉城’呢,據說裡頭有迷宮之類的。我也早想去看看,又不敢一個人去……”庾養心裡一震:父親告訴自己的那個收信人也在望南莊,這莫非之間有什麼巧合不成?“定九兄,那裡究竟出了什麼怪事?”“唉,其實出事也在情理之中。那個地方本來就在藍關道附近,這些年齊國和陳國又連年內亂,許多人為了避禍就跑到我大周來。那個村子一來挨著交通要衝不遠,二來被山水所隔,與世絕緣,所以許多外來人口就群集起來了。雖說現在政策開明,外國移民也不用簽證什麼的,可總得要辦個暫住證吧?不然許多遷來的人口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為非作歹的不在少數啊。這樣下去,怎麼有利於社會穩定?怎麼有利於發展生產?怎麼有利於促進祖國的統一大業……”“行了行了,王兄,我是問你那裡出了什麼怪事,不是聽你講地域歧視的。快點,簡潔點告訴我們,這樣還能省點時間,我們也好收拾收拾行李早點出發。”“啊,我剛才說的複雜了麼?沒有跑題吧?我說到哪了?想起來了,反正那個望南莊就是一個外來人口聚集點。像宇文兄所說,村子附近確實有一座劉裕當年駐軍所建的‘思鄉城’。你也知道,往往移民多的地方,房地產業總是比較火爆,於是那個小城被許多外來的有錢大戶看上。確實,住在城堡裡一來安全,二來也可以凸顯自己身份,憑這個造造聲勢,唬唬地方官,提高一下自己的政治地位;三來,也是最重要的,許多外來人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不願意彆人乾擾自己的生活,所以喜歡離群索居,而那個小城自然是最理想的去處了。但奇怪的是,無論誰成為這座城堡的主人,誰就會在很短時間內一命歸西。具體死法我就不多講了,反正有吊死的,有勒死的,有毒死的,有自己跌下來摔死的。當地人都傳說那個地方是鬼宅,一般都敬而遠之。即使這樣,一些不信邪的外來人總是被這座小城所吸引,總是購置下它,然後成為下一個受害者。最近我聽說它又被一位從南寧州來的夏姓財主買下了,還不知道這位新主人的下場如何呢。”“姓夏?”庾養大吃一驚地問。“不錯,據說此人是爨人的一位族長,因為仰慕中原文化最近才遷來此地的。”“你怎麼了解得這麼清楚?”“你平時多去酒館,聽聽八卦新聞就都知道了。”庾養長出一口氣說:“我們還是早點動身吧,反正定九兄想去除暴安良,安樂兄想去瞻仰一下前人的建築成就,我呢……”“你怎麼樣?”王鼎和宇文愷不禁問道。“我啊,我本江海之人,以悠遊為務也——兩位,快去打點行李喂飽驢馬,咱們午時在東門外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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