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婚姻是為極限運動的愛好者設計的,因為這是一種底下沒有安全網的高風險活動。來啊!快來看這一對膽大包天的飛天夫妻——傑出的高空秋千藝術家!如今,潔思掉下去了,而且血肉橫飛,我跟漢娜隻好想辦法收拾殘局。時間是星期天下午,我們坐在我家擁擠的廚房裡,一邊小口地喝著威士忌,一邊替裸體躺在電暖器前麵的潔思塗上深色粉霜,裝出剛從熱帶海島度假回來的膚色。她應該在這緊急會議的一個小時後,抵達希斯洛機場。我家很少接待客人,所以我有些緊張,這是因為我家實在太多愛放臭屁的動物跑來跑去,那種感覺就像我們的曾祖父輩打一次大戰時,被困在潮濕的壕溝裡,碰到有人放臭屁,客人隻能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尋找新鮮的空氣,可是又不能往外跳,這場麵真是有夠尷尬!上次我任教學校的校長史鎬先生來我家談副校長這個空缺時,就因為洛伊的一隻倉鼠以為史鎬先生的假發是另一隻同類,想要與之交配,因此落荒而逃。但是,這次的事件太緊急,大家隻好將就。我的孩子被趕到樓上,現在正用好像鑽牙機聲音的雷鬼搖滾音樂,透過樓板折磨我們。每隔一段時間,談話就因為潔思的自責而中斷。當我把威士忌倒入有缺口的玻璃杯時,她發出像抽屜卡住了的嘰嘎聲。“一定是我的錯!”她像森林裡受驚的小動物,從稀疏的瀏海後麵偷看我們。“大衛隻是覺得我不再性感了。”漢娜跟我立刻扮演人形魔術胸罩,拉抬她的精神,支持鬆垂下來的任何東西,務必讓我們的女性朋友看起來更大、更美。但是,看著潔思美麗的頭發和雪白如香草冰淇淋的皮膚,我們完全不必說謊。“潔思,親愛的,你非常美麗!我是說,看看你的頭發,從來沒有難看過,而且,你是那麼的苗條,哪像我?這實在非常不公平,尤其我整天都在節食。”我一點也不嫉妒地抱怨著。“你知道嗎?我這一輩子減了又增,然後又減掉的磅數,加起來都超過五百磅了!”看著朋友被哀傷吞噬,實在叫人心痛。以頭撞牆一小時可以消耗一百五十卡路裡,而這似乎是潔思目前唯一的運動方式了。“對啊!而我是買遍各種除皺霜的人,擦腳趾、擦小腹、擦眼皮,甚至該死的連腳背都擦遍了,可是什麼用也沒有,我身上的線依然比英國電信局更多!”但潔思依舊消沉不振,她看著威士忌酒杯,好像那是個可預測未來的水晶球。“翻身。”我好像在烤肉,開始把深色粉霜刷在潔思的屁股上。冬天的光線讓她看來憂鬱而細致,瘦得讓我心驚。光是上個星期,體重就至少減輕了七、八磅!“也許是我喂母乳太久,我的乳頭變得像部落女人那麼長。還有,我有妊娠紋、屁股像皺紋紙、骨盆肌肉(骨盆底肌,原文為pelvic floor,直譯是骨盆“地板”,所以可以找工人整修。而pelvic floor lift(exercisees)亦即防止尿失禁的提肛運動。)鬆弛。他們忘了告訴你,等你生過孩子,每次大笑都會滲尿!”潔思哀怨地說。“這是真的!”我承認。“那天在你的晚宴上,我笑到眼淚從腿部流下來!”沒生過孩子的漢娜笑起來,但是一提到鬆弛的骨盆肌肉,我和潔思的臉上立刻出現一種“自己養的狗當街抬腿小便”時的表情,那種空洞的、若有所思的、這不是我家的狗的表情,是因為我們都開始偷偷收縮陰部的肌肉。“親愛的,女人要年輕,方法很多啊!”富有同情心的漢娜立刻拿出她的整型外科醫生的名片給潔思。“說得對,漢娜,但我嘴角的紋路根本不是微笑紋,而是大峽穀!”潔思搖著她的酒杯。“我乾脆把我的頭整掉算了!”隻剩四十五分鐘,我要潔思再度轉身,把咖啡色粉霜的小顆粒揉進小腹的妊娠紋裡。我們經常取笑並比較生孩子之後的後遺症,但這是我們第一次認真麵對它。“想留住丈夫,就需要做一些保養。”漢娜晈著餅乾,這大概是她今天的主餐。“把往下墜的東西往上拉,包括你的臉。你也一樣,凱西,難道你不希望人家是因為你的身體而渴望你,而不是因為你破解字謎的能力嗎?”“惡……”潔思從廚房桌上的鏡子看見自己。“我的皮膚跟我完全不配了!”她像參加葬禮那樣垂頭喪氣。“下巴抬起來,潔思,”我輕聲告訴她。“不管漢娜怎麼說,這是你自己可以做的。”我浪費著生命持續著這樣的對話,多麼希望“時間”可以不要飛逝,希望“時間”去機場的免稅商店逛一逛,或慢慢地走、或搭慢一點的巴士,不要來折磨我們女人。“大家都知道大衛幾乎是個聖人,所以,問題一定在我身上!”“聖人?是黑暗王子吧!”我繼續塗抹潔思的二頭肌。“告訴我,你在劍橋第一次見到史督仔的時候,沒有看到他像魔王一般,走過的路上會留下硫磺?”漢娜憤怒地轉過來。“凱珊卓!你說的是她丈夫,潔思還很愛他呢!”我翻了個白眼,往上翻的程度,幾乎可以看到我的腦細胞正在更新。漢娜不滿地沒收了我的粉霜,把潔思的頭發挽到頭上,方便塗抹她的肩膀。“好吧!”我自動修正,“史督仔不完全是魔鬼轉世,不過也已經幾可亂真了,他的行為簡直像一隻邪惡的豬!”“他的行為像一個男人,親愛的。男人換輪胎、剪樹籬,同時到處鬼混,以證明他們的男性魅力。”她把裝起司的盤子遞到潔思麵前,“吃一點,你需要力氣重振旗鼓。”但是潔思隻看了一眼,碰都不碰。我在沉默中思考漢娜的話。身為一個男人的妻子以及一個兒子的母親,我絕對有資格上法庭作證,證明男性的腦袋是掛在網際網路上,有如從電腦熒幕增生出來的耳葉。他們有超大的足球腺體,卻有超少的衛生習慣,對於維持人際關係的努力,簡直像比質子更小的微分子。話雖如此,但“性失禁”應該是個可以控製的選項吧?洛伊對我……應該是忠實的吧!“男人就是男人,親愛的,家有中年男子的都該有自知之明。”漢娜宣稱。潔思用力放下威士忌,玻璃杯差點碎裂。“大衛如果有中年危機,為什麼不能隻是……呃……我不知道,買一輛不切實際的車或駕著自製小船橫渡英倫海峽?我的意思是,那輛荒謬的摩托車還不夠他叛逆嗎?”漢娜擺出米開朗基羅畫的“最後審判”的架式,替潔思塗著粉霜。飛機還有二十分鐘就要降落,現在通關很快,加上回家的一個小時車程,所以我好焦急,抓過瓶子,開始把粉霜狂亂而厚厚地塗在想像中比基尼泳裝沒有蓋到的地方,還有圓圓的兩個乳房下麵。漢娜不高興地猛嚼另一塊餅乾。“嘿,沒有人說婚姻很容易,不然結婚的時候何必說禍福與共、健康生病都會守著對方99csw.的那一套?相信我,假如你們嫁的是我家那位過敏先生,看你們怎麼辦!他幾乎每天都在生病,每天都東痛西痛。”她又替潔思添酒。“每個丈夫都有毛病,情況也可能更可怕,例如他可能好賭,或喜歡猥褻小孩,或者……”她打個冷顫。“酷愛打高爾夫球。”但潔思仍拒絕被安慰,粉霜隻塗好一半,她裸著身體,開始在我混亂的廚房踱起步來,我隻好拿著粉霜追她。“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開始兩項新的嗜好——婚姻和瘋狂。我的意思是,凱西說的沒錯,我怎會看不出史督仔的真麵目?”潔思崇拜了二十年的丈夫在她的審視下,形象正逐漸粉碎。她以為真實的事,現在看來隻是海市蜃樓。“我還以為……我們……我們是快樂的!”她再次發出荒涼的哀嚎。漢娜又替潔思倒威士忌。“好了啦!親愛的。”潔思的叫聲好像生鏽的絞鏈,她伸手壓住額頭,那是默片時代無助的受難少女,麵臨重大危險時的標準姿勢。我在桌下踢漢娜一腳。什麼?她無聲地問我。我說錯了什麼?“是我賺錢讓那個小人完成醫學院的訓練!”向隱藏已久的情緒投降後,潔思的哀怨一發不可收拾,她的聲音隨著情緒坐蹺蹺板。“我把心靈和身體完全奉獻給他。我好愛我的工作,可是我笨到放棄了工作,全都是為了他!”“唉……我從來就不知道你為何放棄大廚的工作。”漢娜擺出女強人的那一麵,把身體往後靠,翹起她用雷射除過毛的柔滑長腿。潔思鋼鐵般的眼神射向漢娜。“我決定留在家裡照顧喬許,確定我的孩子遺傳到的是‘我的’個性上的缺點,而不是把他交給那些若非暴食就是厭食的東歐籍交換保母,這樣不可以嗎?”大約還剩五分鐘,我把我們日光浴做到一半的朋友拉回電暖器的前麵坐下來。我認為潔思的決定是有道理的,我認識的每一位女性主管(不管職位多高),隻要聽到我們這些老師說,全職的職業婦女的孩子比較不可能拿到全A,以及以後比較容易開始收集納粹紀念品,而且比較容易變成暴力小孩的可怕故事之後,都紛紛拋開財務報表,設法做一些修正。潔思像被釘上十字架那般張開雙手,讓我塗抹她的側麵。“我難道不是個好妻子嗎?”她高貴地昂起下巴。“我的天!想想我忍受過多少事。抱著孩子緊急跑醫院、人權活動……我的家總是充滿獨腳的地雷受害者、不具備難民資格卻又自命清高的流亡文化人,還有大談兩性平等的工運者,他們隻因為我是在場唯一的女性,手指一彈就要我送上咖啡。沒錯,這些我都忍耐了下來,一直很有風度地招待他們。”潔思擤鼻子的聲音,好像海峽渡輪上的霧笛。“想來也真可笑,《BJ單身日記》的女主角在半夜三點醉到對著水溝嘔吐的時候,竟然把婚姻當成是生命往上走的成就!”漢娜立刻糾正她:“並非所有的男人都是混蛋。”“沒錯,不是混蛋的都死了!這些男人,既不能跟他們住在一起,又不能偷混一顆氰化物給他吃下去,而不去坐牢……嗅,我要吐了!”抱著肚子,頭發都是汗的潔思活像一顆過熟的芒果。她擦擦額頭。“電暖器太熱了!凱西,我覺得頭暈,還有些頭痛。你有花生醬嗎?我最近好想吃。”“老天爺,你該不是懷孕了吧?”漢娜的眼睛像默劇演員那樣轉著。“對,一定是這樣,凱西,這叫童貞受孕!”潔思接著說:“唉……我之所以這麼難受,是因為我發現女人還是把自己放在最後麵。看看你,漢娜,你因為巴斯葛不想要孩子而沒有孩子。還有……”我看向廚房的鐘,潔思現在應該已經通過海關去領行李了,這是一個危險的話題,我拚命想把話題引向安全的領域。“我不懂你怎麼會不要小孩,漢娜,拿來當提早離開宴會的借口也很值得啊!”“我的首要任務是巴斯葛,我們要的生活就是現在這樣的。”漢娜已經在冒煙了。潔思因為喝了太多威士忌而口無遮攔,不屑地說:“你們的生活是他想要的,他想當你的獨生子、你的宇宙中心。”“那又怎樣?至少我們過得很快樂!”漢娜有點殘忍地炫耀。“彆惹她了,潔思,漢娜家的沙發和一切裝潢都太美,不適合被小孩的尿尿汙染。”我真是太能乾了,負責這麼多滅火的工作,足夠當上最佳消防員了。“嗯……我討厭小孩,我也討厭動物,但是承認討厭小孩比較不會被人家暗殺。”漢娜嘟囔著說。每次她們倆發現正在彼此廝殺,漢娜和潔思便聯合起來,把不滿轉到我身上,於是,我們的友誼再度回到安全的領域。“好啦!潔思,該穿衣服了,”我催促她。“你現在應該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的生活沒有問題,”漢娜再次聲明,一邊厭惡地伸手抹去我們家的狗狗甩到她身上的口水。“我們應該擔心的是凱西,她應該去參加‘這就是你的生活嗎’那種實境節目。這就是你的生活嗎?”她忿忿地把手指從桌子下正在舔她的杜賓犬的舌頭下救出來,而後揮向我的廚房。“這是什麼狗?好像那種會把你拉進地下世界的動物!”“凱西,漢娜說的沒錯。我的意思是,你有一份全職的工作,可是洛伊有在幫你嗎?”依照慣例,我乖乖扮演受氣鬼的角色,也照例說洛伊是很好的夥伴,每樣工作都分擔一半。“分擔一半?女人的數學真爛!”潔思的口氣非常火爆,“男人說他們做了一半的家事、照顧孩子和廚房的事,都是騙人的!那就像我要說的這個笑話:新娘之所以穿白色,是因為洗碗機應該跟爐子與冰箱成套,而那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她停下來,驚天動地地擤鼻子。“難怪你的性生活很爛,因為你打心底憎恨他!”我震驚地怒視潔思。她怎能這樣爆出我的秘密?漢娜難以置信地瞪著我看了整整一分鐘,讓人以為她終於要用刀叉起東西——我,去抹在她的餅乾上,一口吃下去。“你的性生活很爛?”她很凶地又問一次。“呃……我並沒有打算到處宣揚性生活的秘密,因為我其實沒有什麼性生活,可是……”我又猛瞪潔思一眼。為了拖延回答的時間,我把潔思的比基尼泳裝浸濕,再放進塑膠袋內把它揉皺,接著抓起一小把貓砂,撒在她的皮箱裡。“你答應絕不說出去?”我問,而漢娜點頭。“我……呃……我……呃……我的天!我感受不到高潮!”我不情不願地終於承認。“跟人多數的已婚女人一樣,她的性生活已到末期!”潔思充滿怨恨地借題發揮。“真的?我一直以為洛伊在床上是動物。”“是啊!他是動物沒錯,但他是一隻倉鼠。”我苦著臉說。以前,縱欲會讓一個女人有罪惡感,覺得自己低賤,現在則是沒享受到性生活會讓女人有罪惡感。“你們真的應該上路了!”我敲敲手表。“萬一塞車就不好了。”“洛伊有耐心把小不拉嘰的高爾夫球打進小不啦嘰的洞裡,卻沒有耐心找出你的G點。對不對,凱西?”潔思用指尖試試她的小麥色假皮膚乾了沒。漢娜震驚地看著我,顯然把這消息當成天大的醜聞。九*九*藏*書*網“洛伊打高爾夫球?”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打球的或許是洛伊,但需要球棍支撐那可悲個性的是我。我為何總是無法堅持立場,不被人欺負?在我的教戰手冊裡,我總是采取守勢,不敢冒險。“大家都說我們這一代最幸福,內外都能擁有,”潔思繼續說,“他們真正的意思其實是‘裡裡外外都讓你做’,你能乾?能者多勞羅!這就是我不去上班的原因。”“我沒有全部都做!”我囁囁地抗議。“洛伊會幫我,真的。潔思,快穿上衣服,你們該走了。快呀!”“他幫你?哼!”潔思嘲弄地學我說話,一邊套上長褲、靴子、外套和手套,以應付冬天的天氣。“你自己檢討一下吧!當要上班的媽媽叫孩子起床、催他們上學、做完家事,最後襯衫上沾著蛋黃、上氣不接下氣,而且早餐都沒吃就跑去工作,連巴基斯坦發生大地震都不知道的同時,她們的丈夫都在做些什麼?看報紙、洗澡、刮胡子、聽BBC的新聞、神清氣爽地抵達辦公室——這就是你失去高潮的原因,因為你很生氣。你像一隻倉鼠,被困在憎恨與控訴形成的大轉輪裡,怎樣也出不來。你下意識對那個家夥非常生氣,所以跟他上床再也沒有樂趣,那變成了另一項討厭的義務。”潔思穿好衣服直起身來,什麼都弄好了,再也沒有任何借口不去麵對她可惡的配偶了。“世上有各種戰爭,隻有婚姻這一種,是你還必須跟你的敵人睡覺!”她大聲宣布,拿起橘紅色的圍巾在脖子上,打了個絞刑劊子手打的圈套結,我並沒有漏掉她這個象征性的動作。“洛伊不是敵人,”我挑她的語病。“他是很有參與感的父親!他幫我很多忙,在帶孩子方麵、家務方麵……”“事業方麵呢?你不是在爭取升級嗎?”漢娜穿上她的外套。“是啊!我明天要去見校長。”“好啊!我們就來看看,在你想弄到那個職位的過程中,這家夥會怎樣幫你?”我想反駁,可是又不想跟朋友鬨翻,這種害怕衝突的心理,哪一天才能根除啊?BBC的生物學家大衛·艾騰堡沒來找我拍紀錄片真是奇怪,像我這樣一半是女人、一半是老鼠,而且脊椎像水母那麼軟的生物,應該很罕見吧!“隻要記住,女人一定不會射殺正在吸地的男人!”這是潔思的告彆語,漢娜要送理論上皮膚曬成小麥色、因為度假而非常愉快的她回家。她們終於離開後,我靠著大門,癱坐在地上。潔思錯了!我的能者多勞並沒有變成萬事包辦,洛伊跟我是真正的夥伴,凡事他都分擔一半……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