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從來沒這般快活過,快活得神散形也散了。先是趁著傍晚飲宴在太湖之上,歌舞琴瑟,鹿膾魚羹,也沒什麼不得了的。及至一說到他要親率三軍北上伐齊,西施就來了個淚眼凝噎,說不儘的嬌媚。那雙美麗得驚人的眼睛裡橫著太湖之波,執著他的手,說“大王可真舍得拋了臣妾而去”,說“早去早回呀”,又說“請大王恕臣妾放肆,臣妾今宵要學村姑侍候夫君那樣子侍候大王,叫大王明日千裡之外惦著臣妾。”夫差依了西施,看她弄出什麼花樣兒來。西施便退下,去準備了。天黑了之後,西施沐浴了蘭草香湯,薄施粉黛,穿著漁女的粗布衣裳,一副冰清玉潔的樣子,出現在吳王麵前,竟然說是“請夫君上船”。夫差覺得新鮮,哈哈大笑,便棄了王船上了西施的蘭舟。舟不算大,隻有一老翁搖櫓,美女鄭旦扮作侍女打扇。西施在前艙紗燈之下,親自弄了幾樣小菜置於案頭,把盞敬酒給夫差喝。小菜都是會稽山的薺菜嫩筍,反而稀罕,酒呢,說是姑蘇紅,卻是越國送來的金戈不倒之藥酒。西施敬給夫差的每一盞酒都先自喝了一半兒,是殘酒。五七盞下去,酒勁就上來了。夫差乜斜著醉眼看西施,西施正醉得如帶露的梔子花,一手托著欲墜的雲鬟,一手掩那鬆了的衣襟,樣子嬌羞可人。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四十出頭的夫差本來就狼虎得很,更難禁那酒勁比虎狼更凶猛!一時心裡鬨得緊,便叫道:“愛妃還不來侍候寡人,還等什麼?”西施說“不”。夫差說:“愛妃還要玩什麼花樣?”西施道:“今晚臣妾不是君王之妃,大王也不是大王。”夫差笑:“你是何人?寡人是何人?”西施:“妾本是越國的浣紗女,你麼……就是漁公子。”夫差覺得好玩兒,哈哈大笑,連道:“哈哈,漁公子這便要食你這美魚!漁公子這便要食美魚!”說著,來捉西施,西施格格豔笑騰閃,一時翻了幾案,灑了醇酒,一直撩撥得夫差跳著腳,西施才羞怯怯地讓他上手……在這隻小舟之上,鄭旦剔亮了紅的紗燈,船底鋪了錦被,西施百般柔媚,船下水聲汩汩,不遠處,雖有王船,護衛船燈光流溢,但總的說來,這一切,都是夫差沒有體驗過的野趣。情在濃時,夫差說:“浣紗女如此銷魂,漁公子情願終生守此漁舟!”西施嗔著道:“大王這樣說,妾隻有投湖了,大王誌在北上滅了齊國,成就霸業,這也是臣妾所盼望的啊!”夫差“唉”地歎了一口氣。西施又說:“大王寬赦了越國,去攻打齊國,臣妾恨不得今輩把身子給大王,來生依舊給大王做牛做馬啊!妾在姑蘇,將天天北望,為大王祈福,等大王凱旋!”夫差聽了感動,便要西施梅開二度,把個西施揉得如一團軟麵,又大動作起來,弄得船也搖蕩不止。夫差笑:“愛妃你叫我沾在你身上不想下來了。寡人不明白,勾踐怎麼舍得把你給我?是不是他那戈不中用?”西施說:“臣妾如何知道?”夫差笑:“勾踐一定是不中用的,不中用!”西施:“勾踐可是連結發妻子都舍得送來侍奉大王的啊!”“哪個要他的醜妻?寡人隻要你西施!西施乃寡人半壁江山!”說著,又來勁。兩人一直忙到三更過了,夫差方睡。五更時分,夫差聽得隔船伯嚭來叫,這才想起曾召孫武與伍子胥上朝,滿心的不高興,可又想到今日必得點兵,明日必得率軍出發,也隻好披衣起身。見西施睡得叫不醒,就由鄭旦扶他上岸,乘車回城。這時候,孫武和伍子胥已經在姑蘇台下等候多時了。伍子胥是由兩個家仆攙著來的。他身上的棒傷,在這樣短的時日裡不可能愈合,心上的“傷”更是無藥可醫。肝火在四肢的骨縫間亂竄,竄到天靈蓋,臉漲成了醬紫,站起來就天旋地轉,不得不由家仆攙著,來見吳王。已經是五更天了,天還是磨磨唧唧地不肯亮起來。高高的吳王台,和天上的烏雲粘連在一起,陰森森的,看上去讓人透不過氣來。抱著戟守在台上台下的士卒懶得動,一個個如陶俑。孫武在台子下麵半倚半靠,和老大的吳王台比起來,人顯得很小,如一隻甲蟲。伍子胥哈哈一笑:“孫將軍,在此睡得可舒服?吳王台下一寐,該是有好夢的吧?”他不知道,孫武已經不能說話了。“嗬嗬,當年那位叱吒風雲的孫武,於今安在?——喂,說話麼,你想悶死伍子胥?起來起來,早晨地上濕,坐久了,你孫將軍便要拉稀的,伍子胥聽見你的腹中已經在擂動鼙鼓了!哈哈,真不愧是名噪一時的將軍哩!”這位皮開肉綻的伍大夫,還在自己找樂子,孫武想。他有一肚子話,可以機智地反唇相譏,可是現在真個是有口難言了。他心裡一陣陣愴然。伍子胥也想坐,一坐,那傷就疼,隻好讓兩個家仆攙著立著。孫武幸災樂禍地一笑。“笑什麼?笑我伍子胥這般傷心慘目的模樣?稍後,孫將軍若能隻受一番伍子胥之苦,那便是你孫武的造化,祖上的陰德!”孫武歎了口氣。伍子胥也長歎一聲,呆呆地望著吳王台,不再開玩笑,也沒心思開玩笑了。他喃喃自語:“完了,完了,這吳王台快完了。先王何在?先王何不輔佐吳國社稷,吳國忠烈?先王你看哪,市井小兒都知道吳王宮裡醉西施,大王連早朝都不朝了啊……”說著,轉身對著孫武:“孫將軍,倘若先王尚在,你我老臣何至於有此下場,落到這般田地!將軍你說是不是,你說話呀!孫武!你裝什麼啞巴?”伍子胥憤怒。孫武用手指了指自己張開的嘴巴,沙啞地“啊”了兩聲。田狄說:“伍大夫!孫將軍不能說話了!”伍子胥驚呆了:“什麼?”田狄:“孫將軍……咬斷了舌頭!”伍子胥一下子半跪在孫武麵前,也顧不得身上的棒傷了,他借著天光,這才看見孫武的嘴裡空落落的,隻有半截血團。他使勁地搖著孫武的雙肩:“你這是乾什麼?你這是乾什麼?何必這樣啊!”伍子胥淚如泉湧。孫武擺擺手,推開伍子胥。伍子胥流著淚,苦笑:“也許……這樣好,也許你……是對的。”伍子胥一回身,與伯嚭麵麵相覷。伯嚭在一旁看了一陣了。他也覺得觸目驚心,不知說什麼好,與伍子胥一照麵,忙抽身向吳王台上走,說聲:“大王駕到了。”浩浩蕩蕩的車駕已來。浩浩蕩蕩的兵馬在吳王台下集結,戈戟如林,兵甲閃著寒光。天色大亮。吳王夫差在美女、侍衛和文武官員的簇擁之下,下車走上吳王台。伍子胥和孫武忙大禮跪拜,伍子胥代替孫武大叫:“大王!伍子胥和孫武在此恭迎王駕!”吳王眼珠兒也沒向他轉一下,頭也不回。成心冷落他們。兩個受傷的老臣,孫武和伍子胥,在高高的吳王台下,等待著吳王夫差的召見。吳王夫差在點北上伐齊之將:將軍胥門曹統率上軍,展如率下軍,王子姑曹率中軍,範牧率右軍……各路軍馬,明日三更造飯,五更拔營,北上會同魯國軍隊,攻伐齊國。一切事情吩咐已畢,該輪到召見孫武和伍子胥了,上麵才傳下話來,叫上去。兩位老兵,一個五十開外,一個六十有餘;一個棒傷未愈,一個舌剛咬斷;一個由家仆攙著,另一個,孫武卻背了一捆帶刺的柴,怪模怪樣登上了吳王台,求見君王。不知大王夫差是否是故意的——他見美妃鄭旦一直不高興,便問“愛妃為何悶悶不樂?是不是寡人冷落了愛妃?”夫差不問則己,如此一問,鄭旦就撲嗒撲嗒落了淚,顯得更是楚楚動人了。夫差忙道:“寡人哪裡有意冷落愛妃,你沒見我這裡忙嗎?——啊?!好好,不要哭,不要哭了好不好?豈能用眼淚來為寡人送行?這是不吉利的啊。好了,好了,寡人為你捉蛐蛐兒好不好?”鄭旦這才止了淚,說道:“謝大王憐愛。可是,大王真肯為臣妾捉蛐蛐兒?不過是玩笑而已。”夫差說:“寡人貴為一國之君,豈能哄騙愛妃?——聽著,誰也不許喧嘩!”周圍靜下來了。蛐蛐兒,真就開始了鳴叫。的叫聲,起初總是很膽怯的,是在試探著,呼喚著什麼。鄭旦高興地小聲說:“啊,真有了!有了!在大王繡團下麵!”蛐蛐快活地歌唱起來。鄭旦指引著,夫差便蹲下來,到繡團之下去找。伍子胥大聲叫道:“臣拜見大王!”蛐蛐的叫聲嚇斷了。鄭旦說:“唉,完了。”夫差沒有起身,喝斥:“什麼人敢大聲喧嘩?”伯嚭走到伍子胥麵前,用一根手指立在唇上示意:“噓——伍大夫請稍候。”伍子胥氣得直搖頭。孫武隻有苦笑。蛐蛐兒又叫了起來,這一次,聽上去,似乎在成心同吳國君王嬉戲,捉迷藏。鄭旦去捉,夫差也去捉。夫差低下身子捉蛐蛐之前甚至還回頭瞥了一眼伍子胥。鄭旦說:“大王,大王,是一個銅頭鐵金剛啊,將軍模樣呢!快,快點。”伍子胥又叫:“臣伍子胥,孫武,奉大王之召,拜見大王!”夫差這才不耐煩地立起身來。鄭旦氣惱地站在一旁。夫差道:“伍大夫有話快說。”伍子胥:“下臣奉大王召見,不知何事。”夫差:“伍大夫不知寡人將親征齊國麼?”伍子胥:“下臣知道。大王,臣願大王放棄伐齊,先征越國。想那勾踐,在吳國三年,賄賂重臣,進獻美女,口嘗大王糞便博取信任,臥薪嘗膽以求卷土重來。如今回到越國,不吃葷腥,不穿綢緞,鼓勵生育,訓練甲兵,大王現在不下令征伐,恐怕吳國社稷危在旦夕了!”夫差不但沒聽伍子胥嗦,卻去與鄭旦耳語什麼,鄭旦嫣然一笑。伍子胥忍著棒傷,膝行至吳王麵前,喊道:“大王,大王啊!從前,上天把越國賜給吳國,大王不要。大王可知鬥會轉,星會移,天命會往複逆行麼?今齊魯之地,猶如身上的疥癬,不足為慮;齊魯怎能涉過淮河長江前來爭地?越國才是心腹之患哪!”夫差不言。伯嚭上前道:“大王,今越王勾踐派人送來的先祖所藏之寶器,護身堅甲二十套以及屈盧的長矛,步光的寶劍,已經送到了。越王表示願率境內全部兵士三千,親自披甲執戈為大王前鋒,為大王效犬馬之勞!”夫差:“越王助寡人伐齊,其誠可鑒,將禮物呈上,寡人過目!”伍子胥的話,全白費了。越國數十位美麗的女子舉著貢品禮物,縷縷行行從吳王台上走過。伍子胥痛心疾首,連叫:“大王!”孫武口不能言,也跪在了夫差麵前。伍子胥:“大王!老臣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哪!老臣忠心日月可鑒!”夫差:“既然如此,寡人命你隨軍北上,寡人給你儘忠的機會!”伍子胥說:“大王!倘大王征伐越國,可將伍子胥抬到兩軍陣前,臣願第一個承擋越人箭石;可是,看來大王是決意貪小利而伐齊了,伍子胥隻有躺在地上,讓萬馬千軍從臣身上踏過去!來吧!”伍子胥忽然直挺挺地躺下了。夫差大怒:“伍子胥!爾不願隨本王伐齊是不是?”“伍子胥已經皮開肉綻,伐齊,實難從命。”夫差陰森森地笑起來:“爾今日倚老賣老,口出汙言穢語,今日寡人兵馬未動,殺了你,恐於征戰不吉不利。你既然是身上有傷,伯嚭太宰,叫人好生侍候這位伍大夫養病,若有閃失,拿你治罪。待寡人來日凱旋回朝,再作理論!”伯嚭應“是”,來到伍子胥麵前,“伍大夫,請恕我不恭了,請,來人,請!——”立即有士卒前來抬伍子胥下去。孫武“嗬,嗬”地叫著,隨著抬伍子胥的徒卒跑,向伍子胥拱手,無限心事,可惜無法言傳。夫差叫:“孫將軍!”伍子胥一邊胡亂掙紮,一邊叫:“饒了孫武吧——他的舌頭斷成兩截了啊!”夫差:“什麼?”孫武一直無奈地目送伍子胥被弄走,才轉回身來,跪拜夫差。夫差:“孫將軍果然是啞巴了嗎?”孫武點點頭。“不會是裝啞巴?”孫武搖搖頭。夫差:“伯嚭太宰,你看他是真啞巴,還是故意裝啞巴。”伯嚭:“大王,臣已看過,是真。”夫差:“便是說,你孫武不願與寡人共謀天下?”孫武又搖頭,不知是表示“不願共謀”,還是“不能共謀”?夫差冷笑:“孫將軍失掉了一個重新建功立業的良機。寡人本來是要將軍隨師北行,重用將軍的。”孫武再搖搖頭。夫差沉吟片刻,道:“你倒簡便,寡人問話,一概搖頭。寡人要叫你點頭!寡人問你,吳國軍隊明日三更北上,直抵淮水,再渡泗水,與魯國軍隊會合,首戰齊國博邑,決戰大約是在齊國艾陵附近,伯嚭太宰與華登將軍等愛卿為寡人如此運籌,孫將軍以為如何?”孫武站起來了。他把五更天隨身帶來的一捆棘籬,從吳王腳下一直鋪到吳王台的下台階之處。誰也不懂他玩的什麼花樣兒。孫武脫了鞋和襪子。這就更讓人摸不著邊際了。孫武向吳王作了個揖,算是準備完畢,正式開始。吳王夫差,太宰伯嚭,美妃鄭旦以及在吳王台上的所有的將軍謀士,誰也沒有料到斷了舌頭的孫武會用一雙“赤腳”說話!他兩腳一踏上自帶的精心選擇的帶刺的樹枝,立即見了血珠。早晨露水濕過的荊棘,尖利的刺兒全顯得精神無比,全都尖挺著,不由分說地紮在孫武的腳掌腳心之上。這可不是江湖異人在演示輕身之術!那雙捂得發白的赤腳,才走幾步,就滴噠起殷紅來了,一些刺木被他的腳帶起來,又落下去,一路發出哢哢的斷裂聲。夫差問:“孫武這是什麼把戲?”伯嚭聰明伶俐,說:“大王!孫武是在說,說大王前麵的路一路荊棘,舉步維艱哪!”“可惡!”鄭旦說:“大王,叫他止住吧。”夫差咬牙切齒:“叫他走!走!走下去!來來回回地走!”孫武踩著那荊棘,每一步,都有尖刺紮上來,痛得連心,每一步,他都橫了心向下踏腳,踏得狠了,尖刺紮進去出不來,留在肉裡成為核兒。腳心已經爛了,全是血。他的心和腳是一樣地痛,一路荊棘,對他自己來說,也是恰如其分的,真是三十載荊棘,彆無選擇。最後到了口不能言,心不願言,苦不堪言的絕境!對於好戰的野心勃勃的夫差來說,孫武想,夫差應當懂得這是什麼意思了——北上伐齊,一路的荊棘,絕非正道,前途可憂!不消多久,這吳王台,還有吳王宮,到處將生滿荊棘,一派殘垣斷壁野兔出沒的亡國之象!孫武又走到頭了。夫差冷冷地笑著:“走得好,原路再走回來!”孫武赤腳在荊棘上又走了一遍。站在夫差麵前,站在荊棘上,孫武的腳上全是刺和血。夫差說:“寡人知道將軍孫武聰明過人了。你咬斷了自已的舌頭,成了啞巴,卻又能夠讓渾身是嘴,和寡人過不去,膽子實在不小。伍子胥老兒挺僵屍,你在寡人麵前走荊棘,二位可是有約在先?”孫武無法回答。夫差:“回寡人的話!”“……”“唔,你是個啞巴,可是你啞而不聾!聽著,那伍子胥一邊阻止寡人攻打齊國,一邊將兒子偷偷地送到了齊國,為此,休想叫寡人輕饒了他!寡人問你,孫將軍,你和你的夫人好像也與齊國有些緣分吧?”伯嚭插話道:“大王,孫將軍乃齊國貴胄田書之後,出於名門哪!將軍的叔叔乃齊國將軍司馬禳苴,將軍的夫人帛女,唔,是——生於艾陵的呢!”孫武知道不好。夫差哈哈笑起來:“這樣一說,寡人便有了妥善的處置辦法了。孫將軍,你不願隨寡人去率兵打仗,如今又自己咬斷了舌頭,自己廢了自己。一個啞巴,隨營而去,也沒有什麼用處。寡人寬厚仁慈,有意寬赦你的欺君抗君之罪!可是,你須得向寡人證實你與敵國無涉,你須證實你的忠誠與可靠,明日五更之前複命!”咣啷一聲,夫差把寶劍扔到了孫武麵前。孫武大驚失色,忙跪在了荊棘之上。孫武捧起了劍,哇哇地向夫差“陳述”著什麼。他知道,吳王夫差是叫他殺了妻子帛女以示忠誠。他如何對結發妻子下得了毒手啊?大王這樣的處置,比殺掉他自己更加殘酷。他要說“不,不能這樣!”可誰能聽得懂呢?夫差拂袖而去。伯嚭太宰過來,說:“孫將軍,以尊夫人一條性命,換得全家老小無恙,這已經是大王的仁慈了,將軍三思!”伯嚭也走了。高高的吳王台上,隻剩下孫武跪在荊棘之上,仰天長嘯。……孫將軍府上,帛女和漪羅自孫武去後,就如熱釜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她們惦記著孫武的安危,漪羅想走出院門去看個究竟,被守衛在門口的士卒用戈一橫攔住:“請夫人和少夫人留步。”帛女:“爾等受何人指派?”“小人受大王之命,不敢疏忽,請夫人和少夫人鑒諒。”士卒將門關上了。帛女“唉”地歎息著,隻好坐在房中靜等。漪羅也沒有辦法可想。再去拉門,門已經拉不開了。她用拳去擂門,也沒有反應,抬頭茫然地看看,隻見天光漸漸地亮了……孫武走了兩個多時辰才回來。是田狄背回來的,孫武被荊棘紮爛了的腳,已經不能走路了。漪羅和帛女都驚呆了。帛女一疊聲地問:“將軍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漪羅隻有哭的份兒了,連話也說不出來。帛女問:“這受的是什麼罪啊,蛇蠍心腸的君王,他用的是什麼刑罰啊!”孫武不能說話,隻能用苦澀的微笑和搖頭,暫時安慰兩個女人。田狄一邊把孫武放在榻上,一邊拭淚道:“哪裡是大王用的刑罰啊,大王問將軍對伐齊是如何看法,將軍自己鋪了荊棘,赤腳走給大王看哪!”帛女問孫武:“便是對大王諷喻說——吳王台上將荊棘叢生?吳國滅亡之日不遠?”孫武頜首。帛女:“大王怎麼說,大王沒有動怒,沒有要動大刑麼?”田狄說:“大刑雖然沒動,可是大王說——”孫武趕緊哇哇地叫著,擺手不叫田狄說。他怎麼忍心叫田狄說出那句可怕的話?怎麼能忍心看到殺死帛女的血淋淋的情景?更何況狠毒的吳王夫差讓他親手執劍,親自動手,他隻要想象到帛女倒在血泊之中的樣子就受不了,心就打抖。帛女還在追問:“田狄,大王到底說了什麼?”田狄:“我……”“不要吞吞吐吐!”“我——說不出口哇,求求你了,夫人,你彆逼我了。”孫武也拉住帛女衣袖,不停地搖頭。“田狄,你是孫氏門中的老仆人了,跟隨將軍多年,你一向是最誠實,最可靠的,帛女從來都拿你以長輩事之。今天你是怎麼了?有什麼話不可以對我說?莫非我是外人麼?”田狄一跺腳:“好,我說——”忽然,孫武起身,橫眉立目,一把將田狄推了個趔趄。田狄“唉唉”地歎息,跑出了內室,在院子裡無可奈何地站著。漪羅重新攙扶孫武躺下,抱起了那雙腳,看著,道:“夫人,將軍滿腳心都是刺,拿針把刺挑出來吧!”帛女說對,就拿了針給漪羅,自己舉著燈照著。那雙腳!腳心密密麻麻紮著小刺,沒有刺的地方,都豁爛了,血肉模糊。漪羅舉著針,抱著孫武的腳,嗚地一聲又哭了:“不行,不行,我下不了手哇!”帛女也淚眼模糊:“我來吧!”把燈交給了漪羅,自己去為孫武挑刺。一邊挑著刺,一邊給孫武解脫:“也許我們到吳國來,就注定要受些罪和苦的。征戰之苦受了,顛沛流離之苦受了,哦忍著點——好了。斷頭台將軍也去過了,就是死,將軍也死過了,世間還有什麼難忍之罪與苦呢?忍著——嗯。雖說是長卿你今天又受了這些個罪,總算放你生還了,總算沒有斬殺了我們姐妹,忍著些,這兒的肉全爛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啊!帛女真要感謝大王寬宥,感謝大王念及老臣有功,給大王叩頭呢?”“彆說了!夫人!”田狄在窗外喊著。“到底怎麼回事?”帛女又問。孫武死閉了眼睛。針在肉上撥著,找著,剜著,荊棘刺兒一個個被挑出來,落入盤子裡,數不清是多少。帛女歎口氣,又道:“這回帛女和漪羅可以陪將軍遠走高飛了!我和漪羅在將軍左右,好生侍奉將軍……”孫武聽不下去了。帛女哪裡知道吳王夫差命她明晨五更以前去死!孫武抽回了自己的腳,不再管那些什麼刺不刺的了。他揮手叫漪羅和帛女出去。漪羅和帛女不解其意,連聲問“怎麼啦”,孫武無奈,起身把兩個女人推了出去,關了門。他要安靜一會兒。他一個人在房中,要宣泄喉嚨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的憤怒。他將那些陶罐,燭台亂摔亂摜一氣,將幾案上依琴的七弦,也用劍挑斷了。稀哩嘩啦一通,他扔了劍,立在屋子當中。漪羅和帛女料定是出了大事了。漪羅把田狄叫到了自己房中。田狄說:“少夫人你喚我何事?今日晨起吳王台上的事,你千萬彆逼我,你逼我,老仆也不能說!”漪羅:“田狄,你不說,我也知道是出了大事了。”田狄:“天大的事啊!”漪羅:“將軍有口不能說,你知道實情又不肯說。田狄,來日倘若大禍臨頭,你一個人擔待得起嗎?”田狄:“少夫人,我……”漪羅:“什麼事情,說出來,才好商議對策嗬!”田狄:“少夫人,誰也不會料到昏庸的大王如此行事的,太出人意料了。”漪羅:“什麼話快說!”“將軍今日又惹惱了大王,大王便以夫人是齊國艾陵人為借口,說是若要赦免全家,就得在明晨五更之前,要將軍他——殺妻以示忠誠!”“什麼什麼?”“大王命將軍殺妻!”青銅盤子落地的聲音,棘籬刺兒灑了一地!帛女在門外聽見了。帛女在孫武到吳王台去見夫差之後,設想過種種悲慘的結局,當然也包括“死”。全家死在一塊的結局不是不可能,可那情形總是大家彼此有個撐持。她萬萬沒有想到,吳王夫差竟會命令孫武,她的丈夫,親手殺死她!她一下子暈倒了。漪羅撲過去,抱住了帛女,“姐姐”“姐姐”地叫,把帛女抱入房中,少頃,帛女醒了:“啊,漪羅,我失態了麼?”漪羅不知說什麼好,“沒有,沒有,姐姐,會有辦法的。我們來想辦法。我們去和將軍商量。”田狄說:“夫人,喝一口水罷。”帛女喝了水,說:“好多了,漪羅,你看姐姐不是好多了麼?”漪羅還是說:“會有辦法的。”帛女忍住了淚,甚至顯得很平靜,甚至還微笑了一下,說:“漪羅,你叫了我許多聲姐姐,我還從來沒叫你一聲‘妹妹’啊,實在是對你不起,我是前世修來的福哇,你是個好妹妹,我的——親妹妹!”漪羅緊緊地抱住了帛女,泣不成聲。帛女像愛撫小孩子那樣,拍拍漪羅的背:“好妹妹,彆哭。聽姐姐說,將軍如今口不能言,也就你一個人知道他心裡的苦了。好生侍奉將軍,答應我,好生侍奉。三個孩子都已從軍,日後團聚總有日子。隻是,妹妹你還沒給將軍生個兒子,給將軍……生個兒子吧,膝下免得寂寞。”漪羅拚命搖頭:“不不!彆說這些,有辦法的!我們想辦法。如若沒有辦法,漪羅替你去死!”帛女看著漪羅:“說什麼傻話?不許說那個死字!姐姐也不說……你看,沒事兒啦,沒事兒啦!我有辦法的。”帛女替漪羅拭了淚。帛女站起來,說:“先不要說我知道這件事啊,不要讓將軍難過。”漪羅起身要去找孫武:“不,這怎麼行!”帛女:“你看你,不惑之年了,還像個毛丫頭!姐姐即便就是死,也還不到時辰哪!靜下來,你想一想,我想一想,讓將軍也想一想,會想出好的——結果的!”帛女離開了漪羅的房子。田狄隨在帛女後麵。漪羅呆呆地坐著,前前後後地想辦法。帛女洗了手,弄了兩樣小菜,燙了酒,送到孫武的房中。田狄在門外候著。孫武見了酒菜,一愣。孫武指指帛女,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攤開了兩手。帛女明白孫武的手勢是什麼意思,儘量讓自己微笑,笑得很苦:“將軍問我聽說了什麼?什麼?什麼也沒聽說?會有什麼事情呢?不管什麼事情,帛女陪將軍小酌之後再說不遲。”帛女坐下了,給孫武斟酒。孫武也坐下了,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帛女。帛女說:“將軍看著我做什麼?三十幾年了,不認識了麼?”孫武的目光慌忙逃開。帛女拿起了酒盞。孫武也遲疑地拿起了酒盞。帛女說:“請將軍喝了這一盞。這麼多年,帛女難得有暇單獨敬將軍一盞酒。”帛女先自一飲而儘。孫武也飲儘了一盞。帛女一連敬了孫武兩盞酒。舉著第三盞酒,她眼睛有些濕潤了:“帛女真想請將軍為我彈一支曲子啊,可是弦斷了。”這話弦外有音。孫武放下了酒盞。沉默。孫武的手指蘸著酒,在幾案上亂劃,那字是:九死一生,九生一死。他想起了頡乙的預言。頡乙不幸而言中了!帛女看著孫武,一直定定地看著。“可惜的是,今天這個日子,將軍一句話也不能對帛女說,帛女真是天生的命苦!”說著,帛女有些哽咽。孫武一把抓住帛女的手。帛女把孫武的手推開,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重新舉了盞,道:“將軍,帛女十六歲嫁過來,流離顛沛到吳國,也有富貴的時候,也有貧賤的時候,也有風,也有雨,有甜,也有許許多多的苦澀。算起來,是三十五年了啊!三十五年怎麼一轉眼就……將軍南北征討,在妾身邊加起來有五年麼?五年的恩恩愛愛,百年的刻骨銘心哪。帛女一心一意希望將軍建功立業,總是有和將軍的誌向不一樣的地方。這些年,帛女有不周到的地方,將軍多多包涵罷!日後,帛女不在身邊,冬天夏天的,將軍與漪羅妹妹相依為命,多多珍重罷!”帛女哭著,將手中的酒一飲而儘,舉著空盞,問痛苦萬分的孫武:“將軍不肯為帛女……最後飲一盞麼?”孫武悲憤無以排遣,抓了酒甕,仰了脖子向嘴裡灌。帛女去搶那酒甕。孫武把酒甕摔了,酒,流了一地。帛女說:“好了,酒完了,我的時辰也到了。將軍不必手軟的,帛女雖是區區一小婦人,也知道以妾一死,既可證實將軍無辜,又可讓全家生還,是值得的!”帛女立即去摘牆上的劍。孫武攔住。兩人撕纏在一處,難分難解,田狄和漪羅衝進來,把帛女拖住了,拖回了房間。漪羅出門的時候喊道:“將軍你拿個主意呀!”有什麼主意呢?也許,隻有拚卻一死,若能殺出一條血路來,便逃之夭夭。如果不行,就同歸於儘好了。孫武瘋狂地翻開房中箱籠,不知是哪一位將軍留下的,還真有一副兕甲。他急切披掛在身,執著那柄青銅依劍,衝到了院子裡,劈開了院門。一群士卒,大約有百人,立即橫戈圍了上來,有的門裡,有的門外。領頭的是個老年的百夫長,拱手道:“孫將軍,我等遵從王命,實不得已,無意與將軍為難,將軍請放下劍!”孫武執劍向徒卒逼近。“孫將軍下不了手,我等可以代將軍誅殺夫人!”孫武還是執劍向前走。“孫將軍,再不放下劍,恕我們不恭了!”孫武揮劍向一個徒卒砍去,那徒卒立即挺戈來迎,眾徒卒瞬間把孫武團團圍住,劍與戈相擊,火星迸濺,驚心動魄。房中漪羅與田狄聽到砍殺的聲音,趕緊也執了武器跑過來,與孫武一道,同一百徒卒拚命。百夫長喊了一聲“休要傷及將軍!要活的!”給這場拚殺定了調,孫武,還有一個老仆人,一個小婦人才沒有飲血倒下,可是,殺出一條血路逃走,也是辦不到的,一百徒卒,一層一層輪番來戰,猶如鐵的蛛網,看樣子,結果隻有一個,便是三個人,都戰鬥到徹底倒在塵埃。正在拚殺,漪羅忽然想到了帛女,忙跑出圈外,回房去看。帛女在漪羅和田狄衝出門之後,便把門反閂了。她換了一身槁素的衣裙。她認真地理了理鬢發。她坐在屋子當央,默默祝禱了一番,平靜而泰然地拿起了劍,喃喃地說一聲“辭彆了,將軍!”一狠心,把劍插入了腹中。她想要一個全屍。她不想讓自己死後的模樣兒太難看。可是她的力氣太小,劍插到腹中一半兒,就插不動了,而且眼前一黑,馬上就要暈倒。她心說,不能半途而廢。她聽見外麵漪羅在砸門。她便彎下腰用地麵支住劍柄,然後再把身體的重量加上去。這回好了,真好。她想說,說不出來。她用儘最後的力量,用兩手去攪動劍之柄,用鋒利的劍刃,攪斷心臟和肚腸。她疼痛得難以忍受,她說,就完了,沒事兒,就完了。這時候,她看見了四匹白馬,馬上騎士乃是孫武,孫星,孫明,孫馳。白馬疾馳而去,那四道白光,閃過了,是紅的光,然後是一片漆黑了。她的喉嚨口,泛上了一種腥氣。她向前一栽,露在身外的劍支住了她的軀殼。她覺得自己飄起來了……漪羅用劍劈開了門。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看見帛女在血泊裡坐著,她傻了。半晌,她才嚎啕出了聲音,她瘋狂地大叫:“夫人!夫人哪!”她衝到門外,衝到拚殺著的人群裡,嘶啞地喊:“將軍!將軍!夫人她……自儘了……”將軍的劍,脫了手,咣啷一聲落在了地上。所有的武器都停止了搏殺。時間在這一刹間凝固了。漪羅撲到孫武身上,俯在他的肩頭,放聲痛哭。不知是誰攙著誰,他們一起回到了帛女的房中。孫武跪下,向坐著的帛女拜了三拜。悲痛到了絕處,反而沒有流淚,他臉上是失魂落魄的樣子,人似乎隻剩了空空的軀殼。他抱起了帛女,向外麵走去。帛女的身上插著劍,軀體還沒有變得僵硬,血還是鮮紅鮮紅的,汩汩地流著,在白的衣裙上暈染開來。百夫長跪下說:“將軍,請把夫人……交給小人去複命吧。”孫武木然,似未聽到。他橫托著鮮血淋漓的帛女,走過黃昏的姑蘇的街市。漪羅和田狄在左右,淚眼朦朧。一百個徒卒靜悄悄地跟在身後,仿佛是一個很盛大的儀仗隊。他一直把帛女送到了吳王台上。吳王台上流淌著一地的血色,落滿了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