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永遠不會忘記建安三年秋日那一天,孫策率領軍隊班師回了都城京口,他陪同留守京口的舊臣去江邊迎接,長天秋水,澄靜如練。孫策和周瑜兩人意氣風發地從船上下來,在如雲的百姓矚目下躍馬馳過京口街市,他們都身穿素袍玄甲,宛如神仙中人。而跟在他們身後的自己,邋遢猥瑣,他不由得自慚形穢。東吳政權首腦孫權這時也並不好過,曹操發出威脅信的時候,並沒有忘了他。劉表接到書信的幾天後,孫權也接到了一份,他招集了所有重臣,緊急商量對策。今年二十歲的、青春勃發的孫權,兩年前才接替哥哥孫策的位置,還從沒應付過這麼重大的抉擇。麵對這些跟隨過自己父親和兄長的老將舊臣,他也有一些不安,擔心自己年輕,不能讓他們對自己敬服。他將曹操的書信輕輕地攤到幾案上,道:“曹操新破袁紹,袁紹病死,現在又以天子製詔命令我遣送質子去許昌,諸君看怎麼應付?”他的聲音好像乳臭未乾,他本身還是個孩子,現在卻要考慮送質子與否的問題,似乎有些滑稽。群臣都沒有說話,孫權有些焦躁,覺得渾身不自在,他不知道該不該發發脾氣。他曾經讀過《漢書》,知道當年漢武帝剛即位時也很年輕,但是他的嚴厲果斷,使前朝舊臣都對之敬畏有加。成為漢武帝那樣的君主,是他的理想。似乎為了撫慰他的不安,一個身材頎長的中年文臣發話了:“主公,臣以為,既然是天子詔令,似乎可以應允。”這個中年文臣名叫張昭,徐州彭城國彭城人,擅長隸書,精通《左氏春秋》,自幼博覽群籍,聞名州郡。二十歲的時候,被郡守舉為孝廉,不肯就命。州張昭這樣的儒生,忠於漢家天子才是第一選擇,對於自己的忠,頂多類似於掾屬對辟除他們的府君之忠罷,如果有更好的高升機會,他是絕對不會放棄的。孫權憤憤地想。想到這裡,孫權愈發焦躁,沉默不語。張昭一開口,殿上群臣頓時像開了鍋一樣,議論紛紛,大多讚同張昭意見。孫權愈發懊惱。正在亂哄哄的時候,有人來報:“啟稟主公,中護軍周瑜覲見。”真是火上澆油,孫權突然有點想哭的感覺。對於周瑜,他說不出來是討厭還是嫉妒,或者還有點畏懼。周瑜的風采、才華讓東吳的很多舊臣非常仰慕,他自己也不例外。但正因為此,他相信周瑜從來不曾把自己放在眼裡。這個人出身廬江郡舒縣的名門,堂祖父周景、堂叔周忠,皆為東漢太尉。父親周異,曾任洛陽令。他本人不但姿容漂亮,而且精通音律,多謀善斷,和自己的兄長孫策同齡,二十四歲的時候,已經名聞江南,孫策拜他為建威中郎將,每一出門,鼓吹開道,騎士夾從,風流瀟灑,道路矚目,吳中都稱呼他為“周郎”。尤其讓孫權有隱痛的是,那一年的九月,孫策準備進攻劉表,把荊州納入自己的轄下,拜周瑜為中護軍,虛封為江夏太守,先進攻廬陵郡的皖縣,打通向荊州的道路。戰爭進行得非常順利,城很輕易地就攻拔了,皖縣產鐵,後漢朝廷設置的鐵官還在,依舊每天采鐵鑄造兵器,攻下它,從此不愁兵器的補充,當然是個不小的收獲。但最重要的收獲是,此役還捕獲了故太尉喬玄的兩個孫女,孫策當即自己就納了大喬,將小喬賜給了周瑜。孫權永遠不會忘記建安三年秋日那一天,孫策率領軍隊班師回了都城京口,他陪同留守京口的舊臣去江邊迎接,長天秋水,澄靜如練。孫策和周瑜兩人意氣風發地從船上下來,在如雲的百姓矚目下躍馬馳過京口街市,他們都身穿素袍玄甲,宛如神仙中人。而跟在他們身後的自己,邋遢猥瑣,他不由得自慚形穢。最令人沮喪,或者說最令人戰栗的事還在後麵。他們來到飛羽宮臨湖殿,慶功的宴會正要開始,臨湖殿建在半山腰,煙波浩渺的太湖就好像懸在半空之中,秋日的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好不愜意,但一切的榮光隻屬於孫策和周瑜兩個人。那兩個絕世的仙女出現了,她們照亮了臨湖殿的每一個角落,刺痛了孫權的心,因為她們分彆屬於孫策和周瑜。無恥!孫策偉岸的大哥形象,在這一刻徹底坍塌了。他得意忘形,竟然在堂上對周瑜說出那樣絲毫不知廉恥的話:“喬公二孫女流離亂世,今天得到我們兩人為丈夫,也算是人生至幸了!”周瑜的回答更加無恥:“據說喬家一向信奉佛教,如果真有佛祖的話,這回一定是佛祖保佑她們遇到我們兩位英雄的!”想到這裡,孫權一陣抽搐,酸意再次在心中油然而生,但是究竟不好發作,他隻是冷冷地問道:“周瑜他不是去湖口巡視了嗎,怎麼又回來了?”他環視群臣,看見他們驚訝的樣子,似乎對自己的冷淡語氣很是不解,又趕忙接著說:“請周將軍進來。”很快,周瑜滿身戎裝,英姿颯爽地走了進來。孫權感到自己好像成了多餘人,因為他眼睛的餘光甚至看見自己身後兩個執扇的侍女也眼睛一亮,相視一笑。坐在右側的武將們也都情緒激動,臉上露出喜色,好像天上神聖的光輝將要照臨他們。他猜想自己的臉色可能很陰沉,他想假裝變得喜悅些,可是臉上的肌肉卻無動於衷,不聽使喚。這時周瑜緊步走到孫權麵前,低首下拜,道:“臣周瑜參見主公。”孫權趕忙坐正身軀,極力避免稚嫩的腔調道:“將軍請起,出外巡視,辛苦了。”周瑜道:“臣當年身受孫討逆將軍厚恩,當誓死相報,豈敢稱辛苦?”又是孫策,開口閉口都是孫策,這豎子哪裡把我瞧在眼裡?孫權剛才有點平和的心又掀起波瀾。周瑜繼續道:“主公,剛才聽說曹操下文書要主公遣送質子,臣以為,此事應該征求太夫人的意見。”張昭有點不高興了,打斷了周瑜:“公瑾君,太夫人春秋己高,這等小事也去打擾,豈不是多此一舉嗎?”周瑜斜視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君雖然德高望重,卻究竟隻是儒生,不曉兵事。當年我追隨孫討逆將軍費儘千辛萬苦,才打下這江東六郡。現在君輕輕說一句送質子給曹操,豈非等於把我江東六郡拱手送人?”張昭向來位高勢尊,沒想到周瑜會這麼不客氣,“儒生”兩個字帶著極度蔑視,從周瑜的唇間飛出,張昭一下子呆住了,不知道說什麼好,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簡直要跳起來,他極力穩定自己的情緒,反唇相譏道:“公瑾君,君說江東六郡皆是君和孫討逆將軍一同打下的,如今討逆將軍已死,隻有君才有治理的資格了?”這句話很厲害,周瑜當即大怒:“張子布,我何曾有這樣的意思?孫討逆將軍臨走之前,我周瑜曾和你一起在他床前發誓,一定要儘心輔佐主公,現在你卻勸主公派遣質子,對得起孫將軍的在天之靈嗎?”張昭看了看孫權的臉色,發現孫權有些高興,似乎得到了鼓勵,朗聲道:“常人可與守經,未可與權。現今曹操勢大,為了主公,我們不得不和曹操假裝妥協。就算對不起死去的孫將軍,我也對得起當今主公。而君卻念念不忘死去的主公,意欲何為?”周瑜氣得麵色發白,手指張昭,嘴裡發不出聲來。給周瑜一點難堪,固然是好事。但張昭勸自己遣送質子,究竟是個下策。孫權心裡煩躁,道:“好了,二位都是我東吳股肱之臣,不要再吵了。當年廉頗、藺相如將相和睦,秦國才不敢侵犯。孤希望兩位追慕古人,共創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