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瀚海百波(1 / 1)

樓蘭 吳蔚 13409 字 16天前

此時正是晌午時分,正是日光最強的時候,適才還晴朗無比的天空,像被蒙上一層麵紗,驟然黯淡了下來,呈現出駭人的暗黑色,黑暗得近乎慘淡,令人壓抑。01秋天是收獲的季節,西域綠洲國家的秋天更是穀物飄香、果實累累的黃金季節。然而對樓蘭來說,卻是有史以來最艱難的一年,各種原因導致的水源減少以及持續乾旱給這個以畜牧業和農業為主的國家造成了巨大損失。往年這個時候,國王會選派稅吏到各地征收賦稅,這些稅吏不僅負責收稅,而且掌管地方的土地糾紛、穀物播種諸多事宜,通常由掌握實權的王公貴族擔任。然而今年卻再也沒有官員肯主動站出來擔任稅吏,因為按照法律規定,收不齊稅會受到嚴懲。就連王室名下的農莊、果園、牧場也沒有什麼好的收成,進貢給王宮的麥粉、葡萄酒、奶酪、酥油、食肉等都比往年差了許多。問天國王不得已,隻能下令免去全國百姓一年的賦稅。然而對扜泥官民而言,生活似乎暫時還沒有受到太大影響,這裡畢竟是王都,是絲綢之路上最繁華的城市,有著充足的儲備和必需的供應。市集照樣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華麗的酒樓中也繼續上演著濃酒柔情、曼舞輕歌的一幕。刀夫王子正在樓蘭最大最豪華的寶月酒樓飲酒,準確地說,他已經在這裡昏天胡地地混了一天一夜,連他也分不清楚外麵天亮了又黑,還是黑了又亮。雅室旁側的案桌上置放著一隻香爐,輕煙嫋嫋,香氣溺溺。上首正中鋪著一大張精美柔軟的繡榻,榻前的幾案上,白玉酒斛泛出柔和的光澤,一大盆羊肉早已經涼透。四周牆壁圍以薄紗輕幔,微風拂動,有著如夢似幻的景致。刀夫王子有一張方臉盤,嘴唇寬闊厚實,眉毛粗黑高聳,生得膀大腰圓、壯碩結實。雖然麵前擺著美酒佳肴,堂下還有動人的樂舞,他始終陰沉著臉,看起來滿腹心事,顯得很抑鬱。王子的隨從都遠遠地躲在門外,生怕一不小心就成為他發怒的對象。刀夫王子經常無緣無故地鞭打身邊的侍從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幾乎所有人都對他畏而遠之。此刻,刀夫王子半躺著身子,一隻腳正好蹬在地毯的圖案上——那是一對栩栩如生的麒麟,狀似麇鹿,馬蹄牛尾,頭上有獨角,閃亮的絲線將它們的全身打造得光鮮亮麗,格外栩栩如生,隻是其中一隻雌麒麟的臉部被刀夫的大靴子蹂躪得有些變形扭曲。刀夫根本沒有留意到這一點,他那隻踩著麒麟的腳正合著悅耳動聽的音樂顛動,不時將酒斛晃上幾晃,送到嘴邊飲上一口,唇邊的兩撮胡子明顯沾染了葡萄酒水的痕跡。舞娘阿莎是個身材窈窕的姑娘,皮膚光潔如玉,烏黑的長發盤成許多條小辮子,一直垂到腰間。她舞得正酣,伴隨著歡快密集的節奏,柔軟的腰肢正如細蛇一般儘情地扭動,裙裾上綴著的玉片流蘇“嘩啦嘩啦”有節奏地作響,赤裸的雙足如綻放的兩朵蓮花,忽左忽右,忽前忽後,仿佛是行走在涓涓流淌的溪流邊,妖嬈嫵媚,風情十足。不知怎的,刀夫忽然被這跳得歡愉忘情的舞娘吸引住了,他放下酒斛,目不轉睛地看著阿莎,彪悍的容貌裡有著幾分邪氣,臉色也開始由陰轉晴。陡然,心底裡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欲望,咧開了嘴笑了笑,舉手重重一拍桌子。一名伴奏的樂師受到了驚嚇,手一抖,劃出了一道走調的樂音,十分刺耳。刹那間,雅室中的歌舞戛然而止。刀夫招手叫道:“你,舞娘,過來!”阿莎停止轉動,依言向刀夫走去。在扜泥,行商、酒客看上歌妓、舞娘是常有的事,況且酒樓本身也是風月之地。阿莎早已經見怪不怪,她自己也好幾次向有錢的富翁主動獻身,可不知為什麼,當她看清刀夫王子臉上的笑容時,心中有些莫名的恐懼。在距離王子兩丈遠的地方,她縮手縮腳地停了下來,行了個禮,問道:“王子殿下有何吩咐?”刀夫端起酒斛,飲了一口,放在旁邊的地毯上,命道:“你把剩下的酒喝掉。”阿莎茫然望著眼前這位極有權勢的王子,雖不知道他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但還是不敢怠慢,走上幾步,俯身去拿那杯酒。刀夫笑道:“不準用手。今日來玩點新鮮的花樣。你,轉過身去!舞娘的腰肢不是最柔軟嗎?現在,你要往後彎下腰去,把這杯酒撿起來喝掉,不能用手,隻能用你的嘴唇。明白了麼?如果你能做到,王子有賞。如果做不到,就該受罰。”刀夫的要求對阿莎這樣一個以跳舞為生的舞娘來說,難度並不算太大,但她聞見背後王子身上濃厚的酒氣,聽到他不懷好意的笑聲,已經預料到將有更大的不幸發生。淚水開始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她不敢回頭,隻能遵從命令,將雙腿分得開些,擺好姿勢站好,深吸一口氣,慢慢地將身體往後彎曲。刀夫先是從阿莎張開的大腿中看到了她的麵龐,雖然是倒著的,但仍然是那麼美麗,梨花帶雨,更令人亢奮不已。緊接著阿莎那雪白修長的脖頸也呈現在了王子麵前,而且距離得那麼近。她的腰真是柔軟,身體全部彎了下來,看上去絲毫不費什麼力氣。很快,她的嘴唇觸到了酒斛邊緣,她張開了櫻桃般鮮紅的嘴唇,用潔白的牙齒一口咬住了酒斛。但在將要抬起身子的時候,刀夫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阿莎受驚,身體登時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酒斛脫口飛出,撞上牆壁,立即破成了好幾塊。刀夫故作驚訝地道:“呀,舞娘不但沒有做到,還摔壞了王子的酒斛,該如何罰你呢?”阿莎哭道:“我……我不是有意的……”刀夫陰惻惻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在阿莎雙腳上來回比劃,笑道:“嗯,就跺下這兩隻腳,如何?”阿莎恐懼異常,當即放聲大哭起來。幾名樂師早嚇得屁滾尿流,爭相奪門而逃。酒樓老板聞聲趕來勸解,卻被王子侍從擋在門外。正當刀夫儘情享受折磨羞辱舞娘所帶來的種種快意時,忽一個人影搶進室內,伸手一揮,已然輕鬆將匕首從刀夫手中奪過,沉聲道:“刀夫王子,你的寶貴時間不該花在這些下等人身上。”刀夫勃然大怒,道:“你是誰?竟敢私闖王子酒室,來人……”那人全身裹在一件墨綠色的大鬥篷中,帽子遮住了臉麵,隻能看見兩隻精光四射的眼睛。他飛快地道:“王子難道沒有聽過摩訶這個名字麼?”他的聲音極輕極微,但卻一字一句,清晰異常。刀夫一呆,問道:“你……難道你就是巫師摩訶?”那人傲然道:“不錯。王子,在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一邊說著,一邊將匕首奉回給刀夫。刀夫一時又驚又疑。他記得父親曾經提過,西域幽密森林中住著一個神秘的巫師摩訶,所預言之事無不奇中,被視為神人,但卻極少出山,且行蹤詭秘,常人求見他一麵也是十分難得,更不要說占卜了。然而就在刀夫出生後不久,摩訶巫師卻主動來了問地親王府邸,告訴親王說他的獨生愛子將要成為一個偉大的國王。這個預言從此伴隨著刀夫長大,每當關鍵的時候,它就像一道影子,一個幽靈,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在冥冥之中飄蕩在他們父子的心靈深處。果然,問天國王一直沒有子嗣,那麼,侄子刀夫是樓蘭王室的唯一後人,將來繼承樓蘭王位就是順理成章之事。可前不久國王偏偏立了外姓人傲文為王儲,多年的念想一日成空,如何能讓人不氣憤?摩訶道:“莫非王子是在懷疑本座?”刀夫揮手命侍從和阿莎退出,這才恨恨道:“不錯,不過我不是懷疑你是不是摩訶巫師本人,而是懷疑你的預言。”摩訶哈哈笑道:“自古以來,成大事者沒有一帆風順的。王子,你是將來的樓蘭國王,可千萬不能就此消沉下去。”刀夫道:“巫師還不知道麼?我表弟傲文已經是樓蘭的王儲。”摩訶道:“傲文不過才是王儲,還不是國王,你才是真正的國王,這是預言,也是真理。本座此次出山,就是特意趕來助王子一臂之力,咱們這就走吧。”刀夫道:“去哪裡?”摩訶道:“回去問地親王宅邸。王子忘了麼?今日是你父親誕辰,國王夫婦要來你家中參加晚宴,這回可是有好戲看了。”刀夫這才想起今日是父親生日,忙整整衣衫,與摩訶一道回到家中。02問地為人一向儉樸,親王府的陳設也是普普通通,甚至比許多官員的宅邸還不如。因為國王夫婦要親臨家宴,親王正親自指揮奴仆布置,聞聽愛子終於歸家,立即笑容滿麵地迎出來。刀夫麵有愧色,道:“刀夫多有不孝,摩訶巫師已經訓斥過我。父親大人放心,從此我絕不會再沉溺於酒色,無所作為。”問地道:“好,這樣最好。摩訶巫師,全虧了你。”摩訶肅色道:“本座不過是順天行事而已。親王,你先忙你的家宴,本座還有一些事要與刀夫王子商議。本座帶來的那些人……”問地忙道:“巫師放心,已經全部安頓好了。刀夫,快些請巫師進去。”見愛子順從恭謹地引著摩訶往密室而去,一改之前的頹態,不由得笑得愈發開心。忽有侍衛進來稟告道:“王宮侍衛長未翔到了。”問地知道他是為國王、王後的到來打前站,忙迎出大門,笑道:“未翔侍衛長,恭喜你官複原職。”未翔祖父、父親均是王宮衛隊的侍衛,可謂侍衛世家,他本人三年前開始擔任侍衛長,是樓蘭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侍衛長,深為問天國王倚重,連一向眼高於頂很少把彆人放在眼中的傲文王子也與他交好,情若兄弟。但數月前未翔因昌邁王子一事被罰俸停職,隻以普通侍衛身份繼續留在衛隊效力,旁人均為他不平。然而問天國王也是無奈,不如此無法向車師交代,直至於闐和樓蘭聯姻結盟後,才又重新恢複了未翔侍衛長一職。未翔隻是略微點點頭,便道:“親王壽宴安排得如何了?可有需要幫手的地方?”問地笑道:“有勞侍衛長費神。其實隻是個小小的家庭宴會,哥哥嫂子來為弟弟祝壽,一家人一起吃個飯,有什麼好刻意安排的?”未翔道:“親王說得極是。隻是未翔職責所在,要先帶人在王府巡視一番,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親王恕罪。”問地道:“侍衛長請便。”未翔欠身行了個禮,便分派侍衛進王府巡查警戒,他已經前後三次扈從國王來到王府參加壽宴,是以輕車熟路。轉了一圈,見府邸中一切早安排得井井有條,並無任何疏漏之處,便又重新來到前院廳堂,問道:“今日國王特意問起了砌州凶案,不知道親王派人查得如何了?”他所指的是幾月前有四名黑衣男子死在了樓蘭北部砌州城外。那四人身份不明,卻是全副武裝,且死狀奇慘,麵色漆黑,胸口各有個大血窟窿,一時震動砌州,成為一大懸案。州中傳聞是黑衣老怪所傷,問天國王聽說後,擔心民間流言蠱惑人心,特命問地親王負責調查。問地道:“湊巧得緊,我今日尋訪到一個證人,剛好可以解開此案謎題。侍衛長,你可知道那四名死者其實是於闐的殺手?”未翔吃了一驚,道:“他們要殺的目標是誰?”問地道:“說出來更加令人難以相信,他們要殺的目標是約藏王子。”未翔先是駭然,隨即明白了過來——於闐和樓蘭聯姻結盟雖然來得有些突然,但確實是震動西域的大事。他被國王授令全權負責這次曆史性的盛宴,之前曾預想了很多種壞的狀況會出現,然而一件都沒有發生。但終究還是發生了兩件意料之外的事,一是刁蠻任性的芙蕖公主變得大方得體,二是王後的妹妹桑紫夫人竟然帶了墨山國王子約藏進宮行刺。約藏刺殺傲文時,未翔雖不在場,但後來向侍衛了解經過,便知道了詳細情形。他知道於闐國王希盾利用墨山王後衛師師來控製墨山,約藏王子當眾表示過不滿。以希盾之為人,派出殺手追殺約藏完全說得過去,若是約藏在樓蘭國境內被殺,還可以趁機嫁禍到樓蘭人甚至是傲文王子身上。可救下約藏的人又是誰?如何能以相同的手法一舉殺死四名於闐殺手?問地似乎看出他心底疑問,道:“誰在關鍵時刻救了約藏沒有人知道,也許是他自救,也許是旁人相助,也許是天意。我說的這位證人就是摩訶巫師,他師弟無計湊巧在當日經過砌州,意外遇到了四名死者和昏迷的約藏王子,無計匆匆留了一條消息給巫師,就帶著約藏失蹤了,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這番言論前言不搭後語,後半部分更是離奇,未翔不免覺得有些好笑,但他生性沉靜,喜怒不形於色,隻點了點頭,道:“這件事,親王日後再親自稟告國王。”03夜幕降臨後,輕騎簡行的國王夫婦如時來到問地府中。問地親迎進來,見芙蕖跟在父母身後,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便笑著告知道:“刀夫知道芙蕖最喜歡熱鬨,特意請了寶月酒樓的樂師舞娘來助興呢。”芙蕖依然是神情淡淡,隻應了聲:“是嗎?”問地忙招手叫過刀夫,道:“領你妹妹去看看那些中原的玩意兒,讓她多選幾件回去玩兒。”芙蕖本來很不喜歡刀夫,但聽說王府裡有不少從中原運來的好東西,還是忍不住好奇之心,跟著刀夫去了。等芙蕖走遠,問地才問道:“公主的婚事定下日期了麼?”問天道:“於闐說下個月就要派人來迎娶芙蕖。”輕歎一聲,似對這門婚事有所顧慮。阿曼達道:“今日是親王壽宴,婚事日後再提不遲。”正要進堂入席,忽見侍衛領著文書大臣阿裡進來。問天一眼見到阿裡手中拿著一封貝葉信,信口交叉蓋著一個斧頭模樣的泥戳,登時心中一沉,問道:“是墨山的國書麼?”阿裡道:“正是。這是墨山國新國王約藏派人加急送來的國書。”問天皺眉道:“約藏回國這麼久,如何到現在才正式登基?”他料來必定是約藏履行前約,要向樓蘭下正式戰書,匆匆拆開一看,便即愣住。在信中,約藏國王竟表示要儘釋前嫌,與樓蘭修好。新國王也將理由交代得很清楚——之前墨山乘虛攻打車師,完全是於闐人的主意,前國王手印確是自殺,真正的罪魁禍首也應該是於闐人;於闐國王希盾不但利用衛師師來控製墨山,還派人追殺他,若不是得到天助,他早已經死在樓蘭砌州城外;之後他又被衛師師派兵追捕,曆經艱險,好不容易才複國登上王位;墨山若與南麵樓蘭為敵,勢必也要引來北麵車師開戰,考慮到墨山內憂外患的局麵,與左鄰右舍和平相處才是最好的選擇。阿曼達見丈夫神色有異,湊過來一看即道:“約藏當上國王後突然明白了事理,如此可就太好了。”又道:“約藏稱於闐人追殺他,那砌州城外的無名氏命案會不會……”問地忙道:“那四名死者正是於闐國王派出的殺手。”問天便招手叫過未翔,道:“你這就去驛館見見墨山信使,問明白墨山國內情形,再來回報。”未翔躬身道:“遵命。”帶了兩名侍衛,快馬朝驛館而來。墨山信使名叫穆費,是墨山大富商穆塔之子,不到三十歲年紀,妹妹是約藏最為得寵的侍妾。未翔進來時,他正坐在房中大快朵頤。未翔說了幾句客氣話,便命驛長多上好酒好菜,自己也坐下來陪酒,慢慢從穆費口中套問墨山情形。原來自從墨山國王手印去世,墨山國政便完全落入衛師師手中。她以王後的名義稟政,在朝中大力排除異己,任用了不少於闐人擔任官職,還暗中派人搜捕約藏王子和約素公主,如此倒行逆施,惹來墨山國民普遍不滿。不久後傳來約藏王子到樓蘭王宮行刺失手被捕、獲釋後又失蹤的消息,國民均以為約藏已經被樓蘭人秘密處死。哪知道不久後約藏即偷偷潛回墨山王都營盤,在黑袍巫師無計的謀劃下,聯絡老臣舊部,預備複國。但不知怎的消息走漏了出去,王後衛師師調動心腹軍隊前去圍殺約藏,離奇的是,這支軍隊在半途遇到一場黑色濃密大霧,全然迷失了方向,有流言說這是巫師無計的法術。黑霧散後,軍士們也倒戈相向,約藏得到大多數軍民支持,終於成功複國,無計因功被封為國師。未翔道:“那麼衛王後人呢?”穆費酒意正濃,大笑道:“當然被新國王殺了,屍首砍成了數塊,分彆懸在城門要害處示眾。不僅衛王後,就是那些擔任高官的於闐人也個個沒有好下場。”未翔心道:“約藏殺了於闐官員,會與於闐結下死仇,看來他要與樓蘭修好一事是真的了。”見穆費已露醉態,便起身告辭。剛出驛館,便有侍衛飛馳來報道:“國王、王後遇刺,請侍衛長速回親王府。”未翔大驚變色,問明國王、王後無恙,隻有刀夫王子受了傷,這才略略放了心。04匆忙回來王府,卻見庭院中擺著數具屍首,其中幾人未翔均在之前巡視親王府時見過,是寶月酒樓的舞娘阿莎和樂師,均是臉色發黑,很是詭異。兩名仆從打扮的男子卻是陌生麵孔,另有一名年輕的仆從被五花大綁地押在一旁。侍衛見首領回來,忙上前稟告道:“侍衛長離開後不久就出了事,當時正有寶月酒樓的舞娘阿莎在獻舞,她忽然捂住肚子倒在堂上,侍衛正去扶她時,她不知道如何又跳了起來,還有那些在一旁伴奏的樂師,都是臉色發黑,如同發狂一般,張牙舞爪,朝國王和王後撲去。當時可亂了套了,多虧他們進屋前被侍衛仔細搜過身,沒有兵刃,侍衛剛剛上前將他們製住,三名刺客扮成仆從闖了進來。不過當時因為舞娘鬨事,王宮和王府的侍衛大多趕來堂中待命,刺客一進來就被包圍,混戰中隻傷了刀夫王子,有一名刺客在搏鬥中被殺,另一人受傷被擒後服了藏在袖中的毒藥而死,隻活捉了這一人,還未來得及審問。樂師和舞娘被帶出來後不久就已經這副模樣死去,應該是事先中了什麼毒。”未翔大略知道了事情經過,點了點頭,徑直趕進後庭。國王夫婦正與問地一道出來。問天臉色一沉,問道:“未翔,你已經事先趕來王府戒備,為何又弄出了這等事?”未翔無言以對,隻得道:“是,屬下失職,甘願接受處罰。刀夫王子可還好?”阿曼達道:“刀夫受傷不輕,一直在昏迷中,大夫正在為他診治。”未翔道:“屬下先護送陛下、王後回宮。”問天道:“不,你留在這裡,好好查清楚這件事。若是刀夫醒不過來,你也彆回宮來見我,任由親王處置。”問地忙道:“王兄,這其實不關未翔侍衛長的事……”問天厲聲道:“不準為他求情。”狠狠瞪了未翔一眼,攜了妻子的手,拂袖而去。未翔隻得押著被捕的刺客來到王府的地牢,問道:“是誰派你來的?”見他神情倨傲,不肯回答,便命人將他吊起來鞭打。那刺客極是倔強,昏死過去好幾次,非但不發一言,連哼也不哼一聲。未翔實在是不擅長嚴刑訊問之道,折騰了大半夜,也沒能從刺客口中問出一個字,隻好命人放他下來,親手解開繩索,讓出坐椅給他坐下,正色勸道:“你是條漢子,我未翔很是佩服,也實在不願意再對你下重手。不過我職責所在,必須要查清楚這件事。你重傷了刀夫王子,肯定是活不成了,隻要你肯交代出背後主使,我保證你不會再受任何苦楚,一定親手給你一個痛快。”那刺客仍然不肯吭聲,隻挑釁般地看了未翔一眼,便轉過頭去。正苦無對策之時,問地走了進來,問道:“他招出主使了麼?”未翔搖搖頭,道:“這人很是頑固,怕是酷刑對他全無用處。”問地惱恨刺客傷了愛子,命侍衛將他手指一根一根地折斷。十指連心,那刺客終於忍不住大聲慘叫。未翔一時有些不忍心,走出地牢外,問地跟出來問道:“會不會是墨山國做的?我和王兄都是這個看法。”未翔很是驚奇,問道:“為什麼陛下和親王會這樣認為?”問地道:“刺客闖進來時,直奔王兄和刀夫而去,其他人都不放在眼中。王兄是一國之君,刺客首先要行刺於他是情理之中的事。可第二個為什麼是刀夫呢?王嫂和我本人都在場,身份豈不比刀夫重要得多?”未翔道:“不錯。”問地道:“所以我猜想他們也許是將刀夫當成了傲文。傲文逼死手印國王,與約藏有殺父之仇,他怎麼可能輕易釋懷?他如今當上國王,一邊假意派信使來修好,一邊真心派刺客行刺,隻是他不知道傲文去了中原辦事,早已經不在王都。”未翔道:“嗯,親王推斷得有理。”問地道:“那麼侍衛長還在等什麼?應該立即派兵到驛館將墨山信使一行抓起來嚴刑拷問。”未翔沉吟道:“我適才奉國王命令到驛館見過墨山信使穆費,他因為一路風塵正在大吃大喝,若是他知道有行刺之事,不可能有如此輕鬆的神態。況且他也算得上是約藏的心腹,若是墨山有心行刺,信使立即會受到牽連,他為何要派心腹來送死?”問地道:“可除了墨山新國王約藏,我想不出還有第二個主使。”未翔道:“親王說得不錯,我這就派人圍住驛館,先將穆費一行軟禁起來,等得到這刺客的口供……”不由得躊躇起來,他聽到地牢裡不斷有慘叫傳出,卻無一聲求饒,料想要得到這刺客的口供比登天還難。問地忽然叫道:“摩訶巫師!”卻見一名披著墨綠鬥篷的中年男子緩緩走了過來,道:“刀夫王子已然脫險,親王可以放心了。本座給他服了藥,他已經昏睡過去了,要明早才能醒來。”問地大喜過望,忙道:“多謝巫師。”摩訶問道:“刺客還沒有招供麼?”問地道:“這刺客十分強硬,輕易難以折服。巫師神通廣大,可有辦法對付他?”摩訶道:“本座倒可以試上一試。”問地忙引著摩訶進來。那刺客十根手指均已經被折斷,正痛得滿地亂滾。摩訶命侍衛將他扶回椅子中坐下,用繩索牢牢縛住,取來一大杯極濃的葡萄酒灌入口中。問地很是不解,道:“這是上好的葡萄酒,豈不是便宜了他?”摩訶微微一笑,也不答話。樓蘭的葡萄酒最是濃鬱醇厚,勁力十足,不多大一會兒,那刺客便滿麵通紅,像泥一樣癱軟在椅子上。他自己也甚是不解,問道:“你們……想要對我做什麼?”摩訶從懷中掏出一枚藥丸,扔入杯中,藥丸“嗤”的一聲,瞬間化入殘酒中,又命人將那藥酒強迫刺客飲下。片刻後,刺客開始搖頭晃腦起來,一雙陰鷙的大眼睛也神散氣弱,完全失去了光彩。摩訶道:“本座給他服了特製的幻藥,這會兒他腦海中正出現人間所能想象出的各種幻象,再拖延一刻,他就會徹底迷亂,再也無法自主控製意識,你們便可以趁機問話。之前給他飲下那麼多葡萄酒,也是因為這人意誌格外頑強,一開始用藥會令他身體產生抗力,若是先拿濃酒麻醉他,他渾身酥軟之下,隻能完全被藥力控製擺布了。”巫師說得頭頭是道,在場眾人則聽得目瞪口呆。唯有問地一向真心信服摩訶的本事,連聲讚道:“好,好。”過了一會兒,那刺客開始哼哼哈哈地亂叫,一張臉燥熱得通紅。他本已經被拷打折磨得奄奄一息,不知又從哪裡生出了幾分力氣,不斷扭動身子,努力掙紮,想掙脫綁索。問地見摩訶點點頭,忙搶上前問道:“快說,是誰主使你來行刺的?”刺客迷迷糊糊地道:“國王,是國王陛下。”未翔等人見摩訶這招居然有效,無不暗暗稱奇。問地道:“是墨山約藏國王麼?”刺客道:“不,是希盾,希盾國王。”問地一時駭異得呆住。未翔忙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刺客道:“菃段。”未翔道:“你們怎麼混進王府的?”菃段道:“我們一個月前就扮成仆役混進王府,等的就是今日。”未翔道:“阿莎中毒是你們故意弄出來引開侍衛視線的麼?”菃段道:“什麼阿莎?是那舞娘麼?”問地搶上來問道:“說,於闐國王為何要派你們來行刺?”菃段道:“這還用問麼?希盾國王要稱霸西域,樓蘭一日不除,國王陛下一日睡不安穩。”問地道:“既然如此,於闐為什麼還要跟樓蘭聯姻結盟?”菃段道:“不過是暫時的權宜之計。何況希盾國王也喜歡阿曼達王後,想要得到她的女兒。”問地“啊”了一聲,顯然被刺客的供詞驚住了,轉頭望著未翔,不知該下麵如何開口。未翔本來還懷疑這刺客菃段是有意假裝被幻藥控製,然後嫁禍給於闐,聽到此處便完全相信了,再無疑慮。他雖然不十分清楚希盾和阿曼達、桑紫姊妹之間的恩恩怨怨,但他長期扈從國王和王後,知道的隱秘事件極多,多少能猜到一些。譬如他曾跟隨阿曼達王後秘密到驛館探訪希盾國王,這是連傲文王子、問地親王都不可能知道的私事。這菃段能說出最後一句“希盾國王也喜歡阿曼達王後,想要得到她的女兒”,足見他是希盾國王身邊的親信武士。好半晌,問地才訕訕問道:“侍衛長,你看這……”未翔道:“親王,我得帶刺客進宮,向國王陛下稟告這件事。”問地道:“好,人你帶走吧。”摩訶道:“侍衛長,這幻藥不能持久,藥力一過,刺客怕是不會再開口了。”未翔道:“無妨,我已經得到他的口供。巫師,這次當真要多謝你。”摩訶道:“嗯。”05未翔押著刺客菃段回來三間房王宮。此刻正是淩晨,天光未亮,國王夫婦居然尚未就寢,聽說未翔回來,忙緊急在內室召見。未翔遂將審問結果一一稟告,就連那一句“希盾國王也喜歡阿曼達王後,想要得到她的女兒”也沒有敢隱瞞。阿曼達王後倒不如何驚奇,似乎一切早在她意料之中。問天先是瞪大了眼睛,隨即起身在室內走來走去,不斷搓手跺腳,仿若一頭受傷的野獸,顯是內心憤怒之極。未翔從來見過國王如此神色,也不知道該如何相勸,隻垂手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忽聽得問天叫道:“帶刺客進來,我要親自問他。”未翔猶豫道:“那刺客是為巫師藥力控製才招出了幕後主使,眼下藥力已過,即使陛下親自審問,怕也沒有什麼結果。”忽見國王麵色如鐵,眼睛快要冒出火來,心中不由得一凜,不敢再多說一句,忙出去命侍衛押了菃段進來。菃段人已經清醒過來,又恢複那副傲慢神態,雖然因傷處疼痛難忍不斷皺緊眉頭,卻是緊閉雙唇,堅持不肯下跪。問天道:“你叫菃段?你適才已經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招出了所有真相。哼哼,我還真想不到希盾會來這一招,我原以為……”轉頭看了阿曼達一眼,這才道:“我也不殺你,你這就回去告訴希盾,我會親自帶兵來拜訪他,請他做好準備。”菃段隻是不住冷笑。問天道:“我瞧得出你有恃無恐,等到我樓蘭大軍兵臨於闐王都西城城下時,再來看你是什麼表情。未翔,立即派人送他走,當麵交給希盾國王。”未翔道:“遵命。”阿曼達叫道:“陛下……”問天決然道:“王後不必再說。未翔,去,緊急召集親王和將軍們上殿!我將下令全國備戰!”未翔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即出去分派侍衛傳令,忙了一身大汗,稍微停下來喘息時,天色早已經大亮。侍衛忽又趕來道:“侍衛長,王後急召你去。”未翔不得已,隻得趕來內宮。他滿以為王後是要讓他出麵勸國王不要如此著急向於闐興師問罪,不料阿曼達隻是簡短而倉促地道:“芙蕖不見了。”未翔心中一直擔心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卻料不到會在這個節骨眼兒,忙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阿曼達道:“昨晚。昨晚刀夫領著芙蕖去挑禮物,半路她忽然說有些內急,刀夫就讓侍女領著她去茅廁,結果半天都沒有出來,茅廁裡人影都沒有,附近也沒有找到。刀夫趕來廳堂,還來不及稟告,刺客突然殺了出來,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原以為芙蕖是不喜歡叔叔,自己賭氣回了王宮,但我問過王宮侍衛才知道她根本沒有回來後,派人四下找尋,始終沒有發現蹤跡。適才有侍衛來稟告,說南城門兵士記得有名黃衫女子一大早就騎馬出城,模樣身段很像是芙蕖。”未翔道:“公主應該是想去中原找傲文王子,如何會從南城門離開?”阿曼達道:“不,她去了塔克拉瑪乾大漠。芙蕖從未出過遠門,又是孤身一人。未翔,你帶上阿庫和大倫,去將芙蕖找回來。如果能及時找回她,還有可能阻止這場戰場,不然的話……”未翔道:“可是公主尊貴嬌氣,就算屬下找到她,她未必肯聽我勸。”阿曼達道:“那麼你就用強帶她回來,不必有任何顧忌。”未翔道:“遵命。國王陛下那邊……”阿曼達道:“事情緊急,你須得立即動身出發,我自會跟國王交代。這裡有封信,是寫給傲文的,你見到他就轉交給他。記住,去大漠的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也會對外宣稱你是去了中原協助傲文王子。”未翔道:“遵命。”當即出來,命人叫來阿庫和大倫,打好行囊,疾速上路。06原以為芙蕖不過是個嬌滴滴的不經世事的公主,從沒有出過扜泥,走不多遠應該就能趕上。可一路急追,居然沒有發現半分蹤跡。向沿途商販店家打聽,均道:“黃衫女子沒有見過,倒是有個年輕貌美的紅衣女子,身邊還跟著兩個年輕男子,都是陌生麵孔,買了不少乾糧食物,朝大漠去了。”未翔心道:“莫非紅衣女子就是公主?”忙仔細詢問,卻得知紅衣女子是瓜子臉,跟芙蕖的圓臉迥然不同,身材高矮也有差彆,這才明白是另外一個人。未翔懷疑已經錯過,又折返回去,還是沒有公主的蹤跡,徒然耽誤了許多時間。阿庫畢竟年長,經驗要豐富得多,道:“眼下已是秋季,大漠奇寒無比,誰還會冒險往那裡去?這三人一定是有什麼特彆的目的。公主雖然嬌氣,卻也不傻,她肯定早猜到國王、王後會派人來追她回去。”未翔眼前一亮,道:“公主很可能換了裝扮,就混在那三人當中。”果然打聽到其中一名年輕男子有一張娃娃圓臉,甚是秀氣,應當就是芙蕖公主。隻是不知道另外的一男一女是誰。公主自小在深宮中長大,心中隻有表哥傲文王子一人,從來沒有過什麼朋友,又臨時到哪裡尋來的大漠同伴?未翔雖不知道傲文王子親赴大漠是要去做什麼,但既然國王夫婦竭力掩飾他的行蹤,料來定然身負重大使命。會不會是有什麼人知道了這一點,有意利用公主去尋找王子?一念及此,更是著急,快馬加鞭,但芙蕖三人腳力極快,一直到大漠邊緣,還是未能追上。阿庫道:“以我們的速度都沒有追上,那一男一女肯定不是普通人。看他們買的物品,應該也有著豐富的沙漠生活經驗。侍衛長多少可以放心了,眼下的狀況,起碼比公主一個人貿然闖入大漠要好很多。”大倫道:“可是大漠這麼大,茫茫數千裡,找三個人豈不是比大海撈針還難?況且目下咱們也不知道傲文王子去了哪裡。”未翔道:“暫時也沒有彆的辦法,先走一步算一步吧。”07大漠尋人當真是毫無蹤跡可循,人馬在黃沙上留下的腳印,瞬息又被風沙撫平。昏黃的天壓著起伏的沙浪,迷迷茫茫沒有界線。目力所及之處,除了沙浪,還是沙浪,彆說三個人,就是尋找一支軍隊,也是難有頭緒。時光和希望就像沙丘上的細沙,慢慢從指縫間滑走。未翔三人一路尋找著來到阿庫的生長地垓下綠洲,請村長派出人手協助尋找公主。考慮到即將入冬,離開已久的傲文王子一行很可能會重新回來綠洲補給,未翔特意將王後的信留給了村長,請他見到傲文王子後代為轉交。三人在綠洲歇了一宿,次日便又繼續上路。幾日後的一個中午,阿庫忽然留意到前麵黃沙中半埋著一個人,忙趕過去將那人挖了出來,翻過來一看,居然是刀郎,衣衫單薄襤褸,黑瘦得不成樣子,呼吸極其微弱,已是命懸一線。大倫忙取過水袋往他枯裂的嘴唇中灌了兩口水,問道:“你不是跟傲文王子一道麼?王子人呢?我阿弟呢?”刀郎抬起手來,指著西麵道:“王子……馬賊……馬……”手驀然垂了下來,頭無力歪倒在一邊。他連日經受饑餓乾渴的折磨,早已經油儘燈枯,全仗心中一點意念苦苦支撐,此刻乍然見到同伴到來,一口氣鬆下,生命之火也就此熄滅。未翔三人又是惻然又是沉重,刀郎是脫水累死,那麼傲文王子境況應該也不會很好,他臨死前說“馬賊”,又是什麼意思?莫非傲文王子一行遭遇到了馬賊?阿庫在刀郎身上摸索一陣,想找到一件私人物品帶回給他的家人,卻沒有發現任何東西,隻得割下一束頭發,就此將他草草埋葬在黃沙下。三人疾速上馬往西,希望能發現傲文王子的蹤跡。然而一連走了三四日,半個人影也沒有看見。這一日,三人所帶飲水已經用儘,不得不停下來四處尋找水源。阿庫好不容易找了一塊背風之地,拿小鐵鎬挖了數下,見沙子略有濕氣,喜道:“這附近一定有地下河,說不定有綠洲。”塔克拉瑪乾的地下河全是昆侖山上的雪水衝刷形成,當即朝西南昆侖山方向馳去。走了大半日,果然見到一片綠洲,有水有林,邊上還有一戶人家。三人絕處逢生,大喜過望,然而進來院中,卻是空無一人。阿庫進屋轉了一圈,出來稟道:“看桌上灰塵,應該是很久沒有人住過了。不過廚下有油有麵有乾肉,應該是有主人的。”未翔道:“如此,咱們先在這裡住一夜,明早離開時給主人留些錢便是。”阿庫道:“遵命。”大倫牽馬到馬棚中拴好,又去井中打水,阿庫則到院中搬了一些乾馬糞到廚下生火燒飯。未翔獨自出來,四下翹望——血色殘陽,如金沙海,隻是不見一個人影。想到芙蕖公主下落不明,傲文王子生死難料,更加憂心忡忡。忽聽得西北方向有馬蹄聲,登時精神一振,忙聞聲趕去。剛爬上沙丘,便見到前後三騎正朝這邊馳來——最前麵的是個藍衣女子,似是受了傷,俯身低伏在馬背上。後麵兩名彪悍男子渾身是血,一人舉著一柄重刀,另一人則手持彎刀,大聲叫罵,分明是在追殺那女子。未翔忙伏下身子,拔出匕首和佩刀,等三人馳得近些,驀然起身將匕首用力擲出,正中中間那男子脖頸,登時將他射下馬來。馬匹驟然失去負重,長嘶一聲。後麵那人忙生生頓住坐騎,待看清並無伏兵,發一聲喊,便勒轉馬頭,朝未翔衝來。未翔凝神不動,待到對方靠近時,長刀揮出,疾若流星,正斬下那人右手手臂。那人重重跌下馬來,左手捂住斷臂之處,殺豬般地嚎叫不止。未翔上前用長刀指住他,問道:“你是馬賊麼?”那人大叫道:“殺了我……快殺了我……”未翔道:“告訴我實話,我就立即給你一刀,幫你了結痛苦。”那人道:“我是馬賊……啊,痛死我了……快些殺了我。”未翔道:“你可有見過傲文王子?”馬賊道:“當然見過。本來頭領捉住了王子,派沙其庫押他去於闐,不過今日出來馬鬃山時遇見押送的人帶著箭傷回來,才聽說王子已經被……被遊龍給救走了……”未翔大奇,問道:“是那個鼎鼎大名的遊龍麼?他如何會來了這裡?”馬賊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快殺了我……”見未翔沉吟不答,似在凝思,驀然大叫一聲,用儘全身的力氣,側身抓起斷臂上的彎刀,剛及坐起,隻覺得背心一痛,身子晃了兩晃,便倒了下去,背後猶插著一支羽箭。卻見那受傷的藍衣女子不知何時下了馬,手中正握著一副弓箭,站在不遠處。未翔道:“哎喲,你怎麼射死了他?我還有許多話沒有問清楚。”那女子道:“我……我見他要殺你……”話音未落,手中弓箭掉落,人也摔倒在地。未翔急忙搶過來,卻見那女子已然昏迷過去,胸腹、大腿、手臂均有刀傷,忙抱了她往石屋而來。大倫和阿庫已聞聲趕出,未翔道:“那邊有兩個被我殺死的馬賊,還有三匹馬,去牽回來。”自己抱了藍衣女子進屋,將她放在床上,到灶下甕缸中打來熱水,脫下那女子上衣,為她擦淨身子,再往創口處敷上金創藥,用布條裹好。他本是豁達之人,不拘小節,當此局麵下,要救這藍衣女子性命,不得不如此做,他自認心無邪念,是以毫不遲疑。但是當他看到她如絲緞般光滑的皮膚上累累創傷時,還是忍不住心中大起異樣感覺——如此一個柔弱女子,是如何經曆了種種磨難,曆經千辛萬苦,才能從凶惡的馬賊手中逃出?世間的人和事,未必就儘如表麵所顯示的那樣。未翔完全不知情的是,他從馬賊手中救下的這名楚楚可憐、惹人愛惜的受傷女子,就是馬賊的新頭領夢娘。那被他用匕首射中脖頸而死的馬賊,就是為爭權而大動乾戈的西術。當日笑笑生冒充波斯人販老財隨從成功混進馬鬃山,挑動起馬賊內訌,幾乎所有的馬賊都加入了這場莫名其妙的大廝殺大混戰,一直到淩晨眾人精疲力竭時才自動結束。重傷的夢娘從血泊中爬起來,看見橫七豎八的死傷者躺在晨霧中,耳邊除了傷者的呻吟,還有從後山趕來的女人和孩子在血泊中尋找親人的哭叫聲。她忽然感到深深的厭倦,決意離開這個地方,回到綠洲的石屋去。然而她的對手西術也還沒有死,看到夢娘上馬離去,也緊追出來,意欲親手殺死這位女頭領,永絕後患,卻料不到在最後關頭時被未翔殺死,實在是冥冥中的離奇巧遇。夢娘受傷極重,一直到次日天亮才醒過來。未翔正在床前徘徊不止,聽見她嚶嚶出聲,忙過來道:“你終於醒了。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夢娘輕輕道:“夢娘。”她無力坐起,側頭見到這男子裝束停當,腰間掛著佩刀,問道:“公子要走了麼?”未翔道:“是,我還有急事趕著去辦。夢娘,你傷勢沉重,我又分不出人手照顧你,隻能將你暫時留在這片綠洲養傷。你……你自己能行麼?”夢娘道:“公子一直在等夢娘醒過來,就是為了要跟我講這些話?”未翔道:“是。那兩名馬賊雖然已被我殺死,可要將夢娘孤身一人留在這裡,我實在放心不下。”夢娘道:“公子不必管我,請自去忙你的事要緊。”未翔著急尋找傲文王子和芙蕖公主,確實沒有更多的心思耗在這裡,微一沉吟,即道:“那好,等我辦完事,再返回這裡來接夢娘。外麵屋裡有水有食物。你的短刀和弓箭我放在床邊,伸手就能夠著,留給你以防萬一。金創藥在這邊桌上,我……我昨晚已經替夢娘上過藥了,恕我多有冒昧。”夢娘這才會意過來,羞得滿臉緋紅。未翔見她忸怩,也不好意思再多談,拱手道:“那麼,我先告辭了。隻是我此去吉凶難料,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返回這裡,夢娘請多保重。我留了馬在馬棚,若是一個月後還不見有人來,請夢娘騎了馬往西去,隻要方向不錯,就能到達樓蘭國。”夢娘道:“公子是樓蘭國人?”未翔道:“不錯,我是樓蘭王宮衛隊侍衛長未翔。”驀然心念一動,想起一件事來,忙問道:“姑娘既是從馬賊手中逃出,可有見過傲文王子?”夢娘低聲道:“我……我不是很清楚傲文王子的事情。”垂下眼簾,不敢再多看未翔的臉,仿佛那上麵儘是溝壑縱橫,是歲月的風霜,是塵世的種種艱難。未翔隻以為她傷後無力,一時難以問清她如何來到大漠的詳情經過,心中又著急上路,隻得就此告辭。08比未翔更急於知道傲文下落的自然是芙蕖公主。確實如老侍衛阿庫所料,她一出扜泥城就換了套男子衣衫,正當她莽莽撞撞地打聽大漠方向時,忽有名男子認出了她,稱她公主。那男子是樓蘭專職向導阿飛,身邊的紅衣少女則是車師女子古麗。芙蕖並不認得這二人,也毫不關心,可當她得知阿飛是要陪伴古麗到大漠中尋找傳說中的遊龍時,登時喜上心來,是以決定與二人結伴同行。阿飛得知芙蕖公主是偷偷溜出來去尋找傲文王子,本有心送公主回去,可是公主堅決不肯,古麗還與公主一拍即合——二人都是為了尋訪心中的愛人不惜涉險大漠,很是惺惺相惜,不到半日便情若姊妹,無話不談。阿飛自己也想早日找到師傅遊龍,隻得倚仗自己多年向導經驗,冒險帶著二女上路。一進入大漠,三人便明顯感到了無所適從——芙蕖隻偷聽到表哥來了大漠,卻不知道到了何處;而遊龍則更是行蹤難覓,雖然有不少人聲稱看見過身材模樣像遊龍的人,但到底是不是真人,卻無人能夠肯定。按照阿飛的本意,該往北方去尋找,因為塔克拉瑪乾北麵有一塊大漠與白龍堆沙漠相連,遊龍果真出現的話,一定是為追蹤馬賊而來,那一帶才該是馬賊出沒的地方。芙蕖卻是不肯,非要往南方去尋找。她也沒有什麼特彆的想法,隻是簡單地認為既然遊龍去了北方,表哥一定是去了南方。阿飛當然不能讓公主一人上路,隻得勸動古麗一路往南而來。這一日,沙海忽然變成了戈壁,褐色的砂石延伸到天邊,前進得愈發艱難。三人累得精疲力竭心中越來越失望時,忽然遠遠見到前麵有朦朧的山影,走得近些,才發覺那不是山巒,而是一大片濃翠得發黑的森林,周遭籠罩著蒼莽深沉的霧靄,給人一種既神秘又狐魅的感覺。那一刻,幾乎懷疑是看到了海市蜃樓,使勁眨了眨眼,才能肯定不是幻景,一時激動不已,拚命朝前趕去。到得森林邊緣,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夜幕輕輕閉合,正有數名波斯人在林邊生火。阿飛微一遲疑,即上前打了聲招呼。領頭的波斯人本很是冷淡,可當他看到後麵的古麗時,便立即換上了笑容,熱情邀請三人過去,問道:“三位來大漠做什麼?”阿飛不知對方身份,見對方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往古麗身上瞟,不敢直接提到名字,隻道:“來找兩位朋友,一位是這位姑娘的表哥,另一位是我的師傅。”波斯人居然也不多問,笑道:“原來如此。”阿飛道:“那麼幾位來大漠做什麼?”幾名波斯人交換一下眼色,一齊笑道:“尋寶。”芙蕖忍不住問道:“尋什麼寶?寶貝是在這片森林中麼?”她一身男子裝扮,暮色中波斯人沒有發現她是女扮男裝,此刻聽到她嬌聲發問,才知道她是女子。一名波斯人笑道:“要尋到才能知道是什麼寶。不過這片森林可是萬萬進不得的。”芙蕖道:“為什麼進不得?”波斯人道:“姑娘是初來大漠麼?傳說這裡是有魔力的幽密森林,隻有法術高強的巫師才能進去,尋常人擅自闖入的話,必死無疑。”芙蕖聽了不免半信半疑,還待再問,忽見阿飛朝自己連使眼色,這才作罷。當晚雙方吃了各自帶的乾糧,在火堆附近鋪了毛氈睡下。負責放哨的波斯人忽聽到有細碎腳步聲,忙拔出刀來,喝問道:“是誰?”四名男子從黑暗中冒了出來,各自手扶刀柄。其中一人道:“我們不是故意來驚擾閣下的好夢,隻要將那女子交出來,我們立即便走。”波斯人遲疑道:“什麼女子?”那男子冷笑道:“何必裝傻充愣?與我們為敵,任你是誰,也討不了好去。”這夥波斯人的頭領正是販賣肉奴為生的老財,他相信了刀郎的話,折返回來尋找傲文王子大漠之行的目標,哪知道不日刀郎即在半夜悄悄溜走。幸虧老財也沒有完全相信他,有所防備,他未能盜走馬匹、食物和水,料想他此去也走不了多遠便會餓死渴死,是以也不去理會。但他堅信刀郎的話不全然是假,傲文以王儲之尊到大漠涉險,所尋的東西必然是非同尋常的寶貝,所以仍然心存僥幸,留在大漠中繼續尋找。一行人今日意外在幽密森林邊上遇到阿飛三人,雖然不知道芙蕖就是樓蘭國的公主,但老財卻看上了古麗的美貌,得知芙蕖也是女子時更是驚喜交加,心中早已經將這一男二女當做了天上白白掉下來的肉奴,男肉奴自然是要賣掉,女肉奴則要等自己玩夠以後再行處置,就算這次找不到寶貝,有了這兩個女肉奴,也足以彌補風塵勞累了。老財盤算得極美,做夢都是古麗細腰豐胸的身影晃來晃去,忽被人聲驚醒,忙起身問道:“什麼事?”放哨的波斯人過來道:“有四名男子守在外麵,要帶走那姑娘,該怎麼辦?”老財一呆,隨即罵道:“奶奶的,這你還來問我?彆人要搶咱們肉奴,你還乾等著讓他搶?都起來,抄家夥!”話音剛落,那四名男子已拔出了兵刃,急朝眾人衝來。老財本來隻是賭氣之語,兼有嚇唬的意思,萬料不到對方立即便動了手,見人就砍,“媽呀”一聲滾到一邊。阿飛對波斯人有所警覺,一直沒有入睡,凝神靜聽,起初聽到有人闖來營地,大模大樣地向波斯人索要“女子”,以為是來尋找芙蕖公主的王宮侍衛,忙推醒了芙蕖,悄聲道:“公主,捉你回去的人到了。”芙蕖嚇了一跳,忙問道:“是父王派來的侍衛麼?咱們要往哪裡逃?”古麗也醒了過來,指著後麵的幽密森林道:“那邊如何?”阿飛不及回答,變故陡起,四名全副武裝的男子已衝進營地,刀光霍霍,轉眼間就有一名波斯人倒地。芙蕖驚叫一聲,起身就往幽密森林中跑去。古麗和阿飛微一遲疑,也跟了上去。剛進密林,背後馬嘶聲、叫喊聲、慘呼聲、金刃交接聲此起彼伏。旋即有人大聲叫道:“公主進森林了!快去追!”芙蕖更是高一腳低一腳沒命地往前奔跑。深邃的森林中到處是盲人般的黑暗,無半點微光。她不顧前麵,不顧腳下,幾次撞上樹乾,又幾次被腳下藤草絆倒,弄出不少傷痛來,這才不得已慢了下來。忽聽得古麗在不遠處輕輕叫道:“公主!公主!”芙蕖正要應聲,阿飛道:“噓,他們來了!誰也彆出聲,我們看不見他們,他們也看不見我們,隻要蹲下來藏好不說話,他們就找不到我們。”一切都混沌了下來,似乎隻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樹林中彌漫著一股奇特的氣味,陰森中夾雜著腐爛枝葉和動物屍首,仿若深入死亡的異境。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卻總感覺到死亡的陰影無處不在,死屍的幽靈正在四周遊蕩。人待在這裡,如芒刺在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恐懼來。過了一會兒,有幾名男子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一人道:“你看到她逃去了哪裡?”另一人道:“就是這邊。不過漆黑一片,要怎麼找?不如咱們先……”先前那人厲聲道:“不行,不除掉公主,誰也彆想活著回去。”有人道:“她應該是穿過森林了,咱們還是繼續追吧。”那幾人所站立之處離阿飛不遠,一字一句清晰儘入耳中,他幾乎忍不住要驚叫出聲:原來這些人並不是國王派來尋找公主的侍衛,而是殺手。他與古麗離開王都扜泥在芙蕖公主之前,尚不知道樓蘭與於闐已經開戰的消息,一時想不通有誰會想要殺芙蕖公主——這位樓蘭公主已經是於闐國名義上的王妃,誰又有那麼大的膽量,不惜冒著得罪西域兩大強國的危險,派出殺手趕來大漠追殺?況且她雖然是位金枝玉葉的公主,終究隻是個弱女子呀。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忽覺得耳邊吹氣如雲,轉過頭去,才發現古麗正靠在自己肩頭,渾身顫抖不止,顯然也是極度震驚害怕。這一夜,極度漫長,極度難熬。阿飛甚至不知道殺手們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總感覺周圍籠罩著死屍般的冰冷,他的手心開始發冷,渾身冒出冷汗,幾次想出聲叫古麗,卻又怕被她恥笑,好不容易才忍住。直到一縷細碎的陽光透過層層枝葉飄灑在眼前的地方,阿飛才恍若大夢初醒,恢複了因恐懼而遊離的神誌——這幽密森林當真詭異無比,土地也呈現出異樣的絳色來,像是鮮血染過一般。古麗已靠在他肩頭睡著,長長的睫毛上還帶著晶瑩的水珠,阿飛忙推醒她,兩個人相扶著站起來,才發覺腿早已經麻木得沒有任何知覺。古麗問道:“公主人呢?”阿飛道:“咱們四處找找,輕點。”古麗應道:“好。”轉身欲走,卻被阿飛一把拉住,道:“拉住我的手,不要分開,我可不想連你也弄丟了。”不知怎的,古麗心中登時湧起一股暖流,輕輕應道:“是。”二人借著亮光找尋一陣,卻無公主蹤跡,後來索性叫喊起來,也無人應聲。古麗驚道:“呀,公主會不會已經被……被……”始終不敢說出下麵那個字來。阿飛道:“昨夜那麼黑,殺手不可能就這麼發現公主,更不可能無聲無息地殺了她,咱們再找找看,實在找不到就到外麵等,公主如果人還在森林裡,終究是要順著亮光出來的。”又摸索著找了小半個時辰,還是沒有發現公主,阿飛見越往森林深處越是幽深詭秘,便牽著古麗的手出來。卻見昨夜宿營處橫七豎八地躺著數具屍首,那些波斯人已儘數被殺手殺死。阿飛忙捂住古麗的眼睛,道:“彆看!”拉著她遠遠離開營地才放開手。馬匹、行囊都還在原處,遂收拾了過來。想了想,又取了部分波斯人的補給,將多餘的馬匹放了。那些馬一脫韁繩,立即往東北方飛奔馳去,似也急切地要離開這片幽密森林。等到中午,古麗忍不住站起身來,道:“這樣乾等也不是辦法……”話音未落,便聽到阿飛歡聲叫道:“公主!公主!”果見芙蕖從森林中鑽了出來,披頭散發,圓臉蛋上劃破好幾道血口子,模樣很是狼狽,恍恍惚惚徑直朝阿飛奔過來,竟連營地的波斯人死屍都未停下來瞧上一眼。古麗忙迎上前去,問道:“公主昨夜去了哪裡?”芙蕖喘息未定,遍體戰栗,含含糊糊地道:“我很害怕,又不敢叫出聲,後來就暈了過去。再後來我看見了一名黑袍巫師,跟著他去了迷宮……密林裡麵有座好大好大的迷宮……”古麗見公主表情古怪之極,神誌似乎不是很清醒,有些癡癡呆呆,想到森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根本見不到周遭情形,知道她所言不過是昨晚昏睡過去後所做的噩夢,正要安慰幾句,忽見四名殺手跌跌撞撞地從林中追了出來,忙道:“快,快上馬。”見阿飛伸手去拔腰刀,知道他惱恨這些殺手凶殘成性,想要放手一搏,忙道:“保護公主脫離險境要緊。”阿飛一想也對,便扶公主上馬,三人策馬急行,瞬間將殺手甩在後麵。殺手氣得嘰哇大叫,卻再無多餘馬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三人離去。09阿飛三人離奇擺脫殺手後,一直馳向北方,直到馳出戈壁,再次進入沙漠地帶,看不到幽密森林的一點痕跡,這才停下來喝水歇息。回想起昨晚驚心動魄的經曆,不由得心有餘悸,再看看頭頂光燦燦的太陽,大有劫後重生之感。古麗問道:“阿飛哥哥,你說那片森林裡是不是真的有什麼巫術魔法?”阿飛道:“我也不知道……”驀然站起身來,驚喜地叫道:“是遊龍師傅!快看!那不是遊龍師傅和笑先生嗎?”卻見遠處沙丘上立著兩人兩騎,其中一人一騎也是全身土黃,與大漠近乎一體,若不是身邊有另外一匹棗紅大馬相襯,實在難以分辨出來。古麗歡聲笑道:“真的是遊龍哥哥!啊,我終於找到他了!”一時捂住臉龐,喜極而泣。阿飛也是興奮地大呼大叫,使勁招手示意。隻有芙蕖悶悶不樂,不知道何時才能像古麗一樣撞見心愛的表哥。那遊龍正是蕭揚。他與傲文王子一行人從馬鬃山脫險順利到達綠洲垓下村後,傲文接到了王後阿曼達委托侍衛長未翔帶來的信件,得知於闐派人在問地親王壽宴上刺殺問天國王和刀夫王子,國王被深深激怒,意欲以此為理由攻打於闐,借機奪回車爾臣河源頭的控製權,來緩和蒲昌海日益枯竭、樓蘭乾旱的危機。傲文身負更重要的使命,自然不可能因此而返回樓蘭或是分心去尋找表妹芙蕖公主,他隻是留了一封信在村長處,預備等未翔返回時帶回樓蘭交給王後,自己則準備繼續上路。蕭揚完全是另外一番想法,他曾經答應過真的遊龍要設法化解於闐和樓蘭的宿怨,之前他本來一直不明白內中的原因,但後來意外在樓蘭王都扜泥撞見於闐國王希盾領軍出城回國時,他驀然明白了過來,心中愈發堅定要替遊龍完成最後的意願——要阻止兩國相爭,要阻止西域內戰。他本來希望傲文王子暫且放下尋找神物之事,返回樓蘭阻止這場將牽動整個西域的戰爭,但傲文卻態度堅決地道:“於闐欺人太甚,我樓蘭與希盾勢不兩立,若是我人在國內,一定親自帶領先鋒前軍攻打於闐王都西城。”傲文又開始懷疑蕭揚的立場和用意,道:“你是中原人,卻在關鍵時候偏袒於闐一方,莫非是因為中原懷玉公主嫁給了於闐永丹王子?”蕭揚道:“當然不是。”傲文見他神色有異,更加起疑,道:“你是不是認得懷玉公主?”蕭揚道:“我的確與懷玉公主是舊識,不過卻與我想要阻止兩國開戰無乾。王子,你有沒有想過,戰火一起,多少家園良田將要無辜被毀,多少將士再也不能返回故鄉?”傲文道:“你不懂,隻有打贏這場戰爭,我們樓蘭才能奪回水源,才能長治久安,少數的犧牲能換來更多人的幸福。”頓了頓,又冷笑道:“話說回來,若不是你們中原始祖黃帝的詛咒,我們樓蘭根本就不會乾旱缺水,也許當真用不著打這場仗了。”蕭揚再也無言以對,隻得決定與傲文分手,獨自去阻止戰爭。他離開垓下村不久,笑笑生追上來主動表示要與他一起去,並建議他再次化身遊龍,方便行事。這一日,二人遇到幾名從樓蘭返回綠洲的垓下村民,得知問天國王不但在樓蘭全國範圍內征召大軍,而且預備聯兵墨山、車師兩國,更是派了人去聯絡被於闐強力征服的莎車、精絕、且末等國貴族,意欲內外聯合各方勢力,徹底擊敗於闐。笑笑生一聽就道:“呀,看來這次問天國王是徹底惱了,預備大動乾戈。照這種情況,就算你是遊龍,也難以扭轉局麵。”蕭揚也深以為憂,苦無計策。笑笑生道:“人力不行,隻有靠神力。”建議蕭揚折返回去與傲文王子會合,再次一起去尋找軒轅之丘,若是找到天女,或許她有辦法阻止。蕭揚雖覺這主意離奇,但居然鬼使神差地同意了。隻是等二人再返回垓下村時,傲文早已經帶了小倫等人上路,就連小菊也跟著王子去了。蕭揚隻得一路追尋,昨晚笑笑生忽然說南方有妖魅之氣出現,吵著要往這邊趕來,居然湊巧遇上了阿飛三人。蕭揚策馬馳將過來,剛翻身下馬,古麗便撲了上來,叫道:“遊龍哥哥,我終於找到你了!”蕭揚一聽便知道她少女情懷,心中暗暗迷戀遊龍,頗覺尷尬,輕輕將她推開,問道:“這位姑娘是誰?”阿飛忙道:“師傅,她是我們樓蘭國的芙蕖公主,是來大漠尋找傲文王子的。”蕭揚聞言不免吃了一驚。芙蕖道:“你就是遊龍?我總聽說你的名字。喂,你見過我表哥傲文王子麼?”蕭揚道:“當然見過,我們不久前才在垓下村分手。”笑笑生笑道:“我們也正要去追趕傲文王子,公主,你就跟著我們一道上路吧。”芙蕖大喜過望,道:“好。”蕭揚將笑笑生拉到一邊,道:“我們不能帶著公主上路。”笑笑生愕然道:“這是為什麼?她要找王子,咱們也要找王子,不過是順路的事。”蕭揚道:“此去凶險難料,我不能讓公主冒險。她本已經是於闐兒媳,出嫁在即,卻突然逃婚跑來大漠,不是給於闐國開戰的借口麼?”笑笑生道:“哈哈,還需要什麼開戰的借口,於闐派人行刺問天國王,樓蘭不正要全力進攻於闐麼?”蕭揚道:“樓蘭說於闐派人行刺,理虧在於闐,那麼於闐可以說樓蘭背約、公主逃婚,理虧在樓蘭,雙方各自以為自己心存正義,軍民拚死力戰,死傷豈不是更多?”笑笑生連連搖頭道:“這是什麼道理,先生我也是個聰明人,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蕭揚道:“不管怎樣,我們得先送公主回綠洲,阿飛和古麗也不能跟著我們。”笑笑生道:“這是根本不可能辦到的事,不信你試試看。”蕭揚便過來告訴阿飛三人說要先送他們去垓下村,承諾一找到傲文王子就會儘快返回綠洲。芙蕖居然應道:“這樣也好。”古麗隻是默不作聲,望著自己的腳尖發呆。蕭揚道:“既然都不反對,咱們這就上路吧。”10當晚宿營,蕭揚當值第一輪。阿飛走過來道:“師傅,我有話要跟你說。”蕭揚道:“好,你坐。”阿飛道:“師傅當年從馬賊手中救了古麗,她一直對你念念不忘,師傅你知道麼?”蕭揚道:“嗯。”阿飛道:“師傅既然知道,為何還對古麗這麼冷淡?她為了尋你,從車師來到樓蘭,又從樓蘭來到大漠。她隻是一個弱女子,她容易麼?她隻想尋到師傅後跟在你身邊,陪你說說話,為你做做飯,可你……你……”他越說越激動,聲音陡然高亢了起來。蕭揚不動聲色地道:“你喜歡古麗,是也不是?”阿飛一怔,好半晌才道:“我……我隻是欽佩她的勇氣和決心,才願意護送她一路來尋找師傅。師傅,你雖然是我師傅,可是你不能這樣對待古麗。”蕭揚道:“那你想要我怎麼做?”阿飛道:“請師傅讓我和古麗都跟在你身邊,我們陪你一起去尋找傲文王子。”蕭揚道:“不行。”阿飛“噌”地站了起來,道:“你……”蕭揚道:“你既然叫我師傅,就該聽我的話,護送公主和古麗回去。”阿飛梗著脖子道:“不行,師傅做得不對我可不能聽。”笑笑生忙趕過來道:“哎呀,你們吵那麼大聲,還讓人睡不睡覺?你們師徒也彆大眼瞪小眼了,我有個法子來解決,阿飛,你跟你師傅比武,如果你輸了,無論如何都要聽他的話。如果你贏了,那麼他就要聽你的話。”阿飛道:“好。”氣急之下,居然立即拔出了彎刀。蕭揚道:“我不想跟你動手。”阿飛道:“我知道師傅武藝高強,可為了古麗,阿飛要冒犯了。”舉刀便朝蕭揚斬來。蕭揚料不到他當真動手,隻得就地滾開,爬起身來,舉刀接招。阿飛連連進逼,問道:“師傅為何不拔刀?”蕭揚道:“割玉刀是用來對付敵人的。阿飛,你看清楚了。”身形一晃,舉刀橫掃,出手迅捷之極。阿飛退避不及,被刀鞘尖掃過膝蓋,腳下踉蹌一下,心神稍分。蕭揚已經乘隙搶上,右手刀鞘一擺,封住彎刀,左手探出,往刀身上一彈,阿飛虎口一震,手勁頓鬆,一驚之下,躍身退開。割玉刀仿若活的一般,如影隨形,緊追而至,已從他的額頭掠過。若不是蕭揚收力,隻怕要擊中他太陽穴。阿飛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蕭揚顯示武功,見他一招之內即擊退了自己,立時驚得呆了。蕭揚叫道:“彆發愣,看清楚了。”揚刀出鞘,展開身形。隻見月光下人影閃動,招式奇絕,割玉刀閃映著紅光,仿佛傍晚天際夕陽最後一抹紅光,儘情噴吐著絢爛的輝豔。一套刀法舞畢,蕭揚自己也出了身大汗,收刀入鞘,走過去拍拍阿飛的肩膀,道:“你總叫我師傅,我卻沒有教過你一招半式。適才那套刀法你可看清楚了?有空時須得勤加練習。”阿飛得師傅指點武藝,可謂得償平生所願,可心中並無喜悅之情,隻點點頭,顯然仍是為古麗之事耿耿於懷。蕭揚道:“師傅既然贏了,你也該履行諾言。現在我要你聽我的話,保護愛惜古麗一輩子。”阿飛一呆,道:“什麼?”蕭揚道:“我看得出你喜歡她……”忽見古麗從荊棘叢後奔了出來,淚流滿麵,泣聲道:“遊龍哥哥,你好狠……我這般愛你,你卻拿我當衣服一樣送人!我恨不得你當初沒有在大漠中救過我,我恨不得……”再也說不下去,跺腳轉身就走。蕭揚萬料不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局麵,見她傷心欲絕,隻得追去拉住她,道:“古麗姑娘,我……我不是你認得的那個遊龍哥哥。”古麗道:“你說什麼?”蕭揚隻能取下麵具,道:“我不是真正的遊龍。”古麗道:“你……那你是誰?”阿飛趕過來將古麗拉開,舉刀對準蕭揚胸膛,怒道:“我認得你,你就是那個中原的逃犯蕭揚。快說,你把遊龍怎麼了?”笑笑生忙道:“阿飛,先把刀放下來!”阿飛道:“我不放,這人是個歹毒惡人。”笑笑生道:“他是歹毒惡人的話,你還有命在麼?他會任由你拿刀製住他?”阿飛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放下刀,問道:“真的遊龍師傅呢?是不是已經被你……被你……”蕭揚道:“真的遊龍確實已經去世。不過並不是我下的手。當日你在大漠見到我和遊龍離去時,他已經身中致命弩箭。”阿飛暴喝道:“胡說!遊龍是山神的兒子,是不死之身,怎麼可能身中弩箭而死?”挺出彎刀,刀鋒登時割破了蕭揚的肌膚。笑笑生道:“彆動手,彆動手!蕭揚說的是真的。我們在大漠見到遊龍時,是他留在人世間最後的背影。在車師的遊龍,其實是你眼前的蕭揚,你親眼見他做了那麼事,拯救了一個國家,該相信他不是什麼壞人了吧。”阿飛額頭青筋暴出,激動之極,連聲道:“我不信,我不信,遊龍明明是不死之身。”蕭揚道:“遊龍不死,是因為不斷有人繼承他的事業。遊龍一個人的名聲,實際上是好多人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現在,我就是遊龍。而你,阿飛,也許就是下一任遊龍。”阿飛的手臂無力地墜落下來,一屁股坐到黃沙上。古麗愣在一旁,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忽聽得笑笑生驚叫道:“呀,公主人呢?”蕭揚心知不妙,忙搶進營地,不僅芙蕖公主不見了人影,還少了一匹馬。笑笑生道:“壞了,公主表麵答應要跟你回綠洲,其實早就打算自己去找傲文王子。”蕭揚摸黑上馬,四下追了一陣,卻是不見人影,隻得作罷。11次日清晨,古麗來向蕭揚辭彆,道:“遊龍哥哥,我和阿飛要走了,他要回去樓蘭,我要回去車師。”蕭揚見她眼睛紅腫,知道她哭了一夜,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隻得道:“現下你已經知道我不是那個救過你的遊龍……”古麗道:“但你現在就是遊龍,是不是?遊龍不能死,古麗知道的。遊龍哥哥放心,昨晚的話我和阿飛絕不會對任何人說,死也不會說的。隻是……隻是,我心裡好難過……好難過……”忍不住又流下眼淚來。阿飛心中芥蒂未解,不肯過來與蕭揚打招呼,隻遠遠鞠了一躬,對他傳授武功表示謝意,便默默上馬,頭也不回地護著古麗離去。走出老遠,古麗驀然回過頭來,大聲叫道:“遊龍哥哥,你多保重啊!為了西域,為了絲路,你要好好保重!”不知怎的,蕭揚又回想起了那個寂寥的夜晚——威震大漠的遊龍躺在他懷中漸漸冷去,漫天星光帶著透明的哀傷,廢墟般的龍城中彌漫著刻骨的迷惘。他默默凝視著遊龍臉上凝固的悲情,那是一種源於生命深處非自己能力所能控製的徹骨的悲意。雖然所有的苦難已經、正在、即將發生,雖然每個人的生命中都不可避免地包含著死亡,但他們才剛剛相識,便已經永久分離,他才剛剛知道他的名字,便要繼續傳承遊龍的不死之軀……驀然間,鼻子一酸,兩行熱淚奪眶而出。那一瞬間,他透過淚眼仿佛看到了天空中有一雙眸子,像一泓潭水,又深,又清澈。偏偏笑笑生不識趣地湊過來道:“我剛剛卜了一卦,已經能準確知道我們該往哪個方向去尋找軒轅之丘,傲文王子和芙蕖公主肯定也會往那裡去。”蕭揚舉袖拂乾眼淚,道:“那好,咱們也上路吧。”12走了三天,依舊是一眼往望不到邊際的黃沙。就連太陽也總被薄雲遮住,周圍環繞著黃色的暈圈。蕭揚很是疑惑,道:“先生一會兒要往東,一會兒要往西,一會兒要往北,咱們到底該往哪個方向去?”笑笑生掐指算了半天,道:“西南邊,往西南,這次絕對不會錯的。”往西南走了幾個時辰,二人意外遇到一處泉水,四周的沙子居然也是青灰色,頗為稀奇。笑笑生笑道:“瞧,我就說是往西南了,這次肯定是對的。”蕭揚便將馬牽到泉水邊,將水袋灌滿水。驀然之間,黃馬忽然抬起了頭,露出警覺不安的神情來。蕭揚與此馬相處日久,知道它極有靈性,立即伸手抓起兵刃,俯耳到地上聆聽,卻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另一匹棗紅馬也騷動起來,與黃馬各自尋找地方蹲下,將鼻子深深埋入沙中。蕭揚意識到什麼,抬頭向天際望著,一幕駭人的景象正出現在西方:遠方的地平線上浮起了一層深褐色的沙霧,旋轉著,升騰著,仿佛衝出了魔瓶正在顯形的巨人,越來越高,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顏色也越來越深。片刻後,便形成了一道高大的黑色霾牆,翻騰著滾滾向前,速度極快,如風掃落葉,一路卷揚起更多沙塵,沙霧愈發強悍厚重。此時正是晌午時分,正是日光最強的時候,適才還晴朗無比的天空,像被蒙上一層麵紗,驟然黯淡了下來,呈現出駭人的暗黑色,黑暗得近乎慘淡,令人壓抑。笑笑生身子一抖,脫口叫道:“黑風暴!黑風暴來了!快,快躲到低窪處!”即使是見多識廣的西域人,也隻是聽上輩提過黑風暴,據說這黑風暴百年難遇,所過之處,塵霾蔽天,不見天日。蕭揚畢竟到西域日久,略有耳聞,立即蹲下身,開始用隨身的匕首就地挖坑,預備躲入沙坑中。又過了片刻,腳下的黃沙篩糠般顫抖不止,好像是決了堤的河水,開始潺潺流動起來。空中到處是塵土和腥風的味道,人的呼吸都要為之窒息,完全透不過氣來。沙子抽打在臉上,如矬刀一般疼痛。黃馬突然發出一聲嘶鳴,頭頂上狂嘯聲大作,沙牆鋪天蓋地,遽然撲來,霎時天昏地暗。蕭揚道:“它來了!低下頭!”在狂風呼嘯中,這聲音正如孤舟之淹沒於海洋,霎時消失。幸好他已經觸到笑笑生手臂,不由分說,將他拉入坑中緊緊抱住。世界立即陷入了黑暗之中,整個大地都在顫動著。大風卷起了整片整片的沙塵,風沙互相挾裹著,拖著長長的尾巴從沙丘上掃蕩而過。適才還高大的沙丘一段段被狂飆削去,片刻便被夷為平地……再張開雙眼時,又是晴空一片。笑笑生吐出幾口沙子,又往鼻孔中挖了幾下,隻覺得喉嚨裡渴得像在冒火,呻吟一聲,問道:“我還活著麼?”旁邊有人接話道:“活得好好的呢。”笑笑生爬起身來,卻見幾名西域人正在一旁往口袋中鏟沙子,不禁大奇,問道:“黑風暴呢?你們怎麼都沒事?”一人笑道:“哪有什麼黑風暴?我活了幾十歲都沒見過呢。”蕭揚也醒了過來,嘴裡、鼻子裡、領口灌滿了沙子,臉上蒙著厚厚的塵土,隻有兩隻眼睛在轉動,見周遭景物如舊,不覺大奇,問道:“幾位裝這些灰色的沙子做什麼用?這……這不是沙子麼?”一人笑道:“沙子對你們是沒用,但我們幾個是於闐的玉工,這些沙子比普通黃沙要重許多,可以用來打磨玉石,不但能琢磨玉器,還不會傷了玉的表麵,因此磨玉的人都會來這裡取沙。”蕭揚道:“原來如此,受教了。”見這些玉工悠閒從容,絕口不提樓蘭與於闐的戰事,料來他們並不知情,心中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道,“幾位既然是於闐人,可知道懷玉公主的消息?”一名玉工道:“公子是中原人?”蕭揚道:“是。”玉工道:“懷玉公主來自中原大國,本來很受於闐國民愛戴,可她在宮裡偷偷飼養了許多小蛇,被菃秋王後發現,認為她居心不軌,所以將她驅逐到冷宮中囚禁,不準她跟永丹王子再見麵。後來希盾國王回來西城,調查清楚才知道那些小蛇就是能吐出絲綢的蠶種,可惜都被菃秋王後燒死了。”蕭揚道:“那麼懷玉公主人呢?”玉工道:“當然是被希盾國王放出冷宮,與永丹王子重新團聚。聽說公主已經懷孕,國王很快就會有長孫了。”蕭揚聽說,一時心頭湧上各種複雜滋味,也不知道該喜該憂。忽聽得笑笑生催道:“發什麼呆呢?咱們該上路了。”蕭揚道:“去哪裡?”笑笑生道:“繼續往西南方向走啊。玉工說了,前麵六十裡處有道山穀,穀中有座奇怪的黑色石林。”蕭揚這才回過神來,道:“這裡不是無邊沙海,就是茫茫戈壁,哪來的石林?”笑笑生道:“所以才說奇怪。聽說裡麵有說話的石頭、飛翔的猛獸、唱歌的沙丘、發笑的花荳,離奇得很,從來沒有人敢進去,說不定正是我們要找的地方。不過聽說那石林有時在那裡,有時又不在那裡,好像自己會走路一般,所以被人稱為‘迷城’。咱們這次能不能找到,就要靠運氣了。”蕭揚心道:“哪裡有石林會走路,一定是跟海市蜃樓一樣的道理,因為光線的緣故時隱時現罷了。既是如此神秘,說不定軒轅之丘就在迷城裡。”二人便辭彆那些辛苦趕來大漠運沙的玉工,繼續前行。走了幾十裡,居然真的見到前麵平地中冒出兩座巨大的黃色土堆,恍若山峰,情狀類似之前蕭揚見過的龍城。山峰中間夾著一道溝壑,遠遠望去,黝黑一片,倒像是個幽深不見底的山洞。馳進山穀,卻見穀中橫七豎八地布滿黑石,二人隻得下馬步行進去。卻見那些黑色石頭帶著一道一道的紋路,仿若黑玉一般,隱隱透出光澤來,神秘詭異之極。笑笑生瞪視半晌,驀然醒悟,道:“呀,這些不是石頭,而是千萬年前的樹乾。”蕭揚仔細觀察,果見那些紋路很像是樹木的年輪。原來這些石頭當真是千萬年前的樹木,在大風暴中倒塌後,被沙子磨得如鏡麵般光滑,歲月荏苒中,又變成了化石。笑笑生隻聽人說過樹乾在合適的條件下會變成化石,但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一想到形成這些化石需要數千年甚至上萬年的時間,連聲嚷道:“了不得!了不得!”激動不已,忍不住伸手去摸身邊最大的一塊黑石。手指剛觸及石麵,便立即縮了回來,仿佛遭了火燙一般,人也呆在那裡。蕭揚道:“怎麼了?”笑笑生結結巴巴地道:“它……它在跟我說話。”蕭揚道:“它?先生是指這塊石頭麼?”感到有些好笑,也伸手去摸那塊石頭。笑笑生大叫道:“彆摸!它叫你彆摸!不然後果自負!”蕭揚笑道:“我可沒有聽到它說不要摸它。”當即重重撫摸了那塊石頭一下,又道:“瞧,它還是沒說不讓我摸。”笑笑生道:“這些化石都是有靈性的神物,你不過是個普通的凡夫俗子,如何能聽得到它們說話?先生我可不同……”這時候,山穀上方一直呼嘯盤旋的風忽然停了,仿佛有種陰冷的氣息從山穀深處竄了出來,令人一陣哆嗦,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起來。蕭揚有所感覺,警惕地環顧四周,卻什麼都沒有發現。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更有一種無聲無息的驚悸。驀然,山穀深處有一陣“嗡嗡”的怪音傳來,那聲音先是沉悶,隨後變得尖細,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從耳邊劃過,越來越近。笑笑生神色緊張之極,忍不住埋怨道:“都叫你不要亂摸了。這次是你惹的禍,不管來的是什麼,你得好好擋住。”蕭揚目光敏銳,已看到一片黑雲正朝這邊快速飄來。過得片刻,“嗡嗡”越來越大,即辨認出那不是雲,而是一大群飛得極快的鳥。笑笑生道:“哎喲,先是說話的石頭,接下來該是飛翔的猛獸。”蕭揚道:“不是猛獸,是巨蜂!先生快跑!”原來那是一群巨大的黃蜂,黑、黃、棕三色相間,大若鸚鵡。它們飛翔是如此之迅速,風馳電掣,蕭揚話音剛落不久,他便能清晰地看到領頭黃蜂觸角下一雙鼓起的眼睛以及腹部尾端挺出的毒蜂針。他已來不及轉身奔逃,隻得就地蹲下來,用披風捂住頭。那群巨蜂卻停也不停,迅疾去追正往穀外逃去的笑笑生。笑笑生大叫道:“哎喲,彆追我,不是我惹的禍!是蕭揚,快,快去追他。啊,救命!救命!”口中亂叫,腳下卻絲毫不停,一口氣奔出穀去。那些巨蜂似被下了禁令一般,到穀口便又主動折返。蕭揚已經站了起來,巨蜂卻當他是隱形人,看也未多看他一眼,一團黑雲滾滾湧過,瞬間沒入穀中。過了好半晌,蕭揚見再無動靜,這才到穀外叫笑笑生進來。笑笑生抱頭縮在堅如鋼鐵的土壁上,猶自驚魂未定,道:“咱們還要再進去嗎?”蕭揚微一沉吟,即道:“要不先生先留在穀口,等我先進去打探清楚再說。”笑笑生連連搖頭道:“我可不敢一個人留在這裡,穀口也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你看咱們的馬都自己掙脫韁繩跑了。”蕭揚四下一看,果然不見了坐騎,一時也顧不上尋馬,道:“那好,咱們還是一道進去,相互也好有個照應。”笑笑生道:“可以是可以,但不準你再亂摸亂動,知道麼?”蕭揚道:“是,蕭揚遵命。”笑笑生道:“那些巨蜂為什麼不追你?”蕭揚道:“我也不知道。興許是我穿著遊龍的衣服,這衣服有些奇異之處,又接近大漠的本色,它們不容易發現。”笑笑生一聽就不願意了,道:“這可不公平……”正巧一陣寒風穿出山穀,風聲中隱隱夾雜著金刃交接之聲。蕭揚道:“山穀中有人在交手!”忙循聲往穀中尋來。好不容易穿越了布滿黑石的穀口,又經過一道一裡長的窄得僅容人側身通過的脊溝,呼喝聲、打鬥聲越來越大。轉過一道高坎,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塊空闊之地。傲文王子正與一名黑衣男子交手,小菊縮在一旁目不轉睛地觀戰。另外一邊還躺著四具屍首,其中三人跟那黑衣男子一般的裝束,另一人則是垓下村民阿勇。原來蕭揚和笑笑生先後離開垓下村後,傲文帶足補給,決意再次踏上尋找神物之路。他本想將小菊留在綠洲,但她卻堅決要跟在王子身邊。湊巧侍衛小倫患了急病,無法隨行,傲文又不欲更多人知道神物之事,因而便帶了阿勇和小菊二人上路。出發不久後即看到海市蜃樓,三人遂沿著蜃景方向趕來,找到了這處石林。才剛進山穀,便有四名殺手追來,不問青紅皂白地進攻。一場血戰,阿勇已不幸身死。蕭揚見傲文已有力拙之勢,難以支撐,忙叫道:“王子,我來助你一臂之力。”那黑衣男子武藝十分了得,傲文為保護小菊手臂已受了刀傷,正力窮智竭之際,忽得大援到來,大喜過望,叫道:“蕭揚,你來得正好。”蕭揚拔出割玉刀,但見紅光一閃,尚不及上前相助,腳底忽然猛烈晃動顛簸起來,難以站穩。轉眼間,整個山穀地動山搖。傲文情知不妙,急忙舍了對手,奔過去護住小菊。地麵驀地塌陷了下去,穀中的所有人不論敵友都隨著地陷跌入了地底深處。僅有的光明消失了,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混沌黑暗中……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