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您這是要帶我去見誰?”沿著虎賁府後花園的林蔭小徑一路走過來,曹朋心裡的疑惑,越來越重,忍不住開口問道。“就要到了!”典韋嗬嗬一笑,也沒有正麵回答。穿過花園小徑後,就看到一個小小的拱門。兩扇木門緊閉,典韋走上前,伸手就把門推開來。“阿福,隨我來。”曹朋可是記得,這拱門後麵,就是曹操的司空府花園。以前典滿和他提起過,而且還曾見到夏侯真,從這道拱門後跑過來。典韋帶我來曹操的花園,又是什麼意思?難道說,他剛才所言要帶我去見的那個人,就是曹操?心裡麵,不由得有些忐忑。不過又一想,自己近來又沒有招惹什麼禍事,怕什麼?但一想到要直麵曹操,曹朋的心裡,又是一陣沒由來的緊張。雖然他一家人都為曹操效力,而且曹朋也見過曹操。但見歸見,卻沒有過正麵的接觸。這種感覺,就好像前世剛上班,去見領導時的感覺一樣,緊張、忐忑,同時還有一絲絲的疑慮:曹操好端端,為何要見我?隨典韋穿過拱門,就聽花園裡有傳來絲竹歌舞之聲。在花園小徑入口處,曹朋看到了許褚。“侄兒見過叔父。”曹朋上前行禮。許褚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與曹朋點了點頭。“阿福,快些過去,主公已等候多時。”果然是曹操!曹朋隻覺得心裡麵,猛然抽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上小徑。典韋在他走進小徑的時候,停下腳步,和許褚一起值守在外。歌舞聲,越來越近。遠遠可以看到一個亭子,曹操正跪坐於榻上,身前擺放著一張條案。亭子前,有歌舞伎翩翩起舞。不過對於這種舞蹈,曹朋大都是看不太明白。“阿福,來坐。”曹操看到了曹朋,哈哈大笑,向他招手示意。曹朋連忙加快步伐,來到亭子裡,卻發現在亭子裡並非曹操一人,還有曹真和一個少年,正坐在旁邊。夏侯真守著一排壚,正專心致誌的溫酒。壚,是一種溫酒的工具,在兩漢時極為流行。一般的酒肆裡,都設有壚台。而看守壚台的,多為女人。一方麵是可以溫酒照拂生意,另一方麵可以招攬客人。壚台最初多為黑色,但在權貴富豪家中會增添一些點綴。比如這亭子裡的壚台,外麵鑲嵌一層白沙卵石,頗為雅致。說起壚台,本是市井中的擺設。不過自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故事發生之後,許多權貴家中,也會架設壚台,以附風雅。所以,又衍生出了一個職業,名為壚女。能燙得一手好酒,也是一門技藝。許多女子在修習女紅的同時,也大都會學習這燙酒的技巧。夏侯真抬起頭,朝著曹朋微微一笑。看到夏侯真臉上的笑容,曹朋心裡的緊張,一下子消失無蹤。他相信,如果真的有事情,那夏侯真一定會暗示他。既然夏侯真神色輕鬆,那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大事。“卑職曹朋,叩見司空。”曹朋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禮。其實,在東漢時期,三跪九叩之說還未出現,人們相見,也多顯得隨意。即便是在朝堂上議事,也非後世電視劇中那般的列隊森嚴。大都三五成群,而且可以隨意走動。或坐或立,非常隨意。曹朋如此鄭重其事的行禮,讓曹操一怔。他啞然失笑道:“阿福,這是家中,何必行如此禮節,快坐下吧。”但曹朋還是鄭重的行過了禮節,而後微微欠身,在一旁坐下。“呃……我叫你阿福,沒問題吧。”曹操笑嗬嗬的看著曹朋,麵帶和藹之色,輕聲問道。“自然可以。”“子丹,我無需介紹,小真你也認識;這是吾子丕,比你小四歲,年已十二。說起來,你們也算是一輩。我今日找你來,也沒什麼事情。主要是感謝你,這一路護送祖母周全。”曹丕?曹朋詫異的向那少年看去。卻見曹丕,也正好奇的打量他……曹丕的身材不高,可能不到160公分。但卻有一種少有的沉穩氣度,不似普通的同齡少年人。兩人目光接觸,曹丕微微一笑。曹朋也笑了一下,旋即和曹真的目光相觸。曹真的目光裡,似有一些羞愧,連忙低下頭,不敢和曹朋相視。這不禁使得曹朋,有些奇怪。“阿福,我曾聽人說,你在廣陵時,曾作《陋室銘》?”“啊……那是卑職閒暇時,偶然為之。”曹操笑了,“都說了,此乃家宴,你無需拘謹。不用‘卑職,卑職’的自稱。說起來,你也算是我的子侄輩兒……放輕鬆一些。我本來想請雋石來,可他如今在滎陽督造兵械,一時抽不開身。昨夜小雨,辰時散步於園中,適見枝頭梅子青青,忽感去年爭張繡時,途中缺水,將士們皆感口渴。我心生一計,以鞭虛指說:前方有梅林……軍士聞之,口皆生唾,於是不渴。今見此梅,不可不賞。正逢閒來無事,故邀三五子侄,煮酒賞梅,亦為樂事。”曹操這番話語,隱隱已承認了曹汲乃他族人的事實。隻是這件事,還需待曹汲返回,再做認證。曹真和曹丕連忙起身,“謝父親(叔父)厚愛。”唯有曹朋,沒有反應。呆呆坐於條案後,腦袋裡亂成了一片。青梅煮酒論英雄?我勒個去的,怎麼會是這樣子?青梅煮酒論英雄,取自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在後世,可謂是婦孺皆知。不過,青梅煮酒論英雄者,是曹操和劉備。可是現在,劉備沒有坐在這裡,反而換成了自己和曹真曹丕?劉備呢?“阿福,阿福?”“啊,司空……”“嗯?”曹操粗眉擰在一起,沉下了臉色。夏侯真忙對著曹朋使眼色,曹朋立刻醒悟過來,忙改口道:“叔父!”曹操笑了,“我聽祖母言,你乃平陽侯四世孫共侯之後。說起來,你也算是我族中子弟,當年平陽侯宗因受太子牽連,而使曹氏蒙難。共侯四子輾轉,定居譙縣,而你祖上一支則流落南陽。我曾命人查過族譜,你祖上曹敏確有其人……阿福,我說過今日乃家宴,切莫拘束。”“侄兒明白。”曹丕突然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友學哥哥,我曾聞休若先生說,你詩文雙絕。今日園中景色怡人,歌舞美不勝收,何不賦詩一首?”曹丕,後世建安文風的創始者。曹氏父子三人,可為文采飛揚。曹操就不必說了,曹植更是聲名赫赫,就連曹丕,一樣文采出眾。他開口邀詩,頓時使曹操來了興致。“是啊,阿福,何不賦詩一闋?”“這個……”曹朋搔搔頭,有些頭疼。這可是應景詩文,可不是隨隨便便盜竊一首詩詞便可以蒙混過關。他閉上眼睛,片刻後起身,在亭中徘徊幾步,猛然睜開眼睛:“人人儘說洛陽好,遊人隻合洛陽老。春|水碧於天,樓閣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需斷腸。”而後,曹朋重又坐下。曹丕愕然,看著曹朋,片刻後道:“春|水碧於天,樓閣聽雨眠……好是好,可是似乎不太應景啊。”哪知道,曹操卻長歎一聲,撫掌道:“阿福之心意,我已明白。然歸宗之事,非同等閒,還需你父返回之後,從長計議。不過阿福,你莫要擔心,我總會記在心上。”這首菩薩蠻,出自唐代詩人韋莊之手。曹朋將原詩中的‘江南’改為‘雒陽’。東漢年間,雒陽為帝都,而今呢,雒陽殘破,許縣為都。這雒陽,有暗指許都之意。人人都說帝都好,人們適合在帝都老去。春天的水碧藍,壚台旁邊的女子,光彩照人……恰恰應和了夏侯真此時的寫照。夏侯真下意識的,將衣袖垂下,一張小臉通紅。不到年老時,不要返回故鄉;回到家鄉後,又會思念帝都。這兩句詩詞,其實是反寫。在曹操看來,曹朋所表達的,是想要歸宗認祖而不能的愁苦悲傷。對曹丕而言,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歲,不免有些深沉。但曹操,還是能夠理解。曹朋笑了笑,在條案後微微欠身,算是回應。“小真,為阿福添酒。”夏侯真答應一聲,為曹朋滿上一爵。曹朋道了聲謝,舉杯滿飲。“阿福,劉備跑了!”一直沉默寡言的曹真,突然開口。曹朋一口酒沒來得及咽下去,被曹真這一句話,給嗆得一陣劇烈咳嗽。“子丹哥哥,你不會等一會兒再說嗎?”夏侯真忍不住給了曹真一個白眼球,讓曹真苦笑連連,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劉備跑了?何時?”曹真說:“就在前日……他說是狩獵,所以大家都未曾留意。不成想他帶著人離開許都之後,便一路南下。叔父得到消息的時候,立刻命人追擊。卻在鈞台遭遇關羽張飛伏擊……劉備和他的家眷彙合之後,便逃匿而去。據說,他帶著人往青州方向走,似是投奔袁紹。”說完,曹真深吸一口氣,站起來朝著曹朋一揖到地。“此前阿福你曾提醒我說,要我多留意劉備。我還以為,你是因為和劉玄德之間有仇怨,所以才說出那些話來。而今看來,你說的不錯。此人能隱忍,懂得掩飾自己。我被他表麵所欺騙,還誤會了你……阿福,我向你道歉。”曹丕在一旁坐著,一雙眸子好奇的看著曹朋。曹朋連忙起身還禮,“哥哥這話從何說起,那天也是我態度不好,以至於……劉備此人,有梟雄之姿。你沒和他交鋒過,所以不了解他。被他欺騙,也算不得什麼,倒是我有些任性了。”曹操在一旁,默默無語。突然,他一擺手,示意亭外的歌舞伎退下。“子丹,阿福說的沒錯,此事也怪不得你,就連我也險些被劉備迷惑。隻是,劉備這走的太匆忙,以至於我來不及做出反應。阿福,你說說看,劉玄德為什麼要走?”曹朋坐下之後,心中恍然:怪不得……原來劉備跑了!不過,對於劉備為什麼會突然逃離,曹朋也想不出一個緣由。他依稀記得,劉備種菜時,而後發生青梅煮酒論英雄。再後來,劉備是曹操徹底消除了疑心,借口阻擊袁術,重占下邳。不過沒有多久,便被曹操打到了汝南。可是現在,他為何要逃?聽到曹操的問話,曹朋也不知該如何回答。衣帶詔,肯定是衣帶詔……此事已經發生了,但不知是什麼緣由,使得劉備提前離開許都。“叔父,中陽山有一句古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劉備突然間逃離許都,必然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而且此事後果很嚴重,他害怕被叔父知曉,故而……”話說到一半,曹朋閉上了嘴巴。曹操眼睛半眯起來,突然沉聲喝道:“來人!”隻見一員小將,匆匆來到亭外,單膝跪地。“密令公達,徹查劉玄德在許都這段時間裡,和什麼人走動頻繁,又和什麼人有過接觸。”“喏!”小將起身,匆匆離去。此時,突然間陰雲漠漠,似驟雨將至。“阿爹,快看!”曹丕突然遙指天外一道龍掛,曹操和曹朋曹真,紛紛起立,憑欄而觀。“子丹,友學,可知龍之變化?”來了,來了,來了……曹朋心中暗道,脫口而出:“未知其詳。”曹操一笑,“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行;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方今春重,龍乘時變化,猶人得誌而縱橫四海。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阿大,子丹,阿福,今考校爾等,論數當今之世,誰可以為英雄哉?”曹朋聞聽,不由得頓時啞然。這問題,幾乎和演義中青梅煮酒論英雄相同。曹操言論‘龍’的時候,那種恢宏氣度,令人折服。可同樣的問題,劉備可以那樣回答,自己又該怎樣回答呢?曹朋沉吟片刻,輕聲道:“朋以為,當世英雄,惟司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