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鄧稷回來了。蒯正也沒有給他分派什麼新工作,隻讓他繼續整理戶籍。不過,蒯正倒是說了,這戶籍整理也不必太緊張,慢慢來就好。至於鄧才,則被打發到棘陽治下的村鎮裡,協助收攏地方上的戶籍名冊……聽人說,那工作量很大,估計到年關也不一定回來。“照這麼說,鄧才是徹底失勢了?”曹楠忍不住問了一句,言語間有一種掩蓋不住的幸災樂禍。“阿楠,怎能這麼說呢?大哥隻是奉命行走村鎮,怎麼能說他失勢呢?依我看,未必是失勢,說不定是縣令考驗他。”曹朋悶著頭吃飯,沒有插嘴。心裡麵倒是有些讚同鄧稷的說法。如果襄陽傳來的消息對曹朋不利,那麼鄧才下鄉走這一趟,更多的恐怕是給他增添功勞吧……這年月,沒一個人是傻子。蒯正這種世家子弟,既然被推出來,那一定有他的過人之處。“姐夫,河對岸是哪裡?”“河對岸?”曹朋點點頭說:“就是屋後河灣對岸。”“哦,過了河,那就是涅陽治下。河對岸屬涅陽……阿福,你怎麼突然問起這件事了?”曹朋沒有回答鄧稷的問題,而是又問道:“那河對岸,是誰家的田地?”“這個嘛……如果從咱們這裡過了河,好像是張村……我記得對岸那片田地,本屬於涅陽張家。其實,包括咱們現在住的這個地方,以前也屬於張家的財產。如果不是太平道禍亂天下,說不定咱們還拿不到這個便宜呢……對了阿福,你可彆去招惹那邊,張家可得罪不起。”“張家,很厲害?”這一次,不用曹朋開口,張氏就忍不住問道。鄧稷露出敬重之色,“涅陽張氏,乃官宦之家,三世為官,是本地豪族。但如果僅是如此,還不值得我等畏懼。張氏一族不僅是官宦世家,還是本地有名的醫家世族。遠的不說,就說中平之前,伯祖先生行醫荊襄,活人無數。就連反賊途徑張村,也都要下馬步行路過。如今,張氏族長名叫張宗漢,曾為先帝重臣。其子張機,不僅醫術高明,中平年間還是長沙太守。如果不是因太平道之亂,而造成南陽大瘟,張機說不定可以貴為一州刺史。此人醫術絕倫,而且與人為善,德行甚好。劉荊州出任州牧的時候,途經涅陽還專程登門拜訪,想要請張機大人出仕。不過由於當時張機大人正忙於編撰一部醫書,所以拒絕了劉荊州……劉荊州曾下令,涅陽官府絕不可驚擾張村……總之,你可彆去惹事。萬一得罪了張機大人,說不定連元安先生都不會為你求情。”曹朋愣了一下,旋即一咧嘴。看起來,這小小的南陽郡,還真是藏龍臥虎啊……不過,張機又是何人?曹朋撓了撓頭,嗬嗬笑道:“姐夫,你隻管放心。且不說隔著一條河,好端端我招惹他乾什麼?”“我就是提醒你一下,省得你惹禍上身。”鄧稷說是這麼說,也知道曹朋不是那種挑事兒的人。“娘,再給我一碗粥。”曹朋舉起碗,遞給了張氏。張氏不由得嘀咕道:“阿福,你這兩天的飯量,可是比從前大了不少。”仔細想想,好像是這麼回事。剛重生的時候,曹朋喝半碗粥就飽了。可今天,已經是第二碗粥了……此外還吃了兩個餅子,比之從前,飯量至少增長了一倍還多。這也說明,自己最近的鍛煉,產生了效果?其實不僅僅是曹朋的飯量增加了,王買也比以前能吃了!看著兩個大小子狼吞虎咽的吃飯,張氏嘴巴上雖然嘀咕不停,可這心裡麵,卻不曉得多開心。能吃是福,吃的多,說明身體好……這是一個很樸素的觀念,其中道理,不足為人道。當晚,鄧稷和王買幫曹汲砌爐子,張氏和曹楠則在燈下縫補衣裳。眼看著嚴冬將過,立春將至,這換季的衣服得開始準備。新年了,總得要穿件新衣服才是……曹朋呢,被鄧稷逼著去了書房,拿起一本《孝經》,開始溫習功課。鄧稷得知曹朋被龐元安看重,自然也很重視。他這輩子是沒希望拜到鹿門山門下,可如果曹朋可以的話,他同樣感到高興。得知曹朋已經學過了《倉頡篇》,鄧稷便著手開始準備。按照東漢末年的習慣,過了啟蒙之後,需依次學習《孝經》、《論語》、《詩》,而後才是《尚書》、《周易》、《春秋》、《國語》、《禮記》之類的功課。這個也是主流功課,同時也是必修課。在學習這些功課之後,可以選定一個方向……比如弘農楊氏專攻《尚書》,汝南袁家則長於《孟氏易》。而之前所學的那些功課,都是其後專精的基礎和關鍵……除了必修課之外,也會有一些家訓文章,供選擇,培養德行情操。比如,東漢末年最為流行的一篇家訓,就是東漢名將馬援的《誡兄子嚴敦書》,為士人琅琅上口。鄧稷家裡的書籍,大都是拓印而來。他給曹朋做了規定,晚飯後溫習半個時辰,而後學習半個時辰。要說這學習的時間並不長,但鄧稷卻要求極為嚴格。每天都會留下功課,若做不好,曹朋就會遭受懲罰。雖然隻短短幾天,曹朋覺得,鄧稷不去當老師,實在是太可惜了……※※※第二天一早起來,曹朋和王買再次來到河灘。天還沒大亮,兩人開始各自做起了功課。曹朋打完了太極拳之後,開始慢跑,然後在跑動中,聯係八段錦樁功。雙手托天理三焦,左右開弓似射雕。口吐真言聲如雷,陰陽循環壯精神……八段錦做完之後,曹朋氣喘籲籲的開始慢走。不過,與第一天練完功之後,渾身好像脫力的感覺不同,身體雖然疲乏,但血氣卻變得旺盛。血氣盛,則精神壯。曹朋慢慢活動手腳,下意識向河對岸看去,就見昨日那位老者,正站在河堤之上。老者似乎感受到了曹朋的目光,遠遠的朝他點了點頭。而曹朋得了鄧稷的警告,頗有禮貌的拱手欠身。而後,兩人各做各的事情,就再也沒有交集。待到曹朋練功完畢,再向河對岸看時,老者已不見了蹤影。“阿福,你今天一直張望什麼?”“哦……沒事!”曹朋笑了笑,和王買一同回家。才到家門口,曹朋卻愣住了……隻見門口停著一輛馬車,曹朋一眼就認出,這馬車正是當初司馬徽贈予他的那輛車仗。王猛,回來了!曹朋說:“虎頭哥,你爹回來了!”王買興奮的跳上台階,人還沒有進去,聲音已經響起,“爹,你回來了?”隨著一陣爽朗的大笑聲,王猛雄壯的身影,出現在大廳門口。“爹,你可回來了。”王買興奮的跑過去,一把就抱住了王猛粗壯的腰身。王猛一怔,眼中閃過一抹奇光,“虎頭,這才幾天功夫,你可是大有長進啊!”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王買跟著曹朋練了幾天功夫,的確是有進步。但如果不是明白人,也看不出他的進步。曹汲算不上明白人,他那身功夫,還是當初被王猛逼著練得。而鄧稷,一個典型的書生,更不可能看出王買的變化。但王猛不同,他雖然隻是個三流武將,可眼界和實力擺在那裡。王買那種變化,源自於精神上的改變。比之他離開棘陽時,王買的氣質裡似乎多了些剽悍,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改變。可這種改變究竟是什麼?王猛也說不出來。隻是單純的感覺到,王買似乎變得厲害了。“伯父!”曹朋上前,欠身行禮。王猛看到曹朋,又是一愣。也許是曹朋之前的底子太差,所以給人的感覺,變化也很大。身子看上去還是很瘦弱,病怏怏的感覺並沒有消失。但好像多了幾分精氣神,那張平日裡慘白的小臉兒,似乎也增添了幾分顏色。看看曹朋,又看了看王買,王猛若有所悟,臉上的笑容,更甚……曹汲拉著王猛回大廳坐下,王買和曹朋作陪。張氏一大早被洪娘子拉著出去買東西,家裡麵隻有曹楠。“爹,阿福不是讓你還車,你怎麼又把車趕回來了?”王買好奇的問道。王猛嗬嗬笑了,從木榻旁邊又拎出一個包裹。“阿福,這是給你的。”曹朋一怔,起身走過去,從王猛手裡接過包裹。曹汲笑著說:“虎頭,你爹不僅是把車帶回來了,還帶來了兩個禮物……你出去,看看馬廄裡有什麼?”“馬廄,不是空著的嗎?”王買疑惑的起身,邁步往外麵走。王猛問道:“阿福,你猜猜看?”曹朋剛坐好,正準備把包裹打開。聞聽王猛詢問,他抬起頭,微微一笑,“馬廄裡麵,當然是應該進入馬廄的東西。”“馬……阿福,有兩匹馬!”屋外,傳來王買驚喜的呼喊聲。曹朋抿著嘴,一言不發。他輕輕打開包裹,隻見裡麵擺放著七八卷竹簡。拿起來一卷,入手沉甸甸的……他輕輕打開來。“《孝經》?”曹朋連忙放下竹簡,又拿起來一卷。《論》、《詩》……“伯父,這是?”“給你的。”“伯父見到元安先生了?”王猛搖搖頭,“沒有見到。”“那這些……”“這是小龐先生所賜。”“小龐先生?”這時候,王買興衝衝的跑進大廳,結結巴巴的喊道:“阿福,馬廄裡有馬,有兩匹馬……”“馬廄裡,當然是馬,難不成圈豬?”王猛臉一沉,“虎頭,坐下……看你這樣子,成何體統?兩匹馬就讓你失了分寸,日後如何能做大事?”殊不知,當他剛得到那兩匹馬的時候,比王買還要興奮。王猛解釋道:“我趕到襄陽的時候,元安先生正好不在。我也進不得龐家大門,於是思來想去,就想到了司馬徽德操先生。幸好當初德操先生留下了住處,我過檀溪一打聽,就找到了他的住處。沒想到,在德操先生家裡,正遇到了小龐先生。小龐先生聽我說明了來意之後,又問了一下你的情況。他說,這輛車是元安先生所贈,哪有再收回的道理?然後他從德操先生那裡拿了這幾卷書,說是要帶給你。小龐先生還讓我給你帶一句話: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曹朋不由得色變。他知道這句話,是出自《論·雍也》一篇。一個人要正直,隻有正直才可以光明磊落。雖然有些人靠著歪門邪道也能生存,那隻是僥幸而已。言下之意,他已經明白了曹朋的意思。小龐先生倒不是責怪曹朋,而是希望他以後能光明磊落,坦坦蕩蕩的活著,而非靠著歪門邪道,靠著小聰明來處世……從另一方麵來說,小龐先生也很欣賞曹朋,希望他能做正人君子。王猛不懂得這句話的含義,隻是帶話而已。可曹朋卻感受到了一絲壓力,緩緩站起來,恭敬的朝著麵前的書卷,一揖到地。“學生,受教!”這是一種無法言述的人格魅力。哪怕你沒有見過這個人,仍能夠從他的話語中,行為中,感受到他那種令人心悅誠服的氣度。小龐先生,名叫龐仁,是龐季的兄弟。也許人們不知道龐仁是誰,但提起龐德公,一定有印象。王買本來很高興,可是見曹朋這模樣,也不禁嚴肅起來,站在曹朋身旁,對著書卷一揖到地。“那兩匹馬,也不是什麼好馬。嗬嗬,德操先生說,權作送給你的禮物。另外,小龐先生還說:如果有一天,你覺得自己的學問足以去鹿門山了,那麼他會在鹿門山歡迎你的到來。可如果你不能讓他滿意,他絕不會讓你踏進鹿門山半步。”這也就是說,龐德公應承下來,可以收曹朋為學生。當然了,現在隻是記名的,算不得數……而包裹裡的這些書籍,恐怕就是龐德公送給他禮物。彆看隻是幾卷竹簡,但在這個時代,卻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曹汲興奮的臉通紅,對兒子能得到龐德公的看重,非常開心。其實,他並不了解龐家兄弟的情況,隻知道他們是荊襄有名的大人物。至於龐季和龐仁究竟有什麼區彆?他還真說不出來。曹朋心裡暗自苦笑:被這麼一個大人物看重,恐怕也是一種負擔吧。低頭,看了看包裹裡的那些書卷。曹朋久久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