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一生所愛(1 / 1)

紀憶很快接到社裡的電話,催促她回去工作。她到辦公室,從同事那裡接手一些資料,翻了翻,是5月初緬甸中南部遭颶風 Nargis橫掃後,最新的照片。一場颶風,死亡人數已超過十三萬。身邊站著實習生,送來譯好的外電,關於南非的排外衝突,超六十人死亡。……一切都沒有變化。每分每秒都在發生著各種天災人禍,而她就處理著這些信息,篩選編輯後,發布出去,這是她的工作。可她的生活……紀憶在電腦前坐下來,打開電腦屏幕,按下開關的一瞬,想到了幾天前那尷尬一幕。當她和季成陽、季爺爺離開家屬區的時候,她對著黑色轎車內的季爺爺猶豫了半天,也沒說出告彆的話。“現在就叫爺爺,”他這麼聰明,將她那些小糾結小猶豫都看得清清楚楚,“等以後該換稱呼的時候,再慢慢適應。”當時的季成陽如此告訴她。那晚,季暖暖來了電話,一麵恭喜她終於打破所有阻礙,成為半個季家人,一麵又低聲抱怨,自己從小到大的結婚願望就是紀憶能做伴娘,為了達成這個願望,暖暖甚至已經將伴娘禮服悄悄預定好了,可現在算是徹底泡湯了。“我媽說,這像什麼話,未來的小嬸嬸做你伴娘?”暖暖嘟囔著,在電話的另一端長籲短歎,直到電話掛斷。輩分徹底錯亂了。如果時光倒退回去,她第一次叫他小季叔叔的時候,根本不可能想象的出,當時麵對這個比自己高了幾十公分,能將她抱起來放在手臂上也不會感覺吃力的年輕男人,在十幾年後,自己不會再叫他這個稱呼,而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季成陽。她終於理解,那些現在已經知道,未來即將知道她和季成陽感情的人會怎麼想,連她想要對季家人改口稱呼的時候都這麼尷尬,更彆說外人了。可季成陽卻永遠能做到坦然麵對。他對命運,對那些不間斷的挫折,總有著超乎自身年齡的坦然,而同樣的,對內心確定的感情,也有著完全漠視世俗的坦然。因為季成陽即將手術,複職的第一天,主任隻給她排了上午的工作。她中午回到家,聽不到任何走動的聲響,就換了鞋,在各個房間裡轉悠著找他。因為怕他在做事情,就沒有出聲喊他,等進到書房門口,就看到門是虛掩的。她走過去。透過不到五公分的縫隙處,看到他。他坐在懸掛窗台的羊毛毯上,舒展開穿著運動長褲的腿,閉著眼睛,靠在那裡休息。他的腿很長,橫跨了整個窗台,這個角度,甚至能看清陽光是如何照過他的發梢。照亮他的側臉。她看到他身邊放著卷起來的卷軸,走過去,展開來看,是她曾經買來想要記錄他去了哪裡的世界地圖。這張圖她在他去伊拉克之前買回來,之後就始終放置在書桌上,閒置了很多年,現在,那上麵貼著一張張便簽,很詳細地標注出了他去過的每個地方,還有時間。“上來。”他將她抱上窗台,用手臂圈在身前,像抱著個軟綿綿的小抱枕一樣擁著她。“你97年就去敘利亞了?”她低頭,用手指輕劃著,摸了摸那個自己沒去過的地方。“夏天去了敘利亞,就是帶你去跳舞的那年。”季成陽的手腕碰到她柔軟的前胸,卻沒有什麼多餘的額外動作。他將剛才充斥腦海的那些想法,那些萬一手術失敗之後,對她未來的規劃都暫時忘記。她一句句問著,一年年的過去,最後停在了03年。然後,是07年。“去年……你去過約旦?”他告訴她:“我在伊拉克運氣不好,遇到了綁架,大概是07年被救出來,最先是送到約旦的一家醫院進行治療。”季成陽在國外接受一係列精神和身體治療的日子裡,找不到紀憶的那段時間,當他看到和她年齡相仿的華人小姑娘,總會多看兩眼,想要在腦海裡能有更具體的想象空間,想象她的變化。長發還是短發,臉上的嬰兒肥是否都褪掉了,是不是還是動不動就哭。老一輩的人總喜歡說,經曆過大的挫折,才會改變一個人對生活的態度。讓他現在想過去的那麼多年,八幾年,從山區進入北京算是一次,改變的是他的世界觀,他看到了超出想象的世界,他要變得融入這個世界,甚至要做少數的那部分傑出者;01年是第二次,沒有那場大病,或許,他不會衝破自己的心理阻礙和紀憶在一起,那場大病也讓他更堅定了自己的人生價值觀,“時不待我”,做一切想要去做的事,這是那時的季成陽……二十五六歲的年紀,遭遇大挫折後,重獲新生和愛情,正值男人最好的年華。現在的他,不再是那個用語言告訴紀憶“我不是一個完美的人,誰也不要把我想得那麼完美”,而是真的意識到,自己終歸是一個尋常人。他確實做不到完美。他的思緒停在這裡。紀憶挪動身子,轉過來,讓自己能看到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她已經心疼了,所有的顛沛流離她都不忍心聽,他又是如何經曆的?“你剛回國的時候,我和同學出去,喝過啤酒。”她忽然忐忑。“然後?”季成陽沒猜到她想說的是什麼。“你做腦腫瘤手術那年,我去雍和宮燒香,許願隻要你能康複,我就再也不喝除了水以外的東西了……”她不知道怎麼往下說,這件事擔心了很久,都快成心病了。“噢,封建迷信。”他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放心,不會有問題,”他低頭,用額頭碰了碰她的,“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這就是兩個人關於這場手術的最後一次談話。手術那天,紀憶拿了本厚厚的字典。低頭,狠狠地背單詞。在季成陽03年去伊拉克之後,這就是她唯一安撫自己的方式。她一直告訴自己忘記昨晚醫生和他的談話內容,還有今天手術開始前,醫生對門外人例行公事的交待。不知道暖暖父母知道多少,當時的暖暖已經聽得臉色煞白,而她,就這麼看著暖暖父親手握著筆,在那些紙上簽下自己名字。字典被翻過去十幾頁。時間也在分秒消逝。她感覺暖暖想和自己說話,卻又什麼都沒說。手中的字典忽然被抽走。“西西……”暖暖叫她,卻在一瞬間摸到頁腳,那裡都被她的指甲摳破了,皺皺巴巴,疊起了厚厚的一層。“你幫我拿一會兒,我去洗手間。”她站起來,發現腿都是軟的。又怕被身邊的季家人看出來,強撐著,向前兩步,這才找到走路的感覺。這一層的洗手間並不大,雖然人不多,但還是等了好一會兒。等她再出來,發現手術室的燈已經滅了……心就這麼忽悠一下,險些停跳。醫生走出來,告訴他們手術很成功,季成陽已經直接被送到了VIP重症監護室。所以這些等候在外的人,此時是看不到他的。因為是VIP的監護室,可以允許有一名家屬陪護,護士問詢是否需要家屬陪床時,暖暖父親沒有說什麼,倒是暖暖母親視線偏了偏,落到紀憶身上:“西西,吃得消嗎?”她點頭,生怕會不讓自己陪在他身邊。暖暖母親微微笑,叮囑她:“這裡都是護士負責照顧病人,不是護工,讓她們照顧他,你可以輕鬆一些,隻要陪著就可以。”雖然她還是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是該叫麵前人阿姨,還是跟著季成陽換一種稱呼,但本質不會變,暖暖母親還是將她當作孩子一樣叮囑。她答應著,送走季家人。深夜,紀憶穿著特意給她準備綠色衣服和拖鞋,在他床邊陪著。醫生說過,以他的身體情況,應該會在術後四五個小時後蘇醒過來,大概就是晚上一兩點的時候。她就守著這個時間,因為不想去洗手間離開這裡,渴了就抿一小口水,潤潤喉嚨。可過了淩晨兩點,季成陽還沒有醒來的跡象。時鐘跳過兩點整,就像是跳過了最後的心理防線,她開始害怕起來。護士在一旁做著檢查,記錄數據,她忐忑地尋找醫生在哪裡。很快,醫生就進來,看過他的情況後,告訴她不要擔心,並再次解釋像季成陽這樣本身身體就不太好的人,蘇醒緩慢也很正常。她點點頭,臉色已經有些不好。醫生很快離開,這裡又隻剩了她和兩個護士。時間好像被無限拉長了,每一秒都走動得很清晰,她不知道自己數了多少秒,多少分鐘。他到底會不會醒過來,如果醒不過來怎麼辦?越是慌,越是去猜想。喉嚨像是被壓了重重的一口氣,隻是想哭。身後,忽然有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恍惚著,清醒過來。“醒了。”護士的聲音提醒她,然後立刻去叫醫生。視線被淚水的模糊,可還是能看到他眼睛睜開來,在尋找著自己。紀憶湊過去,不敢說話,就直勾勾看著他。手足無措,碰也不敢碰,動也不敢再動。最後,還是季成陽的手先抬起來,似乎想要摸到她的手,她忙將手遞過去。季成陽起先是緊緊攥住,很快鬆開,順著她手背摸到了無名指的位置。然後,用兩根手指圈了圈。這是他蘇醒後,所做的第一件事。紀憶本來拚命憋住的眼淚,刷地就流下來,怎麼止也止不住。完全看不清麵前的任何東西,醫生是什麼時候進來的,說了什麼,然後圍住他去做了什麼,她都恍惚著,不知道辨認了……似乎隻看到季成陽的嘴唇微微張合著,叫她:“小淚包。”季暖暖的婚禮如期舉行,定在奧運會開幕式當天。喜宴很熱鬨,季成陽也已經恢複的差不多,在暖暖的堅持下做了他的證婚人。紀憶坐在熱鬨的賓客中,想到暖暖在上午離開家之前,給肖俊的最後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今天結婚了。很簡單的內容,而肖俊的答複似乎更簡單,隻是告訴她,要好好過。整個通話像是一個簡單的告彆儀式,就此山高水遠,不再相見。這個插曲隻有她知道。下午三點多,婚禮結束,季成陽帶她離開,並沒有說要去哪裡,可明顯車是開向大院的。一路上,到處都是奧運的氛圍。所有人都在期待著被宣傳已久的開幕式會是怎樣。車駛入大門,兩側士兵敬禮、放行。“我們去哪兒?”她本來想等驚喜,沒有追問,可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去電影院。”“電影院?”季成陽不置可否。他將車自主乾道右轉,停靠在電影院前的空地上,然後帶著車沿著白色的石階一路向上而行。空曠的影院大廳,除了兩個負責放映的人在,沒有多餘的人。紀憶從走入這裡,就覺得一切都變得特彆不真實。像是被扯入時間的漩渦。她能記得,那些學員兵是如何排著隊列,魚貫而入,又再散場後,保持著相同的秩序離開。這裡不像院兒外的電影院,兩側會有宣傳海報,商業氛圍濃鬱,這裡就是簡單乾淨的,走進玻璃大門就是大理石地板的大廳,穿過去,推開那兩扇暗紅色的木門,就是千人放映廳。放映的人似乎真在等他們,看到季成陽來了,打了個招呼,很快進入放映室。而她和季成陽,就推開門,走入漆黑的放映廳。電影已經放了一會兒,是《大話西遊》的第二部:大聖娶親。很多年前,他陪她看得是第一部月光寶盒。大屏幕上,周星馳一把推開想要吻上去的紫霞仙子,後者正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在主角們的對話裡,紀憶轉過身,打量四周真的沒有一個人後,將手臂伸過去,抱住季成陽的腰,臉蹭了蹭他的衣服,小聲說:“你特地帶我來看大話西遊?”季成陽在黑暗中,眼角微微揚起,很喜歡這種安排帶來的效果。“開幕式前也沒什麼事做,就帶你來看完它。”紀憶的心飄乎乎地,說不出的開心。這可是他第一次這麼浪漫,陪她追溯小時候的記憶。季成陽式的浪漫。她想著,聽著電影的聲音,就笑了。“那時候我這麼高,是不是,” 她用手比劃自己十一歲時的身高,輕聲問,“小季叔叔?”真是久違的稱呼。季成陽笑了:“我都忘了,你上一次這麼叫我是哪年了。”哪年?很久了吧。她喜歡上他的時間,實在太早了。她靠在他身前,看到他身後的紅色木門露出了一條縫隙,有陽光投入,落到影院的地麵上。很細的一道光,約有一厘米的寬度,不耀眼,不刺眼,隻是安靜地將門縫的兩側染成了淺金色,將地麵的黑暗分割開來。“小季叔叔?”她再次輕聲叫他。“嗯?”他倒也樂意配合他。“你知道這個電影的主題曲叫什麼嗎?”“不知道,”季成陽倒是答得痛快,“是什麼?”“一生所愛。”她告訴他。第一次看大話西遊,是他送給她的“影院包場”,那時她年齡太小,看不懂這裡邊的愛與遺憾,也聽不懂越語版的主題曲。後來出了同係列的第二部,她記住的是紫霞仙子的那句話:“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彩雲來娶我。我猜中了這開頭,卻猜不中這結局。”而對她來說,季成陽就是這樣的一個理想式的存在。她自喜歡上他的那一天開始,就沒敢去猜想兩個人的未來。而他,卻給了她結局。也是她最想要的那一個結局。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