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薇若妮卡拉開病床四周的簾子,把枕頭墊在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下,專業而善意地咂著嘴,“我知道你醒了。”她輕聲說。即使作為英國人來說,床上的男孩也著實有點難看。薇若妮卡對英國的年輕男性沒什麼好感,畢竟每個禮拜五,她都得把時間耗在為他們包紮傷口上——周五之夜的酗酒和打架幾乎成了雷打不動的全民消遣。醫院裡的工作人員來自世界各地,單單這個病房的護士就有印度人、烏克蘭人、波蘭人和越南人,儘管他們都說英語,但他們都暗自厭倦他們照顧的病人——正是這群人將英語傳遍了全世界。“該洗澡了。”她微微提高了音量。她注意到男孩的眼球正在厚厚的眼瞼下轉動。他眉骨突出,嘴唇厚嘟嘟的,微微有些乾裂,頭發和胡子淩亂不堪,身上的氣味聞起來……很古怪。薇若妮卡無法形容這種氣味。一般來說,大部分受傷入院的人身上不是煙臭味兒就是尿騷味兒,而男孩的味道聞起來同樣刺鼻,但又夾雜了一絲新鮮的自然氣息。“該洗澡了。”她又重複了一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孩驀地睜開了眼,眼中絲毫沒有打架後的興奮或是懊惱的情緒。薇若妮卡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男孩瞪著海水般翠綠的眸子,漆黑的瞳孔異樣地放大,眼中流露出純粹的獸性恐懼。“你沒什麼大礙。”她告訴他,“現在去洗漱一下吧,午飯前就可以回家了。”她發現男孩似乎一個字也沒聽明白——他不是英國人。“你叫什麼名字?”她放慢語速,吐字清晰。男孩還是不回答。她留意到他的整個身體都緊繃著,於是笑得愈發和藹,輕撫著安慰他。讓人欣慰的是,他也緩緩抽出了藏在被子裡的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男孩前一晚被套上了病號服,潔白嶄新的布料同他多毛的手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薇若妮卡打量著這隻手臂,說它多毛並不確切,它簡直就是動物的“毛皮”。她溫柔地扶男孩起身,牽著他穿過病房進入浴室。男孩走得很慢,腳步遲疑,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薇若妮卡湧起一陣憐憫,也許昨晚他頭部遭受的那一擊比急診醫生的診斷結果糟糕得多,還是說,他的腦袋原本就不太正常?男孩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物件,也沒有朋友或家人前來探望。待他洗漱完畢,她需要同護士長詳細談談。走進浴室,薇若妮卡放開他的手,旋開了水龍頭。男孩目瞪口呆地盯著,仿佛從未見過自來水。薇若妮卡衝他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脫掉身上的睡袍,而他卻隻是直勾勾地回望過來,茫然無措。她仍然保持著微笑,伸手繞到他身後解下衣帶。男孩似乎很樂意從病號服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他自覺地抬起雙臂,讓薇若妮卡幫他拉下衣服。男孩赤裸地站著。薇若妮卡一下子就注意到,他渾身上下全都覆蓋著粗糙的、濃密的毛發。隨即她又注意到,他的身體從腹部到腹股溝幾乎是一條直線下來,沒有任何弧度。他彎下身子,急不可耐地從浴盆裡舀起一大捧水,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那一刻,薇若妮卡決定立即向護士長彙報情況。她見過很多赤身裸體的英國人,可他們都有腰。“運氣好的話,他們可能還沒意識到有什麼古怪。”博士衝傑克說,手指輕輕敲著塔迪斯控製台的邊緣。塔迪斯正通過時空漩渦向醫院駛去。博士一邊調整著坐標,一邊看著另一隻手拿著的《A到Z倫敦街道首字母檢索圖冊》。這次降落必須精準無誤。“即使如此,我們也得加快營救野人的行動。要是那野人被人識破就糟了,搞不好已經有人發覺異常了。”“好吧,那咱們瞧瞧所謂的‘野人’想利用裂隙引擎乾些什麼。”傑克說,“這東西在46世紀很普遍,不過那個時代可沒有野人。”“是,我知道。”博士耐心地說道,“不消你說,我心裡也有一大串問號,列成單子就和你的胳膊一樣長。”羅絲從塔迪斯的深處走了出來,顯然她已經為這次匆忙的救援行動準備完畢。經過剛才的一番苦尋,她隻從塔迪斯的巨型衣櫥裡翻到一身護士的行頭,是那種20世紀80年代啦啦隊短裙和18世紀80年代威尼斯舞會華麗禮服的混搭。她徑直走到傑克上校麵前,挑釁地望著他——他膽敢拿這個取笑她試試。傑克扮了個無辜的鬼臉,舉起雙手表示投降。儘管如此,他還是忍不住上上下下地打量羅絲的裝束。“我啥也不說,”他說,“看,啥也不說。”羅絲走到博士身旁,“如果他真的是野人,未開化的野蠻人之類,他很可能並沒有隨身攜帶裂隙引擎。他或許是被突然傳送過來的,這樣的話,倒是不會造成太大的危害。”博士控製著塔迪斯準備著陸,“他赤手空拳地攻擊彆人,嗯,聽起來倒像是被嚇壞了,又孤立無援、勢單力薄,還真是值得幫助。”他用餘光掃了一眼地圖,一邊旋轉控製杆。引擎發出一陣陣的嘎吱聲,羅絲隻覺得胃部一沉,腳下的地麵也隨即震動起來,這意味著塔迪斯就要著陸了。“但醫院隻會診斷他是醉酒,”博士繼續說道,“所以,我們隻要混進醫院,找到他,再帶他出來就行了——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塔迪斯發出一陣令人滿意的著陸聲。博士檢查過掃描儀,得意地咧開嘴笑了,還給自己挑了個大拇指。他把地圖冊隨手丟在控製台上,自信滿滿地大步走下登船坡道,同羅絲和上校一起邁出了塔迪斯藍色警亭的大門。羅絲不得不承認,博士在導航定位方麵果然是天賦異稟,塔迪斯剛好停在了醫院的正對麵。不幸的是,醫院此刻已經被一排軍用裝甲車圍得水泄不通。荷槍實彈的士兵正把守著各個科室的大門,醫院的工作人員和病人源源不斷地從候診大廳裡撤出,被警官催促著走到街兩頭黃色封鎖帶的外麵去。帶著雜音的無線電通話聲不停地響著,一架黑色直升機在頭頂嗚嗚盤旋。羅絲看看博士,博士正努力保持著先前自信的微笑。“又或者,這真的是非常、非常難辦。”他說著,言語裡沒有那種自信了。傑克皺起眉頭,“沒必要這麼興師動眾吧?他或許渾身虱子跳蚤,但事實上他也隻是一個人。”“除非他不是人。”羅絲說。“計劃要做一點小小的改變。”博士轉向傑克,“我和羅絲需要有人打掩護,你做得到嗎?”傑克稍加思索,點了點頭,“沒問題。我有一套絕佳的掩護方案,從未失手。絕對是有史以來最完美的掩護手段。”“好極了。”博士說。隨後,他示意羅絲跟上。他們穿過馬路向醫院走去,他又回頭衝傑克喊道:“等五分鐘,然後就看你的了!”沒一會兒,博士和羅絲就擠過混亂擁擠的人群進入大門,向候診大廳走去。眼前的場麵著實令人費解:一波波從下行電梯中出來的病人和醫生被一群肩上斜挎著來複槍的大兵催促著匆匆撤離。“彆怕,”博士悄悄對羅絲說,他們正穿過候診區,朝大廳儘頭的寬樓梯走去,“要有主人的架勢。”“我的確算是這裡的主人,我可是交了醫保的。”羅絲觀察著說。人們行色匆匆,沒有時間多看他們一眼。“瞧,”博士說,“你這一身穿對了,他們把你當成了醫院的人。”羅絲笑了,她的目光掃了掃博士的皮夾克和牛仔褲,“那你這一身是怎麼混進來的,嗯?”“我任何地方都混得進去。”博士說。像是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拉住了一個正朝反方向小跑的女清潔工,“嘿!你好,這都是怎麼回事?”女人立馬停下來,對博士回以一笑——她這反應,羅絲毫不稀奇。然而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他們正在封鎖這個地方。”女人向他們透露道,神情又懼怕又興奮,“昨天晚上帶進來的那個家夥,醫院後來確診他感染了埃博拉病毒。”說完她又開始小跑,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我們都得離開這裡!”“好吧,看來他們是這麼敷衍她的。”博士說。“說不定是真的呢?否則怎麼能引發這樣大規模的恐慌?”羅絲指出。博士搖了搖頭,“唔,不可能。埃博拉病毒隻是他們第一時間能想到的說辭,真是蹩腳。如果當真有感染的風險,他們隻會把大家關在這裡,而不是把大家趕出去。更何況,埃博拉病毒1976年首次感染人類,2076年就被徹底戰勝。在這一個世紀裡,還沒有發明時間旅行技術。”羅絲又笑了,“你總這樣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難道不累嗎?”他們這時已經走到了樓梯間,正要邁步上台階,卻被一個大兵擋住了去路,對方指著大門衝他們嚷嚷:“你們必須馬上撤離!請吧!”兩人於是原地後轉,打算換一條路。羅絲看了看手表,“咱們的掩護到哪兒了?”話音未落,大門口就突然爆發出一陣騷動和尖叫,羅絲還聽到了幾聲奇怪的乾笑。好一會兒,她都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看見傑克上校一路號叫著從人群裡衝了出來,最最關鍵的是,他全身赤裸,一絲不掛——羅絲連忙把腦袋扭向一邊,然後偷偷瞥去。傑克這時已經衝了過來,而且眼看就要衝進一部即將關閉的電梯,於是,樓梯口執勤的大兵不得不追了過去,卻很快就被淹沒在一群看呆了的人群中。羅絲盯著地板,“真不害臊。”她嘀咕著,又忍不住為傑克的厚臉皮笑出聲。博士也著實大笑了一番,“唔,這可不算我見過的他引發的最大騷動!”他抓住羅絲的手臂,“我們走!快!”麵對無人把守的樓梯,他們一步三個台階地奔上樓去。沒有想到,二人輕而易舉就找到了目標。醫院的走廊像是被遺棄了一般,空無一人。博士很快找到了掛在牆上的樓層科室示意圖,隔離室在七樓。他們來到七樓——連續爬了十四段樓梯,羅絲已經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而博士卻大氣不喘,麵色如常。他們走進長長的走廊,裡麵回蕩著遠端傳來的說話聲,於是他們又繼續躡手躡腳地前進,直至來到一間衝走廊大開著窗戶的房間,這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腦袋悄悄探過窗台。羅絲看到,一小群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正圍著一個病人站成一圈。一位長相和善的年輕女護士站在一旁,顯得憂心忡忡。她身旁站著的軍官則一臉困惑。羅絲的目光最後落在那個穿著白色病號服的病人身上。他很矮,第一眼看上去就像個孩子,頂多十來歲。一位醫生走到旁側,羅絲這才看清了他的臉。他五官粗笨,鼻子碩大,眉骨突出,眉毛又粗又密。儘管五官俱全,但卻莫名讓人覺得那不像是人類的臉。“他不是人類,對嗎?”她悄聲問。博士小聲咕噥道:“這取決於你對於‘人類’的定義。顯而易見,他也絕不是外星人。”羅絲努力回憶著僅存的那一點從科學課上學到的知識,BBC二台[20]紀錄片的某些片段也浮現在她的腦海。她最終吐出了那個詞:“尼安德特人。滅絕於幾百萬年前。” [20: . BBC有兩個頻道,一台播放吸引力大的大眾節目,如體育、娛樂、時事政治、戲劇以及兒童節目;二台則針對特殊興趣的觀眾,播放紀錄片等小眾內容。\n]“應該是差不多兩萬八千年前,”博士隨口糾正她道,“從進化的角度來說,就是‘上星期二’。”羅絲皺了下眉頭,“那個時候他們就有裂隙引擎,能進行時間穿梭了?”她一臉懷疑,不過她確信博士會否認這種鬼話。博士果然搖了搖頭,“唔,他們確實很聰明,但還沒聰明到這種地步。”博士看上去也是一肚子困惑,不過他聳了聳肩,微微一笑,“我們待會兒就知道了。”“說得好像你認識很多尼安德特人似的。”羅絲揶揄他說。“確實認識幾個,”他收起笑容,臉上掛著一絲不安,“他們沒有完全滅絕,而是逐漸衰落了。氣候變化了,他們無力競爭。”“同人類競爭?人類毀滅了他們?”羅絲很快反應過來,博士顯然正為此苦惱。博士點點頭,“倘若我們不把他從這兒弄出去,這裡的人類恐怕會讓悲劇重演。”羅絲扭過頭去,隔著窗戶望向室內。無聲的恐懼凝固在尼安德特人的臉上,他一定是在害怕圍著自己的人。她隨即又轉向了博士。“我就是人類,”她提醒他,“人和人是有區彆的。”博士笑了,“是啊,你們人類裡偶爾也能冒出一兩個好人。”薇若妮卡自認為英語說得還不錯,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幾乎聽不懂在場的醫生和大兵都在說什麼,他們都不是這家醫院的人。她之前向護士長彙報了病人那不同尋常的特點,護士長隨後就把這些情況報告給了醫院的醫生,醫生安排病人拍了照片和X光片,再通過電子郵件發送出去。約莫二十分鐘之後,醫院收到了疏散通知,接著,這些陌生人就出現了。薇若妮卡一直在病人身邊打轉,所以沒人費心遣散她。她想,自己的存在大概是無關緊要的,畢竟來客的注意力完全放在病人身上,沒人對她感興趣。他們一直細細觀察著男孩,不時地搖頭,嘀咕著一個她聽不懂的詞:尼安德特人。她不停地安撫著男孩,看到久久不散的恐懼在他的眼中漸漸緩和,才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不過她仍然暗暗為男孩擔憂。直覺告訴薇若妮卡,不管男孩是什麼人,也不管這些陌生人將要做出什麼決定,一定都會對男孩不利。她由此產生了深深的無力感——她隻想把這些人轟走,簡簡單單地照顧他,但是她不敢這麼做。突然,隔離室的門開了,一個穿著皮夾克和牛仔褲的男人走了進來,男人留著平頭,湛藍的眼睛裡閃著火焰般熱切的光,他的身旁還站著一位非常漂亮的護士小姐。薇若妮卡立即對他們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親近感,儘管她一點也不信任在場的其他陌生人,但她卻無條件相信這兩個新來者,就像是她大腦深處的潛意識做了判斷。她就是知道他們是好人。“大家好,”男人自信滿滿地開了口,“抱歉我來晚了,我是……”他的目光在屋裡打了個轉,最後落在床邊的小桌上,“塔布萊[21],我是塔布萊醫生,目前國內重度肢端肥大症領域的權威專家。我一看就知道這個病人需要我的幫助,如果你們認為這是某種尼安德特人返祖現象,那就大錯特錯了。不過病人的症狀很有誤導性,的確很容易出錯,我也不會責怪你們。如果你們願意讓我來接手這個病人,我很快就能查明病因,並且承諾給他最好的照看和治療。”和往常一樣,話由他說出來總是那麼熱情、隨和卻又不容反駁。其他人還來不及接話,他就轉向了隨他來的那名護士,“泰勒護士,”說著他又衝薇若妮卡露齒一笑,燦爛的笑容驅散了薇若妮卡心中滿布的陰霾——“還有你,請把我們的病人扶上擔架車。” [21: . 桌子Table的英語發音。\n]薇若妮卡發現自己無條件地照做了,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當她和另一位護士小姐將男孩扶上擔架車時,她聽到在場的一名醫生長舒了一口氣,“肢端肥大症,”他說,“毫無疑問。”“沒錯,”陌生人說道,“病人的情況會越來越糟。我,塔布萊醫生,恰好是治療這種病症最出色的專家。現在你們就去把那些愚蠢的大兵打發走,我來幫助這個可憐人。我的救護車已經等在外麵了,所以……”說著,他已經同薇若妮卡護士、泰勒護士以及那輛擔架車一起離開了隔離室,向電梯走去。“看到了嗎?”他神采奕奕地對護士小姐說,“我告訴過你,人們一籌莫展的時候,最需要一個帶著確切答案的人來幫助他們解脫。輕而易舉。”他掃了一眼薇若妮卡,辨識著她的護士牌,“你好,薇若妮卡,你的家鄉克拉科夫怎麼樣了?自打宰了那條龍,我就再也沒去過瓦維爾[22]了,算起來已經有差不多一千三百年了。” [22: . 波蘭的民間傳說中,克拉科夫城經常會遭到來自瓦維爾山惡龍的侵犯,克拉科夫的國王因此承諾,打敗惡龍的人就能迎娶公主。\n]薇若妮卡對他的問候投以微笑。他們走進電梯,薇若妮卡感到內心湧出呐喊的衝動:不管你們是誰,請帶我一起走吧!她又看向泰勒護士:你們是朋友吧?我要是你就好了!博士按下通往一樓的電梯按鍵,電梯門緩緩合上。然後,他握住了擔架車上男孩的手,“沒事兒了,夥計,我是博士。但我和他們不是一夥兒的,也許我看上去和他們很像,但我的確不是,明白嗎?”令薇若妮卡吃驚的是,男孩看著他的眼睛,肯定地回應了一聲——她怎麼也想不到,男孩的聲音尖細得像個女性。“快點,加把勁兒啊!”泰勒護士焦急地去按電梯按鈕。警報器卻突然響起來。博士的臉色沉了下來。“好吧,我的錯。” 泰勒護士說著,對博士咧嘴一笑,“這電梯罷工得可真是時候。”薇若妮卡扒開電梯門,把擔架車拉出來推到拐角。她捕捉到警報聲中匆忙跑動的腳步聲。“這邊,”她衝他們喊道,“貨運電梯!”博士跟上她,衝她露出了一個迷死人的微笑。“你們真是兩個善良的人類!”他不可思議地大聲說道。薇若妮卡歡欣鼓舞,她感到自己從未如此心潮澎湃。他們倆幫她一起把擔架車推進了貨運電梯。貨運電梯到達了一條空蕩蕩、冷颼颼的走廊。他們通過走廊進入廚房,發現廚房的後門處有一排高大的金屬柵欄。薇若妮卡幾步跨到前麵,把柵欄拉開,博士和泰勒順勢推著擔架車衝進了直通後街的院子。警報器的聲音從老遠傳來,仍然非常刺耳。泰勒護士努力大喊,以蓋過警報聲——薇若妮卡又聽到了一個自己聞所未聞的新詞:“塔迪斯在前街!”柏油路上傳來軍靴的踏步聲,大兵們在跑步前進,而且離他們越來越近,隨時有可能撞到他們。博士一邊打著響指,一邊四下張望,“我們還需要一個掩護。”泰勒護士咬住嘴唇,“想都彆想!”“不一定非要那種掩護嘛。”博士轉向薇若妮卡,衝著右邊士兵來勢洶洶的方向一指,“薇若妮卡,好姑娘,你去騙騙他們。”說著,他抓住擔架車的把手轉向左邊,以最快的速度衝刺,泰勒護士緊緊跟上。薇若妮卡明白,她再也沒機會跟這兩個奇妙的人相處了。“你們是什麼人?”她大聲問道,語氣絕望。“你不會知道了!”博士頭也不回,“但是你幫助我們拯救了一條生命!你今天的工作做得很棒!”說著他們繞過了拐角,大兵們下一秒就趕到了。薇若妮卡指著通向醫院走廊的後門,“他們又從這裡進去了!”大兵們從薇若妮卡身邊擠過,擁進了醫院。薇若妮卡背靠在牆上,鬆了口氣,但沮喪地意識到:她這輩子再也不會有比剛才更激動人心的時刻了。萬幸的是,士兵們都被警報聲吸引到了醫院後部。博士和羅絲加快了速度,趁受驚的旁觀者中還沒有人出來阻止他們,趕緊衝到了馬路對麵。擔架車砰的一聲撞在藍色警亭的大門上。博士將鑰匙穩穩地插在門鎖裡,一把拽起尼安德特人塞進塔迪斯,自己緊跟著也要進去。羅絲抓住博士的肩膀,“傑克怎麼辦?”話音未落,他們就聽到了一聲野性的呐喊,然後便看到赤身裸體的傑克穿過街道,正朝他們跑過來。羅絲趕緊移開目光。“這個掩護夠格嗎?”說著,傑克回到了他們中間。“拜托快把衣服穿上!”羅絲一邊大聲嚷著,一邊走進了塔迪斯。羅絲把尼安德特人安置在了椅子上。他並沒有對塔迪斯內部彆有洞天的構造過於驚奇。傑克早已鑽到塔迪斯內部去找衣服了,而博士則倚在控製台邊上,借助電腦顯示器的掃描功能,一邊抖腿,一邊愜意地窺視著街上黑壓壓的人群。看著拜自己所賜的混亂場麵,博士努力藏起自己的幸災樂禍,但是顯然並不怎麼成功。羅絲清了清嗓子,指向他們的客人,“我可以給他泡杯茶嗎?”“彆再嚇壞他了,”博士說著走了過來,“你們人類從不煮茶,隻會把茶包在水裡拉進拉出。”他跪下身來,邊微笑邊看著尼安德特人,“他服了鎮靜劑,但藥效正在慢慢消退。”“他看上去嚇壞了。”羅絲說。“文化衝擊。”博士語氣嚴肅起來,“突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周圍的一切都看不懂,不被嚇壞才怪。我們得儘快送他回家。”羅絲壓低聲音,“現在他可是待在塔迪斯裡,他能聽懂我們的語言,和我們說話嗎?”她指的是塔迪斯會修正進入其內部的人大腦裡的語言係統,自動將聽到的話和看到的文字翻譯成本人母語這回事。“我當然會說話。”尼安德特人說。羅絲嚇了一跳。男孩的聲音尖細嘹亮,像是鸚鵡的叫聲。“抱歉,”她向男孩伸出手,麵帶微笑,“我是羅絲,你叫什麼名字?”“達斯。”他盯著她,眯縫起眼睛,又慢慢問道,“這裡是未來世界,對嗎?尚未發生的未來。”“沒錯。”羅絲轉向博士,“他是怎麼判斷出來的?”“你以為我很愚蠢。”達斯插話道,“你們向來認為我們很愚蠢。這一定就是未來世界,周圍全是你們的族人。那麼,我的同類呢?”博士不安地和羅絲對視了一下。然後,他衝著達斯微笑,但後者似乎並不怎麼受用。“你很快就能回家,夥計,這才是重點。”傑克上校回到了控製室。這次他穿了一條塑形的黑色緊身褲,上身是件白色無袖T恤。羅絲翻了個白眼,“真像個鄉巴佬。”“隻要你喜歡,我可以再次脫光。”話音未落,他又嚴肅起來,抬起手腕上的裝置按了個按鈕。一束圓錐形的光從裝置裡射出,光束裡出現一大串讓人眼花繚亂的代數符號,還有一張微型的地球全息圖。“我已經反向追蹤到了裂隙引擎扭曲時間的所在之處,我們需要回到他出發的年代。”“什麼年代?”羅絲問道。“就是你認為的那個年代。”傑克回答,“他離開布羅姆利的時間是公元前26185年5月24日,星期三。我們不該問問他是怎麼做到的嗎?”達斯接過話茬,“我正跟著雷迪——他是你們的族人,總是把奇奇怪怪的東西帶進森林,就像這個。”他指了指傑克手腕上的裝置,“他說他來自未來世界。雷迪走到一棵奇怪的樹旁,樹打開了,我跟著他鑽了進去,來到了一個奇怪的洞穴,裡麵全是你們造出來的東西。然後,我就突然來到了這個世界。”傑克歎了口氣,“時間旅行者乘坐著邪惡的裂隙引擎,出現在了人類曆史上最微妙的時刻,瘋了吧?”羅絲微笑地看著他,“這麼說,你在時間裡閒逛就是理所當然的,而其他人就是不負責任或者頭腦發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傑克辯解道。羅絲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碰到傑克時的情形,那是1940年的倫敦。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打趣道:“沒錯,你不過就是差一點毀滅了人類而已。”吐槽到此為止,此刻她對達斯更感興趣一些。達斯說話有條有理,這讓她刮目相看。羅絲轉向博士,悄悄說道:“他可真健談,你覺得呢?”博士正對著控製台,為他們的旅途終點設置定位。羅絲又補充了一句:“他真是應對自如。”“你曾到過五億年後的未來,也是應對自如,”他提醒她,“那可是更大的差異。而且你要知道,他實際上算是一個人類大家族裡的成員。”“我想要回家,可我也必須知道未來發生了什麼。”達斯說,“我的族人現在在哪裡?”“這個問題恕我沒法回答。”博士說,“你很快就能回家了。忘了今天發生的事吧,權當做了個瘋狂的噩夢。”達斯站起身來,“我還能回到森林?你能做到?”“當然,”博士說,“我保證。輕而易舉。”說著,他拉動引擎的操縱杆,衝著顯示屏裡塔迪斯外的人群幸災樂禍地一笑,做揮手告彆狀。與此同時,塔迪斯開始消失。博士看了眼手表,檢查了一下控製台上的儀表盤,“十分鐘,然後就到家了,達斯。”控製台中央的綠色中柱又開始呼哧呼哧地上下移動,腳下搖晃起來,顛簸不已。羅絲靠向博士,她借著塔迪斯起步時慣常的吵鬨聲耳語道:“我們殺了他們?人類把他們趕儘殺絕了?你是這樣說的……可是,他和人類幾乎一模一樣啊。”“如果和人類不一樣,滅絕他們就理所當然了?”博士沒有正麵回應她。“你明白我的意思的,博士。”羅絲聲音發顫,“那樣的話就太卑鄙了。”博士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到傑克一聲大喊:“嘿!”博士和羅絲從控製台回過頭,正看到達斯跌倒在塔迪斯晃動不止的地麵上。羅絲本以為他隻是在塔迪斯隱形時劇烈的晃動中沒站穩,可接下來她驚訝地看到,他整個人都沐浴在一片詭譎的綠色光芒裡……然後,他在光芒裡……漸漸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