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玫·卡隆把堆積如山的文件推到一邊,雙手交叉擱在桌麵上枕著頭,打算最後一次試試自己能不能睡一會兒。昨晚實在是夠折騰的,簡直是她在《達拉斯晨報》工作的這五年來最為折騰的一晚。想來,就算她費儘心思,這一晚,她都永遠無法忘記了吧。然而,就像之前那幾次徒勞的嘗試一樣,她仍舊無法入眠。自昨天起,每當她合上眼,那些畫麵和聲音就會陰魂不散地開始侵擾她。明媚的陽光傾瀉在迪利廣場上,人們歡欣雀躍地等待著車隊的出現,肯尼迪總統攜其夫人及康納利州長向人群揮手致意。玫踮起腳尖,想找到更好的角度,一睹總統的風采,她的鉛筆尖則在筆記本上不停地寫寫畫畫。突然,一道光疾馳而過,掃向最右然後上移,似乎是從得克薩斯州教科書倉庫大樓發射出來的。它破空劃過,發出抽打鞭子般的爆鳴聲。然後又是一道光。又再來了一道。接著便傳來了尖叫聲。天啊,那些驚心動魄的尖叫聲。玫強迫自己坐起身來,睜開眼睛。她沒有親眼看見子彈射中總統或是康納利州長——她前麵擠滿了人——但她跟許多目擊者都聊過,他們描述的場麵極其駭人。而她,則要將這些東西轉述出來,寫進晨報的報道裡。現在,這些畫麵已經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腦海中,仿佛一切她都已親眼目睹。她也並非唯一一個滿心悲戚的人。辦公室裡啜泣四起,這便是昨天的事件帶來的沉重打擊。玫將椅子滑歸原位。如果她睡不著,那還不如起來工作。關於林登·貝恩斯·約翰遜當上總統的頭二十四個小時,她還得寫一篇文章出來呢。不過,如果她要在睡眠不足的情況下寫完,就需要求助於咖啡了。她穿過辦公室,一路上都想躲開那些出現在報紙頭版上的肯尼迪總統的凝視——每位記者同事的桌上都放著這樣一份報紙。要是她不去看它,或許她腦海中的那些畫麵就能消停下來。衝好咖啡後,她回到了自己的桌邊,還巧妙地避開了某位副主編以“那簡直太可怕了,對吧?”作為開場白的對話。她按照慣例將咖啡放在了木桌的老地方,於是,那積累多年的層層咖啡漬上又新增了一個圈。然後她將報紙翻了過來,這樣肯尼迪總統就不會再盯著她看了,接著,她又把打字機拉得近了一點。她剛打出標題《起航之誓》,就有一個棕色大信封落到了她的鍵盤上。“彆管約翰遜的那篇報道了,”主編本·帕森斯對她說道,“我讓吉姆寫吧。”玫抬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滿臉驚訝。“吉姆?”她問道,“他不是還有一堆體育報道要忙嗎?”本歎了口氣,“你覺得後幾天會有人哪怕瞄上一眼那些報道嗎?”“我想沒有。”“吉姆是個好孩子,”本說,“他想轉到新聞部來。寫約翰遜的報道能幫他一把。”“那這是什麼?”玫問,一隻手伸向了信封。本伸手阻止了她。“這……不是什麼能讓人愉悅的東西。”他解釋道,“裡麵是定格畫麵。一個叫澤普魯德的人昨天在你對麵那側的街道旁,把所有東西都拍到了,從頭到尾。這些畫麵就是從中截取出來的。”“什麼?你是怎麼這麼快就搞到手的?”“《生活》雜誌讓柯達加急衝印的,”本回答道,“他們計劃在本周的刊物上發表。我在那邊有個朋友,他已經同意我們用這些圖片了,隻要我們不跟他們搶獨家報道。他今天早上剛拿來。”玫一臉驚訝,“為什麼選我?”“看看你周圍這些人吧,”本回答道,“我可不敢相信他們。誰知道那些老油條會拿這些照片乾什麼?會不會把它們當成血饅頭來大敲一筆?但,我信任你。”“您這可真是……謝謝您。”玫說道。本輕笑幾聲,“我做這些可不是為了讓你謝我,玫。我這麼做隻是因為職責所在。你會尊重這些素材,這正是經曆了這場人禍的人們所需要的——一些尊重,而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秀。”等本離開後,玫才抿了一口咖啡,打開信封。她將照片倒出來,先見光的是照片白色的背麵。等了一會兒之後,她才深吸一口氣,將它們翻轉過來。照片跟她想的一樣可怕,忠實真切地記錄了約翰·F.肯尼迪總統遇刺過程的每分每秒。她翻動照片的手不停顫抖著。肯尼迪總統向群眾揮手致意。肯尼迪總統舉起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咽喉。傑奎琳·肯尼迪俯身靠近她受傷的丈夫。然後——噢,老天啊——肯尼迪總統的頭。它……它……玫把照片扔到了一旁,眼淚恣肆流淌。她抓起咖啡灌下好大一口,卻在把杯子放回去時,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她從未仔細觀察過桌上的咖啡漬,但現在,它牢牢吸引了玫的注意。這杯咖啡剛才在她桌上留下的那個圈,和之前那些汙漬結合在一起,竟勾勒出了一張臉的模樣——她過世的祖母的臉。玫擦了擦眼淚,把咖啡放到桌子的另一邊,開始仔細觀察這團咖啡漬。它實在太像祖母貝蒂了,像得驚人:咖啡漬中央的棕色團塊看上去恰似祖母的眼睛——那雙慈祥、溫暖、狡黠的眼睛;位於上方的曲線則像她那卷曲的頭發——儘管玫其實知道,那隻不過是灑出的咖啡留下的環狀汙漬。祖母每個月都會理發,還次次做成同一種發型——和這咖啡漬勾出的線條一模一樣!還有那張嘴,無論怎麼看它都是貝蒂祖母的嘴。那嘴唇微微噘起,像是微笑又像是斥責,看上去似乎是要表揚,又似乎是要批評。玫用手捂住嘴,笑了起來。祖母貝蒂過世後沒多久,玫就再沒去過教堂。若非如此,隻怕她此刻會將眼前所見稱為奇跡。而現在,她隻能稱之為……好吧,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隻能說這挺“詭異”。她得去找菲爾,拿相機來拍——“你那時為什麼不在?”玫頓時一僵,問:“誰在說話?”“你覺得呢,姑娘?”玫瞪大眼看著那團咖啡漬,“祖……祖母?”不可能!不——這絕對不可能!她桌上那張祖母貝蒂的臉居然動了起來!“醫院,玫。你那時為什麼不在?就是我臨終的時候?”玫將目光從那團不可思議的咖啡漬上移開,環視著整個新聞編輯室:肯定有人在暗中觀察,等她受這惡心的惡作劇(或者隨便什麼玩意兒)捉弄。但每個人都在努力工作,沒人朝她這兒看。好吧,所以這不是惡作劇,那肯定是自己太缺乏睡眠了。沒錯,一定是這樣,她的大腦已經開始捉弄她了。若非如此,那就是她瘋了。但是,如果——隻是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呢?隻有一個辦法可以知道真相……玫將目光移回桌麵,“我那時必須去華盛頓,祖母。為了報社。當時古巴威脅著要發射導彈……”“你總是把工作看得比家人重要!”那團咖啡漬厲聲說道。玫發覺自己的眼眶又濕了起來,“祖母,他們告訴我你快撐不住的時候,我是真的想回來的。但杜勒斯機場的雷達出了問題,交通也堵得厲害,我根本上不了飛機。”“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你那沒用的父親拍拍屁股走人了,你母親開始酗酒,可以說就是我把你養大的。而你卻故意讓我孤苦伶仃地死去!”麵對這樣的斥責,玫感到一陣膽寒,“什麼?不,我……”“你隻是希望回來後就能搞到貝蒂祖母的存款賬戶吧,哼!”“不!祖母,我關心的隻有你啊!”那張咖啡漬形成的臉緩緩凸出了桌麵——在它逐漸升起、變得立體的同時,木質桌麵也隨之延展、歪曲。原本並不明顯的木紋扭曲成了遍布老婦人皮膚的皺紋,老人雙眼和嘴的位置則向下凹陷,變成了深暗的空洞。那張嘴不停地動著、說著、罵著。“你從未關心過我一星半點,玫·露易絲·卡隆。你隻想要我的錢。”“不,不是的!”現在,那張臉已幾近成形,它不斷蠕動扭曲,將玫桌上的文件撞到了地上。“貝蒂祖母,”玫啜泣道,“你一定要相信我!”然而,老婦人把嘴越張越大,大到超過了人類嘴巴所能張開的極限。隨後,她尖叫起來。玫往後跳了一步,卻不慎撞翻了剩下的半杯咖啡。她下意識地用手去抓杯子,卻被傾倒的熱咖啡燙到了手臂。玫疼得喊出了聲,一下子躥起身來,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抓起自己的打字機,用力砸向那張扭動不止的臉。“不!不!不!”她尖叫著,砸了一下又一下。最終,那張臉縮了回去,變回了那團普通的咖啡漬。玫跌坐在椅子上,用另一隻手捂住手臂上的燙傷。全辦公室的人都停下了工作,齊刷刷地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