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博士、羅絲與格拉西裡斯一同走在科爾索大道[15]上,途中經過圖拉真紀功柱,直刺雲天的柱身上刻滿了圖拉真的英勇事跡。從近處打量,圓柱顯得更加雄偉——形似神廟的底座頂端,大理石圓柱的磚塊呈螺旋形環繞而上。博士告訴他們:“那裡麵安放著圖拉真的骨灰。”由於距離太近,羅絲不得不使勁仰著脖子,才能看到坐落於圓柱頂端,高出頭頂三十多米的皇帝雕像。圓柱上方有個觀景台,她能看出博士很想爬上去。不過,格拉西裡斯的目的明確,他們必須專心趕路。 [15: . 縱貫羅馬古城中心的主要街道。\n]最後,他們來到了“咖啡廳”老板指引的地方——某某街道的某某公寓。這裡的環境不算太好,但比他們著陸的地方強多了。老實說,這裡跟鮑威爾小區[16]差不了多少——幾座公寓樓環繞著一個小中庭,底層還有幾間商鋪,隻不過賣的都是橄欖油和廚房用具,而非香煙和中餐。 [16: . 羅絲跟她母親居住的地方。\n]他們爬上樓梯,找到了“咖啡廳”老板說的那間公寓,博士主動上前敲了敲門。片刻後,門開了一條小縫,一個身穿肮臟丘尼卡的小眼睛男人從門縫裡瞅著他們,“你們有什麼事兒?”博士對他露出了微笑,“我們想見見那位住在這裡的年輕女士。你知道吧,那位預言家?占星家?”聽到這些話後,男人的態度立馬變了樣,突然阿諛諂媚起來。他敞開大門,後退一步,把他們請了進去。“啊,女士和先生們,我很榮幸並且很高興見到你們。請允許我做個自我介紹,我叫拜耳巴斯,這就帶幾位去見群星的解讀者、星辰的傳譯人、預知未來的女士。隻需最微不足道的一點兒費用,幾位就能見到她。”“雁過拔毛。”羅絲咕噥道,“有些事永遠不會改變。”她本以為格拉西裡斯會討價還價,但他對兒子的擔憂明顯超過了對金錢的吝嗇,毫不猶豫地掏出一把硬幣遞了過去。那個邋遢的男人把他們領到了裡屋,隻見房間的角落裡蜷縮著一個人影。“溫妮莎,有客人要見你。”他貪婪地搓著雙手,仿佛談下了一筆好生意,“告訴他們想知道的一切吧。”角落那人抬起了頭,而羅絲卻嚇了一跳。她一直下意識地認為,自己會看到一個類似在露天市場裡晃悠的那種吉卜賽人,或許會上了年紀,頂著紅潤的臉蛋,預言對方會遇見高大、神秘的陌生人並開啟一段跨海航行,同時還露出知曉一切的微笑。然而,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一個眼神憂鬱、皮膚暗沉、身型瘦削的小女孩。“是,主人。”羅絲一臉驚詫地看向博士。“她是個奴隸。”博士用口型回答道。格拉西裡斯坐到了女孩麵前。“你一定要告訴我,在哪兒可以找到我兒子!”他懇求道,“我可以告訴你他出生的時間和地點,一切你需要知道的事兒。”女孩滿臉驚恐。“回答這位先生,溫妮莎。”她的主人露出了大灰狼一般的笑容。她開始柔聲詢問關於奧泰托斯的事情,隨後伸手拿起一張羊皮紙計算了起來。那些數字和符號對羅絲幾乎毫無意義,因為她一直都不怎麼喜歡數學,更彆提以現在這個上下顛倒的角度去試著理解了。不過,她發現博士看得很入迷。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那些數字,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又晃了晃腦袋理清思緒,把目光轉向了格拉西裡斯。格拉西裡斯看上去十分殷切,滿懷期待。羅絲不禁對他心生同情,不隻是因為他的兒子,還因為他已經如此絕望,甚至不惜使用這種荒謬的手段。女孩看起來是個好人,不會主動占彆人的便宜,但羅絲無法對其主人做出同樣的評價。專門壓榨弱小可憐之人,這明顯就是他的慣常手段。仿佛計算出某人出生時的星辰位置,就能知曉其在十六年後,會跑去什麼地方似的。拜耳巴斯的微笑開始變得越來越僵硬,“回答這位先生。”幾分鐘後,他又重複了一遍。“得了,我們給足了酬勞,活兒自然也得花足時間來乾好。”博士對他說道,“你也知道,計算行星的運行,兩分鐘根本不夠。”女孩似乎很感激博士出言相助,又寫下了幾個運算結果。這時,羅絲猛然明白過來,這女孩其實是在拖延時間!她當然說不出格拉西裡斯想要的正確答案,所以正在拚命思考該對他說些什麼。或許博士也意識到了,隻見他麵對女孩坐了下來,“我全無否定你的能力之意,隻是,我猜你手頭信息這麼少,估計很難計算出結果來。你需要更加了解這個叫奧泰托斯的男孩,而且我敢說,你還得去看看他消失的地方。”她拚命地點著頭,目光仿佛是在懇求他們,“是的,是的,我需要去看看他消失的地方。”“哦,我肯定你的——”博士頓了頓,對自己將要吐出的字眼很是不快,“主人不會介意你跟我們走一趟,因為,這是在做一件大善事。”但奇怪的是,她的主人對此並不十分高興。“我恐怕不能……”他剛一開口,就被打斷了。格拉西裡斯一拳砸在桌上,震得女孩手中的筆墨都灑在了羊皮紙上。“那就讓我買下她,”他說道,“你不明白嗎,夥計?她是我唯一的希望!”“什麼?你叫我把這小金礦拱手相讓——我是說,”拜耳巴斯重新掛上了諂媚的微笑,“讓我把照看她的神聖職責拱手送人?”“哦,我們能照看好她的,絕對沒問題。”博士輕快地說道,“我感覺這主意很棒。格拉西裡斯是位富翁,我想你們應該能商討出讓雙方都滿意的價錢。”拜耳巴斯聳了聳肩,“五日節[17]就要到了,外麵有好多女人和遊客都想聽聽自己的未來。如果沒了溫妮莎,我可要損失一大筆錢……” [17: . 獻給智慧女神密涅瓦的古羅馬節日,每年三月十九日舉辦。\n]聽著他們為贖買一個女孩討價還價,羅絲惡心得蜷起了腳趾。他們竟然把一個活人賣來賣去,仿佛她隻是一張桌子、一袋蘋果,或義賣會上的一件大衣。不過,溫妮莎似乎並不怎麼害怕,她看起來頗為高興和急切,不敢相信自己好運將近。她在這裡的生活一定很沒意思,而且她一定覺得為格拉西裡斯服務會比現在要好。最後,他們總算是談妥了,格拉西裡斯、博士和羅絲終於帶著溫妮莎離開了公寓。“現在該怎麼辦?”羅絲問道。“像我剛才所說,”博士回答道,“可以到格拉西裡斯的莊園去,調查調查最後目擊奧泰托斯的地方,那樣應該會有幫助。當然了,前提是給我們的邀請依然有效,你說呢?”他看向老人,對方迫不及待地點了點頭,“當然,如果你認為那是最好的辦法,那當然沒問題。”但他又歎了口氣,“就算他真的在羅馬,我可能找上一年也不會找到。”“對,畢竟你手上沒有能分發給路人的照片。”羅絲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博士立馬瞪了她一眼。“我是說——你手頭也沒東西能讓彆人知道他長什麼樣。”她慌忙改口道。格拉西裡斯傷心地笑了笑,“啊,如果你想知道我心愛的孩子是什麼模樣,那就等我們到達莊園再說吧。”格拉西裡斯的馬車正等在城門外麵,幾個人先後坐了進去。博士用手勢示意羅絲跟緊溫妮莎。其實,就算沒有示意,她也打算這麼做。離開公寓後,這女孩就幾乎沒說過話了,不過,羅絲打定主意要跟她聊聊天。“你老家就在羅馬嗎?”她試著用簡單輕鬆的問題挑起話頭,但溫妮莎似乎突然警覺起來,變得更加沉默了。羅絲又試了一次,“你多大了?”這次女孩回答了:“十六歲。”她喃喃道。“你搞占星術多久了?”溫妮莎再次沉默以對,但讓羅絲感到驚訝的是,女孩的臉蛋上竟然滑下了淚水。她立馬將女孩攬入懷中,“嗨,彆哭呀!對不起,如果你不想回答,我就再也不問你任何問題了。”然而,女孩還是哭了起來,仿佛已控製不住自己。羅絲一直抱著抽泣的溫妮莎,輕輕搖晃著她的身體,想要安撫她。同時她心想,這女孩到底經曆了多麼糟糕的事,才會讓她如此害怕。旅途顯得頗為漫長,羅絲不禁懷念起火車和汽車。不過她又想,儘管前路漫漫,且有些顛簸,但馬車(好吧,其實是驢拉的車)總要環保得多。在得知當天到不了莊園,得在途中的旅館下榻一晚時,她不由得吃了一驚。不過,她希望這樣至少能有機會跟溫妮莎單獨交談幾句,可後來又得知,原來奴隸會被安排到另外一座房子裡。躺在臟兮兮的小床上,羅絲不禁猜想奴隸房到底會有多麼糟糕。她一整夜都睡不安穩,一直擔心古羅馬的衛生情況和各種可能發生的感染,同時試圖勸說自己,身上的瘙癢都是她想象出來的……第二天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他們就出發了。估計還得再走上一整天才能到達莊園,所以格拉西裡斯希望儘早啟程。羅絲倒是很高興,因為那很可能意味著他們不需要在另一間小旅館裡過夜了。老人對早餐沒有一絲興趣。不過,當太陽升起後,博士跳下驢車,在路旁給他們摘了一些鮮嫩的無花果。“我知道年份了,是公元120年。”他給羅絲遞果子時小聲說道,“現任皇帝是哈德良。彆擔心,一切儘在掌握。”很明顯,格拉西裡斯迫切希望儘快返回莊園,讓溫妮莎開始尋找奧泰托斯。羅絲感到女孩對此無比恐懼,她很肯定溫妮莎沒有任何天賦或是神秘力量。於是她開始猜想,當這個可愛的羅馬老人發現自己花了一大筆錢,買來的卻隻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奴隸時,究竟會做何反應。不過,他此時雖然麵帶憂慮,態度卻十分和藹,正坐在驢車的另一頭與博士低聲交談。儘管如此,羅絲還是在腦海中盤算起了營救計劃。隻為保險起見。雖然格拉西裡斯的重望令她壓力巨增,但經過了一晚上的休息,溫妮莎還是高興了一些,還吞吞吐吐地回應了羅絲對周圍風景的評價。見她心情不錯,羅絲試著聊了起來,“我來自不列顛——不列顛尼亞[18]?”她有些不確定,“你應該知道吧,就是哈德良皇帝修長城的地方?” [18: . 羅馬帝國時期對不列顛島的稱呼。\n]“哦,哈德良長城[19]。為了阻擋野蠻人入侵。”溫妮莎說道。 [19: . 位於英國不列顛島上,是羅馬帝國在占領不列顛時修建的,主要用來防禦長城以北的凱爾特人。\n]“就像凱爾特人足球俱樂部的球迷[20]嗎?”羅絲笑了起來。 [20: . 蘇格蘭足球超級聯賽的球隊,球隊的某些狂熱球迷時常尋釁滋事。\n]溫妮莎一臉疑惑,但還是跟著笑了。有那麼一瞬間,羅絲覺得她還想說點兒什麼,一些有關自己的事——可她最終並未開口。他們到達莊園時已是薄暮,不過尚有足夠的亮光讓羅絲看清莊園的模樣。她原本想的是一座莊嚴宏偉的宅邸,不過這裡更像一座農莊,隻是頗為豪華罷了。農莊中間設有噴泉和魚池,周圍環繞著幾座粉刷著醜陋灰泥的房子。她看到許多雕工精美的馬賽克拚花磚,以及優雅的雕像。周圍還有一片片農田,和那花開正盛的杏林桃園。不遠處,驢廄、禽舍一應俱全。“這地方不錯啊。”一行人走進農莊時,博士咕噥道。此時,一個身材矮胖的女人朝他們跑了過來。從麵相上看,她似乎生性友好開朗。然而,此時的她卻形容枯槁、目光焦慮,“找到他了嗎?”她大聲追問著格拉西裡斯,忽略了旁邊的所有人。格拉西裡斯傷心地搖了搖頭,隨後向博士他們介紹說,這女人是他的妻子瑪西亞——奧泰托斯的母親。“不過,這些好人都是來幫我們的!”他對妻子說道,“這個奴隸——”他指著溫妮莎,“是位強大的預言家。隻要多了解一些奧泰托斯的事情,她就能幫我們找到他。”他頓了頓,然後又問道:“烏爾蘇斯有消息了嗎?”“他向我保證了,明天就能如期完成。”瑪西亞回答道。瑪西亞詢問他們是否需要食物,但幾人在路上就已經吃過了。天色迅速昏暗下來,周圍寥寥幾盞油燈並不能提供充分的照明——看來,這裡習慣在太陽下山後便早早歇息。“明天就給你們看我兒子的樣貌。”格拉西裡斯邊說邊招來幾名奴隸,讓他們帶博士和羅絲去客房,“我敢肯定,一定是老天聽到了我的祈禱,才把你們給派來了。”但當羅絲躺在陌生(所幸非常乾淨)的床上輾轉反側時,心裡卻不像格拉西裡斯那樣自信。第二天清晨,羅絲睡眼惺忪地走到樓下,而博士早就不在房間裡了。她好不容易在一片果樹林裡找到他時,博士正坐在一棵樹下,桃花像紛飛的大雪似的點綴在他的發間。“你這破案方法挺不錯啊。”羅絲調侃道。“赫爾克裡·波洛[21]坐在椅子上就能偵破任何案子。”博士回答道。 [21: . 阿加莎·克裡斯蒂筆下的角色,是文學史上最受歡迎的偵探之一,山羊胡是其標誌性造型。\n]“想想你留山羊胡的模樣!”她大笑道,“正好跟鬢角般配。”“我猜,那會讓我顯得更為精明。”他驕傲地說道。羅絲咧嘴笑了笑,“那就試試吧,留一撮山羊胡。我倒想看你敢不敢。”“好!”他指著上唇說道,“我現在就長出來給你看,瞧著!”她假裝自己相信了他,探過頭去仔細打量,但很快就笑得直不起身來。博士也跟著笑了起來。“還是算了吧。”他最後說道。“所以,你有什麼計劃?”待兩人都笑夠了,羅絲問道。“格拉西裡斯正在準備某樣東西,”博士告訴她,“我們半小時後去見他。”兩人又閒聊了一會兒,隨後有一名奴隸走來通知他們過去,隨即把兩人領到了莊園大門外不遠處的小樹林裡。幾隻孔雀正在草地上散步,不時穿過修剪整齊的花叢;清水從寧芙與法翁[22]的石像口中淌出,彙集成一汪小池塘。然而,有人打破了這種和諧的氛圍——那是一個身型高大、體格健碩、表情凝重的男人,與周圍豐饒美麗的自然風光顯得格格不入。他正倚坐在一座雕像的底座旁(羅絲猜測那是一座雕像,因為上麵蓋著一塊布)。 [22: . 分彆為古希臘與古羅馬神話中山川水澤的仙女和半人半羊的農牧神。\n]格拉西裡斯、瑪西亞和溫妮莎也從不同方向走了過來,那個滿臉不悅的男人見狀,便掙紮著站了起來。“啊,烏爾蘇斯,我親愛的朋友,”格拉西裡斯說道,“你是否準備好揭幕了?”男人微微點了點頭。“很好!”格拉西裡斯轉向博士和羅絲。羅絲發現,他眼中基本沒有溫妮莎的存在,除非他正在談論她,或直接跟她講話。“這位是奧魯斯·瓦列留厄斯·烏爾蘇斯,雖然隻是個當地的年輕人,但正迅速地在整個帝國聲名鵲起!我可以自信地說,他是當代最偉大的雕刻家之一。烏爾蘇斯極少接受私人委托,所以當他答應給我製作一尊雕像,來為我最愛的兒子慶祝時,我感到非常榮幸。”“你出的價錢讓我難以拒絕。”男人露出了貪婪的笑容,這讓羅絲不禁想起溫妮莎的上一個主人拜耳巴斯。格拉西裡斯傷心地輕笑了兩聲,“身為一個富翁確實有不少好處,我可以買到一般市麵上見不到的東西。但儘管如此,我卻買不到自己最渴望的東西:我兒子的歸來。”他上前一步,抓住了蓋住雕像的布塊一角,“不過,我希望它能讓我們朝著那件喜事更進一步。”他手腕一晃,布塊便滑落下來,露出了底下的雕像。那是一個擺出優雅姿態的男孩。白色的大理石雕像看起來閃閃發光,但嘴唇、眼睛和頭發上卻塗有鮮豔的色彩。羅絲暗自覺得那樣很沒品位,比在課本人物臉上畫胡子和眼鏡強不了多少。格拉西裡斯重重地歎了口氣。“今天本應是個值得歡慶的日子。”他邊說邊看著博士和羅絲,“今天是酒神節[23],本該是我兒子終於能領受成年服、在世人眼中成為男子漢的日子。”他指著男孩的石雕說道,“這座雕像就是為了慶祝這一重要的日子而準備的。不過,它現在至少可以幫我們走出困境。” [23: . 每年三月十七日,古羅馬人會舉辦酒宴慶祝十五六歲的男孩成年。男孩子會脫掉象征兒童的垂飾,換上成人穿著的白色托加長袍。\n]“我的奧泰托斯。”瑪西亞說著流下了眼淚,整個人癱倒在雕像上,緊緊地摟著那石製的腿,仿佛要阻止愛子再次離開,“現在,你們可以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