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匹配(1 / 1)

阿木一口喝下那泛著微微苦味的藥水,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舒暢的呻吟。此刻,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煥發出活力來,他仿佛聽見了無數個齒輪完美咬合著歡快轉動的聲音。他拿起一本習題冊,看著題目,在腦海中進行著匹配。題目很簡短,隻有三行鉛字,在阿木的眼前,那些鉛字漸漸變得模糊,唯有幾個關鍵的詞組和數字越來越清晰。他把這些關鍵字映入腦中,靜靜地等待著。幾秒鐘後,他仿佛聽到了叮的一聲——那意味著匹配已經完成。在這個題目與它的解答方法之間,出現了一條清晰的線,把它們連接了起來。他拿起筆,飛快地在草稿紙上演算起來。一分鐘後,他得到了答案。還不錯,他想,保持這個速度應該就可以了。阿木並非一般意義上的尖子生,他並不聰明。相反,很多人都覺得他有點呆。從小學開始,他的成績便一直在中下遊。上了初中也沒什麼進步,唯一的亮點就是曆史和政治——他基本上都是滿分。他逐漸發現,對於那些需要記憶的內容,無論多麼繁雜枯燥,自己總能將其完美地複製到大腦中,就像在電腦上“複製—粘貼”一樣簡單。而對於那種需要靈活處理的題目,自己就完全不知所措了。同樣的一個物理問題,就算自己曾經做過,但隻要稍微改一下題目的條件,讓解題過程變得曲折一些,自己就完全摸不著頭腦了。這可能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笨”吧。高中的時候,他自己選擇到了“近騰”。雖然父母被他遊說得也開始對這所學校寄予厚望,但阿木對自己其實並沒有多少信心。不會有什麼改變吧,他想,自己這麼笨,再好的老師也幫不了自己。這種自卑感一直存在於他之前的校園記憶中——直到他初次喝下了“藍水”。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台乾澀的機器得到了潤滑,自己身體裡的某種潛能被徹底釋放了出來。那就是無與倫比的記憶力。即使不用刻意去記那些公式和大段文字,隻要它們從眼前經過,便深深地印在了腦子裡,就像發黴的衣服上出現的黑斑,無論如何也洗不掉了。當然,他並沒有變得更聰明。那些稍微脫離死板做題經驗的題目,自己還是做不出來,但他漸漸發現,那樣的題目越來越少了。因為他做的題目越來越多了。不管什麼樣的題目,隻要自己做過一遍,下次遇到的時候,腦子裡便會自動匹配出對應的解題步驟來。剛開始隻是一種無意識的反應,但他很快就從中嗅到了機會,並逐漸總結出了一種新的學習方法——題庫戰術。對於彆人而言,做題隻是為了讓自己熟練地掌握某個知識點,當掌握這個知識點後,再做此類題目便失去了意義。如果用一條曲線表示學習成效和做題多少的關係,那應該是從零開始,逐漸上升,然後斜率慢慢減小,最後變成一條斜率為零的水平線。可對阿木來說,情況完全不同。他做題的目的不是為了掌握知識點——即使對知識點倒背如流,他也無法解答那些需要靈活運用知識點的題目。他唯一的目的,是為了擴充自己的題庫。就像那些早期下圍棋的人工智能,在內存中儲存了無數的棋譜,便可以遊刃有餘地迎戰人類的高手了。但作為機器來說,它其實並不理解“下棋”這件事本身。所有做過的題目,在阿木的腦子裡形成了一團果凍似的集合。這個集合並不是分類明確、邏輯清晰的,它們彼此雜糅在一起,像一團亂麻,根本理不清各自的關係。有很多題目其實是一個類型的不同變種,有的甚至就是另一個題目稍微換了種說法,但要分辨這些細微的差彆,對於阿木來說,還是太過困難。他隻是把這些題目胡亂地堆在一起,像堆在柴房裡的淩亂枯枝,等待有朝一日,再次被撿拾起來,扔進爐膛,發出一點點微弱的火光。阿木瘋狂地做題,上課做,課間做,吃飯做,甚至做夢的時候他在做。他的身體形成了一種慣性,仿佛一旦中斷做題,就會瞬間崩塌散架。他開始想象自己是一台運輸的機器,類似傳送帶,把習題冊上的題目,一點點地搬到大腦的倉庫中。那些題目和解答過程,有的他可以理解,有的似懂非懂,有的則恍如天書,但他毫不在意地照單全收。這個過程更接近純粹的體力勞動,和碼頭上的搬運工並無二致。即使是搬運,久了也會疲乏。在阿木的感知世界裡,疲倦就像是傳送帶的齒輪上長滿了一層鐵鏽,運轉起來變得緩慢而吃力。這時就需要補充“藍水”了。藥液進入身體後,像是潤滑油滲進了每一個齒輪和連杆,腦子裡的某個地方頓時變得活絡了起來。在沒有藍水補充的時候,他便想象自己的背後有一個旋鈕,那旋鈕通過發條連接著傳送帶的滾輪。他時常扭曲著手臂,擰起這個虛構的旋鈕。一圈又一圈,不停地扭動。過了一會兒,他的身體便似乎恢複了一些活力。6今天一進教室,古河就覺得氣氛有點詭異。課本攤開在桌麵上,可是沒有誰在認真看它。教室裡安靜得有點可怕,大家都屏氣凝神,似乎在等待著什麼。通常情況下,這種氣氛隻意味著一件事情,那就是馬上有一場考試。在原來的學校也一樣,古河回想起來,不管是大考還是一次小測試,就算隻是聽寫幾個單詞,隻要最後會給一個分數,大家就會莫名地緊張起來。不知從何時開始,這種對於考試和分數的敏感,就深深地刻印在了所有學生的意識底層。這個過程也許從小學就開始了。每次考試之後,老師都會要求學生把試卷拿回家讓家長簽字。如果考得好,父母就會高興地撫摸自己的頭,誇獎一番,而自己則趁機提要求,比如買一件心儀已久的玩具,多半都能得逞。而一旦成績不儘如人意,那情況就是另一回事了,彆說買玩具,能免一頓打就謝天謝地了。那時,父母會陰沉著臉看著自己,而自己隻好哆嗦著把試卷遞上,低著頭,一言不發,就像犯了天大的錯誤一樣。回想起來,在童年的記憶裡,沒有什麼事情比考砸了更嚴重。雖然不知道有多少家庭是這番景象,但在古河眼裡,大致都差不多。那時每次考完,自己和幾個相好的小夥伴都會聊起彼此的境遇。他還記得,有一個外號叫胖墩的,每次都會把手臂上的衣袖挽起來給他們看——上麵全是紅通通的條紋,交錯分布,像是某種神秘的標記。有的家長雖然不會動手打孩子,也許還會輕言安慰幾句,但還是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那種不高興的神態。小孩子其實是非常敏感的,他們從各種細微的表情中揣摩著大人的喜怒哀樂,然後把它放大,甚至把內心填滿。他們為父母的高興而開心,也因父母的不滿而不安。他們會不自覺地討好父母,到了親戚家裡,也總是表現出聽話的樣子。他們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似乎自己隨時都會被父母拋棄。這種不安讓他們總想黏著父母,就連出門也要牢牢抓著大人的衣襟。在他們模糊的意識中,得到父母的認同是最重要的事情,而維係這種關係的重要指標,就是取得好成績。古河的家在一條小河邊,河邊有一棵粗壯的榕樹。童年的時候,每當考得不好,他放學後總不願直接回家。他會磨磨蹭蹭地繞到大榕樹下,沿著長滿樹瘤的主乾爬到一根橫生的枝杈上,在那裡坐著,直到目送太陽落山,四周都安靜下來,這才不情願地慢慢往家挪。然後便是一頓早已注定的臭罵。大概在這一時期,“成績”這種東西,就變成每個學生心中的夢魘了吧。古河故作鎮定地走到座位上坐下,看了旁邊的文仔一眼。很奇怪,連文仔都露出一副與平常不一樣的表情來。雖然臉上並沒有太多的緊張,但平時的淡然全沒了蹤影。“怎麼了,是有臨時測驗嗎?”古河小聲地問。“切,臨時測驗算個屁啊。”文仔一臉不屑地說,“待會兒有一節緊迫答題訓練課。”“啊……什麼課?”雖然不知道這課名的意思,但聽到不是測驗,古河還是鬆了一口氣。“很特彆的一門課,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文仔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7上課鈴響了起來,一位古河從沒見過的老師走進教室,簡短地說了幾句話後,便讓大家從教室出來排成一條長隊,然後浩浩蕩蕩地離開教學樓,進入了旁邊一棟更為高大的建築物——“綜合樓”三個大字赫然在目。這樓看上去比教學樓更新,貼滿了瓷磚的外牆光潔如鏡。古河跟隨著人群上了二樓,見到一個掛著“2133”牌子的教室。學生們魚貫而入,古河也跟著走了進去。誰知剛一進教室,他整個人就猛地愣住了。他怎麼也沒想到裡麵的陳設是如此的古怪。在教室裡,沒有課桌,也沒有座椅,隻有一個龐大的水池。水池裡盛滿了清水,讓這裡看上去更像一個室內泳池。與泳池不同的是,在水池中,整齊地豎立著眾多白色的塑料杆,杆上裝置著一些用途不明的機械設備。進入教室後,大家自覺地開始換裝。在水池的外圍,有一排更衣室,古河也像彆的同學那樣,就近走入一間更衣室,隻見室內已經準備好了整套泳衣。他把衣服和褲子脫下來掛在衣帽架上,換上了泳衣。這泳衣樣式相當保守,黑色,包裹全身,穿上後仿佛變成了蛙人戰士。配套的還有一副闊大的泳鏡,他直接套在了近視眼鏡上。走出更衣室,他看到很多同學已經下到了水池裡,而且靠著一根塑料杆穩住身形。他這才發現,塑料杆的置放和教室的課桌是一致的。他連忙踏入水中,遊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水池裡的混亂持續了一段時間,一些不會遊泳的學生在水裡徒勞地撲騰了半天,最後在其他同學的幫助下,才到達了相應的位置上。在塑料杆的中下部,有一塊橫出來的板子,看上去像一個座位。在老師的口令下,大家紛紛靠著塑料杆,坐在了那塊板子上。這時,古河突然發現,從豎杆上冒出了幾條繩索,把自己的腿和腰牢牢固定在了塑料杆上。隨著一陣微微的鳴響,古河的身體開始漸漸下降。看來那個座椅是可以沿著塑料杆上下移動的。水麵漸漸上升,很快就漫過了自己的肩。而水池的底部,也開始有課桌模樣的東西升起。難道要在水裡上課嗎?古河越發覺得茫然。他看了看周圍的同學,大家都安靜地隨著椅子向水中沉去。水終於漫過了古河的脖子。這時,文仔突然衝著他喊了一句:“答完題立刻按鈕!”然後水就漫過了他的嘴巴。在沉入水下的最後一瞬,古河趕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晶瑩剔透起來。“開始答題!”他聽到站在水池邊的老師大聲喊了一句。這時候,從池底升上的課桌終於到達了自己眼前。在課桌上,有一塊閃亮的顯示屏,上麵清晰地顯示著一道數學選擇題。他憋住一口氣,仔細看著題目。這是一道根據函數解析式選擇函數圖像的題目。題目並不難,考的是二次函數的性質。開口向下,對稱軸是x=1,截距是y=2.5。他幾乎沒怎麼思考,就判斷出了正確的圖形。他注意到,在每個選項的下方,都有一個紅色的按鈕。他下意識地去按那個正確答案下的按鈕。然後,古河的座位突然迅速上升,他的頭猛地衝出了水麵。周圍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大口呼吸聲。“高考的時候,最寶貴的是什麼?”老師的聲音不失時機地響了起來,他並沒有等待學生的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是時間!根據最近幾年的統計,全國高考的數學卷完成率為百分之三十六,理綜卷的完成率更隻有百分之十二。沒完成的題目,是大家不會做嗎?當然不是!很多考生反映是因為時間不夠用。所以,高考考的並不是你會不會做題,而是你能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答對題目。”這時,座椅再次下降,古河又一頭紮進了水中。這次是一列兩道英語題,要求選擇正確的短語填入對話中。他快速通讀了對話,揣摩著語義,又看了看給出的幾個選項,然後迅速按下了按鈕。座位升起,他又答對了一題。他注意到課桌上有一個藍色的數字從“1”變成了“2”。“從某種意義上講,誰贏得了時間,誰就贏得了高考。所以,我們必須要訓練自己,在儘可能短的時間裡,提高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根據我們的計算,如果要順利完成整個高考試卷,並保持時間充裕的話,每道數學選擇題和理綜選擇題都應該在三十秒內完成,每道英語選擇題都應該在二十秒內完成。”座位下沉,這次是一道化學題,要選出屬於氧化還原反應的方程式。古河再次答對,藍色的數字變成了“3”。“而三十秒,正好是我們一般人憋氣能達到的時間。”說到這裡,那老師頓了頓,猛地提高了聲調,“這就是開設這節課的原因!”聽到這裡,古河總算明白這古怪的課程是怎麼回事了。他在心裡暗暗罵了一句,然後再次下沉。這次輪到物理題了。題目給出了一個圖示,要求分析出一段繩子中的張力。乍看之下,題目並不難,古河很快求出了張力的大小,可是潛意識中,似乎一直有個聲音在說:“不對,不對,你忽略了一個重要的條件。”他一遍又一遍地掃過受力圖,想找出產生這種不對勁感覺的源頭。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肺部開始隱隱作痛,腦子也開始眩暈。不行了,他想,堅持不下去了。終於,他吐出嘴裡的最後一口氣,按下了按鈕。座位猛地彈起,他迫不及待地張開嘴巴。空氣伴隨著些許水珠飛入喉嚨,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答題錯誤。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藍色的數字閃爍了幾下,重新變為了“2”。“今天的目標是‘20’,大家努力吧。”老師的話語伴隨著水流湧動的聲音,再次回蕩在這個七十平方米的教室裡。答錯了還要倒扣啊,古河有些沮喪地歎了口氣,不知何時才能完成任務。這時,他看見旁邊的文仔突然離開位置,遊向了岸邊。那個空著的座椅上,藍色的數字穩穩地顯示著“20”。“待會兒見。”文仔爬上水池,像往常一樣擺了擺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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