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那長得著急的小朋友跟不緊張大眼瞪小眼,一瞬間反映過來,這胖醫生,是專門逗小孩子玩的。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囁嚅著,衝周院長說,“我……不緊張了,開,開始吧。”不緊張卻不放過她,“還不緊張呢,臉都嚇白了。”阿喵聽了,拍了他一下,“什麼時候瞎的,她那白是天生的,當然,可能因為害怕,更白了點。”沈安然,“……”她確定進的是個牙科診所,而不是劉老根大舞台嗎?從啥時候起,醫生都沒成段子手了。“沈小姐,確定可以開始?”周院長又問了一遍。沈安然狠心點了點頭。周院長腳尖點地,轉椅向前一滑,“張嘴。”就著燈光,他把一次性牙鏡伸進去,仔細觀察每一顆牙齒,最後停在那顆壞牙上。他取了個鑷子,在上麵輕輕敲了敲,“這顆疼?”他的聲音低沉好聽,可沈安然已經緊張得快分不清東西南北,哪有心情去欣賞,也因為高度緊張,他敲在上麵的時候,感覺格外地疼。她噝了一聲,由於嘴裡還放著牙鏡,不能說話,隻能點點頭。“嗯。”周院長將器具撤出來,又換了跟探針進去,一邊探一邊問她的感覺。探針刺到牙洞裡,在裡麵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音,沈安然的頭發都快豎起來了,覺得每一下都疼。末了,周院長讓她起身,跟阿喵去拍了片子。片子很快出來了,周院長仔細看著,對沈安然說,“牙根部沒什麼大問題,有些炎症,要先做消炎處理。你其他牙齒我看了,沒有大事,隻這一顆牙。如果想處理,有兩種方案,一種是消炎後堵上,但以後容易掉。第二種是將現在顆磨削,之後重新做烤瓷牙上去。你選……哪一種。”沈安然腦子迅速開始轉,第二種聽起來,不但疼,似乎還很貴。她隻考慮了五秒鐘,迅速做了決定,“第一種。”周院長微微笑了起來,因為沈安然看到他眼睛眯了下,眉頭放鬆,眼尾的弧度也挑了起來。“知道你會選第一種。怕疼嗎。”沈安然訕訕地,“要先吃消炎藥,所以今天不能直接做是嗎?”“對,先吃一周消炎藥,看情況再做決定。”沈安然如同得了大赦,後背的汗,馬上就變涼了。周院長讓阿喵將藥取來,又囑咐沈安然用法用量,沈安然記下,抬頭問周院長,“周院長,一共多少錢?”周院長了愣,笑著搖搖頭,“不急,你不是喬教授的妹妹麼,不怕你跑,等治療結束,一起算就行,要不,讓你哥給你把帳付了?”那可不行!她之前欠的修車費一分都沒還呢,不能再債上加債了。“不用不用。”她急忙推辭,“周院長,求您件事唄。”周院長這時候坐在椅子上,右臂倚著工作台,伸出左手,把口罩取了下去,“你說。”口罩下麵的確是一張年輕的臉龐,淡奶油一樣的皮膚,胡子刮得乾乾淨淨,看起來比喬孤詣還要年輕幾歲的樣子。這麼年輕就是院長?沈安然滯了下,忽然想到,這是私人醫院,院長的意思,大約就是——投資人?老板?掌櫃?她眨眨眼,“周院兒,這次我治牙的錢,一定由我自己來出,您千萬彆收喬教授的錢,成嗎?”周院長微眯了下眼,手指在膝上彈了彈,“可以,不過,你也彆叫我周院長了,怪生份的,你就叫我名字,周末,成嗎。”沈安然這時候才瞥見他右胸上的胸牌,金光閃閃的胸牌上,刻著兩個字:周末。這名字……她想笑,又覺得不禮貌,那周末倒是挺大方,站起身來指著自己的胸牌說,“想笑吧,彆憋著了。你要是覺得這名字叫不出口,也可以跟著喬師兄一樣,叫我另外一個名字。”原來喬孤詣是這個周末的師兄啊。沈安然撓撓頭,“另外一個名字,啥?”“禮拜天。”這回,她真是繃不住了……她笑這當口,周末解開白大褂的扣子,沈安然看他這是要下班了,才從診床上跳下來,眼角依然帶著後遺症的笑意,“周……末,你要下班了吧,那我這就回去吃藥了。”“彆走。”周末突然招呼到,“我任務還沒完成呢。”“什麼任務?”沈安然下意識地去捂自己的嘴,生怕他把鉗子伸進來似的。“你彆怕,”周末將白大褂掛好,領著她往外走,“師兄說今晚有手術,讓我帶你去吃頓飯。”“不行,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回家隨便弄點就行。”“彆,師兄交待這點事兒我再完不成,我不是等著挨揍嗎?”“他那麼暴力?”周末忽然偏過頭來看她,“他是你哥,你不知道?”哥?他算哪門子的哥。沈安然撇撇嘴。對哦,之前周末就好像說過,喬孤詣是她哥,看來喬孤詣是這樣跟周末介紹她的。她呃呃乾笑了兩聲,“他一直在國外,我們相處的時間也比較少。”這理由自我感覺還挺完美的。周末帶她到了診所後麵的停車場,開出一輛酷路澤來,紳士地為她找開車門,等他自己坐上去,問,“想吃點什麼?”沈安然係上安全帶,思索了下,“隨意吧。”之後她又想到什麼,“不如,我們去二院附近吃?我學生還在那裡住院,我有兩天沒過去看他了,等咱們吃完我去看看他,之後直接回家就行,家離醫院特彆近。”“聽你的。”車子慢慢駛出停車場,周末讓沈安然想想究竟去哪家吃,沈安然掏出手機想查一下餐廳,見有兩個未接來電,是一個陌生號碼。她點開,回撥過去,電話響了兩聲,被一個男人接起。這男人的聲音她並不熟悉,她將話筒貼到臉上,問,“您好,請問是哪位打過電話。”“你是,沈安然?”那男人的話氣帶著遲疑,似乎是心裡知道她是沈安然,又要確定一番。沈安然眉頭一皺。男人聲音渾厚,帶著歲月的風蝕滋味,她首先想到,這是哪個學生的家長。她挺了挺胸,輕咳一聲,“對,我是沈安然,請問您是哪位。”那邊忽然沒動靜了,或許是信號不好的原因,沈安然喂了兩聲,就在她想掛斷電話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粗重的呼吸聲!那聲音順著她的耳朵,一下子鑽到腦子裡,她頭皮直麻,汗毛都豎了起來。“喂,您在聽嗎?”她又問了一句,有點不淡定了。周末一邊開車,一邊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沈安然慌亂地看過來,他做了個口型問,“有什麼問題?”沈安然眼神空洞地搖搖頭,又喂了兩聲。那邊始終不說話,可是裡麵那男人的呼吸聲卻不斷傳來。恐懼像條冰涼的蛇,一下下舔在她的心上,沈安然啪地掛斷電話,捂在手心裡,臉色煞白。周末發現她不對勁,放緩車速,並切地問,“你怎麼了?”“沒,沒什麼,可能是學生家長的電話,信號不大好。”沈安然在腦子裡回味著最開始那男人說的兩句話,普通話裡夾著些許福建口音,她突然後背一涼,有冷汗順著脖子往下流,一直流到腰上。“沈安然?你臉色很不好。”沈安然抓著電話的手有點抖,冷靜了許久,才重新百度了餐廳,訂在離二院最近的一家韓食拌飯館。車子要開到二院,會先經過沈大,這時候天色漸暗,路燈已經亮了起來,經過那條街時,沈安然張望了下,忽然看到自己家小區方向走出個男人來。那男人走路的姿態很閒散,渾身像沒骨頭架子似的,穿一件圓領的黑T恤,牛仔短褲,腳上一雙拖鞋,剃著寸頭,正一邊看手機一邊過馬路。“等一下。”沈安然眼看著那男人,衝周末做了個手勢,周末將車速放緩,隨著沈安然的視線,一同看過去。人行道上的男人這時抬頭張望了一下,雖然麵孔並不清晰,可沈安然似乎看到他右額角的疤深刻地印在那裡。這人,從她的小區出來,難道也是那裡的住戶?可為什麼,從前從來沒見過?沈安然舉起手機,打開攝像頭,用兩根手指抵在上麵,將畫麵放大至最高倍數,拍了段小視頻下來。周末覺得好奇,打趣她,“怎麼,你男朋友?”沈安然把手機扔到包裡,頭使勁靠到頭枕上,“要是我有男朋友,還用得著自己去你那裡看牙?”“說得也是。”周末咧咧嘴,“話說,你姓沈,師兄姓喬,那你是他……表妹?”沈安然最怕這種追問,索性閉了眼哼了一聲。等吃過晚餐,沈安然婉拒周末的陪伴,自己到二院去找張揚。年輕小夥子恢複得就是快,今天開始進流食了,張揚的臉色立馬恢複如常,說話聲音也大了不少。病房裡還有兩個學生,一個是李想,一個是遲苗苗。每次看到遲苗苗,沈安然都覺得心酸。這姑娘不是一般的家貧,好不容易家裡省吃儉用恨不得砸鍋賣鐵把她供到沈大,她媽又剛查出了直腸癌,小姑娘差點就垮了。好在沈安然組織了幾次捐款,幫遲苗苗她媽把前麵的手術費先交上了,隻是這後繼的化療費用,還沒著落。離化療時間還有一個月左右,沈安然前兩天還跟奚朗商量,多找些途徑搞募捐,也在心裡想著,萬一不成,實在不行就跟自己父母張張嘴,先幫遲苗苗把這難關渡過去再說。“沈老師……”遲苗苗膽子小,說話像小貓似的,班裡隻有少數幾個人稱呼沈安然為沈老師,她就算一個。“嗯,你坐。”沈安然示意她坐在那唯一一把椅子上。遲苗苗本來就瘦,這段時間折騰得更是沒樣,小腰真就細得像柳條,感覺一陣風吹過來,能跑出二裡地去。“聊什麼呢。”沈安然進來時,看他們三個聊得熱火朝天的。李想大咧咧地靠在窗台邊,一隻腿屈著,憑空站成個二郎腿兒,“這不是說運動會的事兒嗎,張揚這一出事,咱班憑空損失一員猛將,籃球賽要想衛冕,有點困難。”“怕什麼,一個月後我能跑能跳,還怕他們不成,放心,老子照樣像去年那樣,把獎杯給你捧回來。”沈安然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行了,彆逞能了你,你們都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強,咱不稀罕那破獎杯,你也彆上場,實在眼饞,你跟女生一起跳拉拉舞吧。”張揚來了精神,大手在枕頭上一拍,“比基尼,我要求穿比基尼上場,而且,隊伍必須統一服裝!”遲苗苗抓起枕頭扔了過去,抿著嘴笑,“美得你!”沈安然好久沒見遲苗苗這麼開心過了,想著她母親應該恢複得不錯,才張嘴要問,電話便響了起來。還是那個話碼。沈安然眼皮一跳,臉色忽地就變了。她快速按下靜音鍵出了病房,找到電梯間前麵那處比較辟靜的大廳,按開通話鍵。“你是誰?”她乾淨利落地發問,語氣前所未有的寒涼。那裡又傳來一陣粗重的呼吸聲,沈安然之前在車裡,車上放著音樂,她沒有聽得太清楚,現在這裡環境清幽,她聽到那粗重的呼吸音中,夾著類似於拉風箱的聲音。哮喘,那人有哮喘!記憶裡,一個人的模樣快速浮上來,那人佝僂著身子,眼裡總是閃著渾濁不堪的光,時不時地咳起來,偶爾也會發出這樣的喘息聲。沈安然的心縮成一團,手指發白,緊緊捏著電話,她立在角落裡,強壓著慌亂,又問了一遍,“你是誰!”那邊突然掛斷了電話,沈安然握著嘟嘟作響的電話,眼睛透過窗戶遙望遠處某個方向,胸脯劇烈地起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