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從喬孤詣那雙漂亮的手上漫過,他低頭不語,仔細地搓洗著手上的每一處皮膚,忽而抬頭,從麵前的鏡子裡看著沈安然。鏡子不乾淨,被人甩了許多水漬在上麵,沈安然和鏡子裡迷蒙的他對視,用期待萬分的眼神,換回了他一句話:“不好意思沈小姐,愛莫能助。”她僵在那裡,錯愕地看著鏡子,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喬孤詣的手在她呆滯的眼前擺了擺,她才回神。緩了呼吸微一仰頭,沈安然的眼神裡,多了幾分焦慮和倔強。一如她八歲,喬孤詣第一次從小巷口見她跑過來朝他求助時的樣子。喬孤詣的心跳就那麼錯了一拍,不耐煩地甩甩頭往外走,沈安然急忙跟出來。聽著她在自己背後慌亂的步調,喬孤詣忽然止住步子轉身。沈安然沒料到喬孤詣會回身,步子來不得收,一頭紮在他懷裡,額頭碰到他胸膛的一刹那,聞到他身上似有似無的一點柑桔香氣。記憶裡的味道始終沒變,可那時候讓她倍覺安心的味道,這時候倒讓她不安起來。她慌張地退後幾步,用手把耳邊掉落的頭發掖過去,又胡亂地在額頭上抹了一把,低頭紅著臉將後背隔著雙肩包抵在牆上。喬孤詣牽了牽嘴角靠近兩步,朝她伸出手。“電話。”“昂?”沈安然抬起頭,心快跳出嗓子眼,有些不解。“電話給我……你不僅是病人家屬,還是雇事者你忘了嗎?”沈安然:“……”她仔細查看過,那輛奔馳G500的後屁股被自己的小電驢傷得不算輕,想來單單補漆的金額也不會是個小數目。她乖乖拿出自己的電話,剛開鎖,幾根長指伸過來,電話被喬孤詣抽了出去。她那隻沒了電話的手空落落地伸了半晌,訕訕地將胳膊落下來,見喬孤詣修長的手指在她手機上輸了串號碼,再停了幾秒,他的鈴聲就響了起來。喬孤詣掏出自己的電話按了下,鈴聲停止,他把電話遞還給她,搓了兩下手指頭,眉毛又皺了皺。前兩天沈安然的手機屏幕摔壞了,她懶得去修,在右下角貼了張貼紙來遮掩。今兒天氣太熱,小豬佩奇的貼紙有些脫膠,剛剛就掉了下來,粘在了喬孤詣的手指頭上。“裡麵是我號碼,有空兒的話加一下微信,修車的帳單出來我會給你傳過去。”說完,他返身再次走進洗手間。沈安然這回沒跟進去,而是將手機揣進兜裡,木然地往回走,背包上的小猴子玩偶一下下打在她的腰側,她滿腦子都是李想術後痛不欲生哭爹喊娘的畫麵,隻好在心裡默念了幾段大悲咒。張楊見她自己蔫頭耷拉腦地回來,往她身後瞄了幾眼,“哎?喬醫生人呢?”沈安然不出聲。“你倒是說話啊,快跟我說說,撞上他的車是咋回事,啥車?是不是豪車啊?光看那醫生吊吊的樣子就知道開的好車,也不知道我這輩子啥時候能開上豪車……”沈安然被他唧歪得心煩,扯下背包狠狠砸在他身上,“都這時候了,你還想著開豪車?”張楊被打得莫名其妙,把背包按在胸前,傻愣愣地撓頭,“啥時候了?沈安然,你乾啥整這麼嚴肅?咋啦?”“不是都切了嗎?你不想想怎麼安慰李想,還有心思開豪車?”說好的兄弟情深呢,在虛榮麵前都是狗屁!張楊上下打量了一下沈安然,“我說沈安然,你是不是被債主嚇傻了,切個包Pi我安尉個六啊?是男人有幾個沒切過那玩意的?你可彆說你是個大學講師了,丟人。”張楊一臉嫌棄,沈安然愣了兩秒,一手扯著背包上的猴子腿兒,一手抓住張楊的袖子,小野狼似的瞪著雪亮的眼睛,“你說什麼,隻是切了?不是整個切了?”張楊跳了跳腳,“沈安然,你是有多恨李想啊,你想讓他斷子絕孫啊。”沈安然急著辯解:“不是啊……我剛聽那個喬教授不是這麼說的……”喬孤詣這時恰巧踩著悠閒的步子回來,他雙手插兜,不緊不慢。沈安然把張楊往旁邊一推,上前一步堵在急診室門口,眯著眼翹起下巴來,“喬教授,您覺得騙人很好玩嗎?”喬孤詣抽出手,左臂平端,將右臂立在上麵,鋥亮的袖扣露在診服的外麵,捏著下頜似笑非笑看著沈安然,“我從來都沒騙過你,是你自己想多了。”他欺身過來,輕拍了下她的肩,“借過。”毫無歉意的身影消失在門裡,急診室的門呯地被關上,沈安然被他帶得輕微趔趄,乾咽了口唾沫,重新回想了下。彆說,好像還真是他說的那麼回事。她有些心虛,用眼角餘光掃到張楊,那家夥正沒義氣地附和著猛點頭。想多了,多了,了……沈安然扶額,臉通紅。想靜靜。這是個小手術,直接在處置室就可以解決,沈安然等在外麵,抽出一條新濕巾,一遍遍擦著小臂問張楊:“張楊,你跟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張楊撓撓頭,認錯認得及時也虔誠,“沈老師,這事是我的錯。”都叫沈老師了,看來這錯屬實有點離譜。沈安然給了他一個“說吧”的眼神。張楊用鞋尖戳了戳地麵,發出輕微又響亮的吱吱聲來緩解氣氛,“今兒不是周日嗎,就剩我倆在寢室,起早就喝了幾杯,李想酒量不好,喝完直接到上鋪睡了,我無聊得要死,就拿繩子把他那玩意兒拴到欄杆上,之後去打遊戲就給忘了。結果他醒來時起床,一下子就給扯住了。”“那怎麼後來又變成切……那個了?”代替這兩字,冷靜下來的沈安然還真說不出口了。“你被喬醫生叫走的時候,來了個泌尿外科的醫生,說李想有點外傷,恰巧他需要做一個小手術,直接做的話連外傷也不用處置了,傷口直接就切下去了……想想我都後怕,他從前醒了就直接往地下跳,今天要是跳的話……”沈安然打了個寒噤。他可真能,比劉能都能,差點就讓李想絕後了。“回去寫檢討,李想傷愈前,你鞍前馬後給我伺候著。”沈安然虎著臉。“這還用您說麼,妥妥的。”張楊讒皮讒臉地笑著,突然轉了話鋒,“哎?不過話說回來,彆看你平時對我們總是挑三揀四的,真正有事,你還是挺會關心人的。”接過沈安然手中的紙巾,張楊一個遠投,不偏不倚扔進垃圾箱中。沈安然將書包帶子扣好,白了他一眼,“誰說我是關心你們,我是怕你們萬一出事,學校處分我好麼?畢竟這導員我做了還不到半年,這麼快就下馬,我也忒丟人了。”上學期張楊所在班的導員生病,係裡臨時抓她頂替,現在她導員講師一肩挑,所幸孩子們懂事,除了張嘴閉嘴不叫老師而是直呼她大名,就沒讓她費過什麼心。張楊撇撇嘴,“你又不是破傘,就彆強撐著了,乾嗎總把自己說那麼冷血……沈安然,你這樣下去的話,真不擔心自己找不到男朋友啊?真是的,這麼大的姑娘了,連怎麼討人喜歡都不會。”他恨鐵不成鋼,挑恤地挑了挑嘴角。討人喜歡……沈安然抽了抽鼻子,不屑地翹了翹嘴角。若說討人喜歡,八歲前她可是鼻祖,至於現在,她也不是不會,而是不想。那時候,她八歲,剛被喬家接回去半個月,她使出渾身解數討好喬父喬母和喬孤詣,她也從喬父喬母眼中看出對她的喜愛,本以為終於找到了個棲身之地,卻在一天午睡起床後,聽到十二歲的喬孤詣指責他的父母:“你們不能留下她,她那麼會討人喜歡,總有一天你們會忘了孤煙,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她藏在樓梯的拐角處,聽著喬父喬母的歎息,直到一周後被沈家接走,她才知道,原來,討人喜歡並不是件好事啊。處置室的門被推開,護士扶著李想一瘸一拐地走出來,李想本來呲牙咧嘴的,見到沈安然也在,連忙糾正了表情,白淨的臉一下子紅透了。護士交待了術後注意事項,沈安然和張楊扶李想在椅子上坐了會兒,張楊去取了藥,沈安然看一下表,折騰這一頓,也該到了午飯時間了。醫院附近有家天津包子店,裝潢講究食材又好,沈安然背上包,一歪頭,“走吧小祖宗,請你們吃飯去。”離正餐時間還有些早,店裡的客人稀稀拉拉的,沈安然跑前跑後忙著點過餐後,語重心長地又教訓了那兩人一番。兩人直點頭,毫不爭辯。這時候,你說什麼都對。十幾分鐘,包子小菜都上來了,張楊夾了個包子放在盤子裡,把包子餡兒摳出來,包子皮往李想盤子裡一放,“給你,吃啥補啥。”李想兩隻嘴角垂著,麵向沈安然欲哭,“沈安然,你看他……”沈安然瞥了張楊一眼,把自己的包子餡兒也摳出來,包子皮兒整齊地碼放在了李想盤子裡。“多吃點,多補補,祝你早日康複。”李想:“……”張楊差點把肺笑出來,“李想,你彆一副拉不出屎又被狗攆了的表情了,沈安然不容易,為了來看你,把人豪車都給撞了,估計往後這大半年裡,她頓頓饅頭稀飯就鹹菜了。”李想呃了一聲,“撞誰的車了?嚴重嗎,要賠多少錢?不如,錢我來出吧。”想到那慘不忍睹的車屁股,沈安然興致缺缺地吃著肉餡,嘴裡安尉道:“不嚴重,這事兒你們彆操心,我自己能解決,花不了幾大毛。”張楊喝了口粥,“李想,你在急診裡麵的時候,見沒見到一帥得一比的醫生,姓喬,沈安然撞的就是他的車。”帥得一比。沈安然眯眼,眼前出現喬孤詣的輪廓,下意識地牽了下嘴角,點了下頭。“喬醫生啊,見到了,我還忘了說,他還跟我打聽你來著……”沈安然和張楊對視一眼同時問:“打聽誰?”“你,沈安然。”李想抬了抬下巴。“臥槽,沈安然,他不會是認出你了吧?想連八歲的債一起催了?”張楊看著目瞪口呆的沈安然,一拍大腿。說實話,沈安然沒聽出來他心急害怕,倒是聽出來幾分幸災樂禍。她把嘴裡的肉餡費力地咽下去,手指有些抖,“打聽,什,什麼了?”李想被張楊的話帶得雲裡霧裡,不知沈安然和那個喬醫生有什麼淵源,不過看她的神情,不像什麼好事,回想了下答她:“他說外麵有個女同學,問是不是我女朋友。”“你怎麼說?”“我不知道是你來了,就反問他:你說的是哪個女同學?”“然後呢?”“然後他好像忽然生氣了,冷著臉說找泌尿的醫生過來處理……”張楊也聽不明白了,聳了聳肩,給李想夾了一筷子小菜,略有些嚴肅地問:“沈安然,那人什麼意思,是認出來還是沒認出來你……”沈安然揉揉頭,有些疼。她也想不明白,喬孤詣究竟是什麼意思。李想這時將自己的盤子給張楊推過去,“爺不吃你夾的菜,我又沒殘,自己能行。”“你腿不是壞了麼,我照顧你你還唧唧歪歪?”“我腿啥時候壞了?”“第三條腿。”“艸,爺吃飯又不用腿吃。”“我知道你用手吃,可你那手和受傷的腿是好搭檔,既然手足情深,一個壞了,另一個不得默哀一下麼。”“滾!”那兩人明裡素暗裡葷地沒完沒了,要在平時沈安然早就給吼回去了。可今天她沒出聲,腦袋裡全是李想剛才的話和喬孤詣問她李想是不是她男朋友時的畫麵。她放下筷子,哎!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