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理秀雙手握拳,好半天才抑製住自己想要把陳名揚打爆頭的衝動。陳名揚忽然撩撥了自己額頭的劉海,在鄭理秀麵前站直了身體,非常認真地湊過來問,“鄭小姐,你覺得我帥不帥?”鄭理秀心裡下意識地想否定這個臭屁的陳名揚,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太傷人自尊,隻好違心地說道,“還行吧。”“還行就是很帥,女人都是心口不一的,鄭小姐,雖然我很帥,但醜話先說在前頭,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還是勸你彆癡心妄想了。”看著陳名揚這副臭屁的模樣,鄭理秀心中已經開始思考明天是否要去跟舅舅打招呼,換一個人來查案,畢竟陳名揚這個小混混實在是太不靠譜了。鄭理秀和陳名揚告了彆,正準備關上門回去睡覺,忽然又被陳名揚叫住了,“還請鄭小姐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們要開始查案了。”鄭理秀一聽到要查案,渾身抖了個激靈,回頭問陳名揚,“怎麼查?”“當然是用我的方法來查了,明日戌時你家門口見。”陳名揚一副不可言說的神秘模樣。鄭理秀已經習慣於他的這一套,雷聲大雨點小,心中想要換人的想法一直沒變。鄭理秀洗漱完畢,換上睡衣,一邊擦拭著頭發一邊走進了書房,給書桌上的香薰爐添了些玫瑰精油,玫瑰花香氣很快在房內四溢起來。廚房裡的熱水壺也嘟嘟叫起來,鄭理秀將熱水壺打開,待這沸水涼了一些,用從法國帶回來的茶具給自己沏了壺紅茶,用托盤端著,放在了書桌上。等這一切忙完,她才打開台燈,燈光照到一旁的書架上,上麵整齊地排列著十來本書,都是前幾天同孟斯年一起在真善美書店買來的,有些是通識讀本,有些是法律書籍。鄭理秀取下其中薄薄的一本,隻見上麵寫著:《中華民國民法典》,裡麵已經寫滿了筆記,鄭理秀熟練地翻到其中一頁,把華孚金筆吸了些墨水,繼續翻看法典,在上麵圈圈劃劃,標注筆記。看了十幾頁,鄭理秀才合上了書,開始記日記:“民國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昨日那個叫陳名揚的華捕來找我,雖然信誓旦旦說要同我去調查馮生案,然而馮生案沒見他調查,東西倒是吃了不少,還要我給他付錢。真是無賴!今日一定發胖了,荷包也空了不少,接下來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不過,也是去了福利院我才知道,陳名揚也是一個有愛心的人,他和福利院的孩子關係很好。晚上還帶我去吃餛飩了,雖然他沒錢付。臨分彆前,他又說明日要去查案,也不知真假,且看他明天怎麼表現,如果還是像今天這樣,我一定要去舅舅麵前投訴這個人,太可惡了!可惡!”夜晚幽靜,燈光柔和,在窗戶上映出她玲瓏窈窕的剪影,茶香、花香與墨香交織氤氳,鄭理秀沉浸在自己的那方小天地裡,時而皺眉,時而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時而喝一杯茶,時而吃起一小塊花生酥,那一刻,她不知外界何如,似乎也不想關心外界何如。許是白天走了太多路,鄭理秀竟然一夜酣睡。白天鄭理秀將材料悉數準備好,向司法部提交了律師執照的申請。下午再去申請麵見馮生,依然遭拒,轉眼便到了她和陳名揚約定會麵的時間。鄭理秀趕回家的時候,陳名揚已經在門口等著了,旁邊停了輛黃包車,分明是整裝待發的樣子。陳名揚這回帶來了不少消息,他遞給鄭理秀幾張剪下來的報紙豆腐塊,介紹道,“馮生,現在是聖約翰大學國學係學生,家住洋涇浜裡的一個小平房裡,很小的時候父母便雙亡,家裡還有一個大三歲的姐姐,馮生學習勤奮刻苦,熱愛文學,常以筆名‘馬土’在報紙上發表社論,人生理想是成為一名記者,他在聖約翰的同學說,馮生好像有個女朋友,在百樂門做舞女。”鄭理秀掃了幾眼陳名揚的剪報,原來馮生在日報上還開辟有專欄,文章右上角還有馮生的黑白照片,戴著眼鏡,目光炯然。“馬土,有意思的筆名,這個人的文章的確寫得不錯,針砭時弊,一針見血,不過看這馮生的樣子,就是個斯斯文文的知識分子,怎麼也不像是人販子,不過知人知麵不知心,我還是不要先妄下評判的好,”鄭理秀將剪報小心收好,夾進隨身攜帶的筆記本裡,小心塞進包裡,又問陳名揚,“你這些消息是從哪兒來的?”陳名揚嬉皮笑臉道,“鄭小姐,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巡捕房的華捕,還有個外號叫‘包打聽’嗎?這些可是我們吃飯的家夥,哪兒能告訴你呢,告訴你我不就丟了飯碗了嗎?”“你為什麼昨天不告訴我這些?”“這個調查是要消耗體力的,拿人家的手短,若不是吃了昨天的那些,我今天哪來力氣調查呢?更何況,昨晚我已經請您吃了夜宵,都抵過去了,是吧,鄭小姐。”得,連騙吃騙喝都變得冠冕堂皇了。陳名揚眉毛一挑,“好了,現在都告訴你了,勞煩鄭小姐現在和我一起走吧。”鄭理秀困惑,“現在?天已經快黑了?我們去哪兒?”陳名揚繼續賣關子,“戈登路,百樂門,一個天黑了才會熱鬨的地方。”百樂門不遠,黃包車師傅又年輕,腿腳利索,兩人很快到了百樂門的大門。鄭理秀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這幢龐然大物。三年前,商人顧聯承投資了七十萬兩白銀,又請了建築師楊錫鏐設計,才有了這浩浩蕩蕩的“東方第一樂府”——一幢三層的半圓形建築:第一層是些店鋪,第二層是舞廳,第三層則是旅館。此時夜幕低垂,兩側街道人煙寂寥,但這百樂門的門口卻時不時會停下三兩汽車,再從汽車上走下衣著華貴的客人。如今,這百樂門早已成了貴族名流的世外桃源,每日數不清的飲食男女在這裡醉生夢死,不舍晝夜。鄭理秀依然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們來這乾嘛?”陳名揚白她一眼,“百樂門是舞廳,我們自然是來跳舞的了。”陳名揚擺出邀請的姿勢,請鄭理秀進了這人聲鼎沸的百樂門,兩人剛進來,便有穿著摩登豔麗的嬌俏舞小姐迎了過來,估計是燈光也昏暗的緣故,那小姐喜滋滋地迎過來,直接就往陳名揚身上靠,火辣大膽又熱情,“大爺,來跳舞呀。”百樂門裡麵有些吵,陳名揚把頭靠近那胭粉味極重的舞小姐的耳朵,大聲說道,“我們來找紅薔薇。”一聽要找彆人,那舞小姐眉毛一皺,趕緊擺手,“怎麼又一個來找薔薇的,喏,去那兒等著吧,人家紅薔薇現在可是我們百樂門最火的舞皇後,怕是你要等一會哦。”兩人循著舞小姐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群男人簇擁著一個身穿紅色洋裙的女人,年紀約摸二十五、六,想必那就是紅薔薇了。這紅薔薇乍看一眼,也沒有什麼不同,自然談不上傾國傾城,隻見她挽起一位紳士的胳膊,兩人走進舞池,其餘人自動讓路,舞曲正巧在此刻重新響起,紅薔薇和紳士行禮之後,十指交扣,隨著舞曲的節奏快慢變化,兩人的腳時而前進,時而後退。嗬,那紅薔薇一跳起舞來,簡直就跟變了個人一樣,成了個閃閃發光的靈精,簡直讓人挪不開眼睛,也讓人幾乎忘記了時光的流動,而隻顧著去欣賞這場她跳的美妙探戈。一曲跳罷,鄭理秀以為那紅薔薇會下來,卻沒想到,那激昂的舞曲隻是停頓了一秒鐘,立馬就換了風格,成了舒緩流淌的鋼琴曲。紅薔薇和紳士的步伐也因音樂而改變,變得優美而雅致。“真美呀。”鄭理秀忍不住讚歎。“美嗎?還沒你美呢。”陳名揚漫不經心地說道。鄭理秀臉紅了,她揪了揪陳名揚的衣角,思緒這才回到塵世,問陳名揚,“這個紅薔薇是馮生的女朋友?”“鄭小姐還不笨嘛。”鄭理秀瞪了一眼陳名揚。她何止是不笨,念書的時候考學成績可從來沒有跌出過班級前三。百樂門內魚龍混雜,兩人便去了後門處等,就陳名揚快要睡著的時候,忽然被鄭理秀給搖醒了,鄭理秀指著後門剛走出來的一個紅衣女郎,陳名揚了然,擋住了紅薔薇的前路,“馮玉蘭。”怎麼也姓馮?莫非馮生的女朋友也和他一個姓?此刻的紅薔薇卸了妝,換上了素色的旗袍,成了未施粉黛、氣質嫻靜的馮玉蘭。馮玉蘭皺起眉,將小坤包往身後一藏,目光中明顯帶著防備,“你們是誰?我並不認識你們。”鄭理秀走上前去,刻意與馮玉蘭拉近距離,儘量用舒緩的語氣和馮玉蘭說道,“我叫鄭理秀,得知了馮生的案子,想做馮生的代理律師,這位先生叫陳名揚,是法租巡捕房的巡捕,我們來,是想找你了解情況。”馮玉蘭一聽到馮生的名字,趕緊轉身掉頭就走,仿佛馮生不是她的男朋友,而是她的仇人。真是見風使舵的女人呀。鄭理秀和陳名揚麵麵相覷,“怎麼回事?”兩人尾隨著馮玉蘭,為了防止馮玉蘭發現,又不得已必須保持適當的距離,黑夜裡鄭理秀被陳名揚牽著手,時而小跑,時而突然躲藏,像是做賊。鄭理秀想起從前在法國讀書的時候,獨自在圖書館裡複習考試,出來的時候晚了,一個人眯著眼睛摸索著牆壁回家。正回憶著,兩人的麵前忽然竄出來一大團黑影,那黑影中還夾帶著一道白光,往前方馮玉蘭的方向衝了過去,前方很快傳來女人的尖叫,陳名揚也大叫了一聲“不好”,放開鄭理秀的手,趕緊跟了上去。昏暗的路燈燈光照耀下,鄭理秀看到了兩個黑影糾纏在一起,待她走近了,才發現是不知道哪裡出現的歹徒,那歹徒的手裡正持著一把匕首,在和陳名揚搏鬥,馮玉蘭則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小包,倒在旁邊,看起來嚇得不輕。陳名揚赤手空拳,對方拿著匕首揮來揮去,刀子不長眼,陳名揚前後躲閃,看得鄭理秀心驚肉跳,她趕緊大叫一聲“警察來了”,那歹徒一不愣神,便給了陳名揚機會,隻見陳名揚迅速把那人手中的匕首給搶掉,那歹徒也算是機靈,趕緊撒腿就跑,不一會便沒了蹤影。鄭理秀趕到陳名揚身邊,“你沒事吧?”陳名揚撩起自己的衣服,上麵破了個大洞,估計是剛才歹徒劃的,還好沒傷及身體,陳名揚指著後麵,對鄭理秀說道,“快,去看看馮玉蘭怎麼樣了。”鄭理秀趕到馮玉蘭的身邊,見馮玉蘭癱倒在地,她試圖扶起馮玉蘭,才發現她的腳踝處受了傷,正在流血。此刻不遠處的百樂門舞廳依舊霓虹閃爍,歌舞升平,這個僻靜小巷裡發生的意外,與其沒有任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