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得意說書樓,弦索錚錚意悠悠。茶敘清晨更熱鬨,喧嘩不絕笑聲留。清代此首《竹枝詞》道的正是這海上規模最大、生意最興隆的第一茶樓——春風得意樓。翌日,陳名揚和鄭理秀便坐在這春風得意樓內吃著早茶,三屜小籠包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兩人的麵前,旁邊還擺放著兩碗元寶茶。這春風得意樓始建於光緒年間,地處萃秀堂南側,麵臨九曲橋,陳名揚在春風得意樓二樓選擇了個絕妙的好位置,不遠處正是那熱鬨的豫園市井。鄭理秀掀起一壺元寶茶的茶蓋,指著茶水下的青橄欖向陳名揚問道,“這裡麵為何放著青橄欖?”陳名揚手指著這茶杯,“請鄭小姐上海話念一遍‘青橄欖’。”“請(青)過(橄)來(欖)。”“這就對了,是我請鄭小姐過來喝一杯茶,是有寓意的。”得,分明是又讓陳名揚給擺了一道。鄭理秀每到一個陌生環境,所做的就是觀察四周,鄭理秀看著這茶樓內裡的四周布陳,見到不少人在交頭接耳,縱然是細聽也沒有聽出來他們究竟在說什麼。鄭理秀陷入了沉思,她向陳名揚問道,“他們在乾嘛?他們說的話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他們在說的是春典。”鄭理秀皺眉,“春典?那是什麼?和春卷一樣好吃嗎?”陳名揚嘴中的元寶茶差點沒噴出來,耐心解釋道,“其實春風得意樓不僅是個茶樓,也是這大上海灘三百六十行的彙聚之處,布、豆、藥、錢等各行各業的人在這裡皆可看到,所謂‘春典’,就是行業的江湖黑話,裡麵的學問可大著呢,夠說上個三天三夜的了。”陳名揚懶得再解釋,指著那依然滋滋冒著熱氣的小籠包,“鄭小姐,小籠包再不吃可就要涼了哦。”鄭理秀還是出國前吃的小籠包,由於上的是教會學校,學校裡還是吃西式早餐的多,出國後每天的早飯更儘是些什麼牛奶麵包,反而對這些中式的小食吃得少。鄭理秀提起筷子,伸手去夾那小籠包,然而小籠包的皮實在太薄,筷子剛碰到,鄭理秀輕輕地一夾,幾乎還沒有用力,那小籠包的皮便破了,裡麵的湯汁刺啦都流了出來,沾濕了下麵白紙。“真笨呢,小籠包的精華就在這些湯汁上,你懂不懂呀?”陳名揚在鄭理秀的額頭上重重地彈了一下,鄭理秀下意識地往後一靠,她還從未與孟斯年以外的男生有過這樣親密的接觸,臉不禁紅了。“輕輕提,慢慢移,先開窗,後喝湯。”隻見陳名揚自己張開筷子,傾斜了四十五度角,夾起一個小籠包,他小心翼翼地移動,小籠包果然沒有破,陳名揚把小籠包朝著鄭理秀的碟子的方向移動,鄭理秀趕緊拿起碟子湊上去。誰料陳名揚突然把那小籠包往回一縮,放在了自己的碟子裡!嗬!假惺惺!“哎呦,破了。”陳名揚拿起筷子,在那小籠包的右上角找了個位置,輕輕地一戳,那小籠包便破了,陳名揚故意陰陽怪氣地叫了一聲,然後把碟子往自己這邊一靠,大口吸吮著小籠包裡的湯汁,最後一口吃掉了整個小籠包。陳名揚一邊滿足地咀嚼著小籠包裡的肉,一邊得意洋洋地給鄭理秀輯說教,“我這是給你示範,知道不?古語有雲,一口開窗,二口喝湯,三口吃光。”嗬,說起吃的來,他倒總能擺出一副正正經經的樣子。“不知道。”鄭理秀瞪了一眼陳名揚,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把小籠包的皮去掉,然後慢慢地夾起裡麵的肉,輕輕地咬了一口,也慢慢地咀嚼起來。“哎呦,大家閨秀就是不一樣,真是優雅!”陳名揚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一個小籠包,轉而去吃下一個,幾口吃完,再次轉而去吃下一個,轉眼陳名揚都吃到第四個小籠包了,鄭理秀的第一個才剛剛吃完。就這樣,十二個小籠包,鄭理秀一共吃了三個,而陳名揚吃了九個。陳名揚捧著自己鼓鼓的肚子,看到鄭理秀那皺眉的苦樣子,心中早就忍不住笑開來。這個大小姐肯定是從小到大都是養尊處優慣了。“嘖嘖,鄭大小姐,是不是還沒吃飽呀?這樣,我請你再吃點吧,”陳名揚探過頭來,嘴巴上還冒著剛吃的小籠包油光,見鄭理秀點頭,陳名揚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大聲吆喝道,“老板,再來兩碗青菜湯,解解膩!”青菜湯端上來,陳名揚又是一口喝掉,兩嘴抹油,拍拍肚子,“哎呀,真是好久沒有這麼滿足了,鄭小姐,趕緊付錢吧,付完了咱們去聽曲兒。”“付錢?不是說你請我嗎?”鄭理秀皺起眉頭。“對呀,我請客,你付錢,江湖老規矩啦,不過鄭小姐可得快點哦,我們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陳名揚站起來,在鄭理秀的耳邊嘿嘿一笑。行,好女不跟惡男鬥,我就忍你這個小巡捕,鄭理秀的雙手握緊,跑去結了賬。兩人從南翔出來,這天鄭理秀為圖行走方便,穿了套颯爽的男款西裝,戴了頂貝雷帽,陳名揚則身著絳藍色長衫,戴著個高禮帽,兩人一中一洋,中西結合,看來卻有種彆樣的協調。陳名揚美其名曰要消消食,拉著鄭理秀又在豫園逛了幾圈,又去聽了蘇州評彈,陳名揚這男人可真是戲精,路上遇到雜耍的要停下來看一下,讓鄭理秀打賞,遇到了乞討的要鄭理秀掏錢救濟一下,遇到丟狗的老奶奶也要去幫人家穿街走巷地找狗,鄭理秀穿著小高跟鞋子在陳名揚後麵沒少受折騰。鄭理秀剛回上海,人生地不熟,也不敢單獨行動,隻能跟在陳名揚後麵,隨著他四處亂跑,有幾次她想阻止,陳名揚卻隻是煞有介事地勸她不要著急。可那何飛飛墜崖後還生死未卜,馮生還被關押著,真相查不出來,他怎能不著急?轉眼間,正事還沒辦,時間已經轉到了臨近傍晚,又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兩人走在西江路上,陳名揚砸吧著嘴,看著意樂喜的標誌,“哎,聽說這裡剛開了一家西餐廳,我沒吃過西餐,今個兒就帶著大小姐去嘗嘗鮮。”“還吃?”鄭理秀忍不住腹誹起來,這個陳名揚可真是一個吃貨,從早到晚,除了吃就是不務正業,巡捕房怎麼會養這樣的小混混?西餐廳對客人有著裝要求,陳名揚在門口特意整理了一番衣服,還從口袋裡掏出了黑色的領結,工工整整地給脖子係上,鄭理秀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了。這分明是早就準備好的呀。陳名揚和鄭理秀施然落座,餐廳內的燈光刻意調低,餐前麵包和菜單很快遞上,陳名揚一手抓著羊角麵包啃,一手拿著菜單,開始點單,“我要你們這裡最貴的,我看看呀,這個焗蝸牛是你們的招牌呀,好,點這個,還有這個澳洲T骨牛排,配什麼酒呢?這個勃什麼第紅酒看起來不錯,這個念什麼?黑皮諾?黑皮就黑皮好了嘛,非要加個什麼諾。好,就開這個最貴的勃什麼第紅酒,哎,我看這個小羊排也不錯。”鄭理秀走得口渴,正在喝水,被陳名揚給嗆到了。侍者耐心地介紹道,“先生,我們的羊排也是從澳洲進口的,鮮嫩多汁,非常可口。”陳名揚看了眼早就已經臉色發紫的鄭理秀,乾咳了兩聲,“那就給這位女士來一份小羊排。”“好的,請問餐後甜點要什麼?”陳名揚:“這個馬卡龍看起來很精致哎,來五個,哎,這個拿破侖千層酥也很不錯的樣子,哇,這個檸檬塔和熔岩蛋糕看起來好精致,待會各來兩個吧。”鄭理秀:“……”陳名揚卻還在看菜單,繼續好奇地問著侍者,“哎,這個舒芙蕾是什麼呀?”侍者還欲解釋,鄭理秀卻一把奪過陳名揚手中的菜單,交還給侍者,用僅有的理智維持著微笑,“好了,我們點夠了,謝謝。”待侍者走遠,鄭理秀實在忍不住,也顧不得自己還是個淑女,直接側過身體,在陳名揚的耳邊惡狠狠地罵道,“陳名揚,你這個癩皮狗!”陳名揚衝著鄭理秀嘿嘿笑了一下,倒是這一笑,讓他顯得愈加可惡起來。“鄭小姐,這世道,癩皮狗可比人好過。”鄭理秀愣住了。此時正值1935年,饒是鄭理秀在國外待久了,也知道現在的中國內憂外患不斷,烽火連天,不知道這是陳名揚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還是有意說出的一句話。鄭理秀一時不知如何回應。轉眼菜已經開始上了,焗蝸牛端上來的時候,陳名揚一口吃一個,還沒等鄭理秀動叉子,已經又被他吃得隻剩下一個了。陳名揚吃完也就罷了,還裝模作樣地用餐巾抹了抹嘴唇,“哎呀,鄭小姐隻吃到一個還真是可惜了,他們家的焗蝸牛很有名呢。”“沒事,我在法國經常吃,”鄭理秀麵不改色心不跳,其實是沒有的,她去了法國之後便專心學業,很少在外麵參加聚餐,追求者倒是有過一兩個,不過都是紈絝子弟,她連理睬都懶得,自然不會同他們吃飯,但此刻她囊中羞澀,又不能打腫臉充胖子再點一盤。兩人的主食上來了,鄭理秀的小羊排有點老,她切不動,陳名揚見狀,主動將她的羊排盤子端過去,切好了之後才重新擺在鄭理秀的麵前。又見鄭理秀的盤子裡肉並不多,主動勻出了一些牛肉擺在鄭理秀的盤子裡給鄭理秀吃。“這回還算有點良心。”鄭理秀張開嘴巴,喜滋滋地吃了一口。最後上的甜點倒是顯得蔚為壯觀,因為點的太多,鋪滿了整張桌子。鄭理秀已經吃飽了,吃了一個小小的馬卡龍就沒有再吃。她對食物懂得克製。陳名揚也是一反常態,把最後一口紅酒給喝完了,也沒有再吃,讓人把甜品都打包了。鄭理秀趁著打包的功夫,順便把金晚吃飯的賬單給付了。陳名揚拎著大包小包,搓著雙手,虛與委蛇,“哎喲,這回鄭小姐倒是學會了主動,謝謝鄭小姐美意。”鄭理秀瞪了一眼陳名揚。天色已晚,鄭理秀準備回家,但她有夜盲症,晚上看東西不是特彆清楚,便主動提出要陳名揚送自己。陳名揚答應了,卻也提出要先去一個神秘的地方,然後才願意送鄭理秀走。鄭理秀隻好隨著陳名揚在弄堂裡轉來轉去好久,鄭理秀路上沒注意,下台階的時候差點踩空,陳名揚便主動抓住了鄭理秀的手。男女雖有彆,但此刻特殊情況,更何況鄭理秀也接受過西方教育,自問心中澄明,沒有再抽回手。兩人走到了一個犄角旮旯小院的後門圍牆處,陳名揚指了指上麵,做了幾個動作向鄭理秀示意,鄭理秀明白過來,皺眉道,“你是說我翻牆進去,然後給你開門?”“是呀,鄭小姐就是聰明。”好學生鄭理秀哪裡做過這種事,雙手叉腰,義正言辭,“我警告你,我是律師,你這是擅闖他人民宅,是違法行為。”陳名揚微笑著搖了搖頭,“不不,是你鄭小姐擅闖他人民宅,不是我,我隻是在外麵等你從裡麵開門。”鄭理秀:“……”“你是律師?律師證書給我看看。”陳名揚眯起眼睛,攤開右手。“我現在還沒有……”鄭理秀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去申請,“可我很快就會有的!”陳名揚湊過來,神秘兮兮地指了指裡麵,“得得,反正我也不懂,你就唬我吧,鄭大律師,你不是想調查馮生案嗎?我跟你說,這個宅子就和馮生案有莫大關聯,我們得先潛進去,才能一探究竟。”“真的?”鄭理秀半信半疑。“真的!騙你我就是癩皮狗!”鄭理秀這才如果陳名揚蹲下來,自己踩著陳名楊的手翻了進去,扶著牆壁摸索著給陳名揚開了門,兩人一前一後拎著甜點偷偷溜到了一個窗台下,陳名揚吹了一聲口哨,上麵的窗戶被打開了,從裡麵雨後春筍似地探出了一個小頭,兩個小頭,三個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