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就這樣離開,整個下午方黎都守在朱秀生的墳塋前,像小時候那樣陪伴他。人們不忍打擾親人重聚後的思念,默默地離開。一個人,一堆泥土,滿地荒涼。似乎到現在她才終於意識到她的秀生已經死了,死了十二年。十二年把她的思念分解成了一堆白骨,不論她怎麼哭泣哀求,他終究不會再回來了。記憶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那個小小的院子,小小的人兒,屋裡聚滿了歡聲笑語,直到某天它變得死氣沉沉。哪怕到現在,她都無法忘記林稚音質問她的情形,她質問她為什麼走失的人不是她而是秀生。那聲質問猶如一把尖刀深深地紮進她稚嫩的心底。沉浸在那段不堪的往事裡,一個人,守著一堆白骨。時間悄悄流逝,它冷眼看著這對姐弟陰陽相隔,看他們曆經千瘡百孔,絲毫沒有停留下來安撫的意思。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告訴人們聚散終有時,遠處烏雲密布,隱隱有暴風雨來臨之勢。天色已經不早了,人們前來相勸。方黎還想繼續守在這裡,試圖掙紮擺脫他們,最終還是被他們攙扶著離開。回市區途中雷聲陣陣,傾盆大雨瘋了似的澆灌下來。方黎木然地望著車窗外模糊的景象,整個人顯得萬念俱灰。回到酒店,晚飯她吃不下任何東西,隻是把自己關在酒店房間裡發呆。外頭的雨勢漸漸小了,方黎兩眼空洞地望著窗外,一根又一根的香煙在黑暗中忽明忽滅。靜坐了兩個小時,她忽然想找人傾訴,摸出手機反複翻找電話簿卻找不到一個想要傾訴的人。拇指在手機屏幕上來回滑動,猶豫了許久,方黎才輸入一個陌生又熟悉的電話號碼,卻遲遲未撥。反反複複取消又重新輸入了數次,她才鼓起勇氣撥了出去,虞望舒低沉的聲音傳入耳膜,帶著不確定的緊張,“方小姐?”這是方黎第一次打電話給他,她像平常的樣子沒什麼情緒,“你好虞先生,我想跟你說說話,你現在方便嗎?”“方便。”方黎沉默了許久,才沙啞道:“我找到我弟弟了。”“他好嗎?”“他死了,在十二年前病死了。”虞望舒沉默,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方黎自言自語道:“我曾經想象過很多種我們見麵的場景,唯獨沒有想過他會死去。今天我去看過他了,一個人孤零零地葬在荒蕪的異鄉,雜草叢生,無人惦記。我看到了很難受,心裡頭裝了很多話想對他說,他卻聽不到了,這輩子再也聽不到了。”“我很遺憾,方小姐。”頓了頓,“你現在在哪裡?”方黎把地址說了,虞望舒慎重其事道:“我現在需要處理一些緊急事件,遲些我再打給你,好嗎?”“好。”掛斷電話,方黎掐滅煙蒂,發了陣呆。不想在屋裡待著,隨手拿起外套披上,離開了酒店。外頭的冷風令混沌的大腦稍微清醒了些,方黎漫無目的地遊走在被雨水洗刷過的街道上,以此來度過漫漫長夜。夜裡的公交車站台上熙熙攘攘地站著大量乘客,見公交車停了下來,方黎也不管它的去處,自顧上車投幣。公交車啟動,外麵的各色燈光反射到玻璃窗上,泛起了五彩斑斕。方黎茫然地望著車窗外流動的人群,一站又一站地穿梭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無限循環,仿佛沒有止境。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從十點,到十一點,十二點……喧鬨的城市漸漸入睡。馬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路邊燒烤攤上紮堆的人群漸漸散去,火爆的餐館變得冷清,擁擠的車流變得稀少,多數人已開始在夢中酣沉。深夜不少公交車停止運營,方黎一個人站在公交車站牌前默默等待。一輛夜班公交車姍姍來遲,方黎上車投幣,車裡隻有兩三個年輕人,顯得冷清。這趟公交車從起始站到達終點站需要四十五分鐘,四十五分鐘的路程方黎從頭到尾循環了四趟,四趟下來每一個站點線路都被她記熟了,固定的建築,固定的標識,固定的燈光,一切仿佛都是靜止的。直到第五趟時,公交車行駛到一座橋上,方黎記憶中的場景仿佛有了變化。橋上的路燈下站著一個男人,他茫然張望,似乎迷路了。公交車從他麵前呼嘯而過,似乎在某一瞬間,方黎的心臟猛地跳動起來。她連忙掏出手機撥打虞望舒的電話,虞望舒很快就接起。方黎克製激動情緒問他在哪裡,他回答說在寶永縣。那一刻,方黎不禁紅了眼眶。“我看到你了,你在一座橋上。”“是的。”“你站在那裡彆動。”公交車一到站點,方黎就匆忙下車,一路往回飛奔。冷風撲打在臉上,她顧不得發絲散亂,獨自在夜裡狂奔。一個站點的距離並不遠,方黎卻跑得氣喘籲籲,仿佛在奔跑途中她的生命又重新活了過來,心臟又重新恢複了跳動,變得鮮活生機。路燈下的橋上站著一個局促的男人,他穿著皺巴巴的衣裳,滿麵倦容,胡子拉碴,掛著兩個熬夜的熊貓眼,一身風塵地站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等一個女人,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關係的女人。興許緊張,他上下整理自己,把衣袖上殘留的血跡卷起遮掩。很快,方黎的身影闖入他的視線。他望著她飛奔的身影,靦腆地笑了,仍舊跟往常一樣,溫吞斯文,卻蘊藏著巨大的力量。方黎倉促地站在對麵的馬路上,紅著眼眶,忽然想抱抱他。沒有任何猶豫,她衝過馬路抱住了他。猝不及防的擁抱令虞望舒愣住,他有些局促地說他很臟。方黎搖頭,語無倫次道:“我不怕臟,謝謝你,真的,謝謝!”這個擁抱來得剛剛好,方黎打心底感謝他,在她最難受時他來了。鼻息間的發香令虞望舒萌生出異樣的感覺,這是他第一次跟一個女人擁抱,悄悄地紅了臉。分開後,兩人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行走。方黎激動的情緒漸漸消退,又恢複了以往的平靜,“我沒想到你會來。”虞望舒認真回答:“我隻是覺得,在這個時候你需要一個傾聽者。”方黎誠懇道:“謝謝你,虞先生。”“不客氣。”之後兩人都沒再說話,而是非常有默契地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寂靜的夜仿佛變得不再冷清,兩個在人海茫茫中倉促相遇的男女默默地走在這座沉睡的城市裡,誰都不願去打擾它的酣睡。直到虞望舒的手機突兀地響起,電話裡傳來曾斌氣急敗壞的聲音,問他死哪兒去了。虞望舒回答說:“我在昭寧市。”曾斌頓時被氣得不輕,破口罵道:“我靠,老子才轉個背你他媽就跑到昭寧去了,現在跳蚤遇到了麻煩,老子都快被他搞死了!”虞望舒用更冷靜的語氣回答:“七哥我相信你能擺平他,我天亮就回。”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方黎皺眉道:“我現在送你去機場。”虞望舒看了看腕表,一本正經說:“我還可以陪你一個小時。”他說話的表情很認真,甚至帶著不容抗拒的嚴肅。方黎頗感無奈,兩人又繼續走了一段路,虞望舒忽然說道:“我從來不相信世上有感同身受這回事。你弟弟的遭遇我很同情,卻無法安慰你,我很抱歉,但我可以做一個傾聽者,在你需要的時候,隻要你願意說,我就會認真聽。”“謝謝。”接下來兩人又不再說話了,方黎點燃一支香煙,沉浸在混亂的思緒裡。剩下最後半小時,她才開始傾吐,“我其實很不甘心,我從2009年聘請楊漢君為我調查秀生的下落,時曆三年走訪追查,我們查到秀生被兩次拐賣,一次是1993年被賣到安徽馬鞍山,還有一次是1997年被轉賣到了攀慶縣。後來我們走訪到當年的買主得知,2000年十二歲的秀生出逃失蹤,之後杳無蹤跡。線索中斷後我很焦慮,楊漢君鼓勵我不要放棄,後來輾轉打聽到秀生在出逃前曾經接觸過一名四川婦女蔡常芬,我們找到她,她回憶說秀生被一個河南男子廖誌昌帶走了。我們一路追查廖誌昌,卻一無所獲,事情在這裡擱淺。直到去年我回國重新拾起,再次追蹤查詢,才弄清楚了廖誌昌早已注銷過戶籍,改成廖成宏的身份行事。幾經周折我找到了廖成宏,沿途跟蹤,把他們的所有罪惡都一一記錄在案。隻是我怎麼都想不到,我惦念了二十年的希望,卻破碎得這般決絕。我以為隻要我找到了廖成宏就能見到我弟弟,警方卻告訴我秀生在2001年就病死了,他在逃離廖成宏途中被他們用磚頭砸過頭,傷了腦子,之後神誌不清流落到寶永縣,遇到一個姓鐘的獨居老人收留。然而沒過多久秀生就病死了,他死時才隻有十三歲,僅僅十三歲。”虞望舒沉默。方黎抹了抹臉,自責道:“弄丟秀生是我一生中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我母親在失子之痛中抑鬱而終,她臨死前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求我把她的秀生給她找回來讓她再看一眼都好。那時候我才十歲,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在遺憾中死去,連眼都沒閉。之後我患上了強迫症,每到入夜就會夢到我和秀生走散的那一天,再也無法入睡。這樣的日子持續到現在,哪怕我看過不少醫生,吃過不少藥,卻沒有任何作用。我以為我找到秀生就能為自己的過失贖罪,這樣就能擺脫夢魘,偏偏他們告訴我秀生死了。我的弟弟死了,他的死掐滅了我最後贖罪的機會,從此背負上一生的包袱,看不到儘頭,更看不到希望……”那時方黎的眼神是空洞迷茫的,像沒有靈魂的布偶。不忍她自責難過,虞望舒用另一種方式安慰她,“聽過你的經曆我很遺憾,方小姐,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分享我這些年的經曆,讓你的心裡能減輕一些負擔。”方黎木訥道:“你說。”“我的父親是華南建築設計研究院院長,母親是中南大學副院長,兩個哥哥均有自己的事業。而我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有母親替我規劃好往後的生活,如果不出意外,我會遵循她的安排過完這碌碌無為的一生。直到2009年9月25日,我的發小江學鬆死在我麵前,讓我對生命開始反思。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年,那天的情形我卻記得格外清楚,上午十點過十七分,我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哭著尋求幫助,說江學鬆出事了,讓我趕過去救他。”“他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