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科室裡卻始終低氣壓籠罩，近來發生的一些事，涉及人員調動，就像在科室上方罩上烏雲，愁雲慘淡。倪曉雯病假之後又回到工作崗位，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對那件事情避而不談，也是一種善良。而科主任張黎，也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還是像以往那樣，總是微微揚著頭，算不得趾高氣昂，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與倨傲。不時的有小道消息傳來，說是有人看見倪曉雯坐在陸永波車裡，兩人姿態親密，也有人看見兩人一起去飯店吃飯，要的是包間。不時地，有人會往科室送花來，接收對象居然是周文瑛，據說她的身邊出現了一個年齡相仿的追求者，對方是個成功的企業家。當然，一切隻是傳聞，隻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大家都很忙，沒有時間去追逐真相，當事人也沒有站出來證實。戴瑜不知是想通了還是另有原因，從喬茜那搬走了，喬茜問她接下去的打算，她隻說該麵對的總是要麵對，含糊其辭。這最高興的當然是秦睿，他看喬茜苦著一張臉，便開導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幫彆人操碎了心也沒用，又不是學步的小孩，你能掌控他的步伐。”最後秦睿還是那句話——過好自己的人生已經不易。話雖這麼說，喬茜還是為好朋友不安。而最近發生了一件震驚一時的事件，各家媒體爭相報道，紛紛轉載，就連地方新聞台也有播報，將大家的注意力轉到另一邊。起因是一位病人發現給她輸注的一瓶葡萄糖已經過期三天，儘管葡萄糖拿去檢測並無細菌超標，病人也未出現不適症狀，當班護士以及護士長出麵誠懇道歉，病人表示可以不追究，可是她的孫女並不打算放過此事。而病人的孫女正好是網上一家自媒體平台的記者，正愁抓不到博人眼球的機會，她覺得這個事件是她事業轉折的一次機會。過期輸液，涉及護士的職責問題，醫院的管理體製，往大一點的方麵，甚至可以質疑整個衛生係統存在的缺陷，這種醫療過失行為，也正是群眾所關注的。具有煽動性的報道一經發布，就成了醫療界的一樁醜聞，上級領導極為重視，當班護士立即被停職，甚至護士長也被撤職，副院長被降職，事件的嚴重性可見一斑。而這個當班護士，恰好是倪曉雯。再沒有人站出來幫她說話，不能指望科主任張黎，陸永波保持沉默，沒吭一聲。一周之後，事件發展到白熱化階段，倪曉雯被辭退，走的時候靜悄悄的，那個黯然的背影，或許還帶著些不甘。有人背地裡分析，此事有蹊蹺，因為輸液室的藥品，從藥房開始層層把控，護理部也會定期檢查，臨近過期的藥品就會被統一處理，怎麼可能會疏漏了一袋過期葡萄糖注射液？簡直玄幻。況且，整個科室那麼多護士，這事怎麼恰好被倪曉雯遇到了？而那位患者正好有一個當記者的家屬，唯恐事情不鬨大。一連串的不合理以及巧合，似乎指向某種可能，卻沒有確鑿的證據，人人心裡都有某個猜測，也僅僅隻是猜測而已，光想想就心情複雜，更希望那些僅是巧合。喬茜和倪曉雯隻是普通同事，沒有過多交情，還是為她惋惜，幾年醫學生涯就此斷送，她以後再不可能從事醫療行業，不知前方會有怎樣的出路。“你們男人，是不是都是這樣冷酷無情？跟你好的時候就是甜言蜜語，真出了什麼事就悶聲不吭？”某日，喬茜這樣質問秦睿。秦睿無語，他們陸主任怎麼就成了男人的典型了？他不好評判，隻是站在客觀角度跟喬茜分析：“在這件事情上，倪曉雯確實做錯了，護士最基本的‘三查七對’都沒有做到，她要是在輸液前仔細核對藥品生產日期，怎麼會出現這種低級錯誤？”最後他總結：“這還真是工作態度問題，就算不是這次，也難保以後不出差錯。”幾句話堵得喬茜語塞，卻也被認真上了一課。隻是她不想承認，便隨口胡言：“你看，你們男人一樣的冷血。”秦睿算是明白了，她隻是想使性子，這種時候，可千萬彆認真講道理，認真就輸了。又某日，有人看見外科陸主任和婦產科的張主任，他們在醫院病人休閒區的廊道裡大吵了一架。至於爭吵的內容，無從考證，他們感情不和路人皆知，但這樣公然爭吵，還真是第一次。婦產科小醫生們無瑕關心主任的婚姻狀況，心頭被離彆的感傷籠罩，如果說倪曉雯的離職還沒有對她們造成太大的衝擊，那麼宋曄的辭職實在太讓人意外。說是意外，其實早就有預兆，她們都知道宋曄有個驕縱的女朋友，她不支持宋曄的工作，認為一個男人去乾婦產科，即使因為工作，經常要接觸女人隱私，她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宋曄老說著要轉科，但是醫學這行，隔科也如隔著一座山，兒科倒是缺人手，歡迎宋曄這樣的男青年，可是過去又要從住院醫師做起，再熬個幾年，一步步考上兒科主治，重來一遍，任誰都是怕了。宋曄吵嚷著為了女朋友要去考公務員，誰都以為他隻是瞎嚷嚷而已，就像在經曆夜以繼日的工作，而付出總與收入不對等的時候，誰沒有嚷嚷過要改行，可又有幾個真正有魄力改變現狀？可結果還真是被宋曄給考上了。真的到了做選擇的時候，宋曄還是猶豫了，說不上對這份工作多熱愛，經曆更多的是超負荷的工作，還有各種質疑，可畢竟這麼多年醫學生涯，說放棄並非那麼容易。真正使他痛下決心的是前段時間的一次投訴。那對小夫妻是看不孕不育，男方已經做過檢查，各方麵顯示正常。女方的檢查項目需要常規做個婦科檢查，年輕女性在檢查之前，一般是要詢問有沒有過性生活史。既然是看不孕，那當然是有過性生活才知道不能懷孕，當婦科鴨嘴鉗撐進去的時候，宋曄才驚覺自己是想當然了，疏忽了。做完檢查女患者不等宋曄解釋，她漲紅了臉跑出診室，宋曄和陪同檢查的實習生麵麵相覷。“宋老師，那個女的她結婚兩年還沒有跟她老公同過房？”實習生眨著懵懂的雙眼，覺得匪夷所思。“可能方式不對吧。”之前不是沒聽說過，但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宋曄心裡有不好的預感。實習生一個小姑娘，她覺得無法想象，性教育已經匱乏到這種地步了嗎？兩個成年人可以這樣無知？這件事也一度成為科室笑談。有人揶揄：“你看看，人家小夥結婚兩年沒破的處，結果被一個婦科鴨嘴鉗給破了！”“以前聽說有懟到肚臍眼裡的，不知那個小夥子是懟到哪個孔裡了？”“也有可能是前後搞錯了！”“……”一群乾起活來風風火火的女漢子，開起黃腔來也是一點不含糊，就跟一幫女流氓似的。大家對此事津津樂道，但是作為當事人的宋曄，完全笑不出來，因為第二天，他就接到了投訴。如果投訴他行醫存在不當或者過失，那他還可以接受，可偏偏，他們投訴的理由是，認為宋曄的行為是性侵。莫名被扣上這頂帽子，宋曄覺得是對他人格的踐踏和侮辱，要不是檢查過程實習生全程陪同，他一個男醫生真是百口莫辯。最後經過一番調查，投訴是被駁回了，恰好那時公務員考試成績公布，宋曄當真重新考慮起職業規劃來。這事被他女朋友知道，又是一番哭鬨折騰，揚言要是不改行，就分手。他來到榆城工作才經人介紹認識的女朋友，談了兩年多，跟十幾年的醫學生涯比起來，分量孰輕孰重無法掂量，但宋曄的內心，已經傾向一端。他月底就要離職，這麼一優秀男青年，也要離大家而去，縱然內心萬分不舍，也要祝福他往好的方麵發展。晚上宋曄請大家吃散夥飯，或許是不想掃了年輕人的興致，主任級彆的都沒有參加，隻有一幫小醫生，吵吵鬨鬨，觥籌交錯間，生出萬分惆悵。不管怎樣，宋曄算是走出去了，就像脫離了一片苦海，反觀他們自己，還不是得繼續麵對超負荷的工作，尖銳的醫患矛盾，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錢敏怡起身，敲了敲酒杯，“讓我們大家來恭喜宋曄醫生，從今往後，告彆夜班，告彆無休止的加班，告彆各種高風險，告彆醫患矛盾……最後，告彆大家！”眾人紛紛起身，乾了杯中酒。宋曄顯然已經喝高，又哭又笑，他搖晃著身子，勉強站穩，誇張地擺了擺手，口齒含糊不清。他內心想表達的是，沒什麼好恭喜的，學了十來年的醫，也不過是公務員考試的一個準入資格，以後就會在醫保窗口，做著機械化的事情，沒有什麼技術含量，當然更不會有什麼成就感。有種人生一眼望得到底的絕望。陸妍似乎越喝越清醒，喬茜喝得少，兩個神誌尚算正常的人在角落裡聊起天來。陸妍表示，該慶幸宋曄走了，科室裡缺人手，原本派她出去進修的計劃暫緩。“你不是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機會嗎？”喬茜不解，怎麼就變卦了？“之前汲汲營營，拚命想往上鑽，想早些升副高，可現在還是想多顧著家裡一些。”陸妍喝了一口酒，苦的，“要是我再這麼出去半年，我的婚姻可能要滑鐵盧了。”“男人一心想著事業想往上爬，不知道家庭在他心目中占多少分量，好像女人的犧牲才是理所當然——不過我也有事瞞著他，關於孩子的那個秘密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這樣也算扯平了。”喬茜聽著陸妍絮絮叨叨，陸妍並不需要安慰，她於是保持沉默，跟她碰了下酒杯，兩個人一飲而儘。陸妍也隻是把她當成一個樹洞，傾吐完了，第二天還是那個要強的陸醫生，不會改變她在工作時的狀態。散席後大家三三兩兩離去，門口站著那個高大身影，背著光，一身黑色呢大衣，不知誰說了句：“喲，這不是外科秦主任嘛！”於是眾人趁著點酒意，紛紛起哄，喬茜在一陣哄鬨聲中被秦睿拉到身邊，與大家揮手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