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出於人道主義精神,對於可能存在糾紛的醫療事件,醫院往往選擇減免醫藥費甚至賠償以息事寧人,但是在張嵐這件事情的處理上,院方的態度難得強硬。王誌友的父母得知消息之後,又聚集一眾親友在醫院裡大鬨一場,既然傷害已經造成並且無法挽回,那麼爭取賠償至少可以獲得一些慰藉。最後交由醫事爭議辦公室處理,最終討論的結果認為,婦產科的醫生在這件事的處理上不存在過失,換做任何一家醫院、任何一個醫生,都是同樣的處理方式,不可能有更好的方案。唯一存在爭議的是,若是能更加高效決斷,剖宮產手術更早進行,並且當機立斷實行子宮切除手術,可能對產婦造成的影響會小一點,可是這一切都有礙於王誌友遲遲不肯簽字。王誌友終於反思自己的猶疑影響到醫生的治療,自知理虧,便也沒了醫鬨的底氣。“幸好沒有讓那家人得逞,否則也太讓我們寒心了!”張潔麗年輕氣盛,她有些氣不過,“要是真的給他們賠償,就等於是承認我們存在過失,啪啪打臉的感覺。”陸妍瞟了一眼喬茜,衝她擠了擠眼,“這次醫事爭議辦公室還挺公道,挺硬氣。”陸妍另有所指,總覺得是因為喬茜參與了這場手術,所以作為爭議辦公室委員的秦睿才特彆關注,可喬茜了解秦睿,他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摻雜個人情感。處理的決議對她們有利,喬茜卻始終振奮不起來。她在樓道中撞見過王誌友,他雖算不上人高馬大,但一個男人躲在樓道裡哭得抽抽噎噎,還是叫人動容。喬茜當時不知如何應對那個場麵,側著身子在他身邊經過,就像沒看見一般,但並不代表沒放在心上。張嵐已經在幾天前轉入普通病房,她神情淡漠,幾乎不開口說話,和家人以及醫生唯一的交流隻是關於她早產的孩子,孩子現在這麼樣了?有沒有並發症?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她什麼時候可以見一見自己的孩子?聽了隻是讓人心碎。這一段經曆對她的身體和心裡造成不可估量的影響,周文瑛建議王誌友出院後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再說吧。”王誌友並非有意敷衍,而是遇到現實的問題,“首先得讓我再賺些錢。”一大一小在重症監護病房高昂的住院費已經將他的積蓄消耗儘,早產兒後續的康複治療也是一筆巨大的開銷,隻是普通工薪階層,根本無力承擔,而付出的豈止是金錢,而是無休止的抗爭,他全部的精力必將耗費在這個孩子身上。所以王誌友最終決定放棄孩子的治療,新生兒科醫生一點都不意外,他們已經見過太多被放棄的早產兒,因為太多的顧慮,醫藥費是個無底洞,怕最後還是人財兩空,即便是最後存活下來,可能存在的缺陷和後遺症,對家庭來說也是個巨大的負擔。喬茜去了一趟新生兒病房,她隔著玻璃看著身上插滿管子的早產兒,據說隻有一公斤多一點,能夠存活下來也是個奇跡,他揮舞著小手小腳,像是想要抓住什麼,他對這個世界懵懂無知,卻在儘自己的力量生存下來。而王誌友的放棄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撤掉他身上那些管子,關閉那些幫助他存活下來的儀器,然後任其自生自滅。已經出現的肺部感染,加上心臟缺陷,他可能在放棄治療之後立即停止呼吸,也可能會憑著自己小小的意誌抗爭一段時間,幾個小時,或者幾天。喬茜無法想象哪種更殘忍。她覺得自己過來一趟的決定是錯誤的,因為這一眼,讓她覺得放不下。她想起他剛從子宮裡擠壓出來的樣子,小小的一團,帶著滿身臟汙,曾在她手裡短暫停留,分量輕得似乎隨時可能滑脫,但緊握著拳頭,哭聲頑強。“喬醫生,你怎麼在這?欸,你眼睛怎麼這麼紅?怎麼哭啦?”喬茜回頭,已經來不及掩飾自己的情緒。麵對的是33床的產婦,在她老公的攙扶下來看望自家小孩。33床因為妊娠期高血壓住院,但是降壓治療效果不理想,病情不穩定,繼續妊娠可能嚴重影響到母體,在權衡之後,家屬選擇保證大人安全,在孕29周的時候被迫選擇提前剖宮產。在手術之前,他的丈夫找過床位醫生,因為害怕早產兒存在缺陷,會對家庭造成巨大負擔,提出的要求居然是,他們準備提前放棄這個孩子。“你們能不能在他出生前給他打一針,確保他在肚子裡已經死了?”當時她的丈夫是這樣說的。他那樣平靜地提出一個要求,讓辦公室在場醫生都毛骨悚然,那不就等於是謀殺嗎?床位醫生宋曄跟他解釋:“我國法律規定28周以後的胎兒有生存權,禁止引產,你說的那個方式其實就是引產,但實施在28周以上的胎兒身上,那就是謀殺,是違法的。”那男人可能從未考慮過如此嚴重的問題,頓時被唬住。“生下來之前會考慮很多,怕他活不了,怕他有缺陷,怕以後承受不了的負擔,但是他剛一生下來哭得那麼響亮,之前所有的擔心都不存在了。”產婦隻是遠遠看著自己的孩子,眼神充滿憐愛,和平靜,“我們沒有理由放棄他的,他那麼小就已經那麼努力,那我們做父母的為什麼不能堅強起來與他共渡難關?”她的丈夫有些難為情,對自己曾經的行為感到難堪,“當時宋醫生跟我說,既然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就給他一個生存的機會,如果實在不行,至少已經努力過了,也沒有遺憾,以後想起來也不會覺得有所虧欠。”喬茜牽強地衝他們笑了笑,發自真心的祝願:“希望你們的小寶寶早日出院,希望他健康長大。”傍晚喬茜和秦睿一起步行回家,一到冬天她就手腳冰冷,秦睿將她的手放進自己外套口袋,一點一點焐熱。“抱著剛出生的小寶寶是什麼感覺?”喬茜突然仰起頭看著秦睿,問了這麼一句。不倫是順產還是剖宮產,她經曆過無數次接生,但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抱”過一個新生兒,隻能說是把他們拎出來,再交給助產士,那些嶄新的、弱小的生命隻在她手中短瞬停留,來不及感受。她的思維和話題向來跳脫,秦睿已經習慣,並且每次都會認真迎合她。他於是認真回憶一番,他抱過的,隻能是朗朗,他凝著眉,喬茜期待地看著他,見他哂然一笑,“還真記不得了。”“你騙人!你肯定印象深刻!”隻是不肯跟她分享。周文瑛跟她講過,那年她親自給沈沁接產,但是沈沁骨盆偏小,順產本來就有難度,她又不知為什麼不停地在哭泣,不肯配合使勁,中途隻好改為剖宮產。秦睿正好在隔壁手術室,他完成手術下台後立即趕來,陪在沈沁身邊,也不會安慰人,隻是叫她不要哭,會影響到醫生做手術。可是等到胎兒出生,秦睿笨拙地將他從助產士手中接過,看著繈褓中的嬰兒,一個大男人居然紅了眼眶,之後他把嬰兒交還給助產士,走出了手術室。周文瑛猜測,估計是控製不住激動的心情,偷偷躲哪哭去了。這是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接產,因為夫妻倆的表現實在太過於戲劇。周文瑛跟喬茜講起,本意是想告訴她,秦醫生平時看著冷硬,還有點嚴肅,但肯定有一顆異常柔軟善良的內心,那時候她看出兩人之前的不冷不熱的關係,有意撮合。“就是那種再也放不下的感覺。”最後秦睿勉強這樣描述。他回想起當初,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多麼正確,手中的分量那樣輕,卻又那樣重,他有生存的權利。不是作為誰的延續,而僅僅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的生存的權利。兩個人都沉默了一瞬。“可是,王誌友決定放棄,可能是因為他家經濟有困難。”經濟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責任,喬茜覺得,自己也是在幫他開脫。秦睿便告訴他,其實醫院有個基金會,幫助經濟確實有困難的病人減免醫藥費,但是需要主治醫師提出申請。儘管減免的費用對於治療費用來說是杯水車薪,而且他很清楚,王誌友並不會因為這筆錢改變自己的決定。但是秦睿太了解喬茜,若是不能做點什麼,她會對此耿耿於懷,然後又要陷入一種無力感中,自我懷疑和糾結很長一段時間,簡直拿她沒辦法。喬茜於是真的為王誌友去申請了這筆基金,過程說不上順利,因為王誌友家庭不屬於貧困,但是因為兩個人住院費用確實不少,醫院還是破例同意。這筆基金和賠償完全是不同的性質。喬茜將兩萬塊錢交到王誌友手裡,他埋著頭,手裡似有千斤重,也不去看喬茜,最終說出了“謝謝”倆字。喬茜想跟他說再努力一下,再試一試,不要那麼快就放棄,可是最終沒能說出口,她沒有那個權力去左右彆人的決定,更沒有資格去讓彆人的人生被迫承擔什麼。她隻是做了自己能做的,然後尊重家屬的決定,不再去想他人的命運,心裡釋然。突然之間,喬茜似乎明白了秦睿的用意。她想,或許今後應該儘量對他的兒子,對朗朗友善一些,因為對秦睿來說,那是他的“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