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對於有些人來說漫長的一夜總算熬了過去。而對於另外一些人,一夜時間,不過眼一閉,再一睜,又是神清氣爽的一個開始。秦睿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走出值班室,好久沒經曆過這麼空閒的夜班,下半夜他沒有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擾,高質量的七小時睡眠。而有些人就不同了。急診部的同事在談論,夜班真是靠運氣,而運氣總是欺負新人,比如那個新來的喬醫生。一晚上開了四台手術,可以想象真的是腥風血雨的一整夜!秦睿聽完這些言論,似乎是笑了笑,習慣性地揉了揉脖子,往住院部走去,還有事先安排好的兩台手術在等著他。沒走幾步,手機微信提示音響起,信息來自沈沁:今晚回家吃飯吧,朗朗說想爸爸了。秦睿微微蹙眉,手指在屏幕上頓了頓,回了條簡短的消息:好的。在實習之前,醫學生喬茜一直以為隻要結束夜班就可以回家安心睡大覺,實習之後她領悟到,這種想法簡直太天真。交班,巡房,跟白班同事交代昨晚接收的幾個新病人,喬茜走路步子有些發飄,好在思路尚清晰。“小喬,一會還有個剖宮產手術,你跟我一起上台吧。”周主任輕輕拍了拍喬茜的肩膀,這算是通知她。腦袋裡有根弦,此刻又繃緊了一些。“好的。”喬茜點點頭。周主任原名周文瑛,已經46歲,醫院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年滿45周歲的醫生是不需要值夜班的,但是無奈像婦產、兒科這種人手緊缺的科室,無法享受這種福利待遇。周主任這個年紀還得每月值兩次夜班。手術室洗手池前,刷手,消毒。喬茜憑著本能完成這些操作。秦睿看著那個清瘦的背影,纖長的腰身盈盈一握,那雙漆黑的眼眸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些時間,他才慢慢走過去。旁邊一個高大身影在麵前投下一道陰影,喬茜沒有在意,也不打算打招呼,她現在在這個醫院人脈不廣,認識的人不多。直到一雙大手伸到水池前,那是一雙熟悉的手,十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乾淨、圓潤,左手小臂內側那顆淺淺的痣清晰可見。心跳不聽指揮,開始加速。喬茜即將完成手消毒,她打算假裝沒發現,不在意,然後直接走掉。可是事與願違。“昨晚很忙嗎?怎麼樣,體力跟得上嗎?”低沉悅耳的一道聲音,來自同事間再正常不過的關心,或者說是沒話找話的一聲招呼,可足以讓喬茜心裡發酸,眼眶發脹。“還好,這不算什麼,已經習慣了。”喬茜聲音喑啞,她又補充了句:“以前的醫院比這更忙。”她甚至沒有抬眼正視對麵的人。“嗯。”秦睿輕輕應了一聲,若有似無,喬茜以為那是她的錯覺。再沒有下文了。她便轉身,走進手術室。婦產科是比較特殊的一個科室,結合了內科和外科的性質,婦產科多的是女漢子,做事風風火火,走路帶風。周主任絕對是個例外,她總是溫溫軟軟,說話輕聲細語,讓人感覺如春風拂麵,喬茜很喜歡這個周主任。經過幾次同台合作,她們已經養成了良好的默契。今天這個37床的產婦因為胎位不正選擇剖宮產,手術過程很順利,就像醫院其他科室的評價,對於婦產科醫生來說,剖宮產手術就像切個西瓜一般。助產護士接過新生的嬰兒,“恭喜你,是個大胖小子!”“我就知道,我的命不會差!”產婦心滿意足地笑了,也不再去關心那皺巴巴的一團小生命。對醫生來講,耗時最長的是縫合。子宮肌層,加固縫合,腹膜反折層,腹膜層,腹直肌前鞘,皮下脂肪層,皮膚層。一共七層。手術做的是橫切口,雖然說與肌肉走向一致的豎切口更有利於恢複,但是產婦對於切口的要求很高。“醫生,我以後還要去海邊穿比基尼,剖宮產不會留下難看的刀疤吧?”溫軟嬌嗲的語氣。即使躺在手術床上,這位年輕的準媽媽還畫著一個淡淡的妝,美其名曰和新生寶寶的第一張合影一定要美美的。眼下她關心的問題讓人有些哭笑不得。“不會的,我們喬醫生做的切口很漂亮,保證你以後穿上比基尼還是少女!”周主任玩笑道。雖然保養得很好,笑起來眼角仍有淡淡的細紋,但這反而增添了一份親和力。她對喬茜的手法大加讚賞,可又有誰知道,每一個遊刃有餘的熟練操作背後都是成千上百次的練習。“做好誰不會?做得漂亮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那個人曾經說這話的時候眼裡閃著光,喬茜一直把它當成自己的標準,畢竟,她是個“較真”的人。周主任看了眼喬茜,“現在這狀態比昨晚那台剖宮產手術好多了?”喬茜手下一頓,繼續穿引持針器。昨晚那台手術和陸妍搭台,陸妍嘴快,消息傳得更快,周主任也知道她出的狀況。“昨晚是我不在狀態,我想起了之前一個產婦。”在周主任麵前喬茜很坦然,她又穩了穩心神,縫合已經接近尾聲。展現在眼前的手術切口平整漂亮,皮內縫合,看上去就像隻是在腹部放上了一根細細的線。“你的職業生涯才剛剛開始,以後還要遇見各種各樣的人,處理各種意想不到的狀況,時常反省是好事,但想太多反而會束手束腳,有所羈絆。”更衣室裡,周主任輕拍了拍她肩膀,以過來人的姿態寬慰她。其他人可能不理解喬茜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從省城回到榆城,畢竟大城市的三甲醫院機會更多,可周主任是知道發生在喬茜身上的那件事情的。喬茜是真的聽進去了,隻是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隻能感激地衝周主任點了點頭。回到住處已經是中午,連續工作近二十小時,喬茜感到疲累萬分,不隻是體力上的,還因自己狀況不斷,處理不了的醫患矛盾,手術時的分神而心累。還有,關於秦睿。喬茜以鴕鳥的姿態把臉深埋進枕頭。她租住在距離醫院步行隻有10分鐘的小區,小區已有些年頭,原先是醫院給老職工的福利房,近些年老職工陸續換新房搬離小區,醫院便把房子租下來,再以低價租給需要的員工。所以在這個小區,十有八九是醫院的同事。喬茜妄想睡到第二天一早,可偏偏,全世界都不想給她好眠。黑暗中手機屏幕亮起,來電備注是“帶魚”。“喂——”喬茜閉著眼睛摁下接通按鈕,腦袋仍有些發脹,另一隻手擱在額上。“好哇你個死茜茜,回來了也不跟我說一聲,你是想跟我斷絕往來還是怎麼滴!?”電話那頭傳來故作憤懣的女聲。喬茜想要移開手機看看來電名字,那頭又不由分說來了句:“我在‘清風有韻’等你,給你二十分鐘時間,趕緊死過來!”聽筒裡隻剩下盲音。喬茜拿下手機,原來是戴瑜,也是,除了她還能有誰。看一眼時間,也才下午五點,隻能認命起身。傍晚六點多,夕陽拚儘全力,用最後幾縷餘暉溫暖這個車水馬龍的城市。正是往常白班正常下班的時間點,秦睿將車停好,但他不急於上樓,他在車裡緩緩抽了一支煙。一手搭在方向盤上,白襯衫的衣袖攏起,露出精壯結實的小臂,陽光給他瘦削立體的輪廓染上一層好看的光暈,眼神有些迷離,他又想起了一個人。一支煙燃儘,他搖下車窗,讓味道散儘,推開車門,走進樓道。至此,太陽已經完全沉入大地,夜幕悄悄拉下帷幕。樓道裡各家飯菜的香味傳遞著市井煙火氣,流連其中,讓人心生溫暖,多少人下班後歸心似箭,為著回到家的溫馨時刻。玄關處傳來開門聲,沈沁係著圍裙,拿著鏟子從廚房間探出半個身子。“回來了呀,趕緊洗洗手,飯菜馬上就好!”就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家庭,妻子等待下班回家的丈夫一般。秦朗正在客廳玩樂高積木,看見秦睿高興地撲過去,抱住秦睿大腿,“爸爸,你可算回來了,我可真想你!”說著,拿肉嘟嘟的小臉在他腿上蹭了蹭。一米八幾的大男人,一顆心也在瞬間被融化,秦睿舉起小孩,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把他放在自己膝蓋上,詢問他在幼兒園的情況。“朗朗已經盼你回來盼很久了。”沈沁端著盤子,她看起來也格外高興。秦睿繼續逗著朗朗,沒有接話。飯桌上,沈沁提議:“昨晚不是夜班嗎?今晚就睡在這裡吧,彆跑來跑去的折騰了。”“沒關係的,夜班也不累。”沒有明說,態度卻很明確。“爸爸,你不要走!”秦朗放下勺子,去拽秦睿的胳膊,嘟著小臉,眼眶泛紅隻是幾秒鐘的事。秦睿無奈,摸著他的腦袋,放軟了聲音,“好好好,爸爸不走,就在這陪著你。”秦朗可算滿意了,乖巧地拿起勺子大口吃飯,還不忘像個小大人般給秦睿夾菜。沈沁輕戳兒子額頭,“你呀,這下滿意了吧?爸爸拿你最沒有辦法了!”入夜,秦朗小朋友已經睡下,沈沁洗完澡換了一套睡衣,絲綢質感,行走間勾勒出曼妙的身體曲線,無處不透露著成熟的風韻。秦睿斜著身子坐在客廳沙發上,雙手搭在沙發椅背上,不斷更換電視頻道,最後停留在體育頻道。沈沁催促:“趕緊去洗吧,洗完早點休息。”秦睿放下遙控器,身子坐直些,認真地看著沈沁。那張臉數年如一日的漂亮,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痕跡,但是愈加成熟,有韻味,表明這些年她過得也算不錯。但這一切似乎與他關係不大。沈沁因為秦睿的注視臉頰微紅,連站立的姿勢都有些不自然。“沈沁,我們好好談談。”最終,他開口,刻意壓低了聲音,害怕吵醒正在熟睡的小孩。沈沁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堆在臉上的笑容慢慢僵硬,“談、談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