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睿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診室門口,身姿挺拔,氣場強大,背著光,看不太清臉上神色。剛才還盛氣淩人的女病人看到診室門口站著這麼一個男醫生,臉上有所動容,她一眨不眨盯著他,眼神閃爍著奕奕光彩。因為身高上的差距,剛才那男人氣勢也矮了半分,他轉身對著秦睿,“欸,總算來了個看上去像樣點的醫生,你來評評理!”接下去他一五一十地說明了情況,最後兩手一攤,“這醫院開在這就是為患者服務的,我們要求做個超聲檢查怎麼了?這小姑娘還說我們浪費資源!”喬茜麵色不大好,半靠在牆上,一言不發,任人說去。秦睿看一眼喬茜,抿唇想了想,隨後微勾起嘴角,態度誠懇地對那男人說:“我想你們肯定是誤會了什麼,我們小喬醫生肯定不會說出那樣的話,她的意思是,急診是為急症患者設立的,普通患者儘量白天看平診。”他又轉身對女病人說:“但是如果做超聲檢查對於你來說是件很急的事情,那麼我們也不介意為你開單,但要是剛好有急重症患者需要做檢查,那隻好讓他等你幾分鐘了。”女病人剛想接話,他又衝她禮貌一笑,那笑容足以讓對方愣神,他不動聲色地補充了句:“你是知道的,搶救是爭分奪秒的事情,有時候幾分鐘的等待就可能耽誤病人。”明明是不徐不疾的語氣,溫溫潤潤的嗓音,臉上還帶著笑,卻已戳到要害。女病人斂起剛才見到秦睿才出現的笑容,表情變得有些僵硬,有些尷尬,她拉了拉男人的衣袖,小聲道:“我們還是走吧。”“欸,這就走啦?剛剛不還吵著要檢查嗎?”男人被拉走前不忘指著喬茜,又看看秦睿,好心建議道:“實習生嘛,多學著點,好好說話會不會?”喬茜自始至終遊離在這場談話之外,仿佛自己是個局外人,直到夫妻倆離去,她還半靠在那裡,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秦睿看著喬茜,眉頭又漸漸攏起,他雙手抱臂,走近一些,微微俯下身,“怎麼,被嚇壞了?”“沒有。”喬茜這才低著頭淡淡回應了一句。秦睿歎了口氣,聲音低沉溫和,“小喬,有時候不必太較真。”較真?什麼才叫“較真”?他指的是哪方麵?感情?生活?還是工作?喬茜抬起頭,直視眼前的男人,眼裡已不再平靜無波瀾,“抱歉,我做不到隨隨便便,我本來就是個較真的人。”秦睿慢慢踱進診室,半坐在桌上,脊背微躬,好像沒有聽出喬茜話語中的情緒,繼續開導她。“有時候原則這種事情是自己把握的,我們是不建議普通病患看急診,但是他們根本沒有占用急診資源的意識,往往隻想著方便自己。”喬茜沒有反應,可她注意到,他的眼尾微微下垂,少了些當年的銳氣和張揚,多了分平和。秦睿繼續道:“就像剛才那對夫妻,自我意識很強,看你年紀輕、資曆淺,更不會聽你講道理,最大的原則就是不要給自己惹麻煩。”諄諄教誨,仿佛又變回到當年那個帶教的秦老師。喬茜差點要深鞠一躬,然後真誠道謝:“知道了,謝謝老秦教誨。”而現實是,她麵無表情地說了句“知道了”。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這跟秦睿想象的也不一樣。“秦主任,病人還等著呢!”剛才漂亮的護士跑到診室門口提醒。“就來!”秦睿抬步往外,瞥到地上褐色的液體,快要乾涸、變得黏膩,忍不住又說了句:“以後還是少喝碳酸飲料。”喬茜深吸一口氣,“這是我的個人問題,與你無關。”秦睿腳步微頓,最終沒再停留,喬茜也沒再看他一眼。過了十一點,急診開始變得冷清,畢竟沒有人願意大半夜不睡覺到醫院看些小毛小病。喬茜剛躺進休息室,手機就響了。“產房這邊有一產婦臍帶脫垂,宮口尚未開大,需要立即剖宮產,小喬,你直接到手術室。”來電的是陸妍,比喬茜年資高一些的主治醫師,她氣喘籲籲地說完就掛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推車滾輪的聲音,她們已經在去往手術室的路上。臍帶是胎兒和母體的一個交通,如果臍帶早於胎兒娩出前脫垂,再受到壓迫,相當於掐住胎兒脖子,很容易發生胎兒宮內窘迫,甚至胎死宮內,所以要在短時間內迅速剖宮手術,取出胎兒。喬茜趕到的時候已經開始麻醉、消毒。產婦情緒失控,哭喊著:“你們不要給我打麻醉了,直接給我剖吧,多痛我都能忍得住,隻要救救我的孩子……”在孩子出生前,和母親本就是一體的,而幾乎所有母親寧願選擇犧牲自己也要保全孩子。誰都沒有功夫安撫產婦,抓緊時間,開始鋪巾。切開皮膚、皮下組織。切開子宮,刺破胎膜,洗淨羊水。拖住胎兒頭部,喬茜配合陸妍按壓子宮,最後將胎兒取出。全程不過五分鐘。她們等待的嬰兒強有力的啼哭聲沒有降臨。新生兒科醫生在此時趕到,喬茜把手足皮膚發紫的新生兒交到他們手中。“Apgar評分5分。”醫生開始爭分奪秒地搶救,清理氣道,給氧,刺激足部,按壓……產婦還在進行最後的縫合,她緊盯著小孩那邊,顫抖著聲音道:“你們一定要救救他,要是有個萬一,我也不想活了!”喬茜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握著持針器的手卻開始發抖,她又想起那個叫程蓉的產婦,額上沁出一層一層冷汗。她想到了最壞的可能,新生兒死亡,或者缺氧時間過長留下腦癱後遺症,那又該如何收場?儘管她們已經儘力,產婦和她的家屬也會責怪他們搶救不及時的吧?產婦會不會真的想不開?……“你沒事吧?”陸妍碰了碰她的手,“還是我來吧。”喬茜將持針器遞給陸妍,頓時一陣脫力感,她勉強打起精神,給陸妍打下手,密切關注著新生兒那邊。終於,一聲低弱的啼哭聲打破了手術室緊張的氣氛。“Apgar評分6分。”“7分。”新生兒的情況漸趨好轉,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喬茜總算將注意力集中到手術本身。回頭正好對上陸妍抬眼看她的眼神,她從那眼神中讀到幾分無語,幾分鄙夷。結束手術再次回到休息室,也才十二點,還有漫長的下半夜。剛才那個漂亮的護士,已經洗漱完畢,躺在值班室,睡在喬茜對床。“我叫張一曼,你可以叫我小張或者小曼,你是新來的喬醫生嗎?”張一曼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嗯。”喬茜語氣淡淡的。“我上中班,但是家裡離得遠些半夜回去不方便,所以一般就是睡到早上再走。”張一曼解釋。喬茜點了點頭,表示了解,然後躺到自己床位。然而張一曼並不打算放過她,開始聊天,內容無非是些八卦,她問一句,喬茜勉強答一句。直到張一曼問:“我們外科秦主任很有風度吧?你跟他之前相識嗎?他一聽說你那邊有人吵鬨就急巴巴趕過去了,連手頭的病人都顧不上,之前從來沒見他這樣……”喬茜開始沉默。張一曼又自顧自說道:“但是你千萬不要對他有那方麵的想法,離婚這兩年吧,據說他身邊從來沒有交往過密的女性朋友,怕是連母蚊子都絕緣了,多少人對他傾慕有加,但是從沒見他多看誰一眼,要不是他結過婚還有一個孩子,我們都有點懷疑他那方麵傾向……”“離婚”兩個字讓喬茜腦袋裡“嗡嗡”的,她花了好長時間才接收這個信息。自打她努力屏蔽跟秦睿有關的一切,關於秦睿的信息已經落後脫節。張一曼自顧自繼續說著:“不過她的前妻和小孩也很少同事見過,也從來不聽他提起,反正就是神神秘秘的……不過據我們護士長說他結婚前倒是挺風流瀟灑的……”張一曼還在絮絮叨叨,喬茜突然從床上起身,披上衣服走出值班室。她繞過急診大廳,也不往那邊看一眼,找了個幽暗的角落,顫著手從口袋中摸出半盒煙。打火機剛擦亮的火星被一陣風吹滅,她又用手攏了攏,總算點燃了煙,深吸一口,似乎這樣能夠稍稍平複一下心潮的起伏。回到榆城始終帶著點逃避的意味,可她從來沒有擺脫困擾她的那些問題,還要麵對另一種困境,喬茜時常懷疑這個決定是否恰當。秦睿曾經於她是燈塔,是指引,是方向,是一度努力奮鬥的目標。然而在研一那年突然得知他結婚的消息。說是閃婚,沒有一點預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對於喬茜而言,前方所有的星河全部黯淡、隕落。她一度不敢相信秦睿輕而易舉的那個決定。可現在從彆人嘴裡輕而易舉聽到他離婚的消息,而且是在兩年前,喬茜怎麼也消化不了。她不知道自己是高興多一些,還是難過多一些,或許,大概總結起來就是“悲哀”倆字。而不等她處理完自己複雜難言的情緒,手機鈴聲再一次響起。“喬醫生,急診來了個病人,需要你出來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