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動月移石(1 / 1)

宮鎖連城 於正 10126 字 2個月前

一孫府。晨露如霜,連日的雨水將天空一洗清淨。方一早,府中下人來報蒙古使者來訪,人已至前院。孫合禮聞聲正在書寫醫案,心有訝異,忙由書案前轉出,迎著江逸塵的方向便是一禮:“不知使者駕臨,合禮有失遠迎,還請使者海涵!”江逸塵一回禮,急問道:“久聞孫太醫是太醫院中最擅醫治疑難雜症的奇才,逸塵此來,隻為請教一事!”孫合禮稍一愣,問道:“未知是何事?”江逸塵直接道:“這世上有一種失憶之症,不知孫太醫能不能治好?”孫合禮想了想,又問他:“不知病患是男是女?”“是個女子。”孫合禮心下自有幾分了然,對著江逸塵便是一笑:“藥有四百四,病有八百八。這失憶之症,又分癡症、昏症、離魂症等不同情況,總之病理變化,因人而異。在下不敢保證可以治好,但倘若可以將病患帶到我府上,由我進行檢查,然後再予以治療,想來也有幾分把握。”這一番話,倒也在情理之中。江逸塵隻點頭,對他道:“孫太醫所言極有道理!好,我會儘快將病患帶來,到時,就麻煩孫太醫費心了。隻要能醫好她,診金自然多多奉上!”孫合禮再一點頭,目光已轉為深邃:“醫者父母心。”他將江逸塵一路送出府門,眼見江逸塵上了馬,再一轉頭,隻見府門後的影牆裡緩緩轉出毓秀的身影。毓秀的目光正一路追著漸行漸遠的江逸塵,目中有幾許複雜的情懷。孫合禮向著毓秀寬慰一笑:“正說尋不到連城,如今便有人要將她送來,也省去了你的費心籌謀。”江逸塵的身影再不能見,毓秀的麵上竟是生出一絲難過,但想起那些陳年舊事,想起她曾經對江逸塵付出的一切,又被他欺騙的一切。毓秀已然不知自己當悲傷還是當仇恨。這麼多年了,她恨恒泰,恨明軒,恨富察家,唯獨麵對江逸塵,她獨獨恨不起來。那個人,虛情假意也好,利用謀算了自己也罷,她,是曾傾心於他。而這一顆心,直至今日,還在悸動著。可是,如今他來這裡,卻又是為了連城,沒想到直至今日,他竟也還想著連城。富察恒泰也好,江逸塵也罷,他們一個個都記掛著連城。猛地閉上眼睛,毓秀聲音一輕:“這樣正好,正好助我一臂之力。”爆竹,爆竹,一地的爆竹都在轟鳴。街角的小孩子們圍著一個抱著爆竹的瘋婆子一路追趕著,爆竹店裡的夥計也在追趕著這個瘋婆子。連著幾日,這個瘋婆子偷走了店裡不少的爆竹。今日,又逢她大白天來偷爆竹,一個夥計追了上來,將這個瘋婆子一腳踹到了地上,幾個夥計上前出手打她。一時間,引來了越來越多的老百姓圍觀,可任著百般毆打,被圍在人群中的瘋婆子依然抱著爆竹不肯放手。江逸塵自孫合禮府上縱馬而出,正轉入這條巷道匆忙而過時,他自馬上看到那被人毆打的身影似是明軒的額娘如眉,便連忙勒住韁繩,跳下馬,直奔入人群中。他將眾人撥開,出聲製止了那幾個夥計,並拿出一錠銀子替如眉交付了爆竹的錢,才讓那群夥計散開來。待人群一散開,如眉才敢悄悄抬起頭,一見是江逸塵,她便緊張得大喊大叫,從地上翻滾著爬起來,一身狼狽地轉身便要跑。江逸塵連忙拉住了如眉,對她道:“姨娘何必要跑?咱們好歹也在一個屋簷下住過,有什麼事情你跟我說啊!”如眉瘋瘋癲癲地看著江逸塵,烏黑的眼珠子轉了轉,神情扭曲地對他說:“你,也想對付富察家是不是?那你幫我啊!你幫我啊!”江逸塵愣住,眼見著如眉瘋癲至此,驚訝不已。如眉從自己懷中掏出那些爆竹,將它們緊緊抱給江逸塵看,小心翼翼地告訴他:“我告訴你,我已經囤積了好多好多火藥!隻要我點燃它們,我就可以把他們全部都炸死了!把大房子全炸倒!我就能給我兒子報仇了!哈哈哈!”一瞬間,她又開始陷入癲狂的狀態。自明軒死後,她便時常這樣,清醒一時,糊塗一時,清醒著便是想到要替明軒報仇,糊塗時便可以什麼招數都能想得出來,無論有無用處。江逸塵不無可笑地看著如眉,撿著她那些爆竹,搖了搖頭:“姨娘,就你這點玩意,隻怕連屋瓦都炸不開一片,你還怎麼報仇啊?”如眉亟亟一喚,聲音頓時變得尖厲起來:“那怎麼辦!怎麼辦!我的兒子就白死了嗎?不!我要報仇!我要他們死!”江逸塵一把握住如眉的手,眼睛盯著她,輕輕道:“其實你要報仇,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一件事。隻要你能重新回那個家,那麼,一切都會有機會的……”如眉眨了眨眼,似乎意識又清醒了過來。一瞬間,她明白了江逸塵的話。她丟下懷中的爆竹,轉而朝著富察將軍府的方向走去,她一步一蹣跚,破舊的衣衫在風中顫顫擺動。她口中喃喃著,她要回去,回去那個她生活了三十年,和福晉鬥了半輩子,哭笑怒罵了半生,又送走了明軒的富察府。她寂寂地笑,一時分不清她是真的清醒著,還是已經全瘋了。不知走了多久,陽光越來越大,正午的日頭懸在天上。如眉癡笑著望著富察府金色的匾額,一陣風吹來,她作勢跌坐在府門口,破衣爛衫,一臉的慘相,抬起手一聲聲叩著府門。守在府門外的家奴見狀,忙將消息傳到裡間。不消半刻,恒泰便攜著醒黛和連城一步走到了府門外。醒黛一見是如眉,想起恒泰肩頭的傷,怒得便要攆走如眉,開口即道:“你上回攪得我們還不夠嗎?你又回來做什麼?!”如眉哭喪著一張臉,開始囈語:“吃的……喝的,我要吃的,我要喝的……”連城一步走出,細細看了眼如眉,再回首看向醒黛,猶豫道:“眉姨娘莫不是傻了?”醒黛冷冷地看著如眉,咬牙道:“誰知道她是不是真傻了,轟出去就是!”一直沉默的恒泰卻突然走上前去,蹲在如眉身前,抬手一扶她,極是恭敬地問:“眉姨娘,你還認識我嗎?”如眉嗬嗬地傻笑著,並不能回應。恒泰目中一抖,不無難過道:“我說過,明軒走了,我來照顧你。請你回到府裡好生待著。”“恒泰!你好了傷疤就忘了疼?這樣的人怎麼能往家裡帶呢!”醒黛一急,忙走出來,攔住恒泰。然恒泰將手一擺,示意醒黛莫要再說下去,待站起身,恒泰冷靜地道:“算了,眉姨娘畢竟也是長輩,既然回來了,咱們還是找個大夫瞧瞧病也是好的,再找人看護一下,也就是了!”言罷,便親自攙扶著如眉入了府中。醒黛?99lib?無奈,看著如眉和恒泰的背影,隻得吩咐身後的雲兒道:“你去,看著她!密切注意她的行蹤,彆真又叫她鬨出什麼事來!”是夜,如眉輕手輕腳地走去了小格格的房間,她倚在門端,看小格格正站在床上玩著布娃娃,陪在她身邊的奶娘已是扶著床榻睡了過去。小格格穿著緋紅的小衫衣,扶著帷幕歪著頭看站在門端的如眉,稚嫩的目光中透出一絲好奇。如眉手裡拿著五彩的小風車,她走一步,風車便由風吹動著搖轉,而這,儼然吸引住了小格格。如眉將小風車遞給她,輕聲哄著她問:“要不要玩?”小格格一點頭,甜甜地笑著。如眉將她抱在懷中,笑嘻嘻地說道:“來,跟著婆婆走!帶你去玩好不好?”小格格又一點頭。如眉便將身上的披衣裹在小格格的身上,將小格格抱成一團,飛奔出去,一路自後院的柴房出了府。她抱著小格格跑到郊外的蘆葦蕩,那裡能看到滿天繁星,還能看到明軒。如眉知道,明軒必是那繁星中的一顆,如今也正瞧著自己。靜靜的蘆葦蕩,星辰亮麗,卻沒有月亮。風有些冷,風車在跑來的路上被揉壞了,小格格捏著風車有些想額娘,就開始哭起來。如眉便抱著小格格坐在蘆葦蕩的岸邊,哄著小格格:“小格格乖,這個地方好玩吧!我告訴你啊,明軒小時候和你一樣,也喜歡看蘆葦,也喜歡在這兒吹風,我有時候想要抓他,都還抓不到呢!”夜色猙獰,星光下如眉的臉更顯得有幾分扭曲,小格格嚇得嚶嚶地哭起來:“額娘!我要額娘!”如眉將臉色一沉,吼小格格:“哪裡有什麼額娘!沒有!”一聲狗叫,遠處有侍衛牽著四隻金鼻神犬趕到了蘆葦蕩,一時間火把將蘆葦蕩照得雪亮。“不要傷害我的孩子!不要!你放開她!”一聲自遠處傳來,是醒黛。“眉姨娘,千錯萬錯都跟孩子無關,你把她還給我!你要命,把恒泰的命拿去吧!”恒泰的聲音亦隨著飄來。如眉抱著小格格,一步步後退著,躲避著那火光。她揚起聲音,冷冷地笑著:“好啊,公主、大爺,你們欺負了我這麼多年,原來你們也會怕啊!那你們為什麼不管我兒子的死活,還要害死他?!富察恒泰,明軒有什麼了不起的錯,你竟要置他於死地!也罷也罷,說這些都是廢話,說這些明軒也回不來了。我……我殺不了你恒泰,我也殺不了公主,但我絕不會放過你們的孩子!”說著,便從袖中抽出一截尖刀,那刀刃已被磨得雪亮,在夜光中閃爍出淒淒的光芒。如眉握緊刀柄便直直地刺向小格格的胸口。伴隨著醒黛的一聲尖叫,連城忽然從蘆葦叢中衝了出來,她抬起雙手死死地握住了如眉的刀刃。“不許你……不許你殺小格格!”血,順著連城的腕子不住地落下,連城恨恨地盯著如眉。如眉由連城這一擋驚住,緩緩地,她淒然一笑,看著連城搖了搖頭:“宋連城,我們都被他們害了!我以牙還牙,而你卻仍然執迷不悟!”連城定定地搖頭,她不懂什麼以牙還牙,但也知道,大人的罪過不能讓一個無知的孩童來承擔,縱然醒黛和恒泰再錯上一萬分,小格格也是無辜的。如眉猛地鬆開了匕首,一腳將連城踹倒在地上,奪過小格格便往蘆葦蕩深處跑去。連城撲倒在地,抬手間,手掠過如眉的衣角,終是沒能攔住。“把孩子還給我!”恒泰幾步追了過去。如眉抱著小格格跑到河岸邊,前後都有侍衛將她團團攔住,眼見恒泰也跑了過來,如眉愴然一笑,轉過身來,看著對岸的恒泰和醒黛,將小格格高高舉起。如眉哈哈大笑著,一行淚滑落下來:“還給你?做夢!你去找龍王爺要吧!”說罷,她摟著小格格一頭跳入河水中,漆黑的河水瞬間將她們的身影淹沒,河麵上隻有一道道波紋越來越大。“不——”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碎裂了夜空,醒黛頃刻間昏死了過去。恒泰一麵跑向岸邊一麵大聲疾呼著:“趕緊撈!趕緊撈!快把小格格給我救起來!”連城此時由河岸邊勉力爬起,她看著那河麵上的漣漪,心中一緊,念了一聲小格格,便往河裡衝去。方一跨進水中,腦海裡頓時一片混亂——她恍惚記得,她在水中掙紮,用力地掙紮,是,她掉進了冰湖,掙紮中,她看到了一張臉,雲兒的臉,雲兒冷冷地笑著。她掙紮著,掙紮著,終於無力,便慢慢地沉入了湖底。那湖底好深好冷,將她所有的記憶都凍住了。如今,她又一次跳入河中,竟然將那些丟失的記憶全部找了回來。一絲淚,溢出。她記起來了,她叫宋連城,她是被迎芳閣的宋麗娘養大的!她愛上的男人是富察恒泰。是有人害她,有人把她推進冰湖!但不是他,不是恒泰!她全部想起來了!全部!“恒泰——”這一聲,她猛喊向岸上的他,身子卻在刹那間被人又拉入了水中。不斷地下沉間,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是江逸塵的臉。他捂住了她的嘴,抱著她遊到了河的另一岸,將她拖上岸。“你……”連城呼喊出一聲。卻被江逸塵再次捂住了嘴,他將她抱了起來,腳下運起輕功,飛快地離開了蘆葦蕩。眼見蘆葦蕩越來越遠,恒泰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模糊,連城卻不能開口。淚,由她的眼中不斷地滾出,一隻手仍是探著蘆葦蕩的方向。那一刻,她還不知道,未來等待她的又將會是怎樣的折磨……二“你翅膀硬了,竟然敢違抗我的意思?!”毓秀的聲音傳入耳中。連城猛地睜開眼睛,已不見江逸塵,麵前的卻是兩個她最怕見到的人——孫合禮和毓秀。之前她被他們關的地方便是這座密室,困了她整整三年、煎熬三年的密室。這裡的每一絲氣味她都是那麼熟悉而厭惡,就像夢魘一樣。那三年,是她有生以來最長最痛苦的噩夢。連城搖著頭看向毓秀:“你好歹毒!”她掙紮著想要逃出去,卻被毓秀阻攔住,兩個女人一時廝打在一起。“我要離開這裡,我要告訴恒泰,你要害他——”連城一推,險些將毓秀推到身後一口沸騰的大缸裡。毓秀見狀忙扶住缸壁,狠狠瞪向孫合禮,揚聲急促道:“孫合禮,你還不動手!難道還要讓這冤家逃了不成?外麵的江逸塵是個催命符,連城一走,我們誰都活不了!”孫合禮見狀,一咬牙,自手中射出五枚銀針,釘在了連城的穴道上。連城中針,身子隻一顫,便不能再動彈。她驚恐地睜大眼睛,眼見孫合禮離自己越來越近,她試圖大叫,希望能喚來密室外的江逸塵。然而毓秀卻一把扣住連城,將她的嘴捂住,催促著孫合禮施以移魂術。孫合禮點點頭,走到連城麵前,用眼睛盯著連城。瞬間,他的雙眼中升起兩團碧綠的鬼火,在不斷旋轉著。連城盯著那兩束鬼火,隻覺得自己被吸入一個旋渦世界,漸漸沒了知覺。她眸中的光彩越來越淡,直至完全呆滯,人全無生機地站在密室之中,不能動也不能說話。毓秀此時才將手放開,舒了口氣道:“合禮,開始給連城抹殺一切自我意識吧!用換心香,我要操控她!”孫合禮看著毓秀,最後猶豫著:“這換心香對人體危害極大,你真的要堅持嗎?”毓秀全然無動於衷,隻堅持道:“開始吧!”孫合禮無奈地點了點頭,從懷裡掏出幾卷小布條,提醒道:“塞住鼻子,一會兒換心香點燃,萬萬不可聞這種香味。”毓秀點了點頭,便接了過來。孫合禮搖了搖頭,走到一隻銅爐前點燃換心香,並將香爐放在連城麵前。半刻之後,連城即被一團團青煙圍繞住,她的周身泛著股股煙氣,目中漸漸轉了顏色,開始眨眼睛。孫合禮望著連城,一句一句說得極慢極清晰:“你的仇人是富察恒泰,你一定要殺了他!在完成這一指令之前,你的身心都不能醒來。現在,我要開啟你失去的部分記憶,你和恒泰的所有記憶,都將改變成為仇恨的記憶,他就是你的仇人,你要報仇!”連城又眨了眨眼睛,眼前毓秀的一張臉慢慢變成了恒泰的。她開始在腦海中出現幻象,幻象中恒泰的臉開始扭曲,漸漸扭曲,直至劇烈扭曲。一刹那,連城猛地閉上眼,幻象慢慢消失。她再睜開眼,眼前恒泰的影像又變回了毓秀。連城幽幽地開口:“富察恒泰是我的仇人,我要殺了他!”毓秀鬆了一口氣,看向孫合禮,問道:“成了?”孫合禮滿頭大汗,隻點點頭:“成了!”毓秀又問:“這換心香的效力不能被解開的嗎?”孫合禮的手仍在顫抖,他以袖子擦著汗,緩緩道:“除非富察恒泰死在她麵前,否則換心香的效力就不可能被解開——除非……”“除非什麼?”孫合禮不無擔心地看向連城,輕言道:“除非她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心中有極深的真情湧現,又或許可以解開束縛。”毓秀冷冷嘲笑著:“世上哪有那麼多的真情?先把恒泰殺了再說吧!”說著,將連城一把推給孫合禮,讓他把她給外間的江逸塵送過去。孫合禮將連城帶出了密室,隻見江逸塵亟亟走來,一臉關切地隻凝著連城的臉。孫合禮將連城交到他手中,便退了出去。江逸塵在連城麵前愣了好久,似有些小心翼翼,不知第一句話該問她些什麼。倉皇間,他忙扶著連城坐在桌前,目光須臾不離她。“連城,你真的全部都回想起來了?”連城呆滯的目光已轉了幾分生機,她看著江逸塵,點頭笑了笑:“對啊!我都想起來了。你,不就是江逸塵嗎!”江逸塵大喜,忙握上她的手:“對!是我!那你過去的事情,你和我的事情,可還記得?”連城揉了揉腦袋,緩緩道:“有一點點模糊。我累了,哪裡會記得那麼清楚。”江逸塵略略覺得不是滋味,努嘴道:“記我,就記得模糊,記富察恒泰就記得清楚?”聞聽這個名字,連城猛地驚醒,睜大眼睛盯著他:“富察恒泰?當然清楚!他是我的仇人!我恨不得他死!”江逸塵一愣,不再說話。連城看著江逸塵,忽然嫵媚一笑,聲音輕柔道:“雖然模糊可我也記得你是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的,對不對?”江逸塵忙一點頭:“沒錯。連城,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連城麵色一冷,凜冽道了聲:“我要你幫我報仇,我要殺了富察恒泰!”江逸塵慢慢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連城,支支吾吾地問:“你要我幫你,殺……富察恒泰?你真的還是原來的連城嗎?”連城猛地站起身,如今她的眼中隻有仇恨:“我當然不是!原來的連城是個糊塗蟲。你麵前的我要報仇,我在他家受儘了委屈,他是個惡魔,是個渾蛋。他的罪行罄竹難書!”江逸塵點頭:“好!既然這是你的真心想法,我答應你,我一定幫你殺了富察恒泰。但是,富察恒泰詭計多端,要想殺他,也沒有那麼簡單。當然,報仇有很多種方法,殺人也有很多種殺法,不是每一種都需要動刀子的……更何況他還是當朝額駙,身邊又有公主,要想一刀殺了他,其實也不容易。”連城一急,忙拉上他的腕子:“那你教我,怎麼殺他才最痛快?”“當然是叫他無比痛苦,卻又連想死都不能夠,這樣報仇才算到家!隻是你一個人做這樣的事情,我不放心,我可以陪你一起去。”連城想了想,隻道:“你都說了他詭計多端,很多人都認識你,咱們又怎麼可能一起接近他?”“那還不容易……我讓玲瓏跟著你。”江逸塵冷笑了一聲,在她麵前刻意賣了個關子。連城眸中一虛,看著江逸塵:“玲瓏是誰?”連城帶著玲瓏回到將軍府,一入府門,便見白布蒙了滿園,府中上下俱是哭聲傳來。庭院裡下著雨,而醒黛無精打采地坐在門口,雨水澆濕了她半個身子,她卻全然無知覺。她懷中抱著的屍體,已經僵冷。醒黛抱著小格格的屍體,眼神呆滯,不知望著哪裡,口中喃喃自語著:“女兒,你睡著了嗎?額娘還沒給你唱搖籃曲呢,怎麼就睡了?是不是糖果吃多了?額娘怎麼跟你說來著?糖吃多了,會困,會睡得早,會聽不到額娘給你唱歌……”而恒泰,則坐在醒黛身旁,垂淚歎息著:“醒黛,把孩子給我吧,她沒睡,她走了。”“走了?去哪裡了?”醒黛怔怔地仰起頭,看著恒泰,眼裡一片空洞。恒泰雙目紅腫著,顫顫道:“去……天上了……”醒黛想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一行淚順著她的臉頰落下,她癡癡道:“我不要她去天上,我不要她撇下我!我到底怎麼了?我做了大壞事了,是不是?就連最後一點希望都不給我了!”一時間,恒泰淚如雨下。醒黛哭著哭著,漸漸看清楚了連城的身影,她遠遠指著連城便喊:“我的女兒走了。是因為你!因為你回來了!你總是帶來災難,你不該回來的!你是我們的禍害!”說著放下小格格就向連城衝去。連城被她一衝,向後倒退幾步,跌倒在地。恒泰一步而來,將連城護在了身後,扶著醒黛,苦苦勸慰道:“公主,公主我知道你難受,凶手死了,你若要找個人來恨,你就恨我吧,好不好?是我沒能把女兒救起來!我欠你的債,一輩子都還不起了。可你看看連城,你看看她的手,你當時也在場的,你忘了嗎?你是明白道理的,對不對?你看看她的手,她為了救小格格,一雙手都要廢了!醒黛,你看看我!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醒黛在恒泰的懷裡歇斯底裡地大哭起來:“你們都是壞人!你們一起害了我的孩子!我恨你們所有人!我恨你們所有人!”她的拳頭打在恒泰的背上,卻漸漸失去了力氣,虛弱地暈倒了。恒泰把醒黛抱起來,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連城,目光悲痛欲絕。一刹那,連城呆住了。眼前這個人便是他的仇人,她要殺了他。可是她的仇人不是他這樣的,他應該是凶狠殘暴,詭計多端的,但他不是這樣。心中矛盾的聲音凝聚成呼喊,不是這樣的,眼前的他一定不是真實的他。大雨仍在下,雨水打在連城的身上,將她整個人徹頭徹尾淋濕。一把油紙傘撐在了她的頭頂,身後是那個叫玲瓏的侍女走了過來。玲瓏,連城瞬間清醒過來,她是來複仇的,連玲瓏都是來幫助自己殺恒泰的。“怎麼?你看他可憐,不想報仇了嗎?”玲瓏幽幽問著她。“不!要報仇,現在就可以動手。”連城緩了一口氣,堅定道。玲瓏點點頭,微笑:“正是一個好時機。”雨,仍在不停地下。恒泰一個人走在院子中,步履緩慢,他不時地仰起頭看著漫天的雨,精神已經疲憊到了極點。突然,空曠的院子中傳來一聲童音。“阿瑪——”恒泰聞聲猛地轉頭,大喊著小格格,見四下無人,他便繞著院子轉,不見人影,卻又聽一聲“阿瑪”自院落裡飄來。恒泰便追著那聲音一路走,一路道:“女兒,女兒,是阿瑪對不住你,你出來見見阿瑪,讓阿瑪再抱抱你,阿瑪給你做了一張小弓,想要教你射箭……女兒,女兒——”耳邊那聲音越來越微弱,恒泰心底一急,忙想要追,但身體已經支持不住。一口鮮血噴出來,他身子一顫,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血沿著雨水一路流淌……模糊之中,他似又看見了小格格。小格格跑了過來,牽起他的腕子,嚷嚷著要阿瑪帶她出去玩。畫麵一閃,他似又看到月光下的郊外,百花爛漫,小格格跑在草原上,長草遮蓋了她的身影,他追著追著,卻再也找不到小格格,虛幻的世界中,又隻剩下他一個人。“不——”恒泰猛地喚了一聲,由夢中醒來,依稀發現自己正躺在連城的房裡,連城關切的神情出現在他的視線中。“恒泰,你覺得怎麼樣?”恒泰搖了搖頭,並不說話。連城一指身後的玲瓏:“府裡現在亂成一團,公主傷心欲絕,不理家事,就由我來照顧你——我的這個丫頭玲瓏,懂一點醫術,叫她幫你瞧瞧吧,或許會對你的身子有好處。”恒泰已無力再去應對,隻點了點頭以示同意。玲瓏上前,仔細瞧了瞧,又請了脈,將恒泰的手掖進被子裡,轉而便道:“其實大爺的病征在心,程度頗深,所以才會導致幻境重生,幻聽幻覺不斷,這樣對身子大有害處——若是吃點五石散,想來可以疏導內心的煩悶。”恒泰聞言,居然輕輕一笑:“你這姑娘,果然醫術粗淺。我隻問你,那心裡的病,怎麼能是草石藥材能夠醫得了的?”聞言,連城與玲瓏均是一愣,緊張得不知該如何應對。恒泰仍是苦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但我不怪你。因為這本來就是不治之症。我的弟弟、姨娘,還有我的女兒都是因我而死,這病怎麼能是你能治的?你隻給我開點藥來,讓我睡一會兒,讓我在夢裡見見女兒就好了。”連城聞言,便看著恒泰一點頭,對身後的玲瓏說:“既是如此,那就趕緊配來。”待玲瓏退下,連城坐在恒泰身邊,一隻手輕輕撫著他的額頭,柔聲道:“恒泰,你可不能垮下去啊!你是府裡所有人的依靠和指望。你要聽話,一會兒要好好服藥好好休息,不能作踐自己的身子啊!”恒泰黯然沉默,並不反對。連城便輕拍著他,陪著他一並沉默著。直到玲瓏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連城將那五石散接到手中,眸中閃爍,她咬了咬牙,轉而盯著恒泰,將碗遞過去:“來!恒泰,喝了它吧!喝了你就不這麼痛苦了。”恒泰依言張嘴,由著連城給他喂服下五石散。待喝儘最後一滴,恒泰疲憊地握住連城的手,緩緩閉眼:“若有來生,願你好好的,彆遇見這樣一個我。”話畢,他便漸漸失去了意識,人無力地向後倒去,砰一聲倒在床上,人事不省。燭火閃爍,窗外雨水長逝。醒黛跪在佛堂前,傷心欲絕,她守著小格格的那盞長生燈,已是守了整夜。窗外漸漸破曉,長雨散去,漏出一絲陽光,小格格的長生燈緩緩弱了下去。醒黛見狀,便雙手合十,誠心向佛祖禱祝:“醒黛自從嫁予富察恒泰,一生極苦,如今女兒也身遭不幸。我佛慈悲,原諒我極痛苦時的無心妄言,醒黛寧願相信她是給您掌燈的小童,請我佛度她去西方極樂世界,不入六道輪回,再不要在紅塵中受苦了。唉,可醒黛所受的苦,又如何能消逝?佛祖,能給我一個答案嗎?”佛祖無言,默然回應著她的期許。醒黛拭去最後一滴淚,將那微弱的長生燈送至佛案前,便欲轉身離開,但一扭身,卻見身旁不知何時也跪了一個人。而那人,又極為熟悉。依稀辨認著,醒黛恍然道:“啊!步青雲——步老板!”步青雲看著醒黛,也是一愣:“是你?”“是我!步老板,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步青雲將手中的香燃儘,站起身來道:“我是來上香的,順便一會兒去禪院的後院練練戲,這裡極清靜。你呢?你怎麼也來了?”醒黛被問到痛處,搖頭酸楚道:“我心裡難受,親人去世,命運波折,想求佛祖給我開示,指點我一條明路。”步青雲隻一點頭:“哦,可說是呢!我看你一臉的愁苦,若是一味這樣下去,自己難過傷身不說,連旁人看了,也得難過得掉淚啊。咱們今天碰上,也是佛緣。這樣吧,你隨我來後院,咱們一起唱上一唱,戲劇的世界裡,可以讓人忘記一切,所有的憂愁煩惱就都可以消解。”醒黛好奇著,隨了他步入後院,院中有花有草,有一處極為雅致的亭子。步青雲便立在亭子前,一麵踩著步點,哼唱起來,一麵又示意醒黛隨著他的步子走。醒黛隨著步青雲的指點,緩緩唱了起來,一張口即是:“瑤池領了聖母訓,回身取過酒一樽……”隻一句唱出,幻境叢生。醒黛隻覺得似從雲端飄落下無數的絲帶,而自己身輕如燕,開始漸漸上升,仿佛置身於縹緲的神話世界,有仙鶴銜著雲芝草飛來飛去,山上全是鹿在奔走。醒黛仿佛看到自己變成了真正的仙女,騰雲駕霧,隨心所欲。“霎時瓊漿都傾儘,願年年如此日,不老長生……”醒黛正在飄飄然之間,卻聽步青雲喚了一聲:“好!”這一聲,將她帶回了現實。她愣愣地站在亭子前,手中擺著方才的水袖姿勢,一時間,竟有幾分留戀方才的幻境。忽然步青雲讚了一聲:“好!不錯不錯,你唱得入神,唱得也是真好!”步青雲一步走來,誇獎著她。醒黛微微一笑,又想起自小格格死後,她已是好久不曾笑了,不由得點了點頭。她看著步青雲,真心問道:“果然唱戲可以排解心中的抑鬱,那步老板,我以後可以經常來和你學戲嗎?”三自小格格走後,恒泰每日由連城照顧,十二個時辰倒有八九個時辰是昏睡不醒的。消息傳入醒黛耳中,醒黛自覺奇怪,便帶著雲兒前來探望恒泰。才一推開連城的房門,就覺滿室黑暗,透不出一絲生機,滿屋子的湯藥味,更是刺鼻。恒泰便蜷曲在床榻內側,一臉的頹廢和緊張。見到醒黛,他目光閃爍著便撲了上來,連連告訴醒黛說:“公主,我告訴你!女兒沒死!我看到她了!她每天夜裡都會叫我,叫我阿瑪!阿瑪!公主,你聽見了嗎?對,是她!不對不對,她是鬼!是纏住我的鬼!啊!”原來這一段日子以來,恒泰就一直處於一種非正常的狀態中。醒黛不無痛心地皺了眉,溫聲安慰他說:“這世上哪會有什麼鬼,恒泰,你這是怎麼了?”“不!是真有鬼!”恒泰哆哆嗦嗦地扯緊醒黛的袖子,連連道,“好可怕的鬼!你抓不到她,但她可以來找你!”“恒泰,你瘋了嗎?”醒黛一把扶住恒泰,正欲開口,卻見連城端了湯藥從門外走了進來。“恒泰,來吃藥了!吃了藥就不怕了!”連城低著頭送上藥來,再一抬頭,見是醒黛,不無驚訝地跪下去行禮。醒黛望著連城手中的藥,問了聲:“這是什麼?”連城言語平靜:“這是給恒泰喝的鎮定的藥,否則恒泰每日連覺都睡不踏實,他都不敢閉眼。我這熬的是五石散,對恒泰的病情是有好處的。”話音未落,卻見恒泰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將衣服一把奪起,大喊大叫著:“來了,來了!女兒來了,我要去見她!”說著,赤著腳就跑了出去。連城見狀,便忙追了出去。醒黛方也要追,卻被那桌子上的湯藥引去了注意。她將那湯藥聞了聞,即遞給雲兒,要她送去太醫院瞧一瞧。對於連城,她始終不能放心,尤其見到恒泰這個模樣,她不得不防。醒黛轉身便要離開,一時間頓住了腳步,目光轉去身旁的大衣櫃。她想了想,躡手躡腳地打開櫃門,自己藏了進去。她想,這個世上,轉身間,絕不能有鬼,這裡麵必有蹊蹺,不如就讓她自己來會會這個“鬼”!醒黛在這衣櫃中等了半日,直至深夜,恒泰已和連城睡下。她透過衣櫃門的縫隙悉心打量著屋中的情況,窗外忽然有人影閃過,確有一個童音幽幽響了起來——“阿瑪,我在這兒啊!阿瑪,來陪我玩!”床上的恒泰突然被這聲音驚醒,翻身下床,披上衣服就跑了出去:“啊!是小格格!是小格格!你來了?你又來找阿瑪了?!”醒黛見狀,忙輕輕將衣櫃推開,從裡麵走了出來。聽窗外的聲音,似是有幾分像小格格的聲音,但聽聲音細細分辨又覺得不太像。她率先推門而出,連日裡京城都在下雨,而窗外房外的回廊上也沒有落下濕腳印。這著實神奇了些。既沒有多餘的腳印,又搜不見人,莫非真的鬨鬼了?醒黛剛轉身,迎麵就撞見了身後的恒泰。恒泰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你怎麼在這兒?”醒黛緊張道:“我……我還想問你呢!你這是怎麼了?”恒泰蒼白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噓!你知道嗎?女兒回來了,她回來了!我想,我就要看到她了!哈哈哈!我就要看到她了!”醒黛瞧著這般的恒泰,更覺恐怖,她猛地抱住他,試圖讓他平靜下來。眼淚順著他的脖子往下流,她輕輕附在他耳邊,一聲連著一聲:“恒泰,小格格不在了,這一切都是幻覺……”雲山禪院的後院,風來,細雨綿綿。長春亭前,醒黛持紙傘,甩著雲袖,口中隨著步青雲咿呀唱念。隻是今日,她有些魂不守舍,才念了兩句,便呆呆地愣住了,完全忘了口中的唱詞。步青雲見她這個樣子,不免一笑,索性收了油紙傘,陪著她走到亭中話一番家常。“你這是怎麼回事?今日一直心神不寧,魂不守舍的。”步青雲予她斟了一杯茶,推遞過去,“心有旁騖,又如何學得好戲?你還是休息休息好!”醒黛點點頭,心中卻始終壓抑不下那些疑惑,便問步青雲:“我心中的確是存了一個老大的疑團,你說,這世上真有鬼怪魂靈嗎?”步青雲一笑:“自然是沒有的。當然,信則有,不信則無,所謂疑心生暗鬼,又所謂半夜鬼敲門,這都是個人的心之所為,所以看到了各種幻象,就以為是見了鬼怪。其實世上是沒有的,至少我是沒有見過的。”“那為什麼寺廟還要大開法事,做水陸道場來超度亡魂?這不就是說有鬼嗎?”步青雲想了想,又道:“死者已矣,所謂超度,非為死人,乃是為了活著的眾人而已。”醒黛點了點頭:“步老板言之有理,可我還是不能理解,如果沒有鬼怪亡魂,那麼,怎麼會四周都沒有人說話,卻憑空多出來一個聲音呢?還是一個小孩子的聲音?”“莫非是有人在偽裝?”“大家都閉口不語,一個聲音就細細柔柔地飄了出來,很詭異的!”醒黛旋即搖了搖頭,覺得不像。便在前幾日,她見那聲音確實折磨恒泰,便也召集了全家人守在大廳,眾人無一人開口,卻仍聽見聲音無端端地飄了出來,實在詭秘。“是腹語。”步青雲沉思半晌,豁然開朗道,“你身在大戶人家,自然不會明白。想我步青雲自幼闖蕩江湖,世上的奇術伎倆見了不少,這種閉口能言的功夫,叫做腹語術。據說傳自波斯天竺一帶,本來隻不過是江湖賣藝者的小技,用木偶做說話的人,自己用腹語術發聲。當然,聲音聽起來有些滑稽。”醒黛愣愣地看著步青雲:“真的?”步青雲隻一點頭:“很粗淺的腹語我也會一點。腹語雖然不難,但若是武功高強的人加以真氣控製,說出來的聲音就能與口語無異。我知道經過嚴格訓練之後的腹語師,可以發出清晰的語音,甚至還可以用腹語來唱歌唱戲,這都是可能的。你所遇到的,自然就是腹語術了,不是鬼。而且發聲的人,還是個身具上乘武功的人。”“這種邪術有沒有破解的辦法?”醒黛亟亟問道。“自然是有的。這門功夫混合了內功,如果你的內功比他深厚,那麼自然就可以破解。”醒黛一歎氣,方才舒展的眉頭又蹙了起來:“我又沒練過功夫,這不等於沒說嗎?”“當然,還有一個簡單的方法,雖然不能破他的功夫,卻保證可以叫他原形畢露!”“如何?”“以內功使用腹語術之人,丹田之內最忌諱寒氣,而黃連與生石膏是極寒之藥,若是配上幾味輔佐,尋常人飲之無事,但若是腹語之人,則萬萬抵擋不住!”醒黛一聽,方醒悟而笑。自雲山禪院回到富察府,醒黛片刻不耽誤,將全府上下齊聚在前院之中,還準備了黃連和生石膏的湯藥。她將每碗湯藥分給大家,端坐在主位上,目光將眾人一掃,隻道近日去太醫院,聞聽最近京中疾病流行,所以開了一付防病的藥方,如今叫人熬好,一人一碗,全府之人都要喝下。待個個喝下,隻過半個時辰不到,便見人群中有一人已然痛得彎下了腰。醒黛一步走過去,端起那個人的臉,一看,見是玲瓏。“果然世上是沒有鬼的,你裝神弄鬼,意欲何為?快說!”醒黛恨恨地看向玲瓏,正欲命人將她拿下,卻見玲瓏捂著下腹猛然站起身,將醒黛推開,便徑直飛上了房簷,準備逃跑。一眾家奴見狀便提著棍棒追了出去。玲瓏自房簷上飛出府外,便往後山荒地跑去,一路去到山崖邊,身後已是懸崖峭壁。而醒黛隨著一眾家奴已然追了上來。醒黛看著山崖邊的玲瓏,料想她不敢跳,便道:“你快點過來,束手就擒,我或許還能饒你一命!”玲瓏隻往後退了半步,毫不退讓道:“誰要你賣好了?你若再上前一步,我就跳崖!”醒黛冷笑著:“行啊,都學會威脅我了!可你家公主是被人能威脅的人嗎?我偏就要上來,看你跳不跳崖!你要不跳,看我不推你下去!”說著,便上前一步,隻見玲瓏毫不猶豫地轉身一步,縱身跳下了山崖。山崖邊,風聲鶴唳。醒黛朝前一步,向下探去,隻見萬丈深淵,兩縱清寒,山崖下雲霧茫茫,霧氣越來越重,再看不到玲瓏的身影。待醒黛隨著眾人離開山崖,山崖下突然傳來一陣聲響,一條古藤掛落山崖之下,而玲瓏便攀住了那古藤,一步一步爬了上來。她剛一爬上山崖,喘了口粗氣,便一把撕下了臉上的麵皮,隻見那麵皮之下,赫然是江逸塵冷笑的臉。四清晨,天剛蒙蒙亮。連城一夜未睡,早早就醒來了,立在恒泰的榻前,凝著恒泰熟睡的樣子,腦海中卻在思索玲瓏的事。昨日玲瓏一事敗露,醒黛自也懷疑到了她,好在她及時將玲瓏之事與自己撇清關係,再又蒙恒泰替自己圓了話,才應付了醒黛。從前的計策,似乎行不通了。她心中又急又茫然,正想著,窗口一聲動靜,似有風來吹開了窗扇。連城披了衣,前去關窗,卻見江逸塵打扮成家奴模樣,正蹲在窗下,眼睛盯著連城。連城悄悄回去看了眼床上的恒泰,見他全無醒轉的跡象,便壓低了聲音問江逸塵:“你怎麼這樣鬼鬼祟祟的?”江逸塵悄然急道:“莫說我,先告訴你,事情已經揭穿了,公主會對你更加防範!如今這個女人,已經成為我們行動中最大的絆腳石,我們必須要鏟除掉這個女人。”“這倒是,她之前已經盤問過我了,被我糊弄了過去,好險啊!”江逸塵一點頭,堅定道:“所以,要提前動手了。”“她可是公主啊!你要怎麼辦?”江逸塵一笑,向著連城攤開了手,手掌心以墨寫了六個字——雲山禪,步青雲。連城不解,忙要問江逸塵,卻見他詭秘地衝她一笑道:“記得,借刀殺人!”待看著江逸塵走遠,連城扶著窗愣了半晌,再轉身,見床上的恒泰翻了個身,似要轉醒。連城幾步走過去,輕輕抬起了帷帳,迎著睡眼惺忪的恒泰便是一笑。她將他扶起來,為他穿衣係扣,突然手中一頓,似想到什麼似的,提議道:“恒泰,我見你這些日子都躺在家中,也沒出去走動走動,這樣身體可不好恢複。要不,我們出去散散心?”恒泰一手端過漱口水,聞言點了點頭:“我這幾日也覺得煩悶,出去走走也好。咱們去哪兒?”帷帳上映落了一記朝霞,連城便盯著那影綽,幽幽道:“最近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你的身體又不好,公主的情緒更是差勁,我總是擔心,所以想去雲山禪院進香,求佛祖保佑富察府一切平安。”“好!連城,虧你想得這般周到。我這就叫下人準備馬車,咱們用了早膳就去進香。”恒泰爽快一應,便將連城的手握在自己手裡,麵上笑色柔暖。連城被他盯得有些心虛,這些日子以來,無論是何事,都讓她覺得恒泰是真心待她好。而她,卻仍是在百般加害於他。“好。”連城輕輕應了聲,將頭微微低著,“恒泰,你對我真好!”恒泰一把將連城抱住,唇蹭向她的鬢邊,柔聲道:“你對我也好。這些日子多虧你照料,我的身體才能恢複。”連城目中一抖,默默地垂下眼皮,全無聲息。早膳後,馬車將連城和恒泰送入雲山禪院。連城記著江逸塵的提點,才一進入禪院,並不急著上香,而是攙扶著恒泰一路轉去後院。春光如線,嫋嫋微風暈染了陽光,後院的花園彆有一番動人的風景。連城扶著恒泰走在園中的回廊上,遠遠地,聽來戲聲婉轉,似有一男一女在唱《牡丹亭》。連城四下望去,果然見遠處那一方亭子裡,落著兩個人影。她的唇緩緩挑上一絲笑,連城將手一指亭子的方向,示意恒泰同看:“恒泰,你瞧,那好似是公主和步青雲,他們二人怎麼這樣親熱啊。”恒泰轉過目光,果然見亭中醒黛和步青雲二人相依偎著,口中咿咿呀呀地唱念著,似是唱得正濃。二人目光交織,情深意濃。恒泰幾步走上前去,駐步在亭子一側的回廊上,聲音飄向亭中:“公主,您這是怎麼回事?”亭中二人身影一頓,紛紛轉身望向回廊。步青雲一見是恒泰,奇怪了一聲:“恒大爺,您怎麼來了?”連城一步上前,冷冷看著二人,挑撥道:“恒大爺當然要來啊,因為在你旁邊,和你柔情蜜意的女人,就是當今的醒黛和碩公主,也就是恒大爺的妻子!”一言落下,醒黛和步青雲二人齊齊變色。隻見連城瞥了醒黛一眼,便繼續道:“我萬萬沒想到,你們二人竟然做出這樣敗壞門庭的事情。這,還牽扯了皇家的體麵,唉!”恒泰此時已皺緊了眉,揮手止住連城:“連城,不要再說了。如果真是這樣,他們兩人能在一起,也算是各得其所。公主是君,恒泰是臣,公主喜歡做什麼,我哪裡又管得了?再說,我自己立身就不正,又如何能夠要求彆人?”說著轉身欲走。醒黛一急,厲聲叫住了他:“恒泰!你能不能不要這樣一廂情願?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你就把自己的判斷強加給我?你這是大方嗎?是大度嗎?不!你是在給你和連城找一個合理的理由,這個理由可以讓我從此閉嘴,是不是?!”恒泰將臉一偏,閉上眼,抿嘴不語。“好!如果你真的這樣以為,那就這樣以為吧!我這就和步老板真正好上了!這樣你就開心了!”醒黛滿目是淚,伸手摟住了步青雲。恒泰隻覺得胸口悶痛,他退了一步,痛得弓起身子。步青雲被這場麵嚇壞了,兩膝猛地落地,向著恒泰跪下,不住地叩頭:“恒大爺,你聽我解釋,我和公主隻是唱曲啊!我和她是清白的!”連城睨了眼步青雲,冷冷笑道:“清白?誰能證明?!唱曲哪裡唱不成,非要到這深山野寺裡來?孤男寡女,真是好清白啊!”步青雲將頭一仰,不願屈服地道:“連姨娘,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們唱戲的,講究個環境,又有什麼不對?你這樣誣陷我和公主,是何道理?”“我可沒有誣陷,這都是事實啊!”連城刻意揚了聲音。恒泰終是忍無可忍,一把拉住連城,看也不看醒黛,怒吼一聲:“夠了!由他們去!”步青雲抿著嘴,看著連城,甫一冷笑:“連姨娘,我有證據,證明我和公主是清白的。”連城聞言瞥了她一眼,隻輕笑道:“任你舌燦蓮花,被我抓了正著,也沒有用。”“未必——”步青雲揚聲,手下迅速解開了自己的衣服,毫不避諱地朝著眾人展開兩襟,隻見那貼身的竟然是個兜肚。一瞬間,眾人皆呆愣住了。“你,是女人?”醒黛顫顫一聲,難以置信道。涼涼的風吹過步青雲的眼眸,她將兩襟再一合,係著文扣,羞澀出口:“我是個女兒身,自幼學戲,花旦出身。你們哪裡知道,我在戲台上才是真正的自己,到了台下,我就要反串,我要演男人。這些就不說了,連姨娘,你現在總算相信我和公主的清白了吧?”連城頓時啞口無言,退了半步,萬萬沒想到,步青雲還留了這張底牌。醒黛此時點點頭,迎著恒泰走了過去,她指著連城,一步步靠近恒泰,緩緩開口:“恒泰,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了連城今天的醜態了吧!這就是你愛慕信任的小茉莉?我們夫妻多年,我什麼也不想多說,但請你想一想,今天你為什麼會來這兒?這難道不是連城布的一個局嗎?她分明就是一個壞人,一個妖孽!當然,我知道,你依然不會相信,因為你太一廂情願了,你一直沉浸在對連城的幻想中。我隻問你一句,連城若真是一個妖孽,你也愛她嗎?”連城若真是一個妖孽,你也愛她嗎?這一聲,便撞入了恒泰的心底。恒泰一時垂下頭,沉默不語。醒黛猛閉上眼,一行冷淚迅速墜落,再睜眼時,她蒼涼而笑:“好好好,你就帶著這種毫無原則和所謂的愛,和她一起離開吧!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你更愚蠢的男人了。”她如今總算是明白了,他不是被宋連城給迷惑了,而是被自己的執念所強迫了。便是如此,任誰也幫不了他,隻能他自己好自為之。數載夫妻,終於走到了這個份上。醒黛最後看了一眼恒泰,決絕地拉著步青雲轉身離開。連城看著醒黛離去的身影,不由得挑了一抹淡笑,身側似有什麼沉了下去。她再一轉身,便見恒泰已癱軟在地,神色木然,不知望著何處。連城緩緩蹲下身,想要扶起恒泰,而恒泰卻甩開了她的手,一臉淡漠,臉色極為不好。連城一時心虛,咬牙對他道:“公主的事情,真是很意外。我弄錯了,可也是替你著急,你彆生我的氣啊!”恒泰緩緩抬起頭,轉向連城,淡淡地笑了笑。再移開視線,恒泰便望著亭前的那株鐵梧桐發呆,語聲輕淡:“你今天這樣有興致,帶我來這禪院,就是設局讓我捉奸的,是不是?”連城心中揪緊,忙要搖頭,卻聽恒泰又問了一聲——“如果事實果然如此,那麼連城你想要我怎麼做呢?要把公主趕出去嗎?”“不是的,恒泰,你聽我解釋……”恒泰一揮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連城啊,自從你回來,這個家就沒有一天安穩,誰都沒有過上開心的日子。”連城突然覺得心慌,不是因為恒泰懷疑自己,而是此刻,他分明是要趕她離開。恒泰再一閉上眼,推開連城意欲攙扶的手,自己扶著廊柱勉力站了起來,他一步步走向院門。門外此時已然停著一輛馬車,恒泰一把握住掛在馬頭的韁繩,狠狠握緊,目光望著遠方,苦澀道:“我也想過了,你是故意為之也好,你是被人要挾也好,你是愛我也好,不愛我也好,無論是真是假,我已經不想去深究。我累了,心好累。咱們的緣分也許已儘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連城已然愣住了,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車上,有現成的銀子,也有一些應用之物。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不要再回來了!聽見沒有?不要再回來了!”恒泰說著,再一轉身,將手中的韁繩塞到連城手裡,扭頭就走。“恒泰——恒泰——”連城望著他的背影,喚了兩聲,卻始終不見他回頭。連城不知所措地看著手中的韁繩,和這一車的財物,不知為何,心底突然抽疼了一下。五走入熟悉的密室,連城的目光便盯著曾經煎熬了她三年的液體池。如今液體池中已不再有千年寒冰,也沒有那黃色的藥花,和血一樣鮮妍的液體,隻剩一池寧靜清澈的湖水。毓秀徐徐步至她身後,隻瞧著她一副低落的模樣,便知她在富察府中恐怕是遇到了難事。連城望著池中倒映而出的自己的影子,背對身後的毓秀緩緩開口道:“如今恒泰將我趕了出來,怕是已經知道我要對他不利了。”毓秀聞言,猛地蹙眉,想來恒泰對連城的盛寵,實在不該是這樣。她略略低吟,待思路清明,即搖了搖頭,看著連城的側影道:“這事情隻怕另有文章。你想,如果富察恒泰真的已經得知了一切,那又何必讓公主走掉?”連城聞言身子一怔,張了張嘴,猶豫道:“兩個人應該留下一個才是,可如今卻是兩個都不留,那麼隻可能是他對我們的計劃依然一無所知。”毓秀亦點著頭,突然一擊掌,無限欣喜道:“我明白了!這個該死的富察恒泰已經是病入膏肓了!沒錯!如此大劑量地服用五石散,加之又有喪女之痛,夜夜鬨鬼,他的身子早就垮了!嗯,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所以也不想讓你們看著他死!”連城一臉驚訝,似不能相信一般,瞪大眼睛看著毓秀:“他要死了嗎?”“哈哈哈!對!要死了。我們的計劃快要成功了!”連城微微皺起了眉,再問:“那麼,我接下來要怎麼做?”“回去,回到他身邊,而後……”毓秀斂笑,紅唇微啟,“送他一步上西天!”連城目中一顫,咬唇問:“回去?怎麼回去?!恒泰已經把我趕出來了啊!”毓秀自然了解,隻笑道:“以恒泰的脾氣性格,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隻要你肯回去,說些溫言軟語,還怕他不乖乖地留你?另外,若是你不在他身邊,富察恒泰未必每日都會服用五石散,若是緩了緩藥性,隻怕未必會死。還是穩妥些,看著他死在眼前才最放心!”連城依言點了點頭。毓秀瞧著這般的連城,微微沉思了一番,目光中閃過一絲凜冽。許久,她似下定決心一般,開口向連城指示道:“對了!京城附近的山上,有片雲芝地,暗藏著沼澤的凶險,你把他領到那兒去,隻說是給他采雲芝補身,隻要他陷進沼澤,那就萬事大吉了!”“恒泰那麼精明,若是不上當,又該如何?”連城搖頭,似覺得有些不妥,如今她已然錯失一次機會,不能再讓恒泰起疑了。毓秀不動聲色道:“你同他一起去,你走在前麵,富察恒泰又豈有不跟著走進之理?”“我把他引進沼澤?我自己不也就陷死在裡麵了?”毓秀在液體池前轉了個身,由櫃子上取下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暗紅色的藥丸,給連城遞過去,笑道:“這個你且放心,我這兒有一種‘輕身丸’,服下之後,身輕如燕,能作鶴翔。你到時候服下這種藥丸,又有什麼沼澤可以陷住你?”連城狐疑地接過那藥丸,把弄在手中:“真有這樣的藥丸嗎?”毓秀忙點頭,急道:“我還能騙你不成?記住,服用後半個時辰內有效。見到雲芝沼澤,就趕緊服下,千萬不要自誤!”“是!我知道了!”這一下,連城全然相信了,將藥丸收在袖中,與毓秀道彆後,便徑直離開了密室。毓秀望著她的背影,笑容一絲絲轉為寒涼,待到身後孫合禮走上來時,她也不看他,隻將手裡的瓷瓶丟給了孫合禮。孫合禮方才聽到了她和連城的談話,卻也實在驚訝這世上還有所謂的輕身丸,不免想要研究一番。方倒出一粒藥丸,在鼻子前聞了聞,孫合禮的臉色霎時就變了。“這……這不就是普通的山楂丸嗎?”毓秀此時已經臨著桌案坐下,一手撫弄著衣袖上的花繡,淡淡地道:“沒錯,這就是山楂丸。這幾日我不消化,所以帶在身上了。”“啊!”孫合禮一把丟下那瓷瓶,亟亟轉至她身前,慌張地道,“如此說來,你是騙連城的?那她不就死定了!”毓秀平靜地抬眸,一點頭:“無所謂!要麼就是連城死,要麼就是富察恒泰死,要麼就是兩人一起死,反正無論怎樣,我都很高興!”孫合禮周身一緊,心中生出憤怒,盯緊毓秀,鄭重道:“毓秀,你苦心經營了這樣久,無非就是想要讓複仇變得不著痕跡,怕公主和皇家找麻煩,想殺恒泰殺得無形無跡。可你這樣做,之前的努力不就全白費了嗎?”毓秀依然滿目平靜,聳了聳肩,一臉的淡漠:“無所謂!事情進展不佳,就是因為我有太多顧忌。現在我要快刀斬亂麻!”“我明白了,現在你這樣,就是要連城死。”孫合禮眸中一虛,咬牙皺緊了眉,“你是覺得江逸塵心中隻有連城,所以你恨在心頭,想要殺連城解氣。”說到底,她仍是放不下江逸塵!毓秀一怒,拍著桌子站起來:“沒有!你胡說!”“我是不是胡說,你心裡最清楚。人可以騙所有人,唯獨騙不了自己,你明白嗎?”此言擲地有聲,孫合禮無奈而難過地歎了口氣,轉身便走。毓秀也沒有去追他,隻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想著孫合禮方才的那番話。莫非,是她連自己的心都摸不透?她的心中早已是抹不去江逸塵,所以,她才那樣恨不得連城一起死掉。周身顫抖,毓秀勉力鎮定了心神,落魄一笑。也罷,如今都已這步田地,心之所向為何,都已不是最重要的了。此夜,無風無雨,漆黑的夜空,月光依稀,星光亦淡薄。花園裡的大紅燈籠映著恒泰蒼白的臉,他披著裘衣,孤獨地坐在亭前的躺椅上,仰頭看著夜空,哀戚無聲。偌大的將軍府,似乎也不如從前熱鬨了,看不到小格格乖巧伶俐的身影,聽不到醒黛底氣十足的吩咐聲,便連柔順知心的連城,如今也不在身邊了。人,都走光了,隻剩他一人,乾乾淨淨,沒有一絲牽掛。想來,他這樣一個人,本該與富察家毫無關係,如今卻成為富察家最後一個人。蒼天戲人,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他幽幽地笑著,不無淒涼地一歎:“最可憐的,卻是公主和連城,還有我那可憐的女兒……事到如今,隻能下輩子再好好還你們的情了。”緩緩地,身旁走來一人,恒泰隻以為是為他添茶的家奴,便不作聲地將眼睛輕輕合上。“人生可貴,來生虛妄——我們這輩子都還沒有過完,又何必隻把希望寄托於來生?”直到這一聲自身側飄來,恒泰的身子猛然僵硬。這聲音,分明是連城的。一刹那,以為是幻覺,他不敢睜開眼睛,害怕一睜開,幻象便又要消失。“恒泰,你這又是何必呢?咱們好好把這輩子過好、過完,難道不好嗎?”連城此時已一手輕輕搭在了恒泰的肩頭,聲音輕柔。恒泰猛地覆上連城探來的手,刹那的溫軟讓他相信這並非幻象,他猛地睜開眼睛,不可思議地仰起頭,看向連城的臉。素白的荷花衣盞將她潔白的皮膚襯得更加清麗,長長的影子落在回廊上,無限美好。“連城!你……怎麼又回來了?”“你想要趕我出去,自己留在家裡慢慢等死?我告訴你,我才不乾呢!”恒泰恢複了鎮定,將手抽回,頭轉去一側,冷冷道:“說瘋話!你把我好端端的家攪到這般地步,還賴在我身邊不肯走!”連城堅定地一點頭,朗聲道:“我是你的人、你的鬼,你去哪裡,我就跟著你,一步,一步都不落下……”恒泰聞言,忽然發作,自腰間抄起寶劍,直指向連城,逼得她倒退了好幾步。他怒目盯著她,不留餘地道:“說得好聽,我的人?我的鬼?這麼癡情,證明給我看!”連城愣了愣,緩緩伸出手,以雙手握住恒泰的劍尖。一絲膽怯流曳心頭,她雖怕,卻已被逼到這種地步,隻得就勢而為。她哀哀地看著恒泰,聲音柔軟,卻斷斷續續的:“將軍,我這命你救了這麼多回,好,我……我如今還給你,我好更……更安心。”說著便以劍尖抵向胸口。恒泰咬牙切齒,卻無能為力,眼見連城真要自裁,臉色急變,手一鬆,叮當一聲,冷劍落地,迸發出清脆的聲響。“恒泰——”連城猛地撲了上去,緊緊抱住他。恒泰張了張嘴,麵上皆是冷淚,此刻卻不知該說什麼好。連城忙捂住了恒泰的嘴,不住地搖頭:“不要說,不要說,什麼都不要說——恒泰,你現在的身子實在是太虛弱了,必須得想個辦法調養調養,否則再這樣下去,我心中的那個英雄,就要成為一個廢人了!我聽說在京城附近的山上,有一片奇異的雲芝地,裡麵有很多珍稀的雲芝,咱們這就趕過去,采上一些。我想試一試,也許會對你的身體有好處。”恒泰看著連城,雖已知道自己藥石無救,卻仍是點了點頭,答應道:“我聽你的就是。”轉日,待天一亮,連城便驅車載著恒泰前來那傳言中的雲芝地。那地方坐落在城郊的一片深林之中,樹木遮天蔽日,長年不見陽光,樹林中生長著各類珍稀草藥,能有一大片雲芝生長,亦不是奇怪之事。連城扶著恒泰一步步走入深林,才走沒多遠,便看到一大片的雲芝生長在沼澤地中。連城想這應該便是毓秀提到的雲芝地了,便將手一指,喚著恒泰:“你瞧!這裡就是了!”“果然好多雲芝!”恒泰點了點頭,便四下打探著所處之地。連城一點頭,急忙道:“對啊,我沒騙你吧!走!我帶你去采!”衣袖卻被恒泰一把牽住。恒泰一臉慎重地望著這片沼澤地,半晌開口道:“這片雲芝地看似平穩,但隻要仔細瞧瞧,便會發現,整個地麵會有輕微的浮動,就好像呼吸一樣,而且這個地方的溫度比其他地方要高。連城,咱們可不能貿然進去啊!隻怕有些危險。”連城見恒泰果然犯疑,無奈隻得靠自己親身引他上鉤。她一偏頭,悄悄從懷中掏出毓秀給她的藥丸,趁著恒泰未注意便吞進口中。待過了半刻,她似覺得藥效已起。“放心,很多人都采了的,你瞧我去采,一定沒事的。”說著便往前跑去,恒泰也著急地追在她的身後。連城一腳踏上了沼澤地,回頭朝著恒泰一笑:“沒事,你看我……”話音未落,隻覺得腳下一股強大的引力吸著她的兩條腿,緊接著,整個人也迅速陷入。“連城,彆動,我來救你!”恒泰飛身上前,拉住連城的手。一拉之下,雖然緩了緩連城下陷的速度,但恒泰也因此陷入了沼澤中。“啊!怎麼辦?怎麼辦?”連城拚力掙紮著,完全沒有感覺到輕身丸的效力,隻覺得整個人還在不斷地下沉,下一刻,恐怕連腦袋也要沒入沼澤中。“彆急,連城!彆動!這是沼澤,越動,下陷得就越快!”“那怎麼辦,咱們要死在這裡了嗎?”“連城,抓緊我!不要放手!”恒泰喚了一聲,同時將另一隻手伸入沼澤,解下了連城的腰帶,在沼澤中摸了好一會兒,終於將沾滿泥漿的腰帶筆直地甩出,死死纏住了旁邊的馬車。滿是泥漿的手再拔下連城的一根簪子,奮力射出,一簪子紮在了馬的後臀上。馬受驚,開始瘋狂地奔跑,拉動起馬車。巨大的拉力,將他二人一起拉出了沼澤地。身體脫離沼澤的那一刻,連城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很多影像,她看到了恒泰,看到了自己,還看到了好些人。恒泰飛身從王胡子手中救出她,恒泰從百樂和江逸塵手中救出她,恒泰從墳地中救出她……連城突然覺得頭痛,頭越痛,那些影像便越是混亂,最終纏繞在一起,皆是恒泰救她的場麵。為什麼?為什麼他要救她?總是在救她!腦中鑽痛,她閉上眼,昏了過去。最後的一絲意識間,她聽到恒泰在她身邊大口喘著粗氣,那聲音也漸漸飄遠——“連城,你好不安生,差點小命又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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