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暖風飄散在禦花園中,晨鐘響聲由東首漸漸傳來,這一年,又逢了春日的好時節。風來滿園,花海如雲浪層疊翻湧,隨風撲來一葉花蕾在裙間,醒黛靜靜地將它撿起。這花開還有千日紅,可她卻覺得,人好似一日較一日絕望。一時間,對花苦笑,裙下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垂下手,溫憐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女兒,將花遞到她粉嫩柔軟的小手中。小格格如今還在蹣跚學步,腳下一深一淺,一手握著花,一手緊緊捏著額娘的衣角。隻覺這禦花園中的風大了,醒黛差了身後的宮人將小格格抱回殿中休憩。“小格格轉眼間,都三歲了。”皇後望著小格格的身影,在醒黛身側歎了一聲。醒黛點了點頭。一晃三年多了,時間如流水,白駒過隙。三年多來,她本以為是一場開始,卻仿若落入預先的結局中,如若沒有小格格,恐怕至今活在人世間,亦是一種煎熬。皇後看了一眼醒黛,見她不知凝著何處愣神,便揚了聲:“最近你府上諸事如何?”“皇額娘放心,將軍府裡一切井然有序。”醒黛強撐一笑,已是習慣了多年來的強顏歡笑。皇後看著醒黛,心下了然,不由得搖了搖頭:“你瞞得了旁人,怎麼能瞞得過我?”花海翻搖,一簌簌撲滿衣間,垂手便是一束束香花,醒黛落寞地垂下了頭,靜靜凝著滿手鮮妍。皇後哀憐的聲音自風中飄來,不無憂傷心憐——“你看你這眼睛,哭也哭了無數回,又哪裡是稱心如意的樣子?本宮早就和你說過,當初何必非要趕走那個連城?一個屋簷下,地方大得很,乾嗎不和睦相處?如今這人被你趕走了,連帶著恒泰的心也隨著去了,這又有什麼好?遠的不說,本宮和你額娘如今就還處得很好,這不也是一個例子嗎?”醒黛聞聲,隻輕輕問道:“我聽說我額娘的病一天好似一天,皇阿瑪還時常去探望。皇額娘看在眼中,難道不會心有不平嗎?”風穿過樹梢枝頭,沙沙作響,皇後隻一笑,豁然道:“皇上心中始終有你額娘,我攔住擋著又有何用?該想著還是想著,攔不住的。所以我索性成全了他們,你皇阿瑪知道我的用心,卻也暗暗感激,這幾年來從沒有冷落過我,這樣豈不是很好?”她的後位始終穩如泰山,她的家族亦是繁榮不斷,而她的丈夫,也給了她該有的垂憐。身為一國之母,她有的已然很多,要的也得到了,便該知足,知道珍惜。隻可惜,麵前的醒黛似乎遲遲不能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皇額娘說得是,可惜現在為時已晚。”醒黛望著皇後,不無動容,麵上苦笑仍是釀著一絲無奈,“宋連城走也走了,總好過我看著他們倆在一起,心中難受。恒泰已經是這樣子了,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如今的日子雖然難過些,但也隻求平平安安。”然如今隻有一樣,始終讓她無法放心。連日來,恒泰鐘情於尋覓各種薩滿法師的幻術,深深留戀攝心術所織造的幻景不能脫身。然而這些,她壓在心底,始終不能與外人道。如今,看著皇後,醒黛便隻能開口:“我隻擔心,恒泰最近萎靡不振,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皇後點了點頭:“最近國事隆盛,四海太平,軍營本也無事,無事不勤,也難怪恒泰會閒出病來。咱們何不給他張羅點事情去做呢?”如果恒泰能忙起來,人在軍營,便可以脫離幻術。醒黛幾分歡喜,隻待皇後說下去。皇後一手撫去麵前的芍藥枝葉,想了想,緩緩道:“昨兒個皇上還說,蒙古這幾日會派一隊使者前來朝貢,這事情倒是不難,隻是各種應酬禮儀多些。這事情恒泰肯定應付得來,說不定忙上一陣子,對他多少有些好處。”築夢所,是織造夢境封鎖心靈的一處地方。屋中的窗子已由黑幔全然遮擋,透不出一絲陽光。一室幽暗,燃燒著氣味獨特的藏香,詭秘的氣息縈繞四周。這室中無風,兩側燈燭卻詭異地顫抖著。四麵冷牆鑄有金漆雕龍,龍嘴含珠,吐出團團白霧,飄浮在空中。冷煙浮蕩,白霧繚繞,燭火亂竄,這一切,都似乎在織造一個夢幻的國度。一縷迷魂的香氣撲入鼻尖,恒泰漸漸清醒,已由方才的夢中轉醒。剛剛那個夢,一片漆黑,他在夢中無數次地呼喚,卻什麼也看不見,聽不到。轉醒時,人已疲憊憔悴,渾然無力。他撐起兩臂,由軟榻上緩緩坐起來,看著由黑暗中走近的薩滿法師:“人們都說你能實現一切願望,這是真的嗎?”薩滿法師向他行了一禮,揚了笑:“隻要你想,有什麼不能實現的?隻是你願望的實現地點,在另一個國度……”另一個國度?這個薩滿法師,倒是與之前的那些不一樣,那些人都是在為自己催眠織造夢境,那些夢境有的虛幻,有的真實,可是沒有一個能讓他看到心中所思之人,不能讓自己真實地感受到她的溫度。然而,麵前的這位薩滿法師,卻說要自己前去另一個國度。恒泰略顯好奇的目光轉向他,又聽薩滿法師向他解釋道:“在夢幻的國度,混沌的世界之中,在那裡,你的一切願望都可以實現。隻需要按照我的引導,你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薩滿法師隨手施展了法術,隻見一杯顏色混濁的茶落在恒泰身側的案幾上,薩滿法師手指著那杯茶,將聲音一低:“喝了它,然後問問你自己,你想要什麼?”恒泰將茶一飲而儘,喃喃出聲:“我不想讓相思的痛苦困擾著我,我心裡想著一個姑娘,她……”“噓!不要說!不要讓迷茫困擾著你。”薩滿法師製止了恒泰,聲音漸漸放緩,“心中想著你的企圖,我來幫你實現這個夢幻。在那個世界裡,時間也好,空間也罷,都由你一個人掌控,你想見的人會出現,然後你會快樂得不想回來……”薩滿法師的眼中有一種旋渦般的力量,恒泰的意識開始虛化,眼皮也開始慢慢垂下來,隻覺得潛意識中有一個人在推動著自己站起來——“慢慢起來,慢慢移動你的腳步,往前走……”恒泰便隨著這聲音慢慢站起,往前走去,他看到麵前有一座龍頭形的月洞門。月洞門緩緩打開,巨龍哢哢張開了大口,自巨龍口望進去,又看到一處暖室。室中有床,床邊有一株精巧的金魚樹,金魚樹由無數個小小的水晶球掛滿,每個水晶球中,仿佛都有金魚在遊動。再聽見一聲,自遠處緩緩傳入耳中,又仿佛由心底而發。“前麵的月洞門裡,有一棵好大好大的金魚樹,樹下有一張鋪著裘皮的臥榻,很柔軟很舒服,你躺在上麵,可以忘卻一切煩惱……困了,你就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這是通往夢幻國度的道路……”恒泰走到臥榻前,躺了下去。金魚樹的樹枝正垂在額頂,不是薩滿法師說的很大很大的金魚樹,而隻是一棵小樹。迷離的目光望向金魚樹,這樹很矮,從枝條上懸掛著的水晶球中可以看到金魚的遊動,一條兩條三條……恒泰的意識漸漸模糊,眼睛掙紮著,終還是緩緩閉上了。合閉眼眸的瞬間,似進入一片虛無的黑暗,漆黑無比,空寂無比,卻還隱隱回蕩著薩滿法師的聲音——“思念一個人,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夢境,都同樣不可自拔……”在黑暗中掙紮了許久,沉重如山的眼皮忽而不再疲憊,恒泰輕而易舉地睜開了眼,觸目所見的已是另外一個世界,好似身處另一個縹緲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已入夜深,舉目可見漫天的繁星閃爍,所見之物,都好像是輕飄飄地落在半空中。恒泰動了動身子,感覺到自己的身子一時變得極輕,好像自己竟可以飛起來。目光轉了轉,漸漸看清這個世界的正中央,聳立著那棵好大好大的金魚樹。與他之前在穿過月洞門躺在臥榻上看到的那棵小樹不一樣,如今眼前,本是一棵小的金魚樹,已高高聳立而起,頂天立地,向下,蔓延到極深極幽暗的地底,向上,升到天頂的儘頭。樹乾樹枝四下延伸,每根樹枝上都有著一個晶瑩透明的水晶球,每一顆水晶球中,都可清晰地看到忽閃著紅色大眼睛的金魚在裡麵遊來遊去,搖曳生姿。恒泰一時看呆了,探手撫上一個水晶球,凝著那之中的金魚,問道:“這裡就是夢幻國度嗎?這兒有連城嗎?連城在哪兒?”四下間尋找,始終不見連城的蹤跡,無法按捺的思念此時已然迸發,化作無窮無儘的悲傷和焦急。不論是現實,還是法師們織造的無數個夢中,便是連現在,進入了夢幻國度,都不曾相見的連城,到底在何方?“連城!連城!你在哪裡?為什麼不與我相見?”恒泰仰起頭,對著漫天繁星嘶吼。遙遠的天邊都回蕩著“與我相見……與我相見……”一聲連著一聲,繚繞在星辰點點的夜空中,繚繞在晶瑩閃爍的金魚樹之間。突然,一道光嗖地落在樹梢頂端的一根樹枝上,在光與樹枝的結合處,一位白衣女子扶著樹枝翩翩坐落其中。她的衣袖上有繁星閃爍,她的裙間散發著水晶的光芒,她輕輕搖擺著雙腿,那水晶球中的金魚便隨著她雙腿搖擺的節奏不住地遊弋轉動,長長的頭發垂在腰間,被一絲風散開。恒泰終於看清楚了她的臉,那樣朦朧的笑容,那樣甜美的眸光,是連城!“連城!連城!是你嗎?”恒泰欣喜若狂地向上揮舞著雙臂,試圖引來她的視線。樹上的女子,看著他,發出一連串的笑聲,扶著樹梢的手轉而向著他揮了揮。“恒泰!上來啊!你快上來啊!”一聲,由樹上飄落,聲音很是縹緲空靈。“連城!連城!你終於回來了!你知不道,我有多麼想你!”恒泰的聲音飄向空中,便覺得自己要隨著空氣飛起來,飛上樹梢,飛到連城坐著的地方。“我也想你,來啊!恒泰!”又一聲,更是清晰真實。恒泰踩著一根樹枝,輕飄飄地躍向另一根樹枝,反複跳躍著,朝著連城的方向爬去。隻見樹枝頂上的連城依舊在笑,不住地喚自己:“來啊!快上來啊!恒泰!”這就要到了。恒泰心中激動,繼續往上爬,眼看連城離自己越來越近。刹那間,一記白光自天邊顯現,天搖地動。金魚樹在劇烈地晃動,一個個水晶球瞬間掉了下來,遊動的金魚也在水晶球碎裂的那一刻消失了蹤影。巨大的震動中,恒泰已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方向,身子越來越沉,跟著樹枝急速下跌著,手仍是探向連城的方向。而連城的身影卻在視線中一絲一絲遙遠。一記白光自天邊閃爍,似乎要撕裂夜空,天地之間,他看到醒黛巨大的身影正在用力搖晃那棵金魚樹,樹上的水晶球不斷墜落,所有的金魚都碎在了半空之中。連城的影子,也在逐漸透明,漸漸地,消失殆儘。“不!連城——”恒泰絕望的一聲,回蕩著。一切隨之混亂,天旋地轉間,被撕裂的夜空消失了,漫天繁星消散,金魚樹碎裂,整個夢幻世界的影像終歸於最原始的虛無——無儘而原始的黑暗。“恒泰,你醒醒!你醒醒啊!”一聲,時遠時近。恒泰緩緩睜開了眼睛,疲憊地盯著熟悉的房頂,垂眸間看到熟悉的醒黛。築夢所內已是一片狼藉,作法的器具全部被砸被毀,滿室的神秘氛圍被一掃而光。“恒泰!你怎麼可以每天都活在這種地方!你知道不知道攝魂術是個大騙局?”醒黛一步走來,身後跟著抱著小格格的雲兒。恒泰不動聲色,仍似還未從夢中回過神來。“他是個騙子!是騙子!”醒黛一指跪在地上的薩滿法師,另一手撫上恒泰滿是虛汗的額頭,“你知道嗎!他給你用藥,讓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天到晚精神恍惚,分不清醒著還是做夢!你這樣下去,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恒泰呆呆地望著醒黛,氣力虛弱地問:“公主,軍營有事嗎?”醒黛一愣,搖了頭:“沒啊!”恒泰又問:“那麼,府裡出亂子了?女兒生病了?”醒黛再一搖頭:“沒有,一切都好。”恒泰聞言,緩緩閉上眼睛,淡漠地道:“既然一切都好,我怎麼就不能在這裡?”“難道隻有發生事情,你才會回家?難道隻要什麼事情都沒有,我就連你的麵也見不到?”醒黛心中一急,出聲逼問,“孩子都三歲了,你幾時關心過關愛過?你是男人,你是一家之主,你怎麼能夠總是這樣醉生夢死,毫無生機?你這算是什麼丈夫,又算是什麼父親?”恒泰仍是一臉消沉。醒黛見他仍舊一臉無動於衷的模樣,心中便更氣,自雲兒懷中抱過小格格,上前將小格格遞入恒泰懷中,恨恨道:“女兒是你的,你自己帶!”說罷,領著雲兒離開了築夢所。落入恒泰懷中的小格格,似受到了驚嚇,開始哇哇大哭,嬌嫩的小臉蛋一時哭得通紅,淚水縱橫。恒泰抱著小格格,不知該如何哄好她,便隻能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一邊用手抹去她的眼淚,一麵輕柔地歎問了聲:“孩子,你痛嗎?”小格格隻不停地哭,沒有回應。“真好。”恒泰苦笑,搖頭皺起了眉,“你痛的時候,還可以哭出來,而阿瑪呢?阿瑪痛的時候,又到哪裡去哭?”抱著小格格,恒泰閉上了眼睛,似還在回憶方才那個夢,就差那麼一點點,就差那麼一點點,他便要握住她了,連城。一時間,情緒再難壓抑,恒泰失聲痛哭出聲:“連城!你到底在哪裡?你到底在哪裡啊!”築夢所中一片淒涼,寂寞吞噬人心。恒泰將頭重重仰到後榻上,抱著懷中的小格格,哭聲交纏,一聲痛過一聲。二驛館院內,恒泰著一襲頂戴袍服,攜一眾朝廷官員等候蒙古使者。待蒙古侍從簇擁著使者由二樓緩緩走下時,恒泰已由眾人之中走向前首。待一仰頭,目光觸及那正款款步來的蒙古使者,不由得吃了一驚,是江逸塵。隻見如今的江逸塵,已著了蒙古人的衣裝,留長了胡子,儼然一個蒙古人的模樣。三年未見,本以為死於小鏡湖的江逸塵,竟是又出現在了自己麵前,並冠上了蒙古使者之名。“彆來無恙。”不等恒泰反應過來,江逸塵已步至他眼前,輕落了一聲,即扭身向身後的隨從吩咐道,“你們速速將進獻給大清皇帝的貢品,交由這些大人們驗看。”蒙古諸侍從隨聲行了禮便退下。恒泰亦點點頭,招呼了手下隨蒙古侍從前去驗看。待兩方之人皆被差遣散去,院子裡,便隻有恒泰和江逸塵立於其中,相對而望。沉默,橫貫於二人之間。那些不堪提及的過往,終究伴著三年的時光,化作封存的記憶,和經久的沉默。“你一定很好奇,我怎麼就死而複生,成了蒙古使者了。”江逸塵首先移開目光,看向滿院芬芳,斜落的陽光照在他的右頰,映出那一記早已愈合卻始終不能消退的傷疤。“其實沒有那麼複雜,我江逸塵福大命大,炸藥也炸不死我,自京城一路西行北上,想走得越遠越好。就這樣一直走到了草原,走到了蒙古,在機緣巧合之下,我救下了蒙古的小王子,又擊狼斃虎,顯露了一手功夫。蒙古人最敬英豪,大汗見我功夫不錯,便留下我來,要我教他那些小王子們練武。”但想起那般生死艱難的過往,江逸塵勉強撐起一絲笑容。他曾經也想過,隻要走得足夠遠,思念也就會一分分淡下來,可惜,那似烈火一般的思念,燃燒了三年,燃燒了萬裡,卻越來越濃,越來越烈,甚至比之從前的思念,更為深刻!恒泰的目光由他臉上的傷疤移開,仍是沉默。思念之為物,曆久彌新,越沉越濃,江逸塵如此,而自己,又何嘗不是這般以思念為病。江逸塵望著恒泰,須臾不動:“從草原走到京城,要走三個月,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做使者,萬裡前來進貢獻禮?”恒泰看著江逸塵,欲言又止。“你怎麼會不知道呢?”江逸塵點點頭,一笑,“我就想見見連城,哪怕隻是一麵、一眼,也好!其實一年之前,我就曾偷偷潛回過京城,大雪紛飛,我在你府門口等待了三天三夜,隻為見連城一麵,可惜連城從來沒有出現過。”但想起那連日來,大雪幾欲要淹沒整個紫禁城,三天三夜,雪沒過了他的腳踝,他望著富察府上的人來人往,一行一動,卻沒有一個人是連城。漫天的雪花,和他的心一般孤獨,然而雪尚有天地萬物的接應,他的心,自此卻再無處可著落。“後來,我才知道,你竟然為了留住公主,把連城趕出了府!這些也不說了,可是這一年來,我哪裡也找不到她!我現在隻想問你一句,她到底去了哪裡?”無力為自己辯駁,更無力為當年解釋,恒泰隻淡淡地搖頭,聲音輕飄飄的:“她去了哪裡,這不關你的事情。”但見他如此平靜,江逸塵心底更恨,握緊了拳頭,怒道:“我告訴你,我可以放手,讓連城幸福,但這個前提是她快活,她樂意,她不受委屈!我不允許彆人傷害她——如果你給不了她要的幸福,你就給我放手!不愛她,就放了她,彆讓她在你的陰影下悲傷徘徊!”恒泰淡淡地看著這般激動的江逸塵,舊往因他而起的嫉恨波瀾,再難起一分。他如今,便隻冷冷看著江逸塵,道:“可惜,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我也和你一樣想念著她。”江逸塵冷瞧恒泰:“三日之內,你要給我找到連城的下落——你給不了她要的幸福,那麼至少學著大度一點,讓彆人給她幸福!否則,彆怪我!我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恒泰驀然轉身,無聲而去,仿若江逸塵所說一切皆與自己無關。隻他麵上再是平靜,也已難抵心中排山倒海的痛楚。他停住一步,遙遙望著碧藍如洗的天空,悲從中來,愣愣地問一聲——“連城啊,你到底在哪裡?”自驛站回到府中,恒泰愣愣地坐在書房,坐了整個下午。隻凝著窗口的方向,心中空洞。他時而這樣,在書房一坐便是整日,不言不語,不吃不喝,府中再是熱鬨,也激不起他一絲的情緒起伏。醒黛遠遠站在書房外,端看著恒泰許久,隻待落日西垂,恒泰似有所動靜了,她才悄聲走到他身前,見恒泰似全沒發現她的身影,坐在椅子上隻顧著發呆。醒黛將熱帕子遞了過去,殷勤地道:“來!擦擦臉!今日見使者,順利不順利?”恒泰呆呆地接過帕子,放在手中,也不抹臉,隻胡亂點了點頭。“你也莫要緊張。”醒黛隻覺得是他接待蒙古使者遇到了不快之事,便撐起笑,安撫他道,“這種事情也好處理,蒙古與我大清交情最深,咱們好幾朝的皇後,可都是出自蒙古,算起來也是累世的姻親,這都不能叫做國事,其實不過就是家事而已。隻要跟著那些禮儀官,把過場順下來,那都是極容易的。來,先喝幾口香茶。”恒泰目光落向她,突然張口:“我今天見到了江逸塵。”醒黛端著茶,一時愣住。恒泰緩緩道:“他,就是蒙古派來的使者。”醒黛連忙放下手中的茶盞,摻了一絲緊張道:“怎麼會是他?他來做什麼?”恒泰幽幽閉上了眼睛,聲音極弱:“他質問我連城去了哪裡,可是,我不知道。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她一丁半點的消息,雖然我也曾派人打探過她的去向,但都是無功而返,慢慢地,我告訴自己再不要去想了。但今日江逸塵突然發問,且加之各種危險……”說著,突然猛睜開雙眼,一臉急切,又飽含期待地望著醒黛,“公主,你知不知道連城的下落?”一言,問得醒黛又是心虛又是心疼,不由得轉為憤怒,猛地退了半步:“連城,怎麼總是連城?你也是連城,他也是連城,難道這個連城不在了,你們就要掀翻天不成?”“公主,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話音未落,隔壁忽然傳來小格格的哭聲,伴隨著一聲淒厲的尖叫。恒泰與醒黛亟亟變色,來不及反應,忙一前一後衝去隔壁小格格的房中。迎目所見,小格格的搖籃周圍,齊齊釘著一圈鋼鏢,距離小格格隻差毫厘。奶娘兀自尖叫著,顫抖在側,驚魂未定,小格格亦隨著尖叫哭鬨不止。“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守衛都到哪兒去了!”醒黛雙腿發軟,忍不住問屋中侍女。恒泰拔出一枚鋼鏢掂了掂,又瞧了瞧,眸中一虛,斷然道:“是江逸塵!”“為什麼?”醒黛衝上來,搶過那鋼鏢,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威脅我。”恒泰握緊了拳,將所有的鋼鏢一一拔掉,沉沉道,“假如我不告訴他連城的下落,他就要開始對我的家人下手了,先是我女兒,然後也許會是你。”“他敢!”醒黛大怒,“這個江逸塵真是膽大妄為,我這就進宮,叫皇阿瑪砍了他的腦袋!”恒泰一把將作勢轉身就要走的醒黛拉住,鎮定地搖了搖頭:“少安毋躁!咱們現在還不能動他。”雖然如今手中有鋼鏢為證,但實在沒有更確鑿的證據證明這就是江逸塵下的手。再者,與江逸塵幾次交手,他已心知其人陰險狡詐,實在難纏。而他如今的身份,又是蒙古國的使者,倘若稍有處理不當,必然有損兩國邦交,這後果,他們也是承擔不起的!醒黛已是來不及思慮周全,心急火燎道:“那怎麼辦!我們難道就什麼都不做,任他陷害嗎?”說著又一愣,狐疑地看向恒泰,“不對!你!你莫不是和江逸塵聯合起來,想要拿這個來威脅我?你們的目的分明就是要查出連城的下落!”恒泰甩下滿手鋼鏢,同是心焦:“你怎麼能懷疑我?難道我不在乎女兒嗎?”“你什麼時候在乎過女兒?你滿腦子都是連城!”醒黛說得一委屈,便要落下淚來。恒泰隻扶著她的雙肩,安慰一聲:“我有辦法!你放心,我不會讓咱們的女兒有事的!”說罷,他抱起小格格,不顧醒黛的阻攔,離開了將軍府。經侍者傳喚,江逸塵自驛站二樓走下,便看到恒泰抱著小格格站在驛站的院落中。恒泰尚是穿的便服,而小格格也是穿著單薄的室中暖衣,可見這一對父子是匆忙而來,未做過多準備。江逸塵抱拳施禮,便揚笑看著恒泰:“這不是富察將軍嗎?這麼快又相見了,有何指教?”恒泰抱著小格格走上前去,朗聲道:“我的女兒如今已經三歲,正是學語的好時節。大清與蒙古素來交好,小女自然要學學蒙古語才是。既然尊使遠道而來,這正是絕好的機會,我稍後自會上奏朝廷,請尊使在我大清的這些日子裡,教授小女蒙古語,並且照顧小女。”江逸塵麵上一愣,來不及反應,已聽恒泰又道:“想來尊使為了兩國之友好,必不會推辭。”話音未落,恒泰便將小格格往江逸塵手中一遞,並無打算收回手的意思。江逸塵無奈,隻好一把接住小格格。恒泰摸了摸小格格的臉,低聲溫顏道:“你江伯伯武功高強,定然會保護得力,乖女兒,你自然毫發無損啦!若是你有事,他又怎吃罪得起呢!”江逸塵麵上一陣扭曲,咬牙間,隻得將情緒吞下。恒泰再直起身子,睨著江逸塵哈哈大笑:“好!小女就托付給尊使了,在下這就入宮見皇上去。”說著,轉身揚長而去。江逸塵抱著小格格,皺眉間,卻見懷中小人嘟著粉嫩的小嘴咯咯地望著自己笑,儼然讓他這個七尺男兒有些不知所措。“置之死地而後生,越危險的地方反而越安全,這一手棋,似乎又比你要高明不少呢!逸塵,怎麼樣?要不要我幫你忙,給你扳回一局呢?”一聲自身後襲來,江逸塵轉身訝異地看著不知從何處迎上來的百樂,不無奇特地盯著她。百樂仍是笑看著他,揚了揚眉:“怎麼?不相信?你瞧,你總是小看我,這些年和你在一起,耳濡目染,我也得到些學問和手段的。”絢麗的芍藥花,映紅了百樂的一張臉,隻見那笑中更添了幾分神秘。“各位軍爺看一看,我這攤上百貨應有儘有,什麼刮刀火鉗金剛鑽,什麼手帕香囊紗羅扇,什麼鐵壺鋼夾銅丸彈,什麼鼻煙眼藥雄黃串,薄利多銷,沒事來轉轉呀!”軍營前,百樂推著一車的雜貨前來推銷。滿營的士兵聽到吆喝聲,頓感新奇,便聚攏來湊熱鬨。郭孝走在眾人間,遠遠望著百樂,隻覺得眼熟,再細細想想,恍惚記起百樂曾經趕著馬車撞了運銀車,又將化金水摻在散落的銀子上。“好你個女賊!四處抓你不到,沒想到你卻自投羅網!來人啊!給我捆上!”郭孝忙一步走出,亟亟指向百樂。一眾士兵得了郭孝的命令,便出手將百樂捆綁起來。那百樂也不抵抗,任由士兵捆綁住,隻盯著郭孝道:“大人!大人!有話好說!我是良民,隻是來賣東西的啊!為什麼要抓要捆?!”郭孝並不理會,隻揚手命士兵將百樂押到營帳中去。百樂被押到了郭孝營帳中,即被鬆了綁。她有意無意地看著郭孝,扭扭捏捏出聲:“哎呀!大人,我知道軍營中是不準女人進來的,百樂隻是小本經營,也是無心之失,大人若能饒了我這一次,您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就是以身相許,也無不可。”說著,邊走近郭孝身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又順著他的襟衣滑下來,一手開始脫掉自己的衣衫。“好刁鑽的女販子,你以為所有的男人都吃這一套嗎?”郭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完全不為所動,彎身撿起百樂脫下的衣服,蓋住了她的身體。百樂抓著衣衫,一時愣住。郭孝不再看她,轉過身,正色道:“女子不得進入軍營也好,軍營禁止買賣也好,雖有過錯,但罪不至死。可你犯的卻是死罪!”百樂一急,忙問:“我怎麼就是死罪了?”郭孝冷笑了一聲,提醒道:“做了那麼大一樁買賣,自己倒給忘了?三年多前,在河南道上,你駕車撞翻了押運銀車,又下了化金水。”百樂想了想,複又重重點頭,道:“三年前,河南道?!我倒是替人做了些事。有人給了我銀子,又交給我些東西,叫我按計劃施展,我也隻是聽從吩咐,哪裡知道有什麼後果。怎麼了,惹到軍爺您了?”郭孝一怒,抽劍出鞘,一劍抵住百樂:“還敢抵賴?!你把二十萬兩銀子化成水,嘩嘩啦啦淌了幾十裡,差點害死富察將軍全家!”百樂故作吃驚的模樣,咬著嘴,一臉的倔強不肯認錯:“軍爺麵前的就是個走江湖的女販子,但凡我知道事關二十萬兩銀子,您說我能有膽子接這個活計嗎?雇我的人說得明明白白,押銀子的是個貪官,要我把東西放在箱子裡,叫這貪官的銀子損失一些,怎麼會害死人呢?我上哪兒知道?”“一派胡言,來人,推出去斬了!”郭孝怒不可遏,直接向帳外揚了一聲。百樂臉色一變,亟亟截住他:“等一等!反正都要殺了,聽我一句話!”郭孝看了她一眼,收劍回鞘,冷哼一聲:“還有什麼要說的?說吧!”百樂在自己身上搜了搜,總歸是拿出了幾兩銀子,她將銀子遞給郭孝,幽幽出聲:“我也是窮苦人家出身,不為生計,不為養爹娘,也不可能乾那些投機枉法的事情。請大人斬殺百樂後,拿著這銀子去西南十五裡外的柳家村,將這幾兩銀子給我父母,叫他們有錢能夠買藥。百樂泉下有知,也會感謝大人的恩德!”郭孝愣了愣,輕問了聲:“你父母怎麼了?”百樂的雙臂由身後士兵擒住,身子向前傾著,作勢擠出兩滴眼淚:“我父母身患重病,一家人全仗著我做些小本生意糊口治病。大人既然要斬殺我,多問也沒啥意思。百樂不敢抵抗,隻求大人能滿足我這最後的心願,百樂才死得安心些。隻是,隻是我那爹娘可憐啊!百樂再不能照顧你們了……”說著,便大哭了起來。郭孝抬眼,已見士兵正拖著百樂往外走,心下不免一軟,急言阻止了士兵。言罷,他徑直走到百樂麵前,目光緊逼著她,實在不知她是當真赤誠孝心,還是個狡猾的騙子。“拿自己爹娘撒謊?”一聲問下,隱著猶豫。百樂仰起頭來,毫不畏懼地看著郭孝,堅持道:“死到臨頭,我騙你做什麼?你儘可以去查!”郭孝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對她道:“你的那件案子,已經過去了,我可以不追究。但是!剛剛你在軍營裡賣東西被抓,全營的軍士都看到了,我若放了你,又恐亂了軍規營法,所以也不能放你!”百樂心底滑過一笑,隻麵上露出思考的模樣,再一仰頭,盯著他:“百樂有一門絕技,可以為大軍省下軍糧。不知道憑這一手,夠不夠將功贖罪?”郭孝不由得好奇,如今軍糧確實不足,這小女子如若真能節省軍糧,那自然是奇功一件。隻是他看著她,也實在想不出她能有什麼好主意立下這奇功。百樂一眼看出了郭孝的懷疑,笑言:“大人既然好奇,何妨一試?”不消半刻工夫,百樂已備好了食材。案板上放著十來個籮筐,皆裝滿了花花草草。她一人轉入軍營廚房,忙活在灶台前。郭孝穿過圍觀的眾人身側,走入廚房,隨手翻看著百樂的食材,不由得皺了皺眉,拎著一個籮筐問百樂:“你采了這些花草來,難道是要做出食物?這些牛嚼馬咽的東西,如何能吃?”百樂一笑,極自然地點了點頭:“天生萬物,怎麼就不能吃?隻要烹調得法,都是好東西。薺菜、莧菜、馬齒莧、蕨菜這些都是野菜,就不用說了。榆錢的樹皮和樹葉都可以涼拌著吃,香椿芽可以炒菜,可香了!許多花的花蜜可以喝,把玫瑰、牡丹這些花瓣裹上麵糊,過油一炸,又香又飽肚子。柳樹葉用水焯過,可以涼拌,槐樹葉醃製起來,可以做下飯的鹹菜。大多數草都能吃,樹葉也是,嫩的可以吃新鮮的,老的曬乾了泡水喝。總之,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了!”郭孝聽百樂說得頭頭是道,確有幾分新鮮好奇,亦是相信了幾分。再一垂眼看向鍋中,便見百樂端起一盤油炸麵糊花瓣遞給郭孝。郭孝愣了愣,遲疑著抓了一把放在口中嚼了嚼,頓覺味道極好,不由得讚出了聲:“果然是好味道。”百樂得意地仰起頭,盯著郭孝笑而不語。郭孝抹抹嘴,咳了一聲,故作一臉嚴肅道:“既然你有這般本事,從此,你就留在軍營之中,負責夥食料理,隻要乾滿一年,我便放你回家!在軍營中,也算你服役,每月也有一點銀子,而且還管飯。百樂,你怎麼說?”百樂笑著上前施了一禮:“大人饒了我的性命,這一年的夥食,我都管了就是。”郭孝點頭,便要將廚房交由百樂。隻邁出一步,身後的士兵就悄悄在他耳後添了聲:“郭管事,這軍營之中有女人,總是不妥的吧!”郭孝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反正每日都叫她男裝打扮,給個單獨鋪位與她睡,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她這料理花草的手藝,正好為軍營所用。人才嘛,不拘一格,好用就行!”身後望著郭孝背影的百樂,緩緩仰起頭,方才掛在臉上的乖巧笑容,越發濃烈。她眸中閃爍,似在醞釀著一場未知的波瀾。三這日,大清皇帝親自接見了蒙古來使,與蒙古使者對弈後,即興陪蒙古使者前去觀瞧神機營操演陣法。大營之中,士兵們正在操演陣法,一名打旗兵晃動令旗,營中一百多名士兵兩兩一排,各持長矛,組成了長長的一列戰陣,猶如一條活蛇,進退蜿蜒。忽而蛇頭盤向蛇尾,忽而蛇尾甩向蛇頭,忽而蛇頭與蛇尾相互迎扣,一旦長蛇陣兩頭圍成環形,軍士們便挺著長矛向圈中虛刺,口中呼喝,氣勢逼人。皇上不住地點頭,望向台下的恒泰:“恒泰啊,此陣為何?”一身麾衣的恒泰上前施禮道:“回皇上的話,此陣乃是‘一字長蛇陣’,以軍士組成蛇形陣勢,用以包抄敵兵。”“此陣有何厲害之處?”“此陣如纏山之蛇,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我則蜿蜒待敵。若敵攻我前隊,則後隊圍將上來,若敵擊我後隊,則前隊圍將上來,若敵攻我中隊,則前後兩隊齊上,將敵人圍在圈中。敵軍一旦被圍,則我軍長矛上下齊刺,敵軍萬難逃脫。”皇上滿意一笑,瞧了瞧身側的江逸塵:“你瞧這陣法如何?”江逸塵笑了笑,搖頭道:“大清皇帝看來並不相信小人。”皇上愕然:“此話怎講?”江逸塵轉而向皇上施了一禮,朗朗道:“蒙古依附於大清,既然是我蒙古想見識一下大清的高明陣法,自然希望無私演示。可是剛才一見,這陣法老套得很,難道不是故意將這弱陣演示於我看?莫非是怕我們學了去?”皇上臉上變色,轉而望向恒泰,恒泰麵上一急,怒向江逸塵:“你怎麼可以當著皇上之麵,說此陣老套且弱?”江逸塵漫不經心道:“這位富察將軍,就這樣的陣法,連人也困不住,豈非弱得很?”“口說無憑,若是不信,貴使何不帶一隊人馬與這長蛇陣較量一番?”恒泰直言挑釁。見恒泰正中圈套,江逸塵忙揚眉挑笑:“不用一隊人馬,就我這九個不成器的侍從,就足以破此陣。”九個蒙古侍從依言走入場中,三人一組,成品字形排開。打旗兵一晃令旗,長蛇陣蜿蜒著向九人攻了過來。隻見江逸塵口中一聲呼哨,九個人分三組散開,分彆進攻長蛇陣的前隊、中隊和後隊,將一條長蛇截成三段。蒙古侍者有藤牌護身,隻管擋住刺來的長矛,卻隻一心用鐵棒砸打長蛇陣軍士的踝骨。鐵棒力大,挨上一下的軍士都痛得倒了下來。幾個軍士倒下來後,長蛇陣的陣法全被打亂,軍士們開始相互踐踏絆倒,一時間狼狽不堪,這長蛇陣馬上就要被破了。正在形勢危急之時,江逸塵笑了笑,瞥了眼身側的皇帝:“皇上,小人之言沒錯吧?這陣可就要被破了。”皇帝麵上難堪,看向恒泰,怒道:“富察恒泰,朕把神機營交給你負責,可你看看,你都是怎麼打理的?九個人就能破了你的陣,真是丟人!”恒泰高聲道:“此陣還有變化,這長蛇陣還缺一個陣膽。請皇上少安毋躁!”江逸塵看著長蛇陣的狼狽樣,又一笑,添問:“臨戰找膽,未免遲些——陣膽何在?”隻見恒泰一個飛身即時躍入陣中,堅定一聲:“陣膽在此!”幾個兔起鶻落,隨打隨走,不一會兒,恒泰已將九名蒙古侍者儘皆打倒,而那些被鐵棒擊中的軍士們也趁機站起來歸入陣中,雖然不免有些又瘸又拐,但畢竟勉強算是陣又形成了。皇上見到恒泰能以一人之力反敗為勝,不由得大喜。江逸塵見狀,冷冷笑道:“富察將軍好厲害的功夫,可惜咱們是在論陣法,不是在打擂台。如今是九個人破陣,你能一個打九個,但倘若是一百來人以陣破陣,你又豈能以一敵百?”說著,一並飛身躍入陣中,隨手擒來武器,冷冷看著恒泰,“更何況,山外有山,富察將軍的武功未必就是天下無敵。”恒泰見他是要與自己對陣,抱拳一笑,道:“貴使是要指點恒泰幾招嗎?”“那倒是榮幸得很!”江逸塵伸手便是一招迎上去。恒泰見狀拆招,一拆一擊,這二人便是要永無止境地你來我往。方開始,他二人還是以較量為主,但漸漸地,招法有變,氣力有變,下手竟是以性命相搏,勢要拚個你死我活。兩虎搏命,必有一死一傷。場麵儼然對恒泰更為不利,若恒泰贏,勢必會重傷江逸塵,未免對兩國邦交不利;若是恒泰輸,不但會受重傷,而且還得背上一個有辱國體的罪名,看台之上的皇帝更會大怒,招來禍患。這一招,極險,竟是要比江逸塵的劍法,還要奪命。正在死死相搏,難解難分之際,忽然從陣隊之中傳來一記驚呼,將這二人截住——“你們兩個,都給我住手!不要再打了!”二人稍一愣,恒泰麵不改色,隻揚了聲回應道:“公主!快快退回去!這裡凶險,小心會傷到你!”說罷,仍是繼續相搏,招招逼向對方要害。醒黛由兵將之中走向他二人,臉色已轉陰沉:“好,那麼你們繼續打,不過不管打成什麼樣,宋連城也不會起死回生!”一言落下,恒泰與江逸塵雙雙一震,幾乎同時停手。江逸塵仿如隔世般,癡癡地看著醒黛:“你說連城已經死了?”醒黛一點頭,朗聲開口:“就在她離開富察府的那天晚上,我的丫鬟瞧見她走在冰湖之上,可是沒有想到,這冰湖之上有些個冰窟窿,連城一不小心掉進了其中一個窟窿之中,待下人想要營救的時候,哪裡還有人在。那冰下的湖水刺骨寒冷,人既然掉了下去,必無生還之理。”“你說的是真的?”江逸塵狠狠地望著她,臉色已轉青。醒黛重重點頭:“千真萬確。”陣場之上,隻有恒泰似乎還未回過神來,他沒聽明白醒黛都說了些什麼,而後便覺得周身酸軟,就要倒下去。江逸塵嘶吼的聲音卻在此刻滾入耳中——“富察恒泰!這筆賬要算在你的頭上!你遲早要把連城的命還給我!”恒泰一下子坐到地上,醒黛傾身來扶他,卻見他已緊緊抓住了她的腕子,幽幽開口:“連城,真的死了嗎?”醒黛點了點頭。恒泰猛閉眼,踉踉蹌蹌著想要站起來。醒黛忙要去扶他,卻被他一把甩開。“不要碰我!”一聲回落在陣場,醒黛落寞地立在場中央,不知是哭還是笑地垂下了頭。一絲猙獰而悲哀的笑,流曳在她的嘴邊,她顫抖著,喃喃出聲——“好!好!一切都結束了!憋了太久太久!你們,就為一個死人而戰吧!”與蒙古士兵一番惡鬥下來,軍營的醫療帳篷內已是滿員,郭孝走入帳篷內,隻見許多軍士都在呻吟掙紮著。軍醫一麵搖頭一麵處理著各人的傷勢。此次惡鬥,蒙古人出手過狠,手持鐵棒俱是照著大清士兵們的腳踝骨砸去,隻一棒下去,骨頭便都快要碎了,如若將養不善,隻怕會是落下後半生的殘疾。郭孝歎了口氣,走去更裡麵,卻見百樂也在營帳中,她手中抱了一盆藥,正對著躺著床上的一位重傷士兵搔首弄姿,臉上掛著那熟悉的嫵媚笑容。郭孝隻覺得血往腦袋上衝,沒想到,這女人既能對著自己,也能對著全軍將士這般賣弄姿色。一時怒不可遏,他徑直衝上去,一把拉開百樂,惡狠狠地道:“你個不知廉恥的女人,我饒過你一次,現在又在這裡耍這種下流的姿態!你這個樣子,真是有傷風化,亂了軍營裡的規矩!”百樂咬著唇,隻抬頭看了他一眼,憋了滿目的淚水,轉身直接奔出了帳篷。“郭管事,你是誤會百樂姑娘了,她一直在忙前忙後,為兄弟們上藥換藥。剛才雖然她的行為有點不雅,可也是出於一片熱心啊!”一個士兵歎了口氣,撐著身子坐起來,替百樂說話。郭孝愣住,望著百樂跑開的身影,不由得心沉了沉。“是啊。”方才那個重傷躺在床上的軍士,此時也跟著附和道,“郭管事,我這腿傷成這樣,百樂姑娘這是在安慰我,希望我能好好養傷,不要尋死覓活的!你不知道?!她可是個好心人啊。”郭孝再也聽不下去,猛地轉身出了帳篷,追著百樂離開的方向一路奔了過去。駐紮營帳外有一處荒山,郭孝追著百樂爬上了山崖,圓月當空,為山路照明。遠遠地,郭孝看到百樂終於停住了腳步,立身在崖頂。月光朦朧地繚繞在她身上,將她的身影拉長拉細,風中她的長發散飛著,散出一股子清淡的芳草香息,饒是醉人。“百樂!剛才是我太衝動了!我誤會你了!請你原諒我!”郭孝走上前去,停在她身後。百樂回過頭來,強硬道:“我不原諒你!”郭孝儼然愣住,呆呆地問:“為什麼?”百樂望著郭孝的眼睛:“你可有喜歡的人?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郭孝不置可否。百樂聞言一笑,轉過身去,任夜風將長衣吹拂,吹散一襲烏黑長發。嗚咽的風中,她的聲音很輕很柔:“所以你不懂。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然後我就變得很奇怪——那些同樣的事情,無論彆人怎麼說我、罵我,我都能承受,但唯獨他不行,他哪怕說一句,都不行!因為,對於我來說,旁人說什麼無關緊要,但他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會刻在我的心上,那可是千倍百倍的折磨。你不會懂的。”郭孝抓抓腦袋,有些頭痛,訥訥問道:“那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我?”百樂笑笑,忙垂下了頭:“我不喜歡笨蛋。”郭孝泄了氣,無奈道:“那我就更不明白了!”“要想明白還不容易?你先學著喜歡我吧!隻要你喜歡上了我,然後我再像你今天對我這樣誤會你一下,你就能明白我的感受了!”郭孝琢磨著她的話,似懂非懂,仍是皺眉搖了搖頭。“你碰過女人嗎?你親過女人嗎?你感受過溫柔的滋味嗎?”百樂緩緩仰起頭,踮起腳,照著他的側臉便吻了上去。那蜻蜓點水的一吻落在臉頰,郭孝呆住了,一抬手,手穿過她長長的青絲,散發出香甜氣息的長發滑過指尖,一瞬間的意亂情迷,讓郭孝羞紅了臉。隻聽百樂清靈的笑聲格外清脆:“好了,原諒你了!”看著她轉身蹦蹦跳跳離開的身影,勾勒出這濃夜之中的一抹亮色,郭孝仍是傻傻地呆立在原地,手還保持著方才的姿勢。他將手指觸了觸鼻尖,一嗅那其中的芳香,原來這才是女人的味道。心,一瞬間便陷落下去。又一次進入了幻想的國度,恒泰再一次感受到周身輕盈的縹緲。他穿梭於夢中的世界,那座世界依舊是星辰點點的夜晚,世界的正中,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棵金魚樹。它參天立地,上下皆看不到頭,無窮無儘延伸的樹枝散開,每根樹枝上都結著晶瑩透明的水晶球,每一顆水晶球裡,金魚瞪著紅色的大眼睛遊來遊去。一身白衣的連城,依然坐在樹的頂端,裙衫飄搖,慘白無血色的臉,夾雜著空洞的微笑。恒泰發瘋一般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卻在接近的每個瞬間,看到連城兀自消失後,又出現在另一個極高的頂端。這棵金魚樹在不停地向上蔓延,終不會停止,而連城也是一而再地消失後又重現,卻始終不能近身。“連城,你等我,你等我!”在夢幻的國度,恒泰不斷地跳,不斷地爬。連城飛搖起一角的白衣,便能觸到他的手。她的身影永遠都駐留在不遠處,可恒泰就是怎樣也抓不住連城向自己伸出來的手。隻差那麼一絲距離,然而這距離卻成為永恒。“連城——連城——”窮儘的努力,最終隻化為恒泰絕望的呼喚,夢幻的世界又轉換為虛無的黑暗世界,金魚樹消失了,連城消失了,最終,一切都消失了。冰冷黑暗的築夢所,一絲青煙繚繞,恒泰猛地睜開了眼睛,雙目中仍摻雜著無奈和絕望。他強撐著坐起來,虛弱而疲憊地看向身側的薩滿法師:“這夢好折磨人啊,我怎麼也抓不住連城的手。”薩滿法師歎了口氣,搖搖頭道:“夢由心造,無論你怎麼幻想自己能抓住她與她相會,但從你的內心深處卻已經相信連城不在人世,所以每當你想要抓住她的時候,你的心總會糾正你的錯誤,製造你們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觸不到她,抓不住她的手,因為他的內心已經喪失了信心,心已然不再相信,無論再做什麼樣的夢,連城依舊無法和他在一起。恒泰聞言,癡癡地望著遠方,一動不動,悲從中來。原來,無論自己如何逃避,終究也不能避免潛意識中相信了連城已死亡的事實。他一直以為,隻要自己不去想,不去相信,這一切便可以不是真的,就可以在夢幻國度與連城永遠在一起。如今,連夢幻中的自己,都已經失去了信心。一抹刺眼的陽光漏入室中,築夢所的門由外推開,醒黛已由門外怒氣衝衝而來,她趕忙步至恒泰所在的軟榻上,關切地凝著恒泰。一旁的薩滿法師駭極,連忙跪地,解釋道:“公主息怒!公主饒命!這回是額駙下令要我做的,我下回再也不敢了!”醒黛無奈地鬆了口氣,既然如今進入夢幻國度已是恒泰唯一的樂趣,她還能如何呢?唯一擔心的,不過是擔心他的身體。醒黛轉向薩滿法師,隻問:“你這攝魂術會不會傷身耗神?”“絕對不會,隻是一場夢。”醒黛點了點頭,遞給薩滿法師一錠金子:“既然如此,那便隨他就是。”醒黛一步一步走到恒泰身旁,挨著他坐下,用帕子擦了擦他的汗水,無限溫柔地關切道:“你這樣會舒服一些,是不是?”恒泰無動於衷地望著遠方,似還願重回夢中,再去努力一番。“沒事的,你要是舒服快活,你就儘管來這裡做夢。”醒黛歎了一口氣,輕輕對他說道,“隻是下次你若要來,我陪你一起來!你要進入夢幻,我也陪你一起進入。你以後要來,我也不會阻止你,但是你千萬要帶上我。無論怎樣,我都不想放開你。”恒泰隻覺得醒黛的話,繞在耳邊極是嘈雜,射入室內的陽光將他的視線擾亂,他顫抖著,突然身子向前一傾,一口鮮血由口中猛地噴湧而出。鮮紅的視線中,他似又看到了連城坐在金魚樹上,耳邊醒黛的驚叫聲越來越遠,他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漸漸發輕發軟,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他感覺到,這一次,他終於可以和連城在一起了。四臥榻上血跡斑斑,恒泰仍昏迷不醒。醒黛跪在他床前,一把握住身旁太醫的手:“孫合禮,想想辦法,幫我救救恒泰!”太醫一臉緊張,連連道:“公主!少安毋躁,放心,我先去裡麵準備準備。”說著,孫合禮由廂房退出,轉身步入裡屋時,他已是出了一身冷汗,目光緊緊凝著裡屋中那光亮之處,赫然落著一個女人的身影。“毓秀……”退下身來,孫合禮喚出一聲。毓秀自那片光亮中緩緩折身,陽光落在她半張臉上,看不清她的神情。她的聲音很輕,柔軟而又寧靜:“合禮,我等了這麼多年的機會,終於來了。”她嘴邊挑起的笑容,似是沾了毒汁的胭脂,誘人卻致命。她起身走近孫合禮,將手中緊握著的銀包遞了過去:“你要給富察恒泰去瞧病,如此甚好!這可是他自己闖進鬼門關的,我已經在你的每根銀針上都下了毒,施針之時,就是富察恒泰斃命之時!好!你今日正好能幫我報了大仇!”孫合禮並不敢去接那銀包,沉吟出聲:“冤冤相報何時了。既然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你又何必再生事端?”毓秀咬牙收起銀包,哀哀地盯著他,無限不平道:“我忍了這幾年,就是為了有機會能夠報仇!富察恒泰害我一家,我與他不共戴天!合禮,你分明答應過我,要幫我的!”這些年來,毓秀的心思,無不在複仇上,他又何嘗不知。隻是他是一個醫者,害人性命之事,他萬萬做不出來。“怎麼?事到臨頭反而退卻了?算了!你若不幫我,那麼以後你也不必再管我,任由我自生自滅去吧!我現在就衝出去,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毓秀激動得便要衝出去,被孫合禮一把拉住。他皺了皺眉,硬是把銀包接過來:“把針給我!還是讓我來!”孫合禮膽戰地走回廂房,見恒泰仍在昏迷中,便為其把脈,袖中的銀針顫顫發抖。孫合禮把過脈,對醒黛回稟道:“額駙是憂思大過,誌願不遂,鬱悶不舒,耗傷心脾,以致體內經絡不通,淤積過盛,加之長期暴怒憤鬱,肝膽氣逆,擾亂神明。為今之計,必須要用針,疏通淤堵。”醒黛一時猶豫,蹙眉問道:“這行針用灸之術,宮廷可是嚴之又嚴,會不會不安全?”孫合禮忙垂下頭:“除此之外,再無彆的方法。”“既然如此,你就放手一試吧!”孫合禮喉中緊澀,他愣愣地站起來,向醒黛又施一禮,調勻了氣息道:“公主,施針之前,有一事必須言明。銀針入穴,禍福難料,臣也不能測之萬全,若有半點損失,臣百死莫抵。”醒黛點了點頭,隻道是如今生死關頭,多少也得試一試。治得好,固然皆大歡喜,倘若治不好,她便隨了恒泰意欲求死的意願便是。孫合禮已走去恒泰身前,他閉了閉眼,將袖中銀針掏出,手撚銀針,隻吸了口冷氣,便迅速在恒泰身上落了五針。針落之時,恒泰的臉由紅轉青,哇的一聲,又吐出一口鮮血,人反而有了幾絲意識,虛弱地睡了過去。一時間,醒黛鬆了口氣。孫合禮借機又囑咐了一番,留下了藥方子,便匆匆退了出去。孫合禮不敢有一刻耽誤,直接回去自家府中,方一邁入府門,便見毓秀悠閒地坐在院子裡的秋千上等著自己。見到毓秀的刹那,孫合禮心中揪痛,險些要哭出來。一行冷汗落下,他擦著汗,對毓秀道:“我已經給他用針逼出了淤血,疏通了經脈,但針上的毒似乎還沒有發作,毓秀,趁著他們還沒有發現,咱們趕快收拾收拾行李,這便走了吧!”毓秀仰起頭,白淨的麵上緩緩勾勒出一絲詭秘的笑容。她笑看著孫合禮,搖了搖頭:“你急什麼?那銀針之上,根本就沒有毒藥。”寒風吹過,汗已冷,孫合禮怔怔地立在原地:“這是怎麼回事?”毓秀一手纏住他,不無體貼地拉緊他的衣袍領子,一聲歎息溢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這樣的良人,又怎會讓你前去冒險?再說,這個富察恒泰所犯的罪孽如此深重,讓他在昏迷狀態下中毒身亡,豈不是便宜了他?以公主那個性格,你醫死了她的額駙,還不得拉著你陪葬?”孫合禮恍然大悟,釋然地歎了口氣:“唉,那你又何必騙我?”毓秀任性地笑了笑,眯起眼睛,看進他的眼裡:“我想試試你對我是不是真心的!”孫合禮被她灼熱的目光刺痛,忙垂下頭無奈地搖著:“毓秀,你真的有點瘋了……你可知道剛才我有多害怕……”彼時,拿著銀針的手都在抖,隻怕一個不注意,便會讓醒黛公主瞧出端倪。甚至,他都已經做好了不能活著走出將軍府的準備。“沒錯!我是瘋了,瘋得很厲害……可是,誰叫你愛上了一個瘋女人呢?”毓秀說著,便無所顧忌地笑起來,清脆的笑聲如一連串風鈴響動。孫合禮已鎮定下來,望著毓秀,將聲音壓低:“時辰到了,咱們進去吧!”毓秀默契地止住了笑,轉身與孫合禮步入後院的內室。內室設在後院一間普通的屋子裡,一路暗道漫長而漆黑,孫合禮持著燈走在前麵,身後拉著毓秀的腕子。內室是一間由百子櫃組合而成的大屋,與尋常的百子櫃不同的是,其中的百子櫃皆是由一個個八角形的藥櫃串聯組成,每一個都可以單獨轉動,每一麵上都刻著中藥的名稱——人參、人發、卜芥、兒茶、八角、丁香;刀豆、三七、三棱、乾薑、乾漆、廣白;廣角、廣丹、大黃、大戟、大棗、小薊……孫合禮在正中間的兩縱百子櫃前站住,不住地轉動上麵的藥櫃。直到兩縱藥櫃上的藥名形成一個特定的排列組合時,隻聽哢哢哢一陣低響,房間內的百子櫃緩緩移開,露出一扇幽深的洞門。洞門中的寒氣噴湧而發,在衣衫間迅速凝結成一層薄薄的冰霜。孫合禮攜著毓秀走進密室,迎目所見是異常詭秘殘忍的景象。眼前仿若一個琉璃世界,迎麵是一道寒泉,四周布滿了各種各樣的人,以及人體器官。有的人隻剩下一半的身子,在哀號著;有的人一麵剝著自己的皮膚,一麵呼呼出著氣。常人無法分辨這些人到底是個什麼狀態,是死還是活。“這裡總是這樣冷,虧你能找到極北的玄冰。”毓秀拉著孫合禮的袖子,縮緊了身子,以求保暖。孫合禮將她冰冷的腕子握在手中,對她解釋道:“沒有辦法,若是密室內不保持低溫,將這些生命跡象壓製到最緩慢,很多醫術都無法進行,有很多人體器官都無法存活。”醫術?毓秀心中一凜,但不覺得麵前這些是他所說的醫術。在她看來,這分明就是妖術,是魔術。普天之下,又有怎樣的醫術,可以揣摩至這一層變幻莫測。每每看到這些,她都不由得讚歎而佩服他,也正是這樣醫術高深的孫合禮,才讓自己心動。“你瞧,她在那兒。”孫合禮一手指向密室正中的冰池,那裡有一個赤裸的女人,如冰雪一般透明的身子坐在冰池之中,滿頭的長發披落在她的肩頭,擋住了她的側臉。冰池中,除了冰,還有鮮紅的血液和黃色的藥花。毓秀看著那女人的背影,笑了笑:“她好像恢複得差不多了。”孫合禮亦歎了口氣,將毓秀緊緊摟住:“嗯,再有幾日,就可以大功告成。”毓秀笑得更甚,寧靜的目光中有一絲凜冽。是啊,馬上,就要有好戲可以看了。時入春期,西北的多隆貝勒帶兵造反的消息八百裡加急送入朝廷。多隆本是恒泰的好友,然而此次朝廷卻命令恒泰率兵前去圍剿多隆一黨。國命如山,身子還未完全複原的恒泰,不得不重拾寶劍。而這一次,卻是將寶劍對準自己的摯友。草原的風,很是淒厲。已入傍晚,遠望著紅日垂落,恒泰心中百轉千回,他撫摩著劍身,一寸寸擦拭閃爍銀光的劍刃。郭孝走至他身後,不由得一歎,隻想著多隆貝勒是將軍的好友,又怎麼會反叛。可朝廷的八百裡加急報奏中,卻分明是說多隆換了旗幟,又劫軍糧又殺了人。“將軍,你身體尚未複原,此次帶兵……”“不打緊!騎馬射箭的將軍,終有馬革裹屍的時候,如今我已經了無生趣,現在除了當一個武將,保家衛國,還能做什麼?”恒泰搖了搖頭,隻一笑略過,複又低頭擦寶劍,目光隱隱一顫,“這寶劍,跟隨我轉戰天下,飲過無數敵人的鮮血,每次擦劍,我都能聽見這些往昔敵人的哀鳴。可是我真的沒有想到,有一天,這把劍要去對付自己的好朋友,在戰場上兵戎相見,或者,用它刺進朋友的身體。”“既然如此,將軍何必要接這個差事?”恒泰長歎一聲,將寶劍收回鞘中。他望著大漠深處,看著晚霞遮映住大半個天幕,不由得無奈道:“皇上有命,豈敢不從。自古君父為上,我又豈能因為小義而壞了家國大義?此去平叛,自然以家國為重,可以招降自然最好。”否則,雖力戰而不死,亦不足惜!或許,戰死,便可以成為他最好的歸宿。可以死,可以與連城相見,又是戰死沙場,不枉他一介武人的名聲。他自然可以對得起富察一門,對得起朝廷器重,更可以對得起自己的心。遠處,草原上已燃起了篝火堆,這是每每出征前軍營都會舉行的出征樂聚。軍士們圍著篝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還會有軍營樂妓獲準進入其中,為遠征的戰士們唱歌。篝火邊,已揚起了婉轉的歌聲,引得郭孝和恒泰同望了過去。“將軍,那邊的酒樂會開始了,要不要過去和將士們樂一樂?”郭孝一眼看到了百樂的身影,問向身側的恒泰。恒泰搖了搖頭,目中已看見遠遠走來的醒黛,他歎了口氣:“你去玩吧!我想要一個人靜一下,畢竟明日就要出征了。”郭孝聽令,立馬退了下去。晚霞映落之處,是醒黛一身紫披挽裙的身影,長長的衣擺垂在地間,掃過茂密的青草。冷風吹亂了她的發髻,她停在恒泰身外幾步遠的地方,不再前行,風一並送來她寧靜的聲音——“明天就要出征,今日你還不回家嗎?”她看著他,認真的神情,如打量一個陌生人,亦如他們的第一次相見,她是那樣迫切而仔細地想要一眼看儘他的全部。然而,如今,她看了一年又一年,卻始終沒有讀懂眼前的這個人。她唯一知道,他是個癡情的人,隻不過,癡心不在自己。恒泰無奈地望著她,目光有些疲憊:“我想自己靜一靜。事情紛至遝來,明日出征平叛,多隆的智謀本事,與我不相伯仲,勝負實在難料。戰前多做些準備,戰時就少些慌張。”醒黛緩緩走到他麵前,篤定地點頭:“多隆打不過你。你不必多慮。”勝敗,皆不是他擔心的,隻不過是覺得人生太過漫長而曲折,他有些疲於應對。麵上泛過一縷輕笑,恒泰溫聲安撫她:“我不多慮,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戰場。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不是第一次上戰場。可是我呢,我恨不得你永遠都不去!你在想什麼,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想要打敗,多過打勝,對不對?你恨不得戰死沙場,然後你就能和連城相會了,對不對?”醒黛一把將他抓住,不忍放手。淚,蜿蜒地滑過她的臉,花了精心打扮的妝容。可是,如果他心底沒有她,不願意看她,或是,他不能回來,再看不到她,她施再精美的妝容又有何用。恒泰低頭看著醒黛,自她說出了連城的死訊,他便已經好久沒有這樣與她說話了。他大多數時候都在發呆,都在沉默,而她,隻能站在不遠處,陪著他沉默,將所有的話憋在心中。而這一切,他都知道。一時間,心底生出幾分愧疚,他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低聲溫柔道:“公主,你多慮了。”醒黛急得扯緊他的衣擺,深深地看他,須臾不離目光:“我就是這樣,我永遠都為你操著心。可我不指望將軍你像我惦記你這樣想著我,我隻要將軍你想想女兒,行嗎?想想女兒!她不能沒有你!”恒泰握住醒黛的手,一聲歎息:“我知道,我知道從頭到尾我都對不起你。但是……”醒黛連忙捂住恒泰的嘴,生怕他下一句又要說起連城,說他忍不住不和連城走,那樣,她的心,便真的要碎了。她流著眼淚,一下下搖著頭:“好了!不要‘但是’下去了。你沒有對不起我,從頭到尾,都是我心甘情願的。能留在將軍身邊,一年,一月,一天,一時,一眨眼,我都很滿足。請你打贏這場仗,再給我多一點時間。”哪怕隻有一點點,她都心甘情願為之等待一生。恒泰目中泛著酸楚,他彎下身,將醒黛緊緊環抱在懷中。這些年來,他醉生夢死,要她為他傷心,為他焦急。他何嘗不是失敗的丈夫,不稱職的父親。一切,都讓醒黛擔待得太多,他為之愧疚,為之感動。一聲細語,貼上她耳畔:“放心,我會回來的!為了你和孩子。”一時間,醒黛淚如雨下。終於,漫長而絕望的等待,等來了這一句話。她最在意的,是他還可以回來,回來她和女兒的身邊。茂密的青草在冷風中毅然挺立,這一個春天,散發著無儘的生機和希望。紅豔的篝火,映照著每一個士兵的臉龐,悠揚的歌聲回蕩在草原上的每一個角落。郭孝盤著腿,望著百樂在人群中和將士們嬉鬨的場景。她圍繞著篝火,唱著家鄉的歌謠,輕盈的步伐旋轉著美麗的舞姿。這些日子以來,他忍不住想她,更忍不住看她。那一夜,在荒山崖頂,她的那一記輕吻,便似一顆情種,已隨著她的吻,悄然植入了他的心中。自那夜之後,他不能再否認,他心裡有了她,這個叫百樂的古靈精怪的姑娘。她或許是彆有用心靠近軍營,或許並不是一個心機單純的普通女孩。可是眼下,他全都不在乎了,他隻是十分清楚,他想要她,想要得到她!百樂的花球在熙攘中朝著郭孝的方向飛來,正砸在他的肩頭。一時間,圍在篝火旁的軍士們似開了花地笑開,一個個鬨道:“原來是郭管事啊,百樂姑娘喜歡的爺們是郭管事。”郭孝拾起那花球,又灌了滿滿的一口烈酒,清甜的酒汁順著他的下顎緩緩滑下。他站起身,走向百樂的方向,火光和酒精,將他的欲望衝湧得無比強烈。郭孝停在百樂身前,將手中的花球猛地拋上了天,再一個箭步跳躍起狠狠接住,接住的那個瞬間,他爆發了一聲:“百樂,我明天就要出征了,現在我跟你說句實話——我喜歡你!”草原上瞬間響起了眾將士的高呼,一聲壓過一聲,直要衝上九霄雲外——“娶她!娶她!”“好!好!”“娶了她,娶了她!”耀眼的火光照亮百樂通紅的小臉,她仰起頭,目中似有水霧在抖,卻突然往後退了一步,瑟瑟顫抖著身體:“我這樣的女人,是絕對配不上你的。”說罷,轉身離開,飛快地跑向遠處。郭孝看著她的身影,忙接過士兵牽來的白馬,飛身躍上馬背,他揚起了馬鞭,迎著百樂跑遠的方向追了過去。開闊的曠野上,草木飛長,百樂輕盈地跑著,長草幾乎要覆蓋住她的身影。郭孝駕著馬疾馳在她身後,揚起聲音喚著她:“百樂!回來!跟我走!”百樂並不回頭看他,隻一麵跑,一麵叫:“不要,我這樣的女人是配不上你的!你為什麼要追上來?!”眼見著要追上,郭孝更是充滿信心道:“怎麼配不上?!我看你是最好的女人!”“你是個笨蛋!你不懂女人!我告訴你,我又會騙人,又有傷風化不知檢點,我還差點就人儘可夫了,我……”郭孝探下身子,將馬下的百樂緊緊攬住,將她一並拉到馬背上,緊緊箍住百樂的雙臂,環抱在一臂中,不顧她的掙紮反抗,揮動起長鞭,掉轉了馬頭,亟亟往山崖的方向飛馳而去。又是那一處山崖,出現在眼前。郭孝看了一眼懷中的百樂,並不勒馬,那馬便似瘋了一般,直直衝上山崖頂。“你有兩種選擇,前麵便是萬仞懸崖。你若答應,我們還能懸崖勒馬,我們倆在一起;你若是不答應,那我們就一起墜入懸崖!共死同生!”郭孝的聲音回蕩在山崖穀中,每一聲都堅定無比。百樂仍在掙紮,急促出聲:“不要鬨了!很危險的!”郭孝仍不勒馬,隻望著懸崖,開始倒數:“十、九、八、七……”“哎!你瘋了!你瘋了!”百樂搖晃著他,眼淚快要嚇出來。郭孝瞧了一眼百樂,笑了笑,嘴上的倒數卻沒有停止:“六、五、四……”百樂猛地一顫,將眼睛閉了,揚了聲音喊道:“好了好了!我答應了!答應了!”手緊緊一勒馬韁繩,戰馬一聲嘶鳴,前蹄懸空,停駐在懸崖邊,隻差一步——便是人馬跌落山崖。百樂驚魂未定,仍在喘息,身側的郭孝卻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知不知……道,這樣是很恐怖的?”百樂喘息著,拉住郭孝的腕子,“你是不是喜歡這樣的……危險遊戲?我要告訴你,不是每種遊戲……都能夠懸崖勒馬的!你不後悔嗎?”郭孝搖頭大口喘著氣,直接掉轉馬頭,向著山下的草原一路疾馳。俯身間,他將百樂緊緊環抱,吻,深深探入,二人似窒息般地在馬上擁吻,衫衣一件件被甩下馬背。汗水涔涔落下,青絲繚繞糾纏,目光迷離急切,鵝黃色的月光靜靜映照著二人緊緊交纏的赤裸身體,馬兒仍在向著未知的方向飛奔。夜空下,他們二人也在馬蹄顛簸和情欲交織中,步入了一切尚未可知的未來,是懸崖,還是世外田園,一切還是個未知數。五五月初十,西北邊塞燃起了硝煙,烽火和刀光繚繞在沙場,三天三夜,沒有白晝和黑夜,隻有無數的殺戮和血光四濺。兩軍戰士狠命廝殺,為了國家,為了家人,為了榮譽,鮮血遍地,死屍堆滿了溝渠。恒泰立於馬上,遠遠望著衝鋒陷陣的士兵們,與敵軍陷入一片地獄修羅場,戰場上不住的哀號聲、廝殺聲,不絕於耳。長矛穿刺,大刀斬殺,兵器上無一不沾染鮮血淋漓。清軍戰士動用了雨箭陣勢,冷箭如雨,穿過烽煙四起的沙場,直逼敵軍的主力隊伍。叛軍大將們抵擋不住箭鏃,又沒有堅實的盾器護身,在中箭後紛紛倒下。眼見神機營已占據了絕對優勢,隻差一鼓作氣,蕩平叛軍。此時,恒泰卻駕馬在大旗之下,將手中旗幟一揮,高呼一聲:“鳴金收兵!”當當當——金鐘叩響,戰場上的軍士們聞聲紛紛停下了追敵的步伐,不無奇怪地回身看著大旗下的恒泰。郭孝一身是血地衝了上去,看著恒泰,百思不得其解:“將軍!為什麼要鳴金收兵?明明我軍士氣高漲,隻要再衝鋒一陣子,敵軍在西北的主力,即可被我們一網打儘啊!可是,你為什麼要在這個緊要關頭……”恒泰掉轉了馬頭,便欲回營帳駐地:“我自有我的道理!”“將軍有什麼道理不能明言?”郭孝疾步追了上去。恒泰忍耐著,為時過早,他又不願與郭孝說太多,隻能擺出一臉怒狀:“到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現在你不用再問!”眼見恒泰執意離去,郭孝無可奈何,隻道將軍向來做事果決,如何能在今日陣前有了婦人之仁。郭孝歎了口氣,抬首間,卻見眼前閃過的人影極為熟悉,倒像是女扮男裝改換軍服的百樂。郭孝見狀,心底一緊,忙將百樂由人群中拉拽了出去。亟亟前去一處無人駐守的營帳,郭孝一把抓住百樂的帽子,百樂一頭秀發順勢滑落在肩頭。百樂猛地蹙眉,連連由郭孝手中搶回帽子,慌張地戴上。郭孝看了一眼仍在戴帽子的百樂,不無緊張地問:“你怎麼來了?”百樂害羞地將頭埋了下去,囁嚅著:“我……放心不下你,我要與你同生共死。”郭孝見她這副模樣,好氣又好笑,不由得摸了摸她的額頭道:“同生共死現在怕是沒有必要了,本來今天可以大獲全勝的,能夠一舉滅殺叛軍,我很快就能回到你的身邊。”百樂見郭孝口中說得倒是蠻好,但又好似在隱藏什麼,不免接著問下去:“那麼,如今又是怎麼了?你怎麼愁眉不展的?”郭孝歎了口氣,將兩眉緩緩蹙著,搖頭道:“可是不知道將軍今天怎麼了,非得鳴金收兵,把一場大勝仗消弭於無形,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想不明白!他隻說他有他的道理。道理?道理有什麼用,現在叛軍還在,我們還沒贏,還要再打仗,還要再傷亡……莫非將軍真是為了要招降多隆貝勒,而置我軍於不顧?我真是太低估人心了,我都不知道將軍在想些什麼。”“自古婦人之仁,多會害人害己,快刀斬亂麻,才是上上策。如今兩軍交戰,若是一鼓作氣,將叛軍殺個乾淨,咱們提人頭回去報軍功,這按照咱們大清的規矩,是可以升職封萬戶侯的!但若是一味地陣前談判,意圖招降,那可就不好說了!”聽百樂這般說,郭孝忙一驚:“怎麼不好說?”百樂回應道:“將軍是奉旨平叛,皇上又沒有授予將軍可以與敵軍會談的權力。再說,將軍和多隆貝勒本就是朋友,皇上自然也知道,當然在軍營中也安插了得力的線人,無論是將軍與叛軍狼狽為奸也好,或是意圖招降也罷,前者抄斬滅門,後者革職查辦,到頭來都得不到好結果。”郭孝隻覺百樂說得極為有道理,不免心急,實在不知如今景況,還能如何是好。百樂見郭孝已聽從她的主意,便自然地接了下去,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為國為民,也為了將軍好,你何不自己拿個主意?”說完挑眉笑看著郭孝。郭孝自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與她麵麵相覷,二人相視著點了點頭。塞北的夜,風沙極大。層層黃沙鋪天蓋地而來,直要將遠遠站立的人影淹沒。沙場之外,織起一座帳篷,帳篷外三百米內分彆由兩軍的將士駐守。將士們持劍相對,仍保持著作戰的警戒狀態,隻待各自帳篷中傳來號聲,便要一舉廝殺。一抹燭光,映紅了兩軍會談的帳篷。燈燭下,恒泰消瘦的臉深陷了下去,他向前為多隆推了一盞酒:“如今形勢已然如此,你該回頭是岸。”多隆尚未褪下滿是血跡的麾衣,一身的腥氣極重,他盯著那杯酒,長歎了口氣,道:“人人都有苦衷,你以為我想當叛軍之將?”他多隆是貝勒,是皇親國戚,最不應該叛變之人也應是他。無奈間,多隆一口飲下那滿盞酒:“恒泰,你應當知道,大西北是苦寒之地,朝廷那幫貪官,總是克扣糧餉,軍中的將士們都活不下去了,也無法製止他們。若非把我們逼到絕地,我們又怎會搶奪糧車、劫銀子,又怎會搶奪貢品?”恒泰此時也皺起眉頭,雖可恨那些貪官汙吏,卻也知道再如何艱難,多隆他們也不該走上這條險路。恒泰自飲下一盞酒,蹙了眉頭:“我們的根都是大清,你這一支軍隊,又怎能與整個大清抗衡?多隆,這樣打下去,你我兄弟反目成仇,手下的軍士也會死傷嚴重.為免生靈塗炭,你就投降吧!你隻要肯投降,我用我頭上的頂子來保你不死。”他自會向皇上求情,畢竟多隆也是個貝勒。多隆一時陷入沉吟,久久不語,半晌,他猶豫著看向恒泰:“我手下的主力已經差不多被你給擊潰了,再打下去,也隻能是苟延殘喘。恒泰,你真能保我不死?保我手下的弟兄不死?”“你我年幼相知,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多隆剛要點頭,答應罷戰,卻聽營帳外傳來號角聲,二人掀開帳簾,隻見塵沙滾滾,鋪天蓋地而來的皆是大清的士兵,更是打著富察的旗號衝向了兩軍會談的營帳中。多隆見狀,心念是恒泰使詐陷害了自己,不無失望地看著恒泰:“恒泰,你這個小人!我當你是朋友,你竟以自己為餌,假意和談,再派兵來將我一網打儘!詭計多端!”“不是!我不是!”“什麼不是!你自己看看!這麼多清軍圍攻過來,還敢說不是你下的命令?”恒泰百口莫辯,更不知此時清軍侵來意欲何為。隻見清軍衝進來便大開殺戮,凡是見到多隆的人馬,便毫不留情地斬殺。多隆隻道,命將絕他,更痛恨恒泰的詭計,怒罵了一聲:“來啊!大家先把這個無信的小人給劈了!”一眾將士將恒泰團團圍在中間,恒泰抽劍相對,一人力敵數十人,打得異常狼狽。恒泰先是左腿中了一劍,而後左臂也挨了一刀,他艱難地拖著傷腿,仍奮力抵抗,出手並非要奪人性命,而對方卻招招衝著他性命而來。他打倒了數十名叛軍,但對方的人實在太多,身上又多出了不少刀傷和劍傷。趁恒泰體力不支,多隆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在地,一把舉起鋼刀:“恒泰!朋友一場,你這就上路吧!”鋼刀下落的一刹那,砰的一記槍響,震耳欲聾。多隆舉刀的身子一顫,瞪圓的眼珠顫抖著.他張了張嘴,一時發不出聲音,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中彈的胸口,沉沉倒了下去。身子方一墜下,殷紅的血染濕了他身下的泥土。此時,郭孝已帶領十五名手持西洋火槍的兵士衝了過來。“砰砰砰砰砰——”五支洋槍一響,又是五支洋槍跟了上來,已經發完子彈的軍士忙著填彈。槍炮此起彼伏間,火槍隊已然將叛軍首腦擊殺得一個不留。恒泰親眼見到這一幕,勉力從地上爬起來,他撲到多隆的身體前,已全然感受不到多隆的生命氣息,目光呆滯地移到滿地的屍身上,顫抖著仰起頭,怒氣衝衝看著郭孝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我意欲招降,你竟敢私自動武!你好大的膽子!”郭孝自馬背上翻身而下,跪在恒泰身前,抱拳:“將軍,這是郭孝的私自行動,隻為殲滅叛軍,請將軍降罪!”西北平叛大勝,皇帝傳旨嘉獎了恒泰,然而恒泰隻呆呆地跪在金鑾殿上接受皇帝的恩賞。如今朝廷上的群臣都在議論,他此次擊斃叛軍首領多隆,乃奇功一件。雖與多隆自幼相識,卻能深明大義,為國效力。自紫禁城一路麵無表情地縱馬回營帳,恒泰將手中的聖旨越握越緊,多隆和其軍士們的死狀便鋪映在眼前,他怎麼也忘不掉。軍帳前,已揚起了大旗。恒泰自馬上躍下,一步走至軍帳前,軍士們已聽其令將郭孝捆綁在條凳上。執杖的軍士在報數中輪流落板子在郭孝身上,滾燙的汗,自郭孝額頭滾落,他強忍著疼痛並不討饒,隻緊緊盯著恒泰的身子。恒泰自他身側走過,徑直落座於大帳之中,長風揚起他的麾衣,他的臉色格外陰沉,聲音更沉——“郭孝!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罰你?”郭孝咬牙,痛呼了一聲:“我不知道!”恒泰怒得拍上座柄:“因為你罔顧軍紀,擅自做主!要是人人都和你一樣,軍營必將大亂!你可知道,由於你的自作主張,壞了我的大事!你服不服!”郭孝搖頭,一臉不服地堅持道:“我不知道什麼大事大計劃!我隻知道結果!朝廷要我們去平叛,我們如今已經平叛,皇上還下了褒獎,郭孝不知錯在哪裡!”恒泰見他不肯屈服,便更怒:“你還嘴硬?”郭孝仰起頭,嘶吼出聲:“明明可以打贏的仗,為什麼要打和?明明可以全殲的戰鬥,為什麼要選擇議和?郭孝不明白!郭孝不服!”恒泰看著郭孝肩上背上的斑斑傷痕,已不忍再行刑,卻見郭孝始終不肯認輸,又始終不能對他直言,怕加重了他的負擔。如今板子也打過了,隻道是對眾將士也有了交代,不如就此算了。恒泰歎了口氣,揚手止住行刑的軍士,看著郭孝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難道我要一一向你解釋?你是將軍還是我是將軍?真是不可理喻!好了!不要打了,把他給我抬出去!省得看著心煩!”郭孝一路由軍士抬了出去,冷風吹拂著傷口,卻麻木得感受不到痛意。他閉上眼睛,疲憊地睡了過去。再醒來,已是身處軍醫的營帳中,眼前僅坐著百樂一人。百樂正在給他上傷藥,見他血痕淋漓,傷口極深,不免心疼地歎了聲:“郭孝,你說將軍會不會和叛軍真的有關係?他們會不會私下有什麼糾葛?”郭孝亟亟便要坐起來,打斷她的話:“胡說!這話怎麼能說?將軍從小仁義,這次的仗打得不乾脆,但最多也就是心裡向著朋友,想要保全朋友。但你要說他和叛軍有關,我是斷然不信的!”百樂搖頭,對他解釋說:“這豈是我一個人說的?你去營中瞧瞧,如今營中哪個不誇你郭管事英勇,而覺得將軍窩囊的?大家心知肚明,覺得將軍必然和叛軍有很多的心照不宣。”“你不要再說了!我不信!”郭孝怒了一聲,卻在心底也生出了猶豫。他掙紮著坐起身,將長衣披在肩頭,步履蹣跚地出了營房,心裡煩躁,也不想再聽百樂說將軍半點不是。夜風繚繞,他覺得有點冷,便點起了火把,漫無目的地穿梭於各營帳之間,隱隱約約,聽見一個營帳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你說將軍真是讓人擔心!若不是郭管事當機立斷,這平叛的功勞不說是沒有,就連我們恐怕也沒命回來!”郭孝聞言駐步,掀開一角營帳,借著光瞧營帳之中,隻見幾個軍士仍未就寢,湊在一張鋪位上在背後說起軍營之中的事。隻見另一個擦劍的軍士附和道:“將軍最近一直奇奇怪怪的,神情恍惚,大事不決斷,小事不打理。這樣的將軍要他做什麼?還不如郭管事做將軍要好得多!”方才出聲的軍士忙又接過話來:“我聽說啊,將軍怕是和叛軍有所勾結,所以你看戰場上,該贏的不贏,該打的不打,曖昧得很啊!”另一個小軍士似揣著真相一般,信誓旦旦道:“你們都不知道!將軍是為情所困,所以終日渾渾噩噩!”郭孝再聽不下去這番議論,怒得踹開營帳,將手中的火把狠狠踩在腳下:“你們幾個,給我閉嘴!我跟了將軍這麼多年,他的為人我還不知道?你們休要胡說!否則,看我不軍法伺候!”“郭管事,這次平叛你是首功,但將軍還將你打成這樣,這公平嗎?”擦劍的那個士兵猛地站了起來,為郭孝憤憤不平。另一個軍士也激動地站起來,隨聲附和道:“打仗的時候,你帶著大家衝在最前麵,眼見就要克敵,突然就收兵了,這正常嗎?營中軍紀散漫,郭管事你幾次奉勸將軍振作管理,他有聽嗎?所以我說,這將軍,還不如郭管事你做!”郭孝一時困窘,忙又急道:“你們聒噪胡說!將軍兵法如神,這樣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豈是爾等能夠明白的!”那個擦劍的軍士冷笑著搖頭歎息:“郭管事,你平時和眾兄弟走得最近,咱們也和你實話實說,千萬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是有道理,可是戰前訓練鬆散,戰時打得好難看,戰後又獎懲不分,這樣下去,不但動搖軍心,而且於朝廷不利,他像個大將軍的樣子嗎?”話語再落,郭孝竟也無可辯駁,愣愣地站在原地,沉默不語。垂頭看了一眼踩在腳下的火把,心中對將軍的信任,亦如這火光,漸漸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