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離秦湘斬立決之日,尚有一日,江逸塵即召集富察滿府上下前來順天府大牢內,並放言,有要事相告。全家人一並行至順天府門外,卻傳來秦湘已經在牢中投繯自縊的消息。恒泰一路直衝進大牢,迎麵所見,竟是秦湘高高懸掛的屍體,兩腿懸在半空中,左搖右晃,甚是恐怖。他望著秦湘的屍體,整個人已是目瞪口呆。富察福晉此時一並來至秦湘屍體前,恒泰轉眸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淡漠寒涼的目光,引得富察福晉惶恐愣住。恒泰不再看她,怔愣著一點點移向秦湘,他將她放了下來,手觸及她空蕩蕩的衣擺的刹那,心竟然沒來由地一疼,目中竟也毫無知覺地落淚下來。伸手間,他為她理了理發鬢,想著昨日,她還在為自己梳頭辮發,她手指間竟是那樣溫軟。怎麼就死了呢?怎麼就不等他再查一查,為什麼就不能再等等……“逸塵,你到底想要說什?!”身後富察將軍的怒吼,響徹大牢。他召來全家人,難道就是為了看秦湘的淒慘死狀?見到秦湘屍身的那一瞬間,江逸塵悚然震驚。靜默半刻,握緊的雙拳已是鬆開,他微微冷笑,佩服那個人的手腕,而自己,終究還是棋差一著!“江逸塵,你玩的什麼把戲?”明軒一步而來,盯住江逸塵,恨恨道,“死了個下人就把我們一大家子都誑到這裡來。彆裝神弄鬼的,有話就直說!”江逸塵一把揪住明軒的領子,狠狠擰在手中,眉眼緊縮:“一個人死了,一條命沒了!這場戲還不夠好看,不夠慘烈嗎?你們富察家的人都不把彆人的性命當性命!對不對?對不對?”他憤怒得像隻豹子,由秦湘的死,他又一次想到了乾娘。隻是,更怒更恨的是,一條又一條生命的逝去,那始作俑者依然安然無恙,高枕無憂!“江逸塵,你瘋了!”如眉眼見得明軒被江逸塵製住,忙衝出來,從江逸塵手中將明軒拉了出來,戰戰兢兢地將明軒護在身後,“你這是要乾什麼?!”乾什麼?江逸塵仰天發笑,看著他們所有人,聲音洪亮:“我要乾什麼?我看到我乾娘了,我看到害死她的人又在我眼皮底下伸出魔掌,又害了一條性命!她真厲害,真狡猾,每一步都走在我前麵!每次造的孽都能夠粉飾太平,抽身而退!”一言落下,連城心底抽痛,倒吸了一口冷氣,滿是淚光的眸眼無言地轉向富察福晉,目光寒涼一如望著一個陌生人。而這一言,更是激怒了恒泰。他自秦湘身前猛地旋身,一把扯住江逸塵的脖頸,額頭上青筋暴起,恨恨出言:“江逸塵!你把話說清楚!你說清楚!”如今,唯剩孤注一擲。江逸塵挑了冷笑,將一手揚向富察福晉的方向,言語冷漠:“問她!問你額娘!問你這慈眉善目、心機詭譎的額娘!”所有人的目光立時迎去牆邊孤身而立的富察福晉,隻富察福晉仍是一臉冷靜鎮定,她驕傲地仰起頭,並不畏眾人的目光,以沉默回擊著江逸塵的次次重擊。此一刻,隱忍多時的富察將軍,忍不住一步而出,冷聲擲地:“都給我閉嘴!”眾人之怒,已稍平息了幾分。富察將軍經過福晉身側,目光深沉地掃過她,再走到江逸塵麵前,目中起波瀾,聲音中全是無奈:“逸塵,我已近花甲之年,身上戰傷二十四處,太陽穴上還中過一箭,鬼門關裡外我走過幾回。能有個安生的家,不容易。我知道你糾結的事情,你自以為知道真相,總想著為你乾娘報仇。我告訴你,你知道的真相還不夠!你要的真相,我給你!”桌案上的酒已冷,富察將軍將它端起來,遞給江逸塵。江逸塵接過那酒,一飲而儘,富察將軍更是連飲三杯。富察將軍微聲一歎,看著江逸塵,想起了那個女人,想起了那個自己一生也不能忘的杏雨,一時間,唯有頹唐一笑。“逸塵,乾爹敬你,是因為你對你乾娘情深意重!”富察將軍望著江逸塵,眸中儘是深意。江逸塵咬牙,冷道:“那是因為乾娘對我也是恩重如山。”許久,富察將軍抖出一絲無奈的笑意,一掌落在案上重重敲打著石案:“所以你必須、一定,要給她報仇,對不對?隻是,關於她,關於我和她,還有一些事情,你本來不知道的,今晚我都告訴你!”從未見過富察將軍這般樣子的江逸塵,此時端著酒碗,恍然愣住。素來,富察將軍對乾娘,都是負疚、慚愧和悔恨,而今日,他疲憊的目光中,竟然摻了一絲……隱隱的釋然。酒碗落地,富察將軍望著窗外,目光混沌在一派春園旖旎風光的美景中,似從記憶中翻出了那個遙遠的故事——“那時候,我跟杏雨,是一對貧賤夫妻,寄宿在東市的一間茅屋裡。旁邊也住著年輕的兩口子,一個賣燒餅,一個做豆腐。窮,但是和氣幸福。可見一對夫妻要過好日子,並不一定非要有功名利祿。隻是我跟杏雨,那時的二人都沒能領悟這重要的道理。”“當年,我和你乾娘在一起好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考上過武舉,一次也沒有,每日隻能借酒澆愁,眼看就要毀了一身的本事。直到有一天,杏雨找到了一個似乎可以改變我命運的機會,如今的將軍福晉——納蘭映月就是我們當年的目標。而那時,杏雨便是納蘭映月的梳頭丫鬟。”江逸塵聞言愣住,握著酒碗的手輕輕鬆落,酒碗順著桌沿咣當一聲落了地。但想起那番不堪回首的往事,富察將軍苦笑道:“雖說那時納蘭映月擇夫婿的條件很是苛刻,但在這個世界上,再苛刻的條件,隻要事先洞悉,做好相應的準備,其實也不難被滿足。而我和杏雨,則按照映月的夢想標準,重新打造了一個我。”一切的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從馬場上的初次相遇,到之後的種種,這中間,杏雨和他,不是誰負了誰,而是皆在一場謀策之中。富察將軍合上了眼,麵容已是蒼白:“自娶了映月,我真的就開始平步青雲,直到映月爹爹死的那一天,我便迫不及待地休書一封,想要接你和你乾娘過來,同享富貴。隻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封信卻落入了映月的手中。就因為如此,我才不敢輕舉妄動,這才將接你們母子入京的計劃一推再推。”江逸塵聽得目瞪口呆,之後的事情,便是乾娘帶著自己上京而來,而後乾娘遇難。然而,這完整的故事卻與自己一直相信的全然不一樣。他搖搖頭,似不能相信一般,猛地推開麵前的石案,大叫一聲:“這不可能!”富察將軍睜開眼睛,定定地凝住他。事實的真相便是如此,是自己和杏雨貪圖富貴榮華,共同布局設計了映月,從而得到了現在所有的一切。也正因為如此,無論富察福晉千般萬般錯,他也會原諒她,隻因他能有今日全是因為她,而這所有罪惡冤孽的始作俑者卻是自己。這許多年來,他一直在努力做一個好人,將曾經陰暗肮臟的一麵深深掩在心底。“不!不!我不能接受!”窗外風聲呼嘯,江逸塵的衣衫隨風搖擺,已分不清是風顫,還是人抖。他神情扭曲地看著富察將軍,卻落下越來越涼的淚,仿佛極大的背叛,將他每一寸肌膚割裂,他癲狂地笑著,“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世上最痛的背叛,莫過於一直以為堅信的東西被徹底顛覆。富察將軍走過去,扶住他的肩,愴然地望著他:“聽乾爹一句話,走吧,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過你自由的日子去吧。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江逸塵愣愣地仰起頭,看著他,緩緩擠出一絲古怪的笑:“你有什麼是我沒有的?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條件?”富察將軍握緊右拳,如果他還不算老糊塗,至少知道,這天下有一件東西是麵前之人拒絕不了的!麵上的冷凝漸漸化為從容一笑,富察將軍忽然開了口:“天明以前,棲霞嶺,我把她送到你身邊!”秦湘姑姑就那麼不明不白地離開了,和當年的杏雨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帶走了一切真相。連城怔怔地立在窗前,望著深藍色的湖麵映照出滿府的花燈明亮。隻一個不要緊的姑姑死了,府中上下連個為她燒紙的人都沒有。人命比紙薄,她終是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門聲輕響,是恒泰。連城心中一動,忙上前去門口,推開門,卻不見人影。於是向前邁了一步,卻見富察將軍站在廊下,側身看著她,他的目光無比寒冷,不似從前那般慈愛。他身後跟隨一眾家丁,那些家丁都手持著兵器和麻袋。“阿瑪。”連城呆呆地喚了一聲。隻見富察將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聲音淡漠:“連城,你知道得太多了。”話音剛落,連城隻覺眼前一團黑暗襲來,是什麼沉沉壓住了她……“恒泰!救命!”她喚了一聲,脖頸即被人重重一擊。她意識漸不清晰,隱約中,隻看到三兩個家丁模樣的人將自己抱起裝入了麻布袋中。家丁,富察府的家丁。是富察福晉嗎?她終是要對自己動手,那麼……恒泰真是秦湘的親生兒子?秦湘姑姑便當真是被她害死的。連城似乎明白了一切,她使出了最後的氣力掙脫,口中不住地喚著“恒泰”,那些人索性就縛住她的雙臂,將她的嘴巴一並堵上。又一記重拳落下,她的腦中開始混亂,恒泰、江逸塵、醒黛、富察福晉、秦湘姑姑,甚而還有她自己的影子,層層交疊在視線中,而後便化作一團亂麻碎去……二天空陰霾得似欲落下雪來。夜,黑得極早。院落裡雖不冷,卻仍顯得晦暗深沉。遙遠的東邊天際有月光鋪映,那光芒殘破清冷。恒泰披著袍衣立在窗前,臨風而立,手中緊緊握著那隻純銀蝦須鐲。他自小跟隨郭嬤嬤,又如何會不認得這鐲子的主人。這鐲子的主人是富察福晉,後又額娘賞賜給了郭嬤嬤。轉身,他默然將鐲子放到富察福晉麵前,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卻總覺得陌生。富察福晉瞥到那隻鐲子,忙將目光散開,仍是高高仰著頭:“恒泰,這隻鐲子……”“您是想說郭嬤嬤的手鐲被盜了,還是這世上有隻一模一樣的?”恒泰一言截住她,似不給她繼續辯駁的機會,聲音極冷靜,“被盜不可能,為這麼點銀子不值得。一模一樣的更不可能,我清晰地記得,這隻手鐲您戴了十幾年,我小時候還在上麵劃了一道。”他瞥了一眼她,卻見她放至膝前的兩袖竟是在抖,心中似有一物重重擊來,悶痛沉沉。恒泰深深吸了口冷氣,俯下身子,眼睛直直地盯住富察福晉,聲音微弱:“而且……不管哪種可能,您都不應該這麼緊張。您瞧,您的手都發抖了。”心中緊繃的那根弦,似拉得太緊,已是斷開。富察福晉卻覺得,仿佛好多年沒有這般釋然了。如今,她不想再說一個字,隻待恒泰問出他心裡的話。“福晉。”恒泰出言一喚,並非額娘,而是一聲冰冷寒涼的“福晉”。富察福晉由這一聲聽得怔愣,悠悠地看他一眼,含住了淚。“這裡隻有你我二人,請您老老實實地告訴我,我究竟是誰的兒子?”恒泰須臾不動,深深將她望進眼底。近二十年來,他第一次這樣深、這樣冷地望著她。“你……”富察福晉一哽,深深吐氣,“你就是我的兒子!”恒泰猛地將桌案上的純銀蝦須鐲揮到地上,迸發出一聲清脆的鳴聲。那日,郭嬤嬤前去鐘保家中,無意間脫落而出的鐲子,落地時想必也是這樣的一聲,然而郭嬤嬤卻沒能聽見,隻因為當時的場麵實在是太混亂了。“這是在凶案現場找到的物證。”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鐲子上,苦笑著搖頭,“您不知道這件東西有多麼可怕,因為我一看見它,腦中就隻有一個推論結果——這鐲子的主人殺了人。可是她為什麼要殺一個毫不相乾的陌生人呢?”富察福晉猛地仰起頭,盯住他,亟亟道:“那個人他威脅我,他……”“他威脅您什麼?”他迅速看著她,不留給她一絲思考的空隙。“他……他……”富察福晉僵住,那些話已衝湧在喉嚨口,卻怎麼也吞不下去。“威脅您說出當年偷龍轉鳳的秘密,說出我本是秦湘的孩子,卻被你買走的秘密?”一記耳光重重地落在恒泰的右臉,富察福晉揚起的手仍在不住地顫抖。這尚是她第一次打他,卻比狠鞭抽九*九*藏*書*網向自己要痛萬分!“你是我的兒子!你是我全心全意、辛辛苦苦養了二十年的兒子!”聲聲撕心裂肺,聲聲淒厲顫抖。心底忽然流淌過一絲悲傷,似乎要淹沒他。恒泰咬住牙,不住地搖頭:“您還在騙我!事到如今,您還在騙我!秦湘親口對我說她的兒子被丈夫賣與旁人,可秘密就要揭開之前,她的丈夫卻被您所害……而您還不肯跟我說實話!”掌化作拳,怔怔放下,富察福晉隻覺得心口鑽痛,像是要痛死一般。恒泰自袖中拔出匕首,鋥亮的匕刃映出他無比堅毅的目光。兩膝重重落地,他跪向富察福晉,以前所未有的寒冽目光盯著她:“我是武將,可以戰死沙場,但不能被人蒙騙!更何況,此事事關我的身世!您若是不告訴我真相,我今日就橫死在您的麵前!”淚水止不住地掉落,她撲身過去,手緊緊攥住那匕首,一抹猩紅直直落下:“當年你阿瑪一心想要求子,而眉姨娘也懷上了孩子,我怕萬一生下個女兒,失寵自不必說,這個家中也就再也沒有我的地位了。所以,迫不得已,才叫郭嬤嬤從外麵偷偷找來一個男孩——也就是你,恒泰。”這許多年來,她養他教他,疼他愛他,早已將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而他的命運,更早已與自己拴在一起。雖非血緣之親,卻也分不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今,她再無所畏懼。隻怕,唯怕失去他。“所以,您殺了鐘保?”恒泰愣愣地溢出一言。“那日郭嬤嬤前去鐘保屋中,見鐘保剛巧昏迷了……”“可是我的親額娘呢?我的親額娘秦湘……”說完心底鈍痛,恒泰哽咽地開口,“她怎麼會自殺?是不是您下的手?”“不。”富察福晉忙搖頭,雙手扶住恒泰的兩袖,亟亟流出淚來,“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她是為了保全你,才寧願一死,以換取你一生的平安。”恒泰幾乎是一凜,木然的目光浮上,哀戚地望著她,徹骨的疼痛滲入每一寸肌膚。那是她的親額娘,不曾抱過她,不曾喚她一聲,而她卻寧願用死亡來掩飾這荒唐的秘密。命,他親額娘的命,便是這般不值錢!而自己的前途榮華,便真的可以較親生母親的性命更為重要嗎!眼見恒泰陷入此般痛苦中,掙紮不開,富察福晉便是更痛,她推開恒泰,一步起身,取下牆上懸掛的冷劍,抽開劍鞘,遞到恒泰手中。恒泰目中盛著冷淚,愣愣地看著手中的劍,不知富察福晉意欲何為。“恒泰,事已至此,你要我們怎樣?!秦湘為了你自儘,而我又豈有一點半點的私心?若是這許多年的恩情都及不上她對你的生育之恩,那麼,恒泰,拿起劍,殺了額娘,為你的親娘報仇便是!額娘也甘願一死,來換取你的平安!”恒泰一步跌入深淵,手中的冷劍跌落地上,一個有生育之恩,一個有含辛茹苦養育之恩,世上最難的選擇莫不過如此。“額娘,一個是我親娘,一個是我養娘,您為什麼要給我出這樣的難題,您叫我怎麼辦?怎麼辦!”恒泰又一次跪倒在地,心神俱碎。富察福晉一把擁抱住他,如同他兒時委屈地哭泣時,她將他抱在懷中寬慰的關懷。此刻,她能感受到他體內的每一絲掙紮和顫抖:“你問我你要怎麼辦?你聽額娘說,你今夜,好好地痛快地大哭一場!之後,從明天起,你就要忘卻此事,好好生活!你的親娘,為了保守這個秘密,不惜犧牲自己,就是要你繼續過現在的日子。我們都忘掉這一切,就當它沒有發生過好不好?你還是少將軍、額娘的乖兒子。嬤嬤抱你回來的那天,我一看到你呀……”恒泰聞言,心中一痛,忙仰起頭,扶住富察福晉,緊緊凝住她:“抱我回來的那天……抱我回來的那天,額娘,那……那您親生的女兒呢?”富察福晉怔住,顫抖著想要說出那個名字。冷風突然襲來,門從外麵被重重擊開——富察將軍此時冷凝著臉,一步跨入。他雙目紅腫,沒看向恒泰,而是直勾勾地盯住富察福晉,長喟一聲:“事情我都知道了。映月,這麼多年,你騙得我好苦啊!”富察福晉一時跪地,似卸儘渾身氣力,連一句解釋的話都無力說出。富察將軍眼見她形神俱疲,亦是痛在心底。與她相守這幾十年來,前前後後,杏雨、如眉,他對她亦是虧欠了許多。如今,他已不忍再責怪一分。“二十年了,如今怎樣責怪你,都無濟於事。”富察將軍俯下身子,扶著福晉,目光深遠地看著她,“有的錯誤,是可以糾正改寫的。可有的錯誤,隻能將錯就錯。”再一眼望去恒泰,富察將軍更是下定決心道:“我們養育了恒泰這許多年,他依舊是,也永遠是我的兒子,我為他而驕傲!隻是從明天開始,所有當年事情的知情者,江逸塵也好,連城也好,統統都會給我消失得乾乾淨淨!”很快,他已布下天羅地網,這世上知悉所有真相的人,都將徹底消失。“阿瑪。”恒泰一步迎至富察將軍身前,驚問,“你!你要乾什麼?”富察將軍眉頭緊鎖,堅定道:“我在小鏡湖埋下了炸藥,江逸塵與連城,他們知道得太多了,必須死!”富察福晉似未清醒,一隻手忙扯住富察將軍,丹茜長甲斷裂,目中蒙矓渙散:“老爺,你說什麼?老爺!那連城……連城就是我和你的親生女兒啊!”好寧靜,似又聽到了熟悉的簫聲。漸漸睜開雙眼,看見滿月祥和,風中飄著薔薇花的香氣。連城幽幽轉眸,已看見坐在自己身邊吹簫的江逸塵。頭依舊鈍痛,連城掙紮著爬起來,無力地喚了他一聲。江逸塵聽見這一聲呼喚,忙丟下手中的短簫,轉身扶住了連城:“連城,你終於醒了,委屈你了。”連城的頭還是昏的,實在不明白如今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卻見江逸塵一臉期待地盯著她,便開口道:“連城,跟我走吧,我帶你走得遠遠的。”連城心底一急,忙要搖頭,卻見江水兩岸,漸漸升起明亮的火把,那些軍士手中皆是舉著火槍和弓箭。連城麵色慘白,忙叫江逸塵一同來看。江逸塵將連城掩在身後,看向兩岸,才知是中了富察將軍的計謀。他露出一笑,突然抓緊連城:“連城,你怕死嗎?”連城忙點頭。她怕,怕死怕痛怕冷怕肚子餓,這世上她怕的東西太多了,如今,更怕的是,恒泰不在,她看不到他。“連城,要不要,隨我一起死?”江逸塵含笑問了一句。連城忙搖頭:“江逸塵你不要胡扯。我才不要和你死在一處,不明不白的呢。”即便要死,她也要和恒泰同死,而不是他江逸塵!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是恒泰!是恒泰抄小路來救自己了!連城忙迎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卻被江逸塵一把拉住:“連城,你不許走,便是死,也要與我死在一處!”那一瞬間,害怕、緊張、激動,竟什麼都沒有了。連城隻盯著恒泰越來越近的身影,見他翻身下馬,見他為了她,與江逸塵持劍相對。江逸塵的每一擊,皆是要害之處,他風頭正盛,持劍遊刃有餘,手中的冷劍一如銀龍閃爍,每一擊皆不留後路。恒泰的劍招,卻是守多攻少,他並不想要江逸塵的性命,而江逸塵卻是為了連城,必殺恒泰。恒泰的手足,已儘是劍傷,血順著傷口流出,已漸抵擋不住。江逸塵冷笑一聲,趁著恒泰陷入弱勢,一劍擊開恒泰的劍,劍鋒似銀蛇翻滾,飛向恒泰的右肩。“不要打了——”連城此時已衝至二人之間,以身擋住,目光觸及江逸塵的瞬間,隻覺得他的雙眼猛然一顫,含著痛意。在他眼神凝固的一瞬,她忽而感到胸口一熱,是什麼由身前貫入。那把劍,那把尚來不及由江逸塵收住的劍,如今便從她的前胸貫入後背,紮紮實實地停留在胸中。她低頭訥訥地看了看劍,又看了看江逸塵,隻覺得胸口好熱,全然感覺不到一絲痛意。她看見江逸塵此刻慘白的唇抖動著,似是喚著她的名字,可她什麼也聽不見。“江逸塵……恒泰……你們不要打了……”一聲溢出,猩紅的血一同墜在她雪白的襟衣前。她一手捂至嘴邊,突然有些糊塗,為什麼口中會流血,越來越多的血。身子一輕,江逸塵的身影再看不到。餘光中,她似看到了天邊綻放出明亮的煙火,砰一聲衝向夜穹,有濃重的火藥的味道。她向後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周身充盈的是熟悉的氣息,屬於恒泰的氣息。這一劍,插得太深了,如今灼熱散去,隻剩五臟六腑糾纏的痛,痛得她眼淚洶湧。費力地抬眼,染血的素手輕輕劃過恒泰的臉:“恒泰,我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漫天席地的疲憊襲來,她隻想沉沉睡去,閉眼的刹那,突然覺得好溫暖。三雨後初晴,一地雨水的中庭反射出陽光,流光溢彩,風中雨水的香氣未淡,飄入鼻中,含著清淡的泥土氣。醒黛執筆微愣,一滴墨染臟了箋紙。自案前起身,揚起妃竹玉簾,她緩緩移步去外間,隔著一扇軟簾,望著跪在中廳的二人,深深皺起了眉。“明軒、眉姨娘,你們所言可是真的?”這一言,仍是半信半疑。明軒再磕了一個頭:“公主明鑒,事實就是如此——我阿瑪與福晉偷龍轉鳳,欺君罔上,用恒泰這買來的野種冒充富察家的正式血統與公主婚配。小人和額娘偶然得知真相,萬萬不敢隱瞞,請公主做主!”他身側的如眉亦是添言附和著:“確實如此。我和明軒,昨夜在老爺和福晉的窗子外麵聽到的,千真萬確,不敢撒謊啊!”醒黛持起手邊的茶盞,目光落到不知何處,靜默了半晌,便望著這二人麵無表情地出聲:“如今,你們將此事告知我,是要我做主?你們倒是要我怎樣做主呢?”如眉向前一跪,忙道:“請公主明正宗室規矩,還我兒明軒富察家獨子的名分!”醒黛疲憊一笑,以手揉眉心,幽幽歎氣道:“眉姨娘和二弟隻是要名分嗎?偌大的將軍府,家財無數,這個你們不惦記嗎?”明軒和如眉,二人相互看了彼此一眼,猶豫著。再一瞬,明軒重重點頭,迎著醒黛又道:“該是我的誰也搶不走!全靠公主主持公道。”綾羅曳地,醒黛站起身,扶起那一幕簾子,玉步輕移:“這有何難!你們既然信任我、依賴我,就一切聽從於我,我自然為你們計劃周全了。”她立在窗前,遠遠望去映月池已然頹敗的蓮花,眸色已深:“傳我的話,從今天開始,府裡一切就由眉姨娘和明二爺主持。隻是,關於今天你們報告給我的事情,對外不可吐露一字,否則——我要你們的腦袋!”目送明軒母子離開,已入黃昏,幔帳覆下,一室明光寸寸暗下。醒黛愣了半晌。恒泰,並非福晉之子,這個偷龍轉鳳的故事未免也太荒唐了。然她要的恒泰,從來就不是福晉之子,而隻是恒泰。身後雲兒步步走來,將袍子覆在她的雙肩,聲音極低:“如今連城身份公開,額駙待她恐怕會好上加好,公主,您可要為自己考慮考慮啊。”醒黛動而未動,隻默默轉了眸子:“連城醒了嗎?”見雲兒搖了搖頭,醒黛便再無聲息。她的神情中並無悲傷,隻有更深的恐懼。這偌大的將軍府,恐怕再難留住恒泰!而自己,又如何能留住他的心、他的人?連城在夢裡看到了江逸塵。夢中,他在一片火光中消失,炮火將他的衣服撕裂,將四分五裂的他衝上夜穹。那一片火光中,她看到他的微笑,她看到他鮮血淋漓地抬起一隻手,將那支短簫遞給自己。他的話仍在耳邊:“連城,同我一起死,你怕嗎?”“江逸塵!”連城大叫了一聲,猛地坐起身,胸前的傷口似被撕痛,鑽心地疼。她眼睛還是閉著,似仍在夢中,一手捂住傷口,神情痛苦不堪,冷汗不停地落下來。“連城!”恒泰已衝上去,將她緊緊環住,“連城,你醒醒,你醒過來。”這一聲,好遠,又好近。連城艱難地顫了顫,將眼睛睜開,恍惚中看到恒泰一雙通紅的眼,他的容顏極憔悴,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似是好久沒休息。“恒泰……”連城喚了一聲,突然感覺很安心。“是我。你安全了,沒事了。”他捧起她的手,緊緊貼著他的臉,“身上的傷還疼不疼?我把大夫叫來給你看看?!”連城搖搖頭,淚,不停地落下:“我不疼,我就是好害怕。我以為我要死了,我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你了!”恒泰心疼地將她抱在懷中,不住地安撫道:“胡說八道!咱們兩個都好好的。咱們永遠在一起,咱們永遠不分開!”再也沒有什麼可怕的秘密會將他們分開,再不會有人陷害她,自此之後,他會用他的一生來守護她。連城稍稍平靜了半刻,卻又猛地推開他,緊張地盯住他:“江逸塵呢?”小鏡湖畔,她隻記得她在昏倒前,看到了那一片漫天席地的火光,而後便再也看不到江逸塵的臉。恒泰抿了抿嘴,掙紮了許久,仍是低低說道:“他在小鏡湖,被炸死了,屍骨無存。”淚,倏然落下。連城緊握住拳頭,渾身顫抖,不能自抑,怔怔地說道:“殺人凶手。”恒泰連忙扶住她的雙肩,亟亟解釋道:“連城,這是個意外。”這不是個意外,她分明記得,富察將軍的臉。富察將軍無比冷漠地告訴她,她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他要殺了她和江逸塵,隻為守住恒泰是秦湘之子的秘密。“不。”連城一下下地搖頭,“是你的阿瑪,是他要殺了我們,殺了我和江逸塵!”“連城——”一聲由帳外傳來,連城聞言,滿目無神地看向帳外。隻見富察將軍與福晉手足無措地立在帳外,他二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有太多的情緒。以至於,她一時覺得陌生。“連城醒了嗎?”富察福晉一步步走來,停在榻前,探出的手在空中顫抖,最後那一聲,幽幽地轉出喉嚨,“我的女兒。”連城下意識地縮向床的內側,她以雙手護住額頭,她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他們想要殺了她。她好怕,好怕會像秦湘姑姑一樣,像江逸塵、杏雨一樣,帶著秘密就那麼離開了。“連城。”富察福晉一步撲了上去,顫抖的手撫上連城的額頭,“孩子……你看著我,你不要怕。”連城怔怔地抬起頭,看著富察福晉,鎖緊了眸。“你知道我是誰?”富察福晉溫聲問她,禁不住落下淚來,再一指富察將軍,“他是誰?”連城仍是害怕,咬唇道:“福晉……你是恒泰的額娘,他是將軍,是恒泰的阿瑪。”富察將軍一步上前,急不可耐的目光緊緊看著連城,終是忍不住道:“連城,我們是你的生身父母,你是將軍府的格格,你是我們的親女兒呀!”連城一瞬間僵住,渾身顫抖,她怔怔地搖頭,詭異地看著眼前這二人,又看到恒泰一臉心疼的模樣,淚,哽在喉中。不,她不相信。不相信他的話。“孩子……”富察將軍忍不住哽咽出聲,“連城,你叫聲阿瑪,叫聲額娘呀……”“不,不是的!”連城猛地出聲,連連搖頭否定,“不可能!胡說八道!你們騙我!我隻有一個娘,她是迎芳閣的麗娘!她死了!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們!不,不,我認識你們……”說著,漸漸愣住,再仰起頭,以一種格外冷漠的眼神盯著他們,一指指向富察福晉,緩緩開口道,“你,是害死杏雨、害死秦湘的將軍夫人。”富察福晉立時閉上了眼,忍不住淚流滿麵。連城哭著又將手移至富察將軍,咬牙切齒道:“你……你抓住了我,你在小鏡湖埋下了炸藥,你想要炸死我和江逸塵,你想要我們死掉,你是殺人滅口的將軍!”最後,她再將手指向恒泰,凝著恒泰此刻較她更為痛心的神情,她覺得既熟悉卻又陌生。一切的一切,都好像變了。連恒泰,都陌生了,都不能再信任了!連城掙紮著由床榻上爬起來,捂著傷口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富察將軍見狀,探出一隻手,想要抓住他,突然一陣眩暈襲來,他腳下一軟,人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恒泰,快……”虛弱地溢出一聲,富察將軍扶緊桌案,艱難出聲,“快去把連城帶回來。”不及富察將軍落聲,恒泰已亟亟奔出了門外。富察福晉探向將軍身前,一手緊緊攙扶住他,料到他必是頭疼又犯了,忙要去喚大夫,抬首卻見如眉攜著明軒氣勢洶洶而來。如眉一身鮮妍而來,見狀,便更是氣焰囂張。她直直地坐在主位上,拉著明軒的腕子,揚聲道:“這一府之人都犯了罪,朝不保夕!從今天起,這個將軍府可就是我和明軒的了!”富察將軍緊緊握住福晉的手,此刻,他憤怒卻又實在無力,微微睜開眼,冷冷地看向如眉:“你們這是趁亂要反啊!”“老爺。”如眉款款步至他身側,稍俯低了身子,嘴邊漾起得意的笑,“老爺,我一心侍奉你,明軒是你唯一的嫡親獨子。你卻視我們如敝屣,寵信一個買來的恒泰,甚至不知從哪裡來的野種江逸塵。我已經把府裡的醜事都報告給了公主!公主已經有了計劃,你們大家夥就等著吧!抄家抓人嘍!”明軒更是一步走來,笑著嚷嚷:“我們可是功臣!知情上報,必然是有賞賜的!如今可就等皇上下旨了!”好一個知情能報,又是好一個一心侍奉。“你!你們!”富察將軍怒極,猛地站起身來,卻又怒火攻心,一口痰卡在喉嚨中。他悶哼了一聲,眼前一團黑漆漆,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連城身上帶著傷,跌跌撞撞地跑上廊子,轉過月門,腳下被石子一滑,重重地跌落在地。她掙紮著爬起來,麵上儘是冷淚。那些殺人凶手們,她要躲開他們,他們皆一個比一個可怕,她招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連城——”恒泰忙由月門中轉出,他疾步追上連城,扶著她緩緩站起來,“彆跑了,傷口還在流血。”“不跑?我不跑小命都會留不住!”連城驚恐地將他一把推開,混亂道,“他們殺了那麼多人,他們不在乎再滅掉我一個!快放開我!快放開我!你沒看見啊,棲霞嶺上,他們埋了那麼多炸藥!”“他們是你的親生父母!”恒泰一把抓住她。這世上,虎毒不食子,而他們縱是再冷血再殘忍,又怎麼會對她下毒手?!“胡說,胡說!我沒有這樣的親生父母!二十年前扔掉我,二十年之後還要害死我!”連城忙將耳朵堵住,不住地搖頭,不住地否認,好像隻要她不認,這一切便可以不是真的。她推開恒泰,欲要掙脫他,卻被恒泰狠狠拽住。她咬他的手,恒泰忍住了痛,一動也不動,任她死死咬住自己的腕子。一滴淚掉落下來,她終是不忍心,口一鬆,渾身力氣卸下,緩緩地蹲了下去。恒泰亦是滿臉的淚,他俯下身,將手撫在連城的後肩,聲音溫柔,生怕驚了她:“我等了你三天三夜,等你醒過來跟你討個主意,好好說句話,你就這樣對我,是吧?”連城把頭埋進兩膝,依舊搖頭:“我不跟你說,我要離開這個地方。這裡人人都罪惡,這裡不是我該待的地方。”恒泰心疼地將她抱住,一滴淚,落在了她的脖子上:“真要走?”連城依舊不肯抬頭,堅定地道:“真要走!”“一個人?”恒泰輕輕地問她,聲音清晰,“不帶上我?!”連城刹那一愣,愕然地仰起了頭,定定地看著恒泰:“你?”恒泰望著她緩緩溢出一絲笑,不過是走,未嘗不是幸事一樁。他握住連城的腕子,緊緊不放:“連城,你害怕了?”連城默默地點頭。“你覺得自己一個人,他們都在害你,是嗎?”一行淚,猝然落下,連城再點頭。恒泰歎了口氣,將她一把攬在懷中:“不,連城,你還有我,我會永遠保護你。隻是請你……請你也彆扔下我,現在這個世界上,咱們倆隻剩下彼此。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誰也彆早一步,誰也彆晚一步!”“恒泰!你不會騙我嗎?你不騙我?”一手指天,恒泰定定地望著她:“連城,我若騙你,就叫我永遠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煉獄輪回,永不超脫!”四書房的燈,一夜未滅。待黑夜淡去,清晨第一縷曙光漫入庭中,恒泰推開窗,任風吹起桌案上的信箋。此一番書信彆過,不知是否是永彆。自書案前走出,卻見冷帳之外的身影,已不知何時停駐在門邊。今日,醒黛穿了一襲格外華麗的雀絲緞衣,那是她第一次見恒泰時穿的衣飾。她至今仍記得清晰,她見到恒泰的那個場景,甚至記得起他那時麵上的所有神情。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便是以此來緬懷,來得到一絲殘存的幸福,僅由自己一手織造的幸福。“額駙,你在做什麼?收拾行李?要出遠門?還是去邊疆戍關?”終於,她還是問出了聲。這一聲,夾雜了太多複雜的情愫。待雲兒偷聽到他和連城意欲一並離開的消息時,她便有機會來向他責問,甚至痛罵他。她可以哭,可以鬨,然而,此刻,她在他的書房軟帳外等了一夜,卻並不是為了哭鬨。“罪臣一家犯了欺君大罪,不敢苟活。請公主處置!”好一個不敢苟活,這怕是她聽來最荒謬的借口。醒黛空笑了一番,目光漸冷:“我看你不像請罪,你這是要私奔!”恒泰平靜地仰起頭,目光直視醒黛。有那麼一刻,麵對眼前這位風華正茂的年輕女人,他有一絲愧疚。然而,也有那麼一刻,他對能掙脫開這場欽定的婚姻,又有那麼一絲慶幸。他坦然地看著她,說出心中那番壓抑許久的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身犯重罪,走到哪裡能夠逃脫製裁?隻是我心裡記掛著一個人,她自打跟了我就沒有輕鬆快活過,這一次跟她同去,能從公主、皇上手下偷來幾天就算幾天吧……”他,果然是說了。“好好好,恒泰,我沒看錯你。你好深情。”冷風劃過眼睛,竟有那麼一絲寒澈,醒黛將丹茜長甲狠狠掐在手心,這痛,已然要被心底的痛壓過。她揚聲,以一個驕傲的公主的口吻告訴他,“那麼讓我告訴你,接下來我會怎麼辦——我要把你的額娘納蘭映月打入死牢,半年後問斬,在這其間讓她嘗一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滋味,讓她好好體會一下暗無天日的監牢,讓她這個一輩子榮華富貴養尊處優的福晉了解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之前過的是怎樣的日子。”恒泰猛地看向她,煎熬呼之欲出,他隻狠狠盯緊她,難以啟聲說一個字。醒黛說著猛地閉上了眼,她努力咬住下唇,才不致被他瞧去了滿心顫抖:“你的阿瑪富察翁哈岱已經是一個廢人,我卻要讓他活,讓他這樣一位驍勇武將好好體會口眼歪斜,肢體癱瘓的滋味,讓他看著他身邊的人一個個死掉,而他連自己的命都結束不了,他連一口粥都要靠彆人喂到口中。”此刻,恒泰心中已全無畏懼,看著她,微微閉上了眼睛。那曾經在初遇時麵對自己微笑的女子,又是什麼淬煉了她今日的痛恨?這字字句句中,他聽不出她的憤怒,隻聽到一個女子最深的痛,和最切膚的恨。見他仍是一臉平靜、毫無情緒的模樣,醒黛不由得繼續道:“至於你的姨娘如眉和你的兄弟明軒,這兩個損人害己的蠢貨,他們會怎樣呢?明軒不是好賭嗎?我就給他個六麵的骰子,上麵是六種死法,他扔到哪一種,他跟他額娘就怎麼上路。他不是一直想做富察將軍的獨子嗎?這彆致的辦法恰恰適合他的體麵。”醒黛頓了頓,目光轉向門外,那初日正緩緩爬上屋簷,心底漫出一絲恐懼。原來,她也是這樣的人,就像深宮中那些慣常鬥爭的女人們,原來她也可以這樣笑著說出一切殘忍的威脅。而她又是何其悲哀,需要以這般殘忍困住心愛之人。“我忘了誰?對對對,你……你和你的連城。她要怎麼樣,要看你了。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死活都在一起?做夢!你活著,她得死。你死了,她就必須活著。我要效仿古法,把她的四肢削去,做成人彘,泡在酒壇子裡。我要她給我唱歌,我們兩個一起緬懷你!”她越說越激動,已是不可抑製地大笑,喉嚨中衝湧著深深的苦澀。又有誰能理解,說出此番言語的自己,竟是有多麼痛,“怎麼樣?啊,我的辦法你喜歡嗎?恒泰?”終於,恒泰緩緩睜開了眼睛,在他眼中,麵前的醒黛,隻是一個可憐而悲哀的情深女子。如果她必是要自己償還她的情,他可以以命來償!“公主……”一聲凝在口中,他忽而轉了溫柔的口吻,喚著她的名字,第一次喚出她的名字,“醒黛,你對我情深一片。所謂愛之深,才會恨之切。辜負你一番深情的是恒泰,就讓我把命還給你。不夠嗎?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放過我的阿瑪和額娘?”為什麼?他竟然問自己為什麼?他寧願以命來還。可是她要的,從來不是他的命!醒黛凝著他,須臾不動,她是要被他傷得有多深,才能不愛;倒是要將他看得有多深,才能不再愛。她也曾祈求佛祖度化,求自己能夠將他忘記,便能不痛不愛。淚,瞬間爬了滿麵。“你……”醒黛顫抖著,苦笑著,越笑,淚反而落得越急,“你還知道,你還記得我對你一片深情!恒泰,我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嗎?”醒黛搖了搖頭,雙唇微微咬緊,“我要你家人的命有什麼用?我要的是你的心!我不說,你不說,我們把這一頁翻過去,重新來過,好不好?將軍府還是將軍府,少將軍還是少將軍,你還是我的額附。所有人都安好,所有人都沒事!”“公主,請告訴恒泰,你到底要什麼?”恒泰望著她,滿目哀求,滿目深沉。醒黛一凝,止住了眼淚,隻望著他,目中全空:“隻要你,隻要你——從此再也不見連城!”“我不能!”恒泰猛地站起身,作勢便要疾步離開。他不能,他不肯,他不願!這世上,沒有連城,便沒有恒泰。他們二人必是相連的,可以同生,亦可以同死,但絕不能分離!“恒泰!”醒黛猛地追上去,雙臂緊緊攬住他的腰,臉一絲一絲貼到他僵直的後脊上。淚,就順著他的後襟滑落下來,“你不能什麼?你不能為了救養育你二十年的阿瑪和額娘而拋棄連城?還是你為了她,寧願不要你的妻子、你的孩子!”孩子!那兩個字足以貫穿他,讓他此刻不能呼吸。腳下怔住,恒泰愣愣地垂下頭,看著醒黛強行攬住自己的手腕。他下意識地掰開她的腕子,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在不能抑製地顫抖。“恒泰,我有了你的孩子!我隻是要她走!我隻是要連城走!”一聲由身後傳來、支離破碎的聲音寒涼墜地,是撕心裂肺的痛。猩紅的淚滾在眸中,恒泰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風聲蕭蕭,如泣如訴,然而這聲音卻掩不住內心的悲泣。呆然的目光遙遙望去庭中,在那四麵高牆之外,他似乎看到了連城駐足等待的身影。她站在微冷的風中,金色的陽光鋪灑在她的雙肩,她依舊如往日那般憨憨地笑看自己,那樣讓人滿心愉悅的笑臉。此刻,這幻影,卻看得他心神俱碎,看得他淚流滿麵。天空極晴朗,陽光灑落在一片晶瑩的冰湖上,似一麵皎潔的圓鏡映出天地的光輝。陽光可以這樣肆意,冰湖可以這樣美豔。風壓過茂密的鬆樹枝頭,發出沙沙的聲響。曾幾何時,她也想著,自己終有一日要離開將軍府,尋一處山野郊外,和自己的心上人相依相伴,終老終亡。以冰湖為鏡,連城凝著“鏡中”的自己,攏了攏鬢邊的碎發。恒泰要她等在這裡,且千叮嚀萬囑咐過,他不來,她便不許走。她,又如何能拋他而去呢?可是恒泰,真的也會如自己的心一般堅定嗎?想到這裡,連城的心亂了,忙又搖了搖頭,她蹲下身子,撿起小石子丟到冰麵上,心底暗念一聲“彆胡思亂想了”。腳步聲,這荒山野嶺的腳步聲……是恒泰!連城激動地轉過身,看著遠方那個持傘而來的身影,卻不是恒泰。“雲兒。”一聲自喉中哽出,滿臉的期待轉為失落,連城幾步走上去,“怎麼是你?”雲兒停駐在她身前,隻道:“額附讓我來這裡,帶句話給連姨娘。”連城心中有一絲緊張,微微出聲:“恒泰讓你帶話給我?”“額駙說,將軍府近日事務繁多,他要重整家務,分身乏術,請連姨娘自己上路吧……”耳邊雲兒的聲音越來越淡,越來越淺,連城隻覺得腦中昏昏沉沉的,她什麼也聽不到了。一時間隻剩局促不安,她無意識地捏緊一角衣袖,兀自一笑:“恒泰,要我自己上路?”雲兒將手中的包裹遞給連城,添言道:“這是一些盤纏細軟,是公主讓我捎給您的。額附太忙,公主本來要為連姨娘送行,隻是身子有喜了,孕兆強烈,她需要休息,隻得命雲兒代行。”一時間,連城似乎全都明白了。她恍然點了點頭,苦澀地笑了笑,將那包裹退還給了雲兒:“我本來就出身市井,是個在街上瘋跑的野孩子,走到哪裡都能有辦法。這包袱你拿回去,還給公主吧,謝謝她的好意,我並不需要。隻是有一句話,請你幫我帶給額附——”“連姨娘請講,雲兒一定帶到。”連城看著她,那些話,哽在喉頭,久久,終於還是咽了下去,化為一聲長歎。她笑著搖了搖頭:“算了。願他們好。”話落,轉身麵向冰湖,滿天蘆花紛紛墜落,她仰起頭,看了許久,才知,原來不是蘆花,是雪。這時節,本不該有蘆花飛舞。恒泰啊恒泰,你終是騙了我,也負了我。她仰首看著漫天雪花,靜靜微笑著。翩翩飛舞的雪花落了滿袖,漫天拂來,一束束綻放在清冷的素衣間。握在手中,想這漫長的冬天總是會過去的。一步步走在這冰湖之上,布鞋已濕,雙腳冷得麻木。下了雪的湖麵上似有一層薄薄的霜,腳邊的冰,有些薄,連城甚至能從裂開的冰麵上看到湖水深處的寧靜。轉過身,試圖避開那個冰窟窿,卻感受到一隻手觸在腰間,那手指尤其冰冷,伴著一股子推力,將她向那冰窟窿中送去。尚來不及喚出一聲,身子沉沉地倒向冰湖,裂開縫隙的冰窟窿迅速將她團團包裹住。連城睜著眼睛,悲哀的目光,仍盯著雲兒來不及收回的腕子。便是那一雙腕子,猛送來的推力。連城笑著,任冰冷的湖水蔓延周身,任自己的身體緩緩跌入湖底。那一瞬間,她極其留戀地看著湖麵上的一切,空曠的藍天、紛紛的落雪、傲然的鬆柏、潔白晶瑩的湖麵,還有……那掛在雲兒嘴邊狡黠的微笑。這樣冷,這樣痛,這樣寂寞。心底的聲音亦越來越弱,她想,她便要這樣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了。五漫天飛雪覆蓋了京城上下,蓋過人世間無數的悲歡離合。天空清透,似初生嬰兒般純潔,富察福晉仰頭看了一眼將軍府上空的一方明淨,不由得釋然歎了口氣。這一方天地之下,將軍是天,她為地,便是生活了幾十年的歲月。低下頭,她看了一眼攙扶在身側的富察將軍,溫柔出聲提醒道:“老爺,我們這就要離開了。”將軍府門外,已是跪了一地家臣。恒泰與醒黛立在最前麵,而如眉和明軒亦躲在家臣之後,遠遠望著富察福晉隨將軍離開將軍府。如今的富察將軍,已不是當年那個馳騁沙場,文武雙全的英俊男兒。眼下,他又病又老,雙腿也不能行,便是由人攙扶著都顫巍巍的。一場中風下來,他已恍如一個燈燭殘年的孤零老人,如今,身邊也隻有富察福晉了。“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這輩子,總不過百年光陰,如今一半已經過去了。往昔所作諸業,無論好壞對錯,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富察福晉看向眾人,平靜地開口,“如今的我,便隻想這樣照顧富察將軍,慢慢回到奉天府老家,養養病,過一段平靜的生活。”日出日落,看雲看花,一朝清閒,一朝便宜,其實也是人生的福氣。“如眉。”最後一眼,富察福晉看向如眉,平心靜氣地問她,“老爺好歹對你不薄,要不要隨我同去?”如眉靠前了半步,此時連連搖頭,歎了口氣道:“唉!福晉啊!正所謂挑擔的難下扁擔,砍柴的放不下板斧,似我這般,又如何能走得?”說著,目光再一瞟向明軒,隨即又道,“福晉在奉天府還有親族,何況恒泰已經頂了老爺的差,這樣有出息,你自然去得無牽無掛。可你看看我這明軒,哪一樣不要我操心?唉!如眉沒本事,所謂老來從子,這輩子算是跟著明軒了。再說老爺也不待見我,見了我隻怕有氣。也罷!也罷!我隻在平日燒高香,保佑老爺病體早早康複便是!”富察福晉隻一點頭,便不再強求,扶著富察將軍緩緩上了馬車,身後突然傳來一聲低微祈求——“老奴,願與福晉同去。”富察福晉聞聲一怔,已聽出了說話的人是郭嬤嬤。她未回身,隻強扯笑意搖頭:“郭嬤嬤,我知你的好。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一直也沒享過什麼福,奉天又冷,你身邊隻有一個郭孝。”“福晉——”郭嬤嬤喚下一聲,仍欲堅持。“嬤嬤。”富察福晉歎了聲,截住了她的話,“所謂老來從孫,剩下的這段路,你就不用跟著我了,就留下來,享享清福也好。”雪,不停地落下,富察福晉垂下目光,凝著肩頭那一片晶瑩,目光漸漸落至身後的恒泰。隻是幾日間,他人已消瘦了許多,從前炯然有神的深瞳,如今空洞洞的,全無神采。富察福晉歎了口氣,不無心疼地轉向恒泰,緩緩開口:“恒泰,額娘有很多很多對不住你的地方,事到如今,多說也是無益。額娘現在要帶著你阿瑪走了,大德也好,大怨也罷,額娘隻希望你能多記得我的好,忘記那些不好。”恒泰看著富察福晉,目中微酸,艱難地移開視線。“額娘會在以後的日子裡,終日吃齋念佛,希望能夠消業去障,同時也保佑你平平安安。至於連城……”富察福晉說著,終是露出了一絲留戀,“是我們沒有福氣做她的父母,她人在這裡也是受罪,走了也好,走了也就自由了……你要好自為之,善待公主……”恒泰咬了咬唇,於富察福晉落聲後,一言不發地走至馬車前,雙膝沉沉墜地,向著富察福晉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富察福晉眼圈頓時紅了,幾步踩下車,傾身上去,便要攙扶起他,卻見恒泰使勁抵頭在地,如何也扶不起。“恒泰。”富察福晉落下淚來,不無心疼,“起來吧。”恒泰仍如泰山,巋然不動,默聲無言。“福晉,該上車了。”身後傳來郭嬤嬤的輕聲催促。富察福晉的目光仍是久久不能移開恒泰,步步走,步步凝著恒泰的身影。輕聲一歎,富察福晉入座馬車中。但撩開轎簾,望了一眼窗外的恒泰,見恒泰依舊跪在馬車前,動也不動。馬車漸漸遠離將軍府,富察福晉仍癡癡望著逐漸遙遠的府門,心中百轉千回。那一座將軍府,喜也是它,哀也是它,榮華也是它,衰敗也是它。曾以為生也是它,死也是它,如今一來,那並非自己終老終亡之地。而身邊,卻是坐著要與自己終老終亡之人。目光靜靜轉向富察將軍,見他如今病態憔悴,目光渙散,心中一時泛出酸楚,她探身,將他緊緊抱住,雖然他如今老去病去,可胸膛那有力的跳躍,仍如三十年前初次相遇。而便是這心跳,讓自己喜怒哀樂了這許多年。“雖然那麼多年,你心裡沒有我,但我卻是實實在在地愛著你!”壓抑多年的話,終是說出口,富察福晉緊緊合了眼,滿心釋然,“老爺,有些話我從來就沒對你說過,我原以為,因為杏雨的關係,我永遠也無法走進你的內心。可是,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我如今是終於擁有了你!現在想來,也算是因禍得福!”富察將軍的目中漸漸泛出淚光,他顫了顫眼睛,試圖有所回應。富察福晉為他緊了緊袍衣,一手撫去他眉心的褶皺,安慰他:“老爺,你放心,我會照顧你的,從此再也沒有人來和我搶你,也不用搶了,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我們的人生、我們的愛情,現在才剛剛開始,以後的路還長著呢!”富察將軍一時激動,雖口不能言,卻發出了啊啊的聲響。他聽到了,也是知道的,她心底的話,他全都明白。富察福晉見狀,落下兩行淚水,點了點頭,握住了富察將軍此刻仍在顫抖的手:“我知道,你明白的!你什麼都明白!放心吧!你會好起來的。隻要你在我身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緊握的十指綿綿交纏,緊緊繞在一起。他們大婚時,一生絕不分離的誓言,終是要在經曆這幾十年的風雨之後塵埃落定,歸於現狀。那一時的相允,計策也好,謀劃也罷,他也終是陪了她一生一世,無論她錯過幾番,他亦沒有一絲動搖彼時的諾言。終而靜好,似如她與他這一生才剛剛開始。而今,換了女主人的將軍府,已然是煥然一新的場麵。富察福晉走後三日,醒黛便將府中事務接手了過來,重新歸整,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條。這日,她召集全府上下於主廳會聚,辰時方至,一眾役已井然有序地候在廳外的中庭,廳中依次坐著明軒和如眉等一乾家人。醒黛緩步走至主位,目光不無失落地掃去身側空落落的上座。現在全家人都到齊了,隻剩恒泰。如今他醉生夢死,終日都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混沌模樣,她又怎能期待這樣的恒泰前來主持大局,維係府中男主人的尊嚴。驀然轉眸,醒黛看向眾人,朗聲道:“老爺與福晉回了奉天老家,恒大爺心緒不寧。府裡不能一日無主,從今天開始,這個家,由本公主來當!”話音剛落,廳中庭中皆有私語聲嘀嘀咕咕。明軒母子亦心有不甘,臉色不堪地看著主座。明軒已忍耐不住,低聲道:“這家怎麼就輪到她當了?按嫡親血脈,自是應該輪到我才是。”說著便欲起身,與醒黛相爭。如眉一把拉住明軒,忙示意他噤聲:“噓!她是公主,一根汗毛也比你的腰粗,你能跟她爭?”明軒皺著眉,無可奈何地落座,一時怒得將頭轉開,看也不看主位上的醒黛。醒黛自將眾人的反應看在心底,隻一仰頭,威嚴道:“我知道大家心裡在合計,公主怎能操持家務。我是個從小養在深宮裡的女子,何嘗料理過這樣的事情,倘或一個繁雜不清,豈不叫人笑話?大家請放心,我既敢伸手,就能接得住。”說著,便命雲兒將手中捧著的一遝賬冊置放在主位的高案上,醒黛隻隨手拿起一本,高高揚起:“當家當家,原不隻是管著一串鑰匙,攥著一副對牌,再翻翻幾本賬冊那麼簡單。富察府多年的風俗,有幾大弊端卻是要改:一是人口混雜,東西失落極多;二是費用過多,濫支冒領的多;三是家人豪縱,規矩不嚴,有臉麵的愛臉麵,沒臉麵的隻會胡攪蠻纏。這些個事情,卻是要一樣一樣調理!”一言落下,沉沉落在眾人心底,家府眾人已有人隨言點頭,隻廳中落座的如眉母子稍顯幾分不安,不知醒黛可是欲要釜底抽薪,殺雞儆猴!醒黛緩緩喝了口茶,待靜了半晌,輕輕拍了一下手。兩位宮中嬤嬤應聲自簾後緩緩而出,立在醒黛身側。醒黛揚聲將這二位嬤嬤介紹予眾人:“這兩個嬤嬤,原是宮中計算出人用度的好手,今兒我從宮中借了來,隻為整理亂局亂賬。有了她們,東西調度、銀錢出入的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至於第三件嘛……”話音一轉,醒黛的目光落至如眉和明軒,如今隻她一個冷厲眼神,便駭得這二人六神無主,坐立難安。“如今已是這樣的局麵,老爺和福晉也已回奉天府老家去了,府上兩房,強擰在一起也實在沒有意思。”但想起這對母子在府中以往興風作浪,她已知此二人不能留在府中,如今,最後一步,便是要趕如眉母子出府!醒黛眸中漸冷,繼而道,“既是這樣,不如分家各過各的,倒也乾淨體麵得多。”“公主,怎麼可以這樣啊!”如眉哭喪著臉,眼見她欲要過河拆橋,忙道,“我們二房雖然不濟,到底也是有功之臣,我們……”“閉嘴!”醒黛怒聲斷了她的話,猛地站起身來,目光直直盯著如眉母子,凜冽道,“你們不知道體麵,本公主就教教你們怎麼體麵!在府裡什麼事情也做不了,卻隻知興風作浪,唯恐天下不亂!”如眉和明軒儼然被公主這氣勢嚇住,忙縮了身子,蜷在座椅中。飄雪的冷天,他二人的後背已被汗水濡濕。隻見醒黛緩步走到他們麵前,他二人便忙將頭垂低,再不敢看她。醒黛站定於他二人身前,將聲音壓低,輕聲給他們提點:“我自然知道你們總想著害恒泰,但如今我和恒泰已經和好,又怎能再留著你們鬨事?你們知道得太多,依著皇家的規矩,我本想殺了你們兩人以得清靜。但你畢竟是恒泰的弟弟,我念血緣關係才留著你們的性命,以觀後效……”如眉和明軒已是嚇得臉色蒼白,連連跪地磕頭,口中求饒。醒黛看著這二人的狼狽模樣,厭惡地蹙了蹙眉,隨即朗聲道:“你們兩人既已明白,那麼識相的就趕緊滾!該你們的銀子,一兩一錢也不會少!莫要撕破臉,對你們可是不好!”明軒一聽,還有銀子落手中,悲中但有幾分喜色,攙扶著如眉,欲要跑:“額娘,咱們快走,反正隻要有錢,什麼都好說!”如眉一麵由明軒拉著步出幾步,一麵壓低了聲音,湊在明軒耳邊,後怕道:“這時候你還管錢,知不知道咱們這是死裡逃生啊!趕緊走了再說!”卻聽醒黛一聲大喝由身後猛地傳來——“你們最好把嘴給我閉緊了!今天恒大爺不在,我就和你們倆挑明一句話——以後說話前先在肚子裡掂一掂,看看什麼可以說,什麼說了就會沒命!從今天開始,隻要我在外麵聽到有任何流言蜚語……至於說什麼,你們懂的!隻要有一句外泄,格殺勿論!”“是是是!”如眉和明軒嚇得步子一僵,冷汗淋漓,相互攙扶著,倉皇地逃出了大廳。一時間,中庭和大廳皆在嘲諷著如眉母子的窘狀,又欽佩醒黛的決斷和淩厲的手腕。醒黛看著如眉和明軒的背影,再看了一眼眾人的反應,不由得長長舒了口氣,一絲笑容緩緩溢出。她轉身看著本該屬於恒泰,如今卻空落落的主座,心中情緒翻轉,隻希冀今後一切都可以有一個新的開始。亦隻想讓恒泰知道,隻要一切有她,便是再難再苦,她也會給他一個平靜而美好的家。這一個漫長的冬天,便要迎來了儘頭。風很大,雪仍在下,便像這一年冬天最後的雪,索性下得肆意而絕望。大片大片的雪花似鵝毛,紛紛落在恒泰的雙肩、前襟、後背、兩膝,漸漸地,便要覆蓋住他的兩踝。他坐在花園的大石頭上,呆呆地望著麵前的湖麵。湖麵上的冰已經碎了許多,冰和這一年的冷冬相伴著慢慢消融。恒泰仰起頭,睫毛上結滿了一片晶瑩,他看著漸漸清明的天空,喃喃一聲:“哦,春天要來了……”想起連城離開的那日,正遇上北京城第一場雪,而今,他都能看到冬日消亡的先兆,看到嫩枝破雪而出,看到冰水消融。春天,快要來了,他看得到,卻感受不到,他依然寒冷,依然寂寞,依然心如冷灰。“外麵冷,你連鬥篷也不係,這怎麼可以。”醒黛的聲音自身後幽幽傳來。他驀然聽入耳中,卻全無反應,更不在意她在他身後已站了多久。他仍是陷落在自己的情緒中,蜷縮在屬於自己和連城的小小世界中,舔舐著深深的思念。醒黛默默地立在他身後,無聲地歎了口氣,她將雙手搭在他的肩上,試圖傳遞溫暖給他,哪怕隻有一絲絲他能感受的溫暖。“恒泰,你心中的難過,我都知道,但是再怎麼樣,這日子總得要過下去。”她無限哀傷地凝著他,“旁的不說,就算是為了我肚子裡的孩子,咱們也應該把日子過好才是!”恒泰微微一震,似乎清醒了些許,轉而望著醒黛,木然道:“太醫瞧過了?”“脈象沉穩,一切都好。”醒黛心底起了那麼一絲波瀾,他竟還是在意孩子的,卻是如今隻在意這個孩子,這讓她已不知是喜還是憂。恒泰聞言,點了點頭,便又回到自己的情緒中,又複望向湖麵,呆呆地望著,默然不語。“孩子好,你不高興嗎?”一聲詢問夾雜著哀歎。恒泰仍是漠然地望著湖麵,動也未動,失神出聲:“高興。”一言高興,卻看不出半分欣喜。醒黛不無落寞地垂下頭,哀哀道:“恒泰,我知道,你還惦記著連城,放不下她。”聞聽“連城”二字,恒泰終於有所動容,眉間微微顫抖,凍僵的手亦是一顫。醒黛抬手覆上他的腕子,深深握緊:“我要她走,不僅僅隻是為了我自己,我希望你能夠振作。我要孩子享有純粹的父愛,我希望這個家能夠平靜安穩,作為你的妻子,作為一個孩子的母親,我這樣的要求難道有錯嗎?恒泰,我要你知道,我始終是為我們考慮的——我真希望能夠好好過日子,去除一切矛盾、複雜、糾結和痛苦,隻有平靜……”一番言語,牽動壓抑心底的所有情緒,是她要得太多太難嗎?還是麵前這個人能給自己的太少太少?醒黛情難自禁地自恒泰身後將他環住,頭靠在他肩上,他衣領上的雪花,瞬時化作晶瑩的液體,由她的長睫滑過,落到嘴邊,好冰。恒泰後脊一僵,緩緩起身,將醒黛的手挪開,而後凝著她,端端正正地跪在她麵前。時間刹那靜止,他紋絲不動地跪向她,目中交織的哀傷和無奈無聲地迸發——“公主,以前的日子,是恒泰對不起你。以後的日子,一切都聽你的,日子就按你的意思好好過。公主永遠是公主,是富察府最尊貴的人,你想怎樣,就怎樣,恒泰不會有任何怨言。隻希望公主和我的孩子,一切都好好的……”“恒泰!”醒黛心中滑出一絲欣喜,試圖握住他的手,“其實咱們何分彼此呢?”恒泰避開她的手,站起身,將肩上的鬥篷解開,披在了醒黛身上。“公主,風很大,請保重玉體。恒泰告退了。”說著,轉身而去,僵冷發硬的步子緩緩拖著,一步步拖著,離開了花園。醒黛緊緊抓住鬥篷,望著恒泰漸漸被大雪遮住的身影,方流出的一絲欣喜,轉而冰冷。一時間百感交集,唯願時間能夠消磨和衝淡一切。她心底似還存了那麼一絲期待,希望時間可以幫助恒泰忘掉連城,將情意都轉到他們母子身上。時間,終還是會讓一切過往全部愈合,讓他們的一切都能夠重新開始。目光漸漸望向遠處的冰湖,哢的一聲,又一塊冰裂開了。醒黛目中一抖,似在冰湖上看到了連城的幻影,連城仍是那樣睜著大眼睛笑看著自己,她並不說話。醒黛顫顫地眨眼,望著那幻影,一動不動,堅持道:“會忘的,時間會讓他忘了你!”時間,也會讓自己忘了所有的罪惡,忘了這一雙將連城推向死亡、沾滿血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