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衣君主的衣裳碎片在蒼白屍骸之前寂靜飄拂。
長久的靜默裡,還是黃衣君主率先開口:“你能來到這裡,想必你已想通了一切吧。”
“嗯。”
慕師靖頷首,她說:“百年之前,他猜錯了答案,今天,就由我來好了。”
少女將手按在骨灰盒上。
當著黃衣君王的麵,少女徐徐抽出了一柄通體全黑的劍,劍無鞘,裸露的鋒刃映出了少女絕美的臉頰。
劍抽出後,慕師靖將骨灰盒撇在了一邊。
骨灰盒砸碎,裡麵空空如也,什麼也不剩下了。
慕師靖持著這柄劍,劍尖微轉,對準了黃衣君王。
“林守溪其實猜到了答案,但他隻猜對了一半。”
慕師靖紅唇輕啟,說:“如今的許多古籍與壁畫上,都有著蒼白的形象,那些形象大同小異,皆是一頭麵目猙獰,雙翼遮天蔽日的古龍,但這隻是人對於龍單薄的印象罷了,並非所有的龍都生得如此,譬如黑鱗君主。”
黑鱗君主在東海封印之底盤踞了許多年,它角似鹿、身似蟒、鱗似鯉、爪似鷹,須髯飄拂,喉下藏逆鱗,與龍屍的形象截然不同。
黑鱗是毒泉中誕生的太古神明,毒泉是蒼白之血。
“蒼白與虛白和蒼碧之王都不同,祂並非是背負雙翼的猙獰古龍,祂的形態更像黑鱗君王,是天蟒般主宰世界的君主。”慕師靖的話語越來越堅定,她繼續說:“蒼白從來沒有翅膀。”
“在無窮無儘的寂寞黑暗裡,蒼白想象出了一對翅膀,讓他從後麵擁抱自己,久而久之,虛幻與真實失去了邊界……”慕師靖凝視黃衣,平靜道:“這個世界上流傳著兩柄神劍,一柄為誅族,一柄為荒謬,其中,荒謬神劍是由不存在的東西鍛造的,它可以斬滅一切不存在之物。”
“蒼白沒有翅膀,她斬下了她想象中的黑色雙翼,用它鑄造成了神劍荒謬。”慕師靖蓋棺定論道:“這就是黑凰,這就是荒謬之劍。”
許多年前的神庭裡。
慕師靖曾褪下衣裳,給林守溪看自己的後背。
她的秀背上有兩道疤痕。
疤痕如畫。
多年之後,宮語撿到了她,在給她洗澡的時候,宮語也注意到了她背脊上兩道斷翼般的疤痕,當時宮語用沾了水的手去觸摸,那疤痕竟被她輕而易舉地擦去了。
這細秀的傷痕本就是畫上去的。
它並不存在。
所以,宮語很快也將此事忘記,沒再提起。
他曾是蒼白之翼,於黑暗中將她擁抱,於光明中遮天蔽日,他介於虛幻與真實之間,是世上最荒謬的存在,源自於神祇原初的孤獨。
他也是原初孤獨的化身。
慕師靖想起了他,於是掌握了他。
神祇的力量源自於對記憶的回溯——她也在追逐她自己的原初。
黃衣君王以虛無的瞳孔凝視這柄劍,說:“真令人懷念啊。”
昆侖地心的密窟裡。慕師靖舉起了掌心的劍。
她平平地切下。
沒有任何的劍意,沒有一絲的劍光。
這段曆史本就是虛無縹緲的,若非祖師強行把持,它早已消散於時間長河之間。
荒謬之劍可斬一切荒謬之物。
一劍之後,慕師靖的身前隻剩一片虛無。
整個世界都毀滅了。
時間光柱遙遙地朝著她撞了過來。
那是曆史的正軌,它正在朝著她奔湧,周圍的一切紛紛退散,死城久違的風雨向著眸底飄落。
“我帶你回家。”慕師靖將劍抱在了懷中。
第349章請賜教
割裂的曆史被慕師靖一劍斬入虛無,整根時間光柱也在劍鋒下漸漸消解成光流。
魚落進塵埃裡,鳥散在風煙中。
劍鋒像是一柄鋒利的剔骨刀,將所有的山巒土層瓦解,露出了那具蒼白的骸骨,骸骨肢斷身殘,首尾相銜,心臟處包裹著什麼,無法看清,那裡有一條殘存的血管般的通路,直達厄城。
慕師靖終於看清了太陽。
那根本不是什麼燃燒著的火球,而是一隻紅色的巨眼,光像是從巨眼的瞳仁裡渙散出來的,另一隻眼睛則是月亮,它們毫無生氣地圍繞著這具首尾相銜的骸骨轉動著,圍成了一個世界。
曾有個流傳甚廣的故事,說是有人去山中探險,進入了一個巨大的洞窟,在裡麵看到了犬牙交錯的鐘乳石和一條柔軟的紅色地毯,但旅人意識到不妙時,洞口已經合攏,原來那座山就是怪物,他恰好走到了怪物的嘴巴裡。
如今不是一座山。
整個世界都是在龍的屍體上築成的!
慕師靖心念恍惚。
時光之柱將她納入。
她緩緩上浮。
懷中的劍消失不見。
肩胛骨處,一雙蝴蝶般的翅膀徐徐生出來,慕師靖感到了一種輕柔的擁抱感,她回過頭去,卻是看到了一個粉雕玉琢似的少年,少年看上去隻有五六歲的樣子,長得很漂亮,但臉上沒什麼表情,所以也透著些呆板。
“林守溪?”慕師靖緩緩蹲下了身子。
“我叫林守溪麼?”少年觸了觸自己的臉。
“你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嗎?”慕師靖問。
“名字是彆人取的,又不是我想的。”少年說。
“好,那你現在起就叫林守溪了。”慕師靖拍了拍他的腦袋。
“好。”看上去僅有五六歲的林守溪點了點頭,問:“那你呢,你是誰?你能給我取名字,你是我娘親麼?”
“我可沒有你這樣的逆子。”慕師靖笑著說:“你可以喊我姐姐。”
“姐姐?”
“乖。”
慕師靖像是生了一場大病,臉很白,病懨懨的麵顏上,緋色的唇牽出驚心動魄的笑。
幼年的林守溪看著姐姐絕美的臉,麵頰微紅地低下頭。
時間的光柱蜿蜒著上浮。
慕師靖帶著林守溪鑽入了任意的光流裡。
若此處有旁觀者,那這段時間對於這個旁觀者來說隻是幾個短暫的呼吸,但更多的時候,時間是一種內在的體驗,對於林守溪與慕師靖而言,他們像是真的在一起度過了十多年。
這十多年裡,林守溪生活在道門。
“我總覺得,我像是死過一次。”幼年的他時常看著天空,呢喃自語。
“人在活之前,當然是死的。”慕師靖說。
“這算是死而複生嗎?”林守溪問。
“算。”
“可書上說,人死不能複生。”林守溪又問:“姐姐,我們不是人嗎?”
“你才不是人。”慕師靖敲了敲他的腦袋。
林守溪時常會去看田壟間的溪水。
溪水清澈得不真實。
“你總看水做什麼,照鏡子麼?”慕師靖俯下身,清澈的溪流映出了少女的臉。
“我總覺得,水裡應該有什麼東西。”林守溪說。
“以前水裡有魚和蝦。”慕師靖說。
“它們去哪了?”林守溪問。
慕師靖不答。
現在的他們還身處時間光柱裡。
整個世界都是假的,世界空空蕩蕩,沒有額外的生靈,隻有她和林守溪是真實的。
小時候的林守溪極為乖巧。
燒水、做飯、砍柴、編織、侍寢一應俱全。
慕師靖開始教他修行。
她將厚厚幾摞書擺到了林守溪的麵前。
“三天之內必須讀完他們,三天後姐姐來抽背,背不出來就要被姐姐打屁股。”慕師靖言辭鑿鑿。“我不想挨打。”林守溪說。
“犯錯就要挨打,這是規矩。”慕師靖篤定他背不出。
林守溪開始讀書。
慕師靖每天都會去看他,第一天去看時,林守溪讀完了一本書,第二天去看時,林守溪讀完了兩本書,慕師靖坐在他的身邊,翹起腿兒,笑著嘲弄他。
第三天的時候,沒有奇跡發生,這三天裡,林守溪廢寢忘食,也隻讀了三本書。
他覺得自己的資質實在駑鈍,不由愧疚地低下了頭。
可當慕師靖自信滿滿地開始提問時,林守溪卻像是覺醒了什麼記憶,他明明不記得自己讀過這些書,卻精準地回答了上來,一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