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說過這個?”林守溪搖頭,表示不記得了。
“是你自己刻意忘記了吧。”林仇義說:“你八歲那年,本門心法小成,結果發現,這心法要十六歲之後才能真正開始修煉,你很是消沉,覺得自己這麼久的努力都浪費了,你蘇師姐開導說‘沒事,就算你學了個大成也沒用,反正在沒討到老婆前,你也練不了這玩意,與其徹夜苦練,不如先去找個小媳婦’,當時你愈發消沉,想也沒想,回了蘇希影一句話,這句話讓你蘇師姐傻了很久。”
聽林仇義這麼說,林守溪隱隱想起了這樁事,他問:“我說了什麼?”
“你說,討到小媳婦也沒用,因為慕師靖也才八歲。”林仇義說。
“……”
林守溪徹底想起來了,當時師姐還問他,為什麼一定是慕師靖,他當時的理由是,除了魔門的師姐之外,慕師靖是他唯一知道的姑娘名字。
但他知道,這是謊言。
慕師靖是他最初的占有欲的顯化,他從小就知道慕師靖的存在,聽過許許多多她的故事,雖未謀麵,卻如青梅竹馬,而且從故事裡看,慕師靖應是一位知書達禮的文靜少女。
當然,後來慕師靖給他狠狠上了一課——人不可貌相。
這些瑣碎的回憶拚湊不出完整的畫麵,再多想也並沒有意義,這看似的閒聊實則是蓄勢,小的時候,這對師徒就對練過許多次,每一次對練,都是從閒聊開始的。
雪花不斷地飄入這間庭院。
林守溪心想,他的一生裡真是寫滿了各種各樣的‘欺師滅祖’,荒誕到像是命運降臨的愚戲。
他閉上了眼,握緊了劍。
雜念拂去。
劍遞了出去。
林仇義走出了小憩的木閣,他看著遞來的劍鋒,平靜道:“好,讓為師好好看看,我不在這幾年裡,你究竟學了多少東西。”
小院中,這場師徒間的戰鬥一觸即發。
林仇義沒有穿官服,隻穿了一件簡簡單單的長衫,看打扮更像一個說書先生。
林守溪起手式就用出了全力。
這一劍是巫家劍法,名為蒼鸞掠地,劍起之時,風雪中似有蒼鸞振翅,半空中的雪花被氣流一卷,振得倒掠,同時,劍鋒嗡然長鳴,寒光在最短的時間內聚成一線白潮,以摧枯拉朽的氣勢橫切而來。
這一劍極快,林守溪的手隻似一顫,雪白的劍芒就已跨越了十餘丈的距離,逼到了林仇義的脖頸處。
林仇義隻推出一掌。
這一掌橫在他與劍氣之間。
這淩厲無匹的一劍觸及他滿是老繭的掌心,像是撞上了一塊鋼板,與他掌心摩擦,難以寸進。
林仇義五指一握。
劍氣如被扼住了咽喉的蒼鸞,飛速潰散。
林守溪並不吃驚,他身影消失在原地,淩空一躍,揮劍再斬。
雪白的劍弧當空直落,豎切而下。
林仇義對空出指。
輕描淡寫的一指恢弘如海,平穩地抵住了他的劍鋒。弧光崩解。
籠罩在劍鋒上的劍氣似泥牛入海,飛快消散,湛宮晶瑩的劍身顯露出來。
林仇義輕輕推出這指。
林守溪持劍的身影如受重擊,向後飄散。
被這一指攝入的劍氣同時倒灌,化作滿天劍氣激射而回。
林守溪一邊揮劍格擋掉這些劍氣,一邊穩住身形,止住頹勢,他深吸口氣,元赤氣丸運轉到極限,再度用儘全力朝林仇義撲去,他像是暴怒的雄獅,揮劍如刀,大開大合,每一記步伐都將腳下的石磚踏個粉碎,林守溪以白瞳黑凰劍經為骨,以畢生所學的劍法雜糅為皮,熔煉成了漫天眼花繚亂的劍光。
劍光像是構成了一個世界。
風與雪被攔在了外麵,於院牆之上空中樓閣般堆積成了薄薄的一層。
同樣,劍光也籠住了林仇義的身影。
林仇義的身影雖然蒼老,卻快得如同鬼魅,他不斷出指,乾枯如柴的手指總能穿透繚亂的劍影,精準地點中湛宮的劍尖。兩者一觸即走,快得匪夷所思。
氣丸運轉到極致,內鼎燃燒到極致,林守溪力求速勝,使出全力,林仇義雖接下了他的劍,卻是步步後退,一直退到了身後的小木閣才止步。
也是這一刻,林守溪的精氣神攀至巔峰,他淩空浮躍,揮劍如筆,在空中畫了一道傾斜的明月。
白月肅殺。
林仇義恢弘如海的一指終於被斬開。
他的指腹滲出一道血痕。
對他而言,這是輕傷,但他依靠的小木閣可就沒有這麼幸運了。溢出的劍氣像是颶風,向著林仇義左右兩側橫掃過去,將正麵牆壁與承重的木柱瞬間摧毀,木閣轟然坍塌,響聲如雷。
木閣毀去,神山印璽完好無損,落到地麵。
半空中堆積如山的雪同時落下。
林守溪與林仇義對撞出的真氣流無比熾熱,將這些積雪儘數消融,使其化作一場暴雨。
暴雨被林守溪的劍經掌控,凝成滿天雨劍,斜刺而下。
林仇義翻掌拂袖,雨劍倒卷回空,遇寒重凝,下成了一場冰雹。
雪雲破碎,天光落了下來,在冰塊中折射成金色,霎時間,天地無雪無雨,金光熠熠宛若神殿。
……
“不錯。”林仇義收指,問:“這些都是你新師父教你的?”
“冰山一角罷了。”林守溪冷冷道。
“是麼?”
林仇義望著白茫茫的天空,說:“隻可惜,冰山再宏偉,依舊隻能沉在海水中,與真正的滄海相比,再大的冰山也隻是一粒米粟而已。”
林仇義向前踏了半步。
僅僅半步,林守溪就有一種泰山傾軋而下的錯覺。
這兩年裡,他遇到過無數強大的對手,許多對手在初見時,都給了他一種強大不可戰勝的感覺,林仇義同樣如此,這個曾經他最親近的長輩站在了他的對麵,偉岸得像是這座古老不可撼動的城池。他知道,林仇義不會殺他,他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出劍,可是,他不會死,有人會死,這甚至比他自己死亡更加痛苦。
林仇義說得沒錯,他的天分再如何高,也終究年輕。
林仇義是三百年前神守山的第一人,是人神境大圓滿的頂尖修士,哪怕他的境界被壓製在仙人以下,其深厚的底蘊依舊宛若瀚海,讓人望洋興歎。
半步踏來。
林守溪的雙肩像是被山峰壓實,幾乎要跪倒在地。
林仇義再踏一步。
林守溪單膝跪地,雙手捧劍,作托天狀。
“力士托天又能托舉多久?小時候與你講誇父逐日的故事時,你頗為不屑,說要做那盤古,開辟混沌,分割清濁。此誌雖遠,你又能做到幾分呢?”林仇義淡淡開口,直接一拳遞去。
這一拳看似很輕,打在林守溪的胸膛上卻是重若千鈞,他筆直倒飛而出,砸入院牆,破碎的石頭飛快將他的身軀覆蓋。
林仇義正準備指點兩句,出乎他意料的是,碎石堆飛快炸開,被一拳擊飛的林守溪身影拔出,再度掠來,氣勢隻增不減。
他這副體魄被宮語親手打熬過,當初被司暮雪這般淩虐尚且屹立不倒,又怎會被一拳擊垮?
氣丸飛轉,真氣吞吐。
林守溪持劍撲來,劍勢如虹,再與林仇義鬥在一起。
他已使出了渾身的解數,但技法在絕對的力量麵前終究是脆弱的,每一次氣勢如虹的出手都已被一掌擊退作為結束。
但林守溪也沒有愧對這身體魄與玄紫之火的內鼎,他的傷勢並不致命,所以得到了飛快的療愈,痛感反而使他越戰越勇。
林守溪被第十次擊退時,反而是林仇義看了看自己的拳頭,歎氣道:“到底還是老了。”
“你也知道啊。”林守溪抹去了嘴角的血。
“林守溪,你已做得很好了,可以問心無愧地休息一會兒了。”林仇義說。
“你什麼意思?”林守溪問。
“你知道我不會殺你,所以可以肆無忌憚地燃燒真氣,拚儘全力地戰鬥,你也知道,這樣打下去是沒有結果的,你贏不了我,更拿不走神山印璽,時間正在過去,太陽快要落山,你什麼也改變不了,不停的戰鬥隻是你麻痹自己、免於愧疚的手段。”林仇義說。
西邊,太陽的確在漸漸變紅。
神山的預言裡,宮語血衣遙立山巔時,皓月當空。
預言在逐漸成真,而他依舊被困在長安,什麼也改變不了。
“在你心裡,我是這樣的人嗎?”林守溪問。
“不是。”林仇義說:“但這是你的解藥。”
“我不會做飲鴆止渴的蠢事。”林守溪說。
“是麼?”林仇義說:“這些年,你的進步的確很大,但是沒有用,做師父不忍心看你如此痛苦,再送你一份解藥吧。”
林仇義這樣說著,踏出一步,縮地成寸間,他出現在了林守溪的身前。
這份解藥很簡單,就是沉眠。
他要送林守溪一場春秋大夢。隻要今夜一過,一切都會結束。
林仇義一指點中他的眉心。
林守溪眉頭皺起。
睡意像是牆立而起的巨浪,毫不講理地拍打下來,他的眼皮像是抹上了一層凝重的鐵漿,幾乎要鑄在一起。
林守溪的身體不停發抖,像是在和什麼做對抗。
“你這又是什麼法術?”林仇義問。
林守溪沒有回答。
他沒有用任何法術,他憑借的,隻是無數次生死砥礪的意誌。
他甚至想告訴林仇義,告訴他,這兩年來遇到的敵人裡,讓我受傷最輕的,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