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埋葬眾神 第336節(1 / 1)

雨幕岩石卷碎,樹木攔腰而斷。

林守溪依舊在守,他將作為劍術的立甲禦劍術融入了拳腳功法之中,身軀如鐵。饒是如此,數百拳同時加身,依舊打得他的皮膚震動不休,猶如雨擊湖麵般泛起無數漣漪。

一口氣用儘,小禾再度收拳,氣息重新在體內流轉。

被打空的雨水重新落下。

小禾依仗著極高的境界,拳勢大開大合,打得地動山搖,暴雨退避,而林守溪則依靠著白瞳黑凰劍經,在雨水中趨避如魅,又靠著艱苦打熬的體魄硬撐,似要以此消耗乾淨小禾的力氣。

僅是休息片刻,少年與少女再度在雨中相撞,纏打在了一起。

從武當山上到武當山下,他們拳腳不歇,像是有用不完的勁。

武當山上的掌門人順著高山的階梯掠下,來到了山腳,但他們隻能見到白茫茫的大雨,聽到時不時炸起的聲音……戰鬥的聲音在雨水中忽遠忽近,根本難以辨彆!

“守守守,你就隻知道守嗎?!你還要守到什麼時候?你隻會守,隻會避,一定要把你逼到絕境你才肯還手嗎?”小禾一拳橫去,待他要攔時,轉拳為肘,朝著林守溪的胸口撞去。

林守溪後退兩步,翻臂伸掌,擒住了這隻打來的肘,他用勁去推,手背上爆滿青筋,“我境界不如你,貿然進攻不過是平白賣了破綻,你若真的夠強,就將我這口氣打散。”

“嗬,以守代攻?”小禾的攻擊被推開,她冷笑一聲,頃刻又撲了上去,一擊衝拳迎麵打去,毫無花哨,“彆裝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想傷我,想讓我揍個暢快,打得儘興,直到精疲力儘,讓我心生憐憫,對嗎?”

拳頭結結實實地打在林守溪的身上。

“回答我,對嗎!”小禾再度爆喝。

林守溪雙臂微錯,格住了這一拳,被小禾推著倒滑撞到了身後的一棵大樹上。

樹乾撕裂,少女的提問震耳欲聾,他卻無法給出信服的解答。

小禾將他緊緊地壓在大樹上,身子前傾,臉頰幾乎與他貼著,少女靈眸嚴厲,血絲分明,她緊緊地盯著林守溪的眼睛,澀聲問:“你已在精神上如此傷我,又何必在這肉身上裝模作樣,一味挨打?你在裝什麼?裝什麼啊!你若不全力以赴,我不會憐你,隻會恨你!”

小禾如此嘶喊著,猛地用勁。

林守溪背靠著的古樹受力斷裂,倒向地麵,林守溪以腳踩著斷裂處的樹墩,雙臂抱圓,再將少女推出,“小禾,你若比武切磋,我自願奉陪,但我們之間……有必要這樣嗎?”

“當然有!”小禾飄然落地,她換了口氣,再度攻來,舒展的身形宛若豹子,“我境界比你更高,修道比你更苦,若我贏不了你,如何能證我武道?!”

道字的尾音裡,拳罡再度炸開。

狂風從無中生,激蕩著將林守溪掀飛,推向密林深處,撞上巨人般矗立著的高樹。

“還手!還手啊!你是想被打死嗎?!”

小禾定定地看著前方,目光如劍,聲音透著沙啞。

他們在武當山下已打了足足一個多時辰,她已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哪,落下的雨水被高處的樹冠濾過,稀疏了些,可依舊打濕了她的長發與衣裙。

這場戰鬥持續了太久,他們都沒有餘力去阻擋雨水。

小禾也恢複了真容,她立在雨中,雪發白裙,黛眉色澤偏淡,顯得虛弱,濕冷的衣裙站在她纖瘦的手臂與小腿上,雨水順著腿的弧線流淌下去。無人會相信,這嬌小的身軀裡,竟藏著崩雲裂石的力量。

小禾走到林守溪的身前,再度將他按在樹乾上,笑得很冷,“不對女子出手就是正人君子了麼?彆忘了,我現在是你的敵人,敵人!你全力防守當然也可以說出一番道理,但你心裡應該很清楚,你隻是想得到一份感動罷了,這份感動感動不了我,它隻能感動你自己!你想讓我揍你,不停地揍你,對嗎?”

樹木搖晃,大團的雨水砸落下來,樹葉為盆,這是真正的傾盆而落,將他們兩人儘數澆透,看上去猶若失落林間的野鬼。

林守溪抬起頭,目光閃過一絲迷惘之色。

這絲迷惘被小禾精準地捕捉到了,“被我說中了,對吧,你之前吃了這麼多苦,你扒皮抽筋,鍛體煉魄,修這麼一副皮囊,難道就是為了挨打,從中貪婪地享受一種虛假的感動嗎?這未免也太舍本逐末了!”小禾的質問響徹心扉,她並不隻是言語上的拷問,與之一同的,還有她的拳——打向林守溪麵門的,開山鎮嶽般的拳!

拳停在了林守溪的身前,不能寸進。

林守溪不知何時抬起手,接下這拳,五指同時緊握,將小禾的拳頭緊緊裹住。

他的手穩得出奇,竟沒有半點顫抖。

他咬緊牙,瞬間,少年周身鼓蕩,一股磅礴的真氣從他另一隻手中凝結,化拳而出,砸向少女,少女被迫擰腕抽拳,撤身後退,避其鋒芒。

兩人瞬間拉開了數十丈遠。

小禾的眼眸裡閃過一縷異色。

林守溪說過,他有時出劍憑的是靈感,若拳法也遵循此理,那他方才的一拳,幾乎是靈光乍現劃過的痕跡!

小禾立定之後抬首,看向遠處。

他沒有追擊。

林守溪靠著那棵大樹,氣息在劇烈的起伏後也回歸平靜,雨水打落下來,他撣灰塵般振了振衣衫,抬起頭,麵容在雨中模糊。

“你說得對,我從來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許久,林守溪終於開口,笑得淒然,“我一直是個偽君子而已。”

……

“師父,何為君子?”

記憶回到了幼年,那是的林守溪還很小,粉雕玉琢得像個女孩子,師兄們都笑著稱呼他為師妹,那時的他走到師父麵前,問出了這個問題。

“君子啊……”

師父沉吟了一會兒,總覺得以自己魔門門主的身份說出答案有些不合適,他讓師兄去挑了幾本書,扔給林守溪,說:“答案就在裡麵。”

“這是什麼書?”林守溪問。

“這是聖人之言。”師父回答。

“聖人?聖人又是什麼?”

“古往今來智慧最高,德行最厚者,可稱為聖人,他尚在君子之上,應能給你答案,若你找不到答案,那就是你悟性不夠,若是你悟性不夠,就好好反思,彆來煩師父了。”師父語重心長地說。

年幼的林守溪如獲至寶,抱著書離去,挑燈徹夜翻閱。

彼時的他已然識字,讀起來並不困難。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事。”

“……”

讀書聲從他房間裡響起,郎朗的誦念聲中帶著一絲疑惑。

果然,不隻是他關心君子與小人,聖人也關心,還為此寫下了不少流傳千古的句子,它們工工整整地寫在書上,盯久之後,林守溪分不清這到底是倫理道德,還是教條律令。隻要做到這些,就能成為君子了嗎?

幼年的他這樣想著。

幾天之後,他將書還給了師父。

“你找到答案了嗎?”師父問。

“也許。”林守溪回答。

“你想做君子?”師父皺眉,問。

“我想做聖人。”年幼的林守溪稚聲稚氣地說,那時候他並不知道聖人是什麼,隻覺得這個詞威嚴而神聖,似象征著某種亙古的秩序……他眷戀這個詞。

但很快,林守溪就將這件事忘掉了。

他以為自己忘掉了。

多年後的今天,林守溪在武當山下的密林中回憶往事,才幡然醒悟,原來‘君子’二字始終烙印在他身上,他時常說自己是正人君子,他自己都以為那是在和人打趣,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他始終被束縛在裡麵。

若能做一輩子君子,沒什麼不好的,也可當得真君子一詞。但他沒能做到。

他縱有離奇的身世,強橫的體魄,但他依然是個人,七情六欲的人。

他生得極美,天生無垢,所有見了他的人都會覺得這是澄明仙體,是聖人之軀,哪怕是洛初娥也沒能看出他有何罪……久而久之,他自己也這麼認為了,並將其信奉為真理。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在他壓抑邪念的時候,邪念也在壓抑中不斷湧現,隻是它每每有刹那閃光,就會被瞬間掐滅,他用自虐般的嚴酷律令恪守心中的道德,並從這中得到另一種滿足與愉悅……它一直如此循環著。這種看似美好的循環在後來被打破了,被不死國的生死砥礪徹底打破,並碾得粉碎!

過去,他哪怕費儘心力坐照自觀,也無法看清本我,直到今日,小禾的話語形同利劍,終於切開了他的心,讓他看到了裡麵早已凝結成稠的黑色血塊,那是積壓多年、他始終不敢直麵的邪念。

如此鮮血淋漓。

是啊……如今回想起來,他小時候就發現了這種邪念的存在,並為之恐懼。邪念是欲望的化身,人皆有之,他本不該害怕,但他自幼異於常人,所以恐懼著泯然眾人,所以他才會向師父去詢問君子之道,試圖從中找到一種解脫的力量。

可他翻遍古籍,隻找到了律令,聖人的律令。

律令隻是文字,他卻從中感到了壓抑,令人窒息的壓抑。

這種壓抑是君子之路麼?

還是君子之賊呢……

“我即是我,何須聖人規訓,何須道統左右?”

心中,林守溪喃喃自語。

……

“偽君子?”小禾蹙起秀眉,冷冰冰地問:“你這是自暴自棄了嗎?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是偽君子,任由邪念出逃,為非作歹,這可不是自由,這是更深的墮落!”

“我知道。”林守溪平靜地說:“我從未否認我的錯,我明白,這樣的錯一旦種下,永遠無法真正彌補。”

他也不會再去尋求解釋,他知道,若真要開脫,總能從聖賢典籍中斷章取義出道理,以六經注成虛假的完人。

這是自欺欺人。

小禾銀牙輕咬,神色微顫,冷聲道:“你知道就好。”雨水落在兩人之間,沒有因為他們而有片刻的停歇。

林守溪離開了樹乾,向著小禾走來。

少年黑衣下脊骨與肋骨皆發出了一陣陣激烈爆響,宛若鼇魚翻背,拳意從中傾瀉而出。

“我喜歡你。”林守溪走到她麵前,一字一頓地說。

“現在說這個做什麼?”小禾將眉頭蹙得更緊,覺得他是有點瘋了。

“我想告訴你,我對你的情感從不是執念或創傷,而是喜歡。”林守溪咬字清晰,神色鄭重,仿佛在說一件天大的事。

“空口無憑。”小禾冷哼,問:“你要怎麼證明?”

“我不知道。”林守溪誠懇搖頭,頓了頓,又說:“如果今日,你要將戰鬥當作證明,那接下來,我會傾儘全力,並把它當作我的心意。”

“這種時候了,你還不忘巧言令色?”小禾衣袖下的拳頭瞬間捏緊,她咬著血色微褪的唇,惱道:“我本以為你有所覺悟,現在看來,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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