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這個詞帶著難言的韻味,平日裡她越端莊自持,此刻就越是對這個詞的冒瀆,光是這樣的稱呼,便令楚映嬋無地自容了。
“隨……隨你。”楚映嬋。
“弟子能將禮物拆開了嗎?”林守溪撫摸著蝴蝶結。
“這還需過問為師麼?”楚映嬋秀眸輕顫。
“當然,我要師父親口。”
“哼,你就欺我吧……”
“不喜歡徒兒欺你麼?”
“喜歡,喜歡得緊,你就欺吧,若欺得不好,為師可就再不理你了。”楚映嬋微笑著。
話已至此,若再猶豫可就神仙難容了。
遼闊的星空下,雲空山山腰的門庭美若夢幻,幕天席地的人們躋身這方寸之間,足以領略人間至深的美好,林守溪醉心許久,將懷中的千山萬水遍覽,仙子不似身在雪中,更似在炙熱燃燒的火裡。
“近日風驟雪急,院中的雪已幾日未掃,師父身為楚門門主怎可如此懈怠,天亮還早,今夜徒兒就罰師父好好將這庭院裡裡外外打掃一遍。”林守溪這樣。
楚映嬋心神早已朦朧,她本以為他會動人的情話,誰知他發起了打掃庭院的邀請,她疑惑不解,“這……這是何意?”
很快,她就明白打掃庭院的意思了。
禮物拆解開來,輕盈鋪在雪麵,如折迭好的月光。
魂牽夢縈的月宮仙子已在懷中。
打掃庭院,先從最近的梅樹開始,梅花閉著晶瑩的花蕾,上麵堆著寒雪,紅白相映,楚映嬋緩緩彎下身子,低著頭,雙手扶住梅花樹如鐵的枝乾,片刻之後,樹乾晃個不休,白雪抖落,積灑在地,露出了原本瑩潤的模樣。
這棵清掃乾淨,他們便換下一棵樹,不久之後,院中梅花的花骨朵不再為雪所累,於枝頭含羞招展。
隻是不知為何,花明明沒有盛開,雪地裡卻有花瓣搖落,紅豔欲滴,淒然妖冶。
搖樹落雪是很累的,楚映嬋有些疲憊了,她柔弱地跪在雪地裡,想休憩一番,林守溪卻是不允,拉著她一同去清掃一株大的常青樟樹,這棵樹太大,她隻能抱住粗糙的樹乾,徒兒從後背貼著,手把手幫她一起搖動。
樹葉沙沙作響,雪從上麵滑落下來,淋了他們滿身,宛若新衣。
深夜掃雪如此快美,他們施展了共同的心法,將這種愉悅放大十倍百倍,他們身在庭中,心卻像拋去了九霄雲外。
楚映嬋累壞了,可她卻沒有辦法偷懶,若敢偷懶是會被打的,用林守溪的話來,一柄真正的好劍必然要經曆折迭鍛打,師父若想真正劍心通明,這是必不可少的,楚映嬋可不想挨打,隻道他是強詞奪理。
兩顆高大的常青樹也抖去了雪,翠綠的葉子在夜風中招展著,這些葉片像是一隻又一隻的杯鼎,承著瓊玉月華,也像是一片片書簡,無聲地記錄著今夜的故事。
打掃完了院子,還有長廊。
長廊的欄杆上也落滿了雪,楚映嬋坐在欄杆上,林守溪推著她的身軀輕盈地滑過,直至撞上柱子,所過之處,白雪落儘,廊柱煥然一新,她舒展著身子,以不同的姿態掃著雪,積雪沁涼怡人。
約莫半個時辰,長廊的積雪也掃乾淨了,楚映嬋累得幾乎癱軟,喘息不休,可林守溪又質問:“心懷天下的仙子師父難道隻想掃屋前雪,不想管瓦上霜?”
楚映嬋了句‘不想’,然後又被打了頓屁股,身份尊貴道法高強的仙子不得已起身,陪著林守溪上屋瓦掃雪。
屋瓦上雪白一片,它們像是棉被,將青瓦覆蓋,一眼望去重重屋樓好似雪山,若真將它們清理一遍,恐怕天都該亮了,在楚映嬋的哀求下,林守溪答應隻清理自家的房頂。
不久之後,瓦上的雪滑落下去,堆積在地上,露出了深青色的濕潤瓦麵。
疲憊的仙子躺在房屋的青瓦上休息,她是麵朝下躺著的,屋麵很滑,她隻得以雙手抓住簷下結實的冰棱,辛勤的林守溪在身後,沒有休息。楚映嬋從沒想過,掃雪竟是一件這般累的事情,當然,她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悅。
林守溪很關心師父,見她疲憊,還將丹藥瓷瓶拿出。
“這是玉液丹,師父可吞服兩粒,恢複一下身子。”林守溪柔聲。
楚映嬋接過,凝視了一會兒,放在鼻尖嗅了嗅,遲疑著吞下。
不愧是他煉製的丹藥,效果果然極好,隻是丹藥不是白吃的,她休憩片刻後又得被迫起身,去打掃庭院的其他角落,過去她從沒覺得自家的楚門這般大。
接著,她又去到了自己的閨房,將房間也掃了一遍。
或是窗台,或是書桌,或是地麵,或是秀床,她出現在了閨房每一個可以出現的地方,姿態曼妙如舞。明明很乾淨的地方林守溪偏偏有灰塵,要她擦拭,她有些不服氣,卻也半推半就,無奈屈從,畫布般雪白的仙子吻過閨房的一切,掃去的雪似是融入了她的心裡,化作了一浪高過一浪的雪潮,以山呼海嘯的氣勢將她吞吐。
真是孽徒啊……
楚映嬋咬著雙唇,這樣想著。
沒有使用任何多餘的工具,仙子身體力行,將閨房也掃得乾乾淨淨。
正當林守溪想著接下來打掃何處時,楚映嬋伸出了晶瑩的手指,指向了小禾的睡處,嫣然一笑,林守溪吃驚之餘,又將她橫於膝上,罰了她的失言。
屋子裡裡外外打掃乾淨後,天快亮了,外麵卻又下起了大雪。
“白白掃了一夜的雪呢。”
楚映嬋倚靠窗邊,目光幽幽地落在庭中,滿身雪水,唇角含笑。
“下雪也是好事。”林守溪卻。
楚映嬋明白他的意思。
在太陽升起之前,今夜的一切都會被雪掩埋,了然無痕,成為彼此心中深藏的秘密。
精疲力儘的師徒靠在窗邊,一同看著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身軀相貼。
忽地,林守溪似想起了什麼,推門走入雪地,尋到了紅梅零落之處,將白雪小心翼翼地將它包裹,揉成雪團,帶了回來。
楚映嬋見了這幕,羞得無地自容,隻想讓他丟去,林守溪卻不肯,這是他送給師父的生辰禮物,他用法術將這枚包裹殘紅的雪球封存,要永久留藏。
楚仙子最終還是依了他。
“我們去看日出吧。”林守溪。
“好呀。”她。
兩人披好衣裳出門,一同沿著書閣與劍閣之間的小徑走向深處。
林子的儘頭是那大片的山石懸崖,它隱在密林之中,是絕佳的觀景點,能看到明月東升之色,自也可欣賞日出東方之景,林守溪坐在山崖上,楚映嬋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懷裡,兩人身軀貼著,嚴絲合縫。
時間靜悄悄地淌過。
許久。
落了半夜的鵝毛大雪漸漸停了,遙遠的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這抹白色綿長模糊,像是堆在天邊的雪,也像慢悠悠升起的海平麵。
他們全神貫注地眺望著。
終於,模糊的白光中撐起了一個渾圓之物的邊角,像是白鯨的背脊。初升的太陽就似活物一般,從世界的那端緩慢升起,掙出地平線,伴隨著的是一道道刺破雲霄的金光。
這一刻,林守溪也成了浩大白光的一束,隨之一道噴薄了,天邊的雲宛若仙子的聖軀,在朝陽中熊熊燃燒,成了紅彤彤的亮色。
太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升起,脫離了躋身的海,褪去了稚嫩的紅,雪球般高懸山頭,它通過卷雲間的冰晶,折射出了美麗的日暈。
仙裙翩翩的楚映嬋被光照亮,每一寸肌膚都透著純淨的聖華。
她舉起手,纖白的五指張開,遮住了太陽。
光穿過了指。
過去的生死交錯像是指間流瀉的光。
她記取著他們相聚時的所有,每一刻都彌足珍貴。
她也知道,未來他們會經曆更多的事,走過更長的路。
她不會寂寞。
“真教人生死相許呢。”仙子莞爾。
……
第197章彆離
太陽高懸,冰棱照得發亮,一夜的新雪後,庭院重新鋪上了一層厚而平整的白,紅梅迎光綻放,晶瑩紅豔。
“小禾,起床了。”
林守溪推了推榻上的雪發少女。
少女蜷在被子裡,睡得正熟,隻露出了一個小腦袋,側頰上鋪滿了淩亂的雪白細發。
她被搖了搖,睫羽輕顫,嘴唇翕動,迷迷糊糊道:“不起。”
“今日不是要回巫家嗎?”林守溪問。
“急什麼。”小禾閉著眼,秀眉卻是不悅地蹙起。
“可是太陽已經……”
“那就把簾子拉上!”小禾半夢半醒地打斷了他的話,抓了個枕頭抱在懷裡,用被子蒙住腦袋,繼續睡覺……
林守溪無奈,隻得去落下簾子。
屋內昏暗下來,他不敢打擾小禾,悄悄地走出去。
楚映嬋的房門恰好推開,白裙素淨的仙子走了出來,她正將一枚金簪插入發冠,定住秀髻,她輕描淡寫地瞥了眼林守溪,櫻唇勾起,笑得清淺。
她依舊持著清聖高潔的端莊氣質,一顰一笑皆清冷溫婉。
“小禾還在睡麼?”楚映嬋問。
林守溪點點頭,笑著問:“師父呢?”
“為師可睡飽了。”
楚映嬋抿唇一笑,蓮步輕移,走到了林守溪身邊,朝著小禾的屋子望去,忽道:“早知小禾睡得這般熟,昨夜……”仙子欲言又止。
“昨夜什麼?”林守溪追問。
楚映嬋沒有回答,她轉過身,對著滿庭冰雪,幽幽道:“昨夜倒是下了一場及時雪。”
“嗯,這雪的滋味真是清甜。”林守溪。
“是麼?”
楚映嬋緩步走到欄前,微微屈身,修長瑩白的手指伸出,抹過雪麵,如偷食糕點般蘸起些許,放到唇邊,伸出靈巧小舌繞指舐過,將那抹白雪卷走,閉唇品嘗。
“隻有冰涼,何來清甜呢?”楚映嬋咬著指尖,好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