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穗穗是直接從車站去畫室的。黎錦要給譚則打電話,她不讓。“他給我安排的手術在下周,我怕我現在的模樣嚇到他,我在你這待兩天,回頭我自己去找他,你先幫我瞞著。”黎錦沒瞞住。當晚沈穗穗突然發作,黎錦送她去醫院的路上就給譚則打電話,把人送進急診室,譚則也到了。譚則現在做不了手術,也怕自己的情緒會影響到其他醫生,就沒進去,跟著黎錦在急診室外坐下。黎錦把沈穗穗跟她說的情況詳詳細細跟譚則說一遍,帶著潮氣的眼睛朦朧的看不見前方。“不會有事的,對嗎?”譚則眼睛盯著前方緊緊閉著的門,像是安慰黎錦,又像安慰自己。“沒事,她那麼喜歡我,她還沒看見我,她舍不得離開的,她能撐下來。”不知道是不是譚則的話起了作用。淩晨四點,沈穗穗從鬼門關回來了。她的情況穩定後,譚則帶黎錦去見了穗穗的主治醫院,餘霜的老公。“老譚跟我說了,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已經發作過一次。“這次又在鬼門關走一遭,引發了各類並發症,情況很不樂觀,我們之前做的準備,唉,算是都白費了。”黎錦聽得出來,他在儘量委婉的表達。她看向譚則,譚則身形蕭條的坐在角落,胳膊撐在膝蓋上,肩膀垮著,頭垂的低低的,一聲不吭。黎錦從醫院出來,坐在馬路邊的長椅上,手腳冰冷到極致,整個人僵硬的似雕塑。沈穗穗不讓通知她大姨,黎錦隻能給沈文東打電話,很久才被接通。那邊沒說話。“沈文東。”黎錦哭了很久,聲音啞的厲害,一開腔就是哽咽。晚上八點,沈文東在網吧打遊戲,接到黎錦的電話,有點不敢置信。他以為她真的生氣了,以為她再也不想理他了。冷靜了半天才敢接,還沒想好開場白,就聽到她啜泣的聲音。沈文東又急又慌,“姐姐,你怎麼……怎麼哭了?誰欺負你?”黎錦吞下哽咽,捂著眼睛說,“你現在有事嗎?能不能來下醫院?”沈文東是半個小時後趕到的。黑色衝鋒衣拉鏈拉的高高的,身上帶著沒消散的煙味,風塵仆仆。他半蹲在黎錦跟前,仰頭打量她,“生病了?”見她臉色透著蒼白,沈文東聲音有些發緊,擔憂和心疼掩不住的浮在俊顏。說著就要伸手去碰她的額頭,黎錦在半空中握住。沒鬆開,反倒握的緊了些。沈文東呆愣愣的盯著兩人交握的手,心裡正歡喜,就聽她微微啜泣的開口。“我沒事,是你堂姐,沈文東,穗穗的情況不太好。”握著他的手,是怕他也像自己一樣,初聽噩耗很受打擊。 但黎錦發現眼前人隻是愣了一下後,很快就平靜了,臉上甚至連一點點悲痛都找不到。“不是不太好,是非常不好。”以為沈文東沒意識到嚴重性,黎錦把沈穗穗的情況詳細說一遍,又把餘霜老公的話詳細說一遍。沈文東臉上的神色依舊是淡淡的。黎錦想起沈穗穗說,沈家男人天性薄涼,又想起沈文東當年的處境,火沒發起來,就說當年的事。“那年是穗穗讓我救你的,我是受她所托救的你。”她試圖用這話加重他對穗穗的親情,更試圖用這話減輕他對她的愛情。這次,沈文東果然變了臉色,激動之後,又是怯怯的,“姐姐,想起來了?”見黎錦點頭,沈文東一雙大眼更蓄滿了小心翼翼,“那……姐姐嫌棄我嗎?”他當年又臟又瘦又窩囊又沒用,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黎錦看懂他的怯弱後,搖頭,“不會。”黎錦要把手抽回去時,他反手握住。然後起身坐到她旁邊,把她的手拉到腿上,眸子從她身上轉移到馬路對麵的路燈。他不看她的時候,能把話說利索。“姐姐,你不用把你的功勞抹殺,沈穗穗當年在沈家也不好過,她連自己都救不了。“你不是沈家人,她更不可能指望你救我。“我報答了她的,當年我知道你們是同學,我感激她把你帶到沈家。“在她被她後媽關進倉庫的時候,倉庫失火的時候,我跑進去救她了。”他小時候被親爹沈雄另外兩個兒子放狗追,追多了,跑的就快了,幸虧他跑的快,不然那次他也得被燒死。“我們是堂兄妹,但以前也就見過幾次麵,她高三暑假回了趟沈家,我聽到她給你打電話。“聽說你報了雲城美院,我就有了目標,我也要去雲城。“我不會畫畫,但我可以報離你最近的大學。”十三歲之前,他就是爛人一個,被欺負也不反抗,沒什麼盼頭,行屍走肉,不想活也得活。因為母親當年為了給他一條生路,賠上了自己的命,臨死前還給他留了封信,讓他活著。所以他得活著。那晚他被冤枉,被打半死後被罰跪在雨中。他習慣了,麻木了,不想反抗了,甚至慢慢的,會極端的想,趕緊打死他吧。這樣他的命就不是他自己不要的,母親就不會怪他了。黎錦。他聽見了,她和沈穗穗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聽見沈穗穗喊她的名字了。那時候她就回頭了。真漂亮,比沈家那些高高在山的大小姐漂亮多了,隻是瞄了一眼,他就把目光移開。因為她眼睛裡有憐惜,他討厭這種憐憫。偏偏,腦子開始昏沉沉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那雙漂亮的眼睛。沈家,泯滅人性的薄涼親情中,隻有黎錦這個外人朝他伸出了援手。撐著傘走向他的黎錦,給他擦乾頭發的黎錦,喂他喝熱湯的黎錦,沒有嫌棄他,眼睛裡也不再是同情。是溫柔。她把包裡的糖全給他,溫溫柔柔的開口。“人這一生,總會遇到一個坎,反抗不了的時候,就找一個讓自己舒服的方式活,好好愛自己。”那天晚上明明沒有月亮,他卻看到了。黎錦就是月亮,她身上是發著光的。無窮無儘的黑暗中,唯一的那道光。他渴望再見到她。所以他很聽話,他聽她的話,找了一個讓自己舒服的方式。以前餓肚子他要自己找東西吃,被狗追他要摸清沈家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逃命躲藏的時候,他聽到過一些人的秘密。比如大伯出了名的怕老婆,偏偏跟他的小秘書調情。比如二叔最厭惡賭博,偏偏他老婆瞞著他輸掉幾處房產。比如三叔喝醉打碎了老爺子最愛的古董……他也不把事情做絕,他就用秘密換錢,不用露麵,他有他的法子。知道黎錦在雲城後,他需要以最好的狀態去見他的月亮,他得吃胖點,他得有錢。老爺子該退位的那幾年,所有人都鉚足了勁爭那個位置。連沈雄那兩個蠢兒子都得去老爺子身邊賣乖,沒空找他麻煩。所以他得了幾年清閒,他好好存錢,好好上課,好好鍛煉,他低調做人低調做事。反正沈家的那個位置跟他沒關係。所有人搶的頭破血流時,他悄悄考來了雲城。他報了美院隔壁的商學院,他跟當年瘦骨嶙峋,死氣沉沉的沈文東完全不同。沈穗穗見到他時都沒認出來,黎錦認不出來很正常。本來去美院找黎錦,結果沒見到黎錦,見到從美院出來的沈穗穗,他先把人認出來的。“你能帶我見見黎錦嗎?我想謝謝她。”他當時是這麼說的。不湊巧,沈穗穗說黎錦那兩天很忙,她來找人約飯都沒成,然後他就等。後來聽說沈穗穗自己在外麵租了個房子要喊黎錦住,他就說跟舍友關係不好,確實不太好,主要他不合群。他來雲城隻為黎錦,他又不是來交朋友的。……昏黃的路燈下,沈文東把自己的這些年,挑挑揀揀的告訴黎錦。過濾那些艱難和困苦,隻告訴她,他為了見到她,做了多少努力。他有多愛慕她,他對她的感情不隻是恩情。她是在黑暗中引導他成長的月亮,是他灰暗的人生裡唯一出現過的光,那樣耀眼,讓他渴望得到,渴望擁有。他心心念念了這麼久,想了這麼久,怎麼可能隻是恩情。也許最開始是,後來,在思念越來越深中漸漸變了質。她應該是他的。也隻能是他的。黎錦聽完他的這些話,震驚之餘,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從來把他當弟弟,也無法回應他的感情。知道他的過去,她無法說出太殘忍的話,隻能委婉的開口。“沈文東,我剛結束一段感情,暫時不打算再開始,下一段可能五年,十年,我不想耽誤你。”“我會等。”今晚有月亮,沈文東抬頭看向那輪明月,沒有黎錦好看,光也不及那時黎錦身上的光芒耀眼。“我會等你,一直等都沒關係。”他認定的人,不會變。黎錦皺眉想說什麼,沈文東已經轉移話題。“姐姐,我跟沈穗穗雖然是親人,但所有交集都是因為你。“她生病,我會替她難過,但是我確實哭不出來。”能讓他情緒有波動的,隻有黎錦了。見黎錦縮著身子似乎是冷了,沈文東脫了外套給她披上。“她生病,我不是醫生,沒辦法救她,但是,我會讓她高興的。”黎錦要把外套還給他的動作一頓,什麼雜亂的心思都沒了,“那你怎麼讓她高興?”沈文東握住她的手,“你剛才說,她母親的牌位要被移出祠堂,我有辦法阻止。”黎錦也不知道怎麼就信了他的話,也許是他眸深似海,看起來就很厲害。“你真有辦法?”話裡話外全是激動,連手被握住都沒察覺。沈文東在她光滑細膩的手背摸了摸,夜色中看不清他泛紅的臉。“嗯,真有辦法,不過姐姐要答應我一件事,這事挺麻煩,姐姐給我個獎勵我才去辦。”“你說?”黎錦沒覺得哪裡不對勁,此時此刻腦子裡隻想著,穗穗對她母親牌位這事非常傷心,如果能阻止,那她肯定很高興。沈文東湊她近些,看清她眼裡的水霧,伸手把她眼角未乾的淚抹去,提了個很小的要求。“姐姐以後彆不理我,我們和好。”
第10章 我們和好(1 / 1)